天地自恆界誕生之始,生生世世,朝復一朝。恆界三分,新月山以西,為荒域。荒域中推西域麓華氏,耀爧庄永道氏,鶻堀矢宿族為天下聞名。新月山東脈沒於奧海,奧海以東乃巒陽夷陸,以麟戈泰一族為首,於東脈海邊重鎮羅舟與西邊大陸交接。新月腹脈東南,奧海以西,為臧疆大陸,乃文明的發源地。
納國四百六十六年,當今臧疆乃姬氏皇朝長治十五年,國君弘帝姬翊治下,乃盛世太平之年。
此夜,國都星圖,星月無光。
北斗皇宮中,玉衡清容宮內,玥貴妃在榻前哼著新月西域的歌謠,姬弘帝悠悠轉醒,溫和地回握那雙冰冷的手。
「小倩,捷王還未奉召進宮來嗎?」
玥貴妃純淨的聲音在這彷似停頓了的空間響起:「一個時辰以前傳的召,王府就在朝鸞里邊上,按道理是該到了。我剛已吩咐秀而找他哥哥去了。」
話音還在敞大的床榻上迴蕩著,忽聽門被突然推開,後面跟著幾個皇帝貼身的兵衛和一堆宦侍,都在壓下聲線地喚著:「秀公主⋯⋯」
這被人從後追著的少女,面色驚惶,蒼白的臉容卻更突顯她的清秀姣好嬌容,跌跌撞撞地撲進內殿,喊道:「父皇!母妃!岑相領著一隊玄武城衛封鎖了北斗宮,外廷好些朱雀衛好像已落入了他的控制,大哥和他的府兵在玄武門外和岑相硬拼,剛剛捷王府的三名劍手殺了進來,卻竟被榕昭媛的親衛綁了起來。哥哥們說,岑氏父女要造反了!說是要他們要殺了大哥,捧小縕做⋯⋯」
她霎時停了下來,把「做皇帝」這三個字吞回肚裡去。看著榻上弘帝絕望的倦容,那能詛咒自己的父皇馬上要去世呢。
玥貴妃招招手,等女兒走近時,把她拉下來在她耳邊說:「秀而若果逃得出玉衡,天權門鵲橋前那口井,是通往北斗宮白虎門外秘道的入口。閣樓那裡裝了娘親從新月西域帶來的陪嫁品的衣箱,裡面有一只妳外公親自為我尋找原玉親手打磨的白玉環,本是想等妳出嫁時交予妳的。那玉環⋯⋯務必拿了去,若果妳敭舅舅在邊關亦難逃一劫,若走投無路,便回去找外公吧。」
「母妃⋯⋯」姬秀而的淚開始缺提。她不是愚蠢的人,知道母親這樣說,其實是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吧?她雖感一切突如其來得如晴天霹靂,卻也明白,大勢已去,再掙扎也不足以挽回甚麼。
玥貴妃的視線漸漸失去了焦點,記憶往久遠的時光中飄去。
「其實妳長得和我那麼相似,父親該不會不認得妳的。那年我遇上來出使的翊郎,便忘了麓華氏不為臣的家訓。哥哥為了我,亦只好入朝為官。父親一直在生我的氣。還記得八年前族母仙逝,我們回新月西域奔喪的時候嗎?明明就在一個族內,他竟狠著心見也不見我們。後來哥哥回來時告訴我,父親是口硬心軟。他就是擔心我在宮廷中,會生存不下去⋯⋯像哥哥一樣,被岑相打壓,弄得長年在羅舟鎮守回不來⋯⋯」
「本來啊,還有一套衣裙是娘親用自己的嫁衣改造的。我今晨把它找了出來掛在窗前的屏風上,只不知他們來得那麼快⋯⋯我實在想看妳穿上它,這是娘親最後的心願。」
玥貴妃的目光溫柔地落到姬翊臉上,撫摸著他頸項微現灰黑色的經脈,道:「翊郎,你說岑相和曉榕那麼離經叛道的陰謀真會成功嗎?烈王他⋯⋯趕得及來迎救嗎?」
姬秀而不管到底宮內宮外發生了甚麼,不知道自己尚有多少時間,霍地起來尋找母親說的那套衣裙。她心下惻然,彷彿感到父母滿著很多秘密。他們從不和她提起政事,但她也能感覺到自從半年前父皇撤走了最貼身的宦侍,便變得沉默了,整天召大哥和烈王密議,甚至在天權門前,就是隔開外廷議政區和內廷諸殿的宮門處,加緊了嚴密保安措施。也許父皇是從那時便知道岑相在策劃謀反吧?
