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照兒回到了他的住處,替他洗漱完畢後,淳于府已送來了適才我提出要用的草藥,辦事速度的效率驚人。只是,他們像看護國家政要一樣緊緊相隨,我今天大概是沒有機會離開照兒了吧。我思忖著,武生領取考籤的排試禮將在第四天,而我剛好只答應在司憲府中留三天時間,實在不能浪費⋯⋯或許與這小孩聯絡聯絡感情,借機找他幫助更好。
這孩子其實聰明得很,只是要他開口說話似乎很難。他自坐到塌上開始,一直在看毛氈上的大芙蓉花,用手指一直圈呀圈,勾勒著花的線條,然後索性用氈子蓋著自已。過了一刻鐘,我有點怕他會給憋病了,欲揭去他的毛氈,怎料他竟然大哭起來。那種哭法,是撒野式的,攤在床上手腳並用大力掙扎那種。我有點無語。
這時候,淳于素行敲門進來,他臉上圍了臉巾,卻在關門後把臉巾扯了下來,直直的看着我,看得我心噗通噗通的。
「你坦白說,照兒到底怎麼啦?」
他越走越近,我還未能反應過來:「素行兄,你不怕⋯⋯」
「你忘了?我身上帶有的感應照兒的浮陀石,剛才在書房,他心裏可快樂得很嗱!我便知道他是在裝。是你教他的吧?說!為何要這麼做?」
背後持續傳來照兒的哭喊,而眼前這人射進我眼珠子裡的視線難以捉摸,似是嚴厲,卻並沒有責怪的意思⋯⋯我腦海裏空白一片,不知該怎麼回答。
淳于素行再走近兩步,溫柔地說:「我聽遠說,你是孤兒。是想知道些甚麼而留下的嗎?」
我不理解他話語中的溫柔;如同從昨天開始,舅公和遠表舅話語中也帶著若有若無的憐惜。這令我開始懷疑到底這是否全是我的錯覺?難道這是帝都的風俗,乃正常待友的態度?
我儘量保持均衡呼吸,容色平靜,悄悄退開兩步,充滿危機感的看着他:「素行兄為何要這樣說?你的兒子實在不想見他姑姑,你知道嗎?我不過是替他解圍罷了。」
「那你還留下來幹什麼?」
「做戲做全套唄!況且,你的兒子一直抓住我的衣袖不放,到我們進屋後,便忙著應付他房中的侍女啊,好不容易才能坐下,看!你這就進來了!我連喝口茶的功夫都沒有呢!你就逐客了?」
「是嗎?」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不知何時,照兒已經停上了大哭,現正坐在床上用毛氈覆蓋自己,然後揭開毛氈伸出頭來,又蓋上,一直重複,似乎自得其樂。他父親進來都這麼久了,都彷似未覺。
「你兒子,似乎有點自閉傾向,你就不擔心嗎?」
「這種吵鬧經常發生,我也弄不明原因。」
「這是心理問題,你別以為孩子小,天真,便沒有自己的思想,疏忽了他們內心。他們憋久了還是會難過的。你難道當真不管他心裡到底想甚麼嗎?」
自閉症的成因一直有不同說法,但基本上學者一致認為是基因帶出的毛病,但是受後天環境影響,有些孩子會現出自閉傾向,這跟自閉症大不相同。照兒眼神甚是精靈有神,雖不擅言詞不喜交際,但對答間還是有條理可尋,倒不像是先天腦部發展有障礙。但若繼續不管不顧,孩子會發展出其他行為問題,現代生活中孩子的專注力不足,過度活躍問題,佔不少數是環境因素所致。
素行沒回答,卻突如其來問:「你倒像是很有經驗?你生過孩子嗎?」
我似是被空氣嗆到了,半窘半嗔道:「你岔開話題怎的岔到西域邊兒上去了?是我們書塾中孩子多好不好!你說我才多大?我又讀書又練武我有時間生孩子嗎?」
他眼睛眯眯的,淡笑著說:「又不是真的要你來生,甚麼有時間沒時間的?我朝十五歲束髮便可說親娶妻,你若有妻,兩三年的時間,晚上睡個覺還沒時間了?抑或是⋯⋯你根本就沒有十八歲,所以才這樣說?看你瘦弱得緊,十八怕是虛報歲數吧?」
「你!」我皺眉,卻不知如何回應他這番胡扯。輕嗤了聲,覺得自己無端被他的話帶動到情緒,甚是好笑;卻也因打破了我一般和他彬彬有禮的說話模式,和他這般嬉鬧兩句,內心暗喜。可是,當我回視他一直凝看著我那慧黠的眼神,一下子打了個寒顫──阿藍呀阿藍,不是說要提高警剔提防此人嗎?
「我的事,素行兄好像太關心了吧?我身體好得很,只是骨架細了些罷,不見得有多弱。你若是實在無聊要管別人閒事,倒不如還是擔心擔心你兒子吧。」
他笑意更濃,忽然略斂了神情認真回應:「這孩子出生後就沒有娘在身邊,我也不知該如何管教。其實呢,他多半時候都聽話的,只是一時觸及他的情緒便無法收拾。一般要發生這情況,他何止哭?砸瓶子砸茶具敲桌櫈拆窗櫺,他都做過,因為你在,他的脾氣似乎收斂了些。我看他真的挺喜歡你,要不你就真的留下來吧!」
「吓?」所以他不是來逐客的?「我⋯⋯剛不是答應了,要留三天的。三天後你還要回覆凝貴上嬪娘娘不是嗎?」
「隨你喜歡。」
然後⋯⋯他竟就這樣走了。我完全搞不懂他這一番裝腔作勢是做什麼。是為了特意來拆穿我?可是拆穿了之後又不想讓我離開,到底是可用意?
