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淳于府的書齋中一邊為昨天未完的畫配上遠方崖壁和烘出層雲,一邊想著今晨行至書齋時聽見的對話。由於一直修練《鶻堀密經》,我的聽力比尋常內力相當的人好,不知是否因為淳于素行估計過我的內力不該能聽到隔著那段距離遠的話,還是他根本不在意有外人聽到,總之直到門前小廝喊了聲「小少爺,公子,你們來了」之前,我實在聽到內間的談話。
「重府前去打探,確定了那擁有玉佩的女孩已被贖走了,說來者手裡拿著玉佩的另一半。」⋯⋯
「重夫人說了,他們也確定和送去的畫像是同一人。」⋯⋯
「還有一事,按著重小公子的描述,我們派出去的人已經找到姨娘了。」⋯⋯
聽到我來時,書房裡滙報的聲音戛然而止,我進房的時候,甚至看不見淳于素行以外的人。淳于素行投來的眼神,開口說話的聲線神態,依舊表現著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模樣,教人晃神。
他們似是在調查小慕和我?這一切都詭秘得很,然而我實在想不通⋯⋯若說當年是淳于府下的手,他們的動機是甚麼?而且,從昨天的對話中,竊以為他不知道我是女子,那估計他並不知道我便是胡酒泉吧⋯⋯如果他存有疑心,覺得我和小慕是他們一直找的漏網之魚,卻同時一直裝出如此完美的君子形象,此人機心之深沉未免也太匪疑所思了。
「小榷,為何畫這花這景?」他踱至我身旁問。
「不為甚麼,興之所至罷了。」
「花畫得靈動,景出塵飄逸,但終究寂寞了些。」
「是麼?我以為添了一把琴,一壺酒二人對酌,算是很寫意恬適的逍遙生活,我可是很嚮往的啊。」
「噢?既嚮往,卻不實踐;你進京有目的?」
和聰明人對話就是有這方面的困擾,他們總能從一絲線索聯想到許多。
「還能為甚麼?考功名囉!」我自然地答到。
「你畫的若是像姚亦敏那樣,說這話我大概還能相信。可是你這心境⋯⋯」他手指自遠黛花絮移到崖端白雲上:「實難教人相信你一心但求拜官。」他聲音略沉,語氣隱含些微探究的意味。
他再次掃描著我的神情,視線停駐在我眼內。我聳聳肩哂道:「我還年青,想揮霍下光陰不成?順便滿足一下好奇心,想試試自己的能力唄!」
他啞然無語,轉身道:「差不多了?我去隔壁喚照兒,今天父親要和內閣議事,大概到晚間才回來。午膳我們就在這院子中用,你也留在這裡吃吧。」
在畫上提兩行字 —「天涯無極處,山水妙華間」,又落了款,算是大功告成。我欣賞了一陣這遠離塵囂的景緻,渴望著一切過去了,能縱橫山水間,真正笑遨江湖。
照兒興沖沖進來,把手中一疊課業交到我手裡,嚷:「大哥哥看!」
為了能爭取到去馬廐看看馬兒的機會,照兒從我今晨繼續繪畫開始,便一直在偏廳那邊寫字。我個人認為這般小的孩子,光是刻板地習字有些無趣,要收心養性也不是六歲的孩子需要做的事,便教他寫了一首現代童謠,還容許他邊寫邊圈圈叉叉地畫圖案,果然他整整一個上午都在樂呵呵地玩,只是臉上衫上多了些墨跡。
「好玩麼?」
「嗯!」他的笑容天真得像是動畫《龍貓》裡的貓巴士。
「寫的甚麼?讓我看看。」淳于素行該是在外面吩咐僕婢送午膳來,所以比照兒慢了些,他來到書桌前,伏在我耳畔說:「支開了瓊瑤的人,免得回頭她知曉我和照兒在一處,便要起疑心了。」
我耳邊仍感受到他的氣息,心裡的節拍有些許急促。他是在向我解釋?