想著年幼的縕弟,姬秀而心裡難過。榕昭媛是怎麼狠得下心呢?反自己的夫君,讓自己的父親握大權,操控自己的兒子?哥哥們是否都會被他殺死呢?想到這,她不禁一陣哆嗦。然而她此刻深知母妃無論如何都打算和父皇生死相隨,她只想在他們最後的時光,讓他們開心。
想著想著,她換好了充滿民族風韻的紫色衣裙。羅衣設計簡單,只有束腰的粗絲帶鑲滿了琉璃和月牙白色的寶石;絲蘿輕紗織成上衣,領口兩邊繡了八十一彎新月組成的大月兒,正是新月西域麓華氏專用的圖騰;裙的下擺微微散開,下沿繫著十八顆指頭大小的鈴鐺,走起路來搖打出悅耳的節奏。
姬翊困難地開口道:「秀而,過來爹爹身邊。爹爹有話和妳說。」
姬秀而娉娉挪到榻前,聽她父皇⋯⋯大概是⋯⋯最後的囑咐。
豈知他說的,是難以置信的秘密!
「小縕,他不是我孩兒,不是妳幼弟。」
姬秀而登時雙目圓瞪,秀眉緊戚,好像聽不明白父皇的語言似的。
「很多事情我們都一直瞞著妳,是因為以為佑雋和爹爹可以把事情弄妥,所以只想妳能幸福快活。豈知我們千萬個小心提防,終是給他們安排了人手在親衛裡,可見他們是在小縕未出生前,早已在部處一切。妳見過岑坤的夫人吧?她是妳們新月西域西南的永道族人。妳身為姬皇族的公主,該知道那裡歷代據山為國的耀爧庄吧?」
姬秀而此刻已經聽傻了。她知道耀爧庄。大哥捷王的正妃都是耀爧庄的人。據說姬朝三百年前曾歷大刧,天災人禍不休,又吃了長年爭戰的麟戈泰族的敗仗。那時耀爧庄無相宮中的「臨兵闘者」應天象而來,向那時的姬帝說,無相宮太極殿庄徒們觀星象得釋納國之事,知姬朝命數未盡,願助姬朝渡過難關。傳說中他們赤輪四堂的戰士如天兵仙將,他們桂輪二堂的醫者如神人之手。那時姬帝感恩戴德,迎娶了無相宮玲瓏殿主為后。自此以後,姬朝君臣均和耀爧庄聯姻不斷,姬皇朝一直賜矛豐厚財富,值此支持他們醫術和武術的傳承,從而直接受益。
但父皇如今用這語氣說出這話,是甚麼意思?難道這麼多年來耀爧庄和姬朝的平衡終被打破?