這天剩下來的時間,我一直陪著淳于照這位矜貴的小少爺,和他說話。我畫了一副飛行棋,削掉他床邊一張板椅的腳做成簡單棋子和骰子和他玩,在破壞時他在一旁樂呵呵地看著。
陪他下了幾局無需動腦筋玩的飛行棋後,我告訴他,到園中撿幾條樹枝進來吧;他不解,但也由我領著去了園中,撿了。回房後,我又仔細的把被我弄壞的櫈腳修補起來。
「照兒,我告訴你吧,這世間無論是物件或是感情,都是破壞容易,建立很難。破壞了以後你再想要修補,就算真的修好了,卻會永遠留下疤痕,無法再回復如初。所以你記得,若要破壞,必需要有足夠的理由,而破壞以後的後果,你也必需要承擔。你看,我為了一時貪玩而削了櫈腳,那櫈便不能坐了,連累了照顧你的侍女們。他們照看你睡覺時,等著你起床時,都是坐這小櫈子,沒了它,她們又如何在床側侍候?一時半會照應不了你怎麼辦?若是你夢魘沒人在,半夜踢被子著涼了,碰著磕著了,不就受苦了?如今為了要把櫈補好,便要多花些心機。但是,這斷過的痕跡,是磨不掉的。」
「不坐,能站。爹爹罰。」他傲然道。
「她們服侍你,也不是理所當然的事。你恃著你爹爹疼愛,便可欺負別人了?萬一服侍你的不是別人,而是那位漂亮的姑姑呢?你說,你爹爹幫誰?」
照兒沉默了,我續道:「孩子,這世上的身份是父母給你的,出身時貧富貴賤,身不由己,人生的際遇,也難預知。你不能因為自己生來有權,便欺負無權勢的人。你既不知誰人日後會否遇上因緣際會,脫貧了得勢了,到時是否會記恨於你而回來欺負你;也不知日後你會否結了仇家,利用你身邊對你有怨氣的人對付你。我今天和你說這些道理,不知你聽明白多少,只希望你用心記住,一,不可低估人的潛力,二,要以德服人,不可倚勢凌人,這樣你才能得到忠誠的對待。」
其實我本來好想教育他,人本無貴賤。但像他這樣含著金鑰匙出生在階級觀念深植的社會中的小少爺,能聽懂嗎?
他眼睛骨碌骨碌的看著我,我微微一笑問:「聽懂麼?」
他傻傻地點點頭:「不欺負你。」
我耐心道:「不只是我,你的那些侍從侍女們都一樣。你待別人之時,想想別人以同樣方式待你的話你作何感想?你的無故撒野會令你爹爹煩厭,你欺負侍從們令他們嫌棄你,你真希望如此?照兒,將心比己。你好好想一想。」
他咬著唇思索,墨黑而慧黠的眼珠忽然佈滿了淚:「可是我不高興,他們甚麼都不許我做!」
他竟然說了一句完整的話,我有點驚喜。摸摸他比同齡孩童早便綁起的總角,我柔聲道:「你還小,你爹就是太著緊才嚴厲了些。你要甚麼,便要自己努力爭取,讓他知道你有能力,讓他放心。發孩子脾氣和他對著幹的話,只更讓他覺得你還是個小寶寶,吃虧的是你自己啊!告訴我,你想幹甚麼,看我能不能幫你。」
「我想⋯⋯放風箏,摸摸馬兒,爬樹摘果子,還有惜妹妹說的鞦韆!」他雙眼如黑色的寶石閃爍。
「就這些?」我有些訝異,這不過是很平常的玩意啊!「嗯,我們一樣一樣來。放風箏和鞦韆,都是會見風的,這樣我們圓不了謊啊!摘果子呢,現在樹上沒果子,況且你院子裡的樹確是不太適合爬,你一掛上去估計樹枝就要斷了。若你爹允許,改天帶你去看看真能爬的大樹吧。至於說想摸一摸馬兒⋯⋯你明天好好表現,我們試著說服你爹好不好?」
「嗯!」他露出只屬於孩子的快樂笑靥。
好不容易哄照兒睡了,我剎有介事地在他床簾上掛了小鈴鐺,吩咐外間守夜的侍女留神鈴聲響動,便到了隔壁安排給我的房間。
桌上留了一棧紙:
照既安好,榷毋用成天陪在房中。然府中有吾妹瓊瑤之侍,故莫扔下照。在府中走動可,唯別做危險事。畫未成,但觀初形,吾甚喜歡。明可至書房續寫。
羿遙
「瓊瑤」是貴上嬪的閨名嗎?想起她下午知曉照兒受了蜂嗤的時候那衝進來的模樣, 我暗地失笑。轉念又想,淳于府中竟會安排有貴上嬪的人?我從前一直以為,要探聽和傳遞宮中的消息,一般都是外臣往裡邊送人才是。凝貴上嬪人都在宮裡了,又不是禁止出宮,到底安排自己的人在家中意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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