「岑坤他是有野心的人,此事我不是不知道,卻是低估了他的獸性。無奈先帝和他手足情誼深厚,當年便是他手把手地教我識字,第一次抱我上馬背的也是他,我的成就,幾乎是他栽培出來的。我一向視他為父,所以為他破例設大相國職,予他位極人臣之位,他也的確有雄材大略,只不知道原來他要的不只如此。」
看見夫君黯然的眼神,玥貴妃不忍他受盡心靈煎熬,接了下去。
「妳父皇廣行仁政,不勞民,不擾民,認為民富則國富,與先帝和岑相的方向不太一樣。岑相若是生於亂世,也許真能大展拳腳成就畢世功業。本來國泰民安,他日子過得清閒,也不是甚麼緊要事,他畢竟是妳父皇待如親父的人。問題出自岑家流傳下來一個預言,說的是『雙子成龍』。也不知是否天意,先帝親自賜婚的永道氏直繫女兒,現今玲瓏殿主永道黛月,就是耀爧庄主的堂姊,替他生下了一對龍鳳胎,他就認定了,曉榕和她的胞弟岑夢鴻,必能創造出不平凡。」
秀而開始聽得有點糊塗。聽大哥說過,榕昭媛的弟弟,不是早夭的嗎?剛在她滿週歲的宴會上,為了安撫痛失兒子的岑相,父皇御點了那時年方十嵗的岑曉榕作秀女,等滿十五歲承恩賜封的。隱覺不妥,一陣古怪的感覺,令她不自然地打了個寒顫。
只聽母妃續道:「曉榕剛及十五歲便被送進宮,後來未滿一年她產下了一子,竟被她惡戾乖張地親手殺死了。那時我們都以為她年幼產子,得了心病。我們都知道耀爧庄的醫術天下無雙,便請她母親來看她。果然曉榕沒多久就好了起來,但是性情變了很多。有次我見她一個人在蓮池邊發呆,過去和她說話。我本以為她是想家了,或是想起斃於己手的兒子,所以總是沉默不歡,但從她眼中,我感覺到她是對整個世界失去了歡趣。我嘗試逗她,說她定能再為皇上生子的。怎知她投來的竟是怨毒的兇光,嚇得我毛骨悚然。我和你父皇說了這件事,兩人都不以為意。後來曉榕果然不久又得子,卻是生了個羸弱的痴兒,未足週歲便去了。這事妳該記得?」
「之後,黛月時常進宮探看女兒,也為她帶來不少珍藥,她才又得了小縕。只是她總是不喜歡這孩兒。那會佑雋剛被封烈王,帶著還未束髮的小玉郎進宮為他謀事。宮宴上,小玉郎初見眾人,不免一番聯誼交際。他提起妳父皇得幼子之事,在我們身邊的曉榕不自覺在席上不斷重覆低語。你父皇也說她總在睡夢中驚醒,不時吶喊。我們開始覺得不妥,怕她舊病復發,安插了些暗衛和宦侍在她身邊。」
玥貴妃說到這裡,聲音微顫。比起她曾說過的無數動人故事,此刻語氣中的冰冷,令人心寒害怕。
「黛月來看她,逼她吃的藥,竟是為了一個天大的陰謀。一個他們謀劃了很久的陰謀,卻由子女承擔了下來。是啊!原來岑夢鴻根本沒有死去。他們只是為了掩人耳目。十嵗開始他一直被岑坤軟禁著,逼著買回來的婢女教他行房事。自從曉榕進宮以後,每次翊郎臨幸,他們都逼她喝藥避孕。然後每次回家,他倆人逼一雙親兒做那禽獸的事。為的是要得一子,說甚麼『雙子成龍』,那『雙子之子,必是龍中之龍』。」
姬翊接了下去:「我和佑雋知道了此事,知道了他的野心,開始一步步地奪他的兵權。本來我朝文武分家,尚書省各司宰亦管不著軍事,卻因當年我予他大相國之位時亦賦他將軍品階的兵權,烈王一旦有所動作,他便看出了端偽,反倒逼著他提前造反。第一件事,竟然下毒害了我。天下人都知道,耀爧庄玲瓏殿主親製的藥,若非她親製解藥,根本解不了。」
姬秀而抖著聲音道:「是父皇半年前格去了的宦侍⋯⋯」
「秀而,別哭,也別怕。妳大哥其實已得釋一切,這些日子我已慢慢讓他處理大小事務,佑雋也暗地保護著他。只是難料到還是計算不過岑坤。女兒啊!宮廷醜惡,妳如此美麗純淨的心,實在不宜留在這地。勿論等會妳大哥能否勝利,最好是裝作和我們一起去了,逃出外面尋找自己的天地吧!」
玥貴妃輕撫女兒的臉頰,溫柔道:「此生娘親和妳爹爹遇上了,縱是只得一天,亦覺得已經足夠,何況如此相守了廿載,還有妳這個寶貝。秀而,我們都無怨,所以別懷恨。妳的新生命,從今天才開始呢!娘親祝福妳,能找到個全心疼妳的郎君,如我和翊郎一般一見傾心,金風玉露一相逢,妳便會體會到,生命,並不以長短為份量。走吧!快趁他們未殺進內殿,逃吧!把爹娘的份,一起活下去。」
說罷,她推著女兒離開。
姬秀而自知父母心意已決,無力挽留,雙唇緊抿,淚流不止地叩了九個響頭,掩著面衝了出去。
「爹爹,娘親,秀而答應你們,定好好活下去!」
ns 172.71.254.20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