我側頭看他,他揚起一邊嘴角道:「怕你有藉口不留下來用膳啊!」
我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有些懵了,便把照兒寫字的紙都塞到他手中。
看著他俊逸的臉略現出失笑的表情,我心裡也暗自好笑。果然,他問:「你是這樣教孩子的嗎?好好的寫字,卻被他圈一堆線一團畫得亂糟糟,這是在認真寫字嗎?」
照兒縮在我身後,我反手虛扶著他的肩頭替他辯護:「我又不是他的老師,為何要循規蹈矩地教他做些他根本不明白的事情?你看,如今這般,他靜下來一個半時辰,好歹也寫了些啊!況且,他畫的東西雖然笨拙些,卻能看出是花草,有赤陽和雲,還有騎著馬的男子,我看著覺得應該是你。這是他的世界觀,其實照兒也是在畫些應景的事物啊,你不覺得他很聰明嗎?」
他好奇道:「他寫的到底是甚麼?」
「我家鄉的童謠,唱給你聽吧:
『小小的宇宙、歡欣的宇宙,蹦蹦跳、哈哈笑,是我小時候。
小小的宇宙、天真的宇宙,真的我、真的你,唔係小木偶。
愛動腦筋,活潑天真,凡事好發問。
踢波跑步打千秋,不知天高地厚。
小小的宇宙、繽紛的宇宙,像皮球、天天轉,奇妙事不斷有。』」
我用的是我的母語唱的,他好奇地聽著,比對著紙上寫得歪斜的字,邊聽邊遙頭,笑問:「這調甚是輕快,聽了人自然的感到開懷。只是,我從不知凌波還有方言?」
「我的家鄉在洛南啊!」
「噢,是麼?」他若有所思。
我有點憂傷:「不過,聽聞天草君即位後,推行統一語言,全國書塾授課,地方官員辦事,商家買賣等,都只能用官話。想來地方語言很快要變成歷史了。」
「這豈不是更好?洛南本就是個小小藩國,地方語言用的人少,自然用處也不大。語言統一了,只會更方便,帶來更多利益。」淳于素行分析道。
我輕嗤了聲,不忿道:「帶來貿易上的方便是不錯,可是何故非得用取代的模式呢?洛南是不大,卻也是由幾支民族組成,每一族的語言都保留了本族文化,不同的文化背景塑造出不同的身份認同。縱使早幾代的天草君降了納國後,官話就用了你們的,而且人人都要學官話,可是也從未扼殺斷絕我們語言文化的根啊!我們幾族相處一起,多少都會說大家的語言,遇事要見官的話,就用官話處理,一直以來都相安無事啊。為甚麼非要制止人民追源溯本呢?」
他盯著我,用下結論的口脗道:「你的根,本就不在洛南,這麼在意做甚?」然後他招了照兒到他身旁坐,大概是要與他細評他的課業。這舉動明顯是要結束剛才的對話。
我心裡狐疑,他如此肯定我非洛南人士,果真是在調查我吧?而他又為甚麼對洛南統一語言一事如此淡然?是真認為事不關己,還是他早已曉得?這人身上的溫潤之中,裡裡外外滲著一股危險的魅力,我欲和他保持距離,卻不由自主的想更了解他內心。
照兒向我眨了眨眼睛,我會意,向淳于素行道:「你寶貝兒子在房中坐了一天,下午該帶他做野戶外活動才好,動靜態活動需得平衡。」
「他身子弱,陽光曬久了會生病。」
我失笑⋯⋯原來這是一直把他像嬌弱女孩般保護著的原因?
「素行兄呀!你出身於武將家,難道不知身體孱弱的原因,很大可能就是因為少運動嗎?你讓他伸展伸展筋骨,鍛鍊下身體,才能健壯起來啊!難道你如此養著他,他便會忽然變健碩了?」
「小榷,如果你不願意叫我『羿遙』,至少別再加個『兄』字好嗎?你這『素行兄』叫得也太似在挖苦人了。」他答非所問。
「那⋯⋯素⋯⋯素行⋯⋯那個,你為何就不讓照兒出去活動活動呢?」
照兒渴望的眼神看著他父親,卻聽他回道:「照兒若是受傷,我擔待不起。」
「你這父親做得怎麼如此不講理呢?明明知道鍛練的法子,卻不讓他練;明明他動也沒動過,卻竟先害怕他受傷?你這是愛他還是在害他?」
他凌厲的眼神射過來,冷颼颼道:「若是你曾經歷過喪子之痛,還極有可能是遭人暗算的,你還能這樣說?」
我恍然大悟,想到他一個鰥夫,原來死了妻子不止,還喪過孩子⋯⋯那對照兒肯定是緊張到骨子裡去的。可是我雖心深同情,卻依舊對他如同綁著孩子翅膀的教養方式,有點不以為然:「素行,對不起,我並不知道你原來⋯⋯唔,可⋯⋯可是,你這樣,對照兒也是不公平呀,身體弱不說,連你也察覺他的行為問題,卻不願面對不願處理,實在也對不起你過世的妻子不是?你要是想保護他,更該讓他自己變強大不是?」
「我何嘗不知。」他神色沮喪。
我見他並無反駁或繼續解釋的意思,便打蛇隨棍上:「只要看好他便成了是嗎?你若是公務繁忙無暇時刻照看,看在我和他甚是有緣的份上,偶爾讓我來陪他鍛練也可以啊!」
「他若傷著了,你陪上性命都彌補不了。」雖說他的語氣哀傷,可我平生最恨人放這種狂妄的狠話,剛想發難,就聽他道:「不過⋯⋯是你的話,想來瓊瑤也會同意的。」
吓⋯⋯可我感覺凝貴上嬪應該不太喜歡我吧?而且,為甚麼又提她呢?只聽他沉吟一會,續道:「且看你這兩天表現囉。」
照兒雙目炯炯看著素行,嗲聲道:「爹爹,馬兒。」
我鼓勵的看著他,他重新道:「爹爹,我想看看馬兒可以嗎?」
「噢?」看得出他有些驚喜,摸了摸他的頭,道:「只是看看?」
「大哥哥說了,照兒『病』著,不能吹風。只想看看,還⋯⋯還想摸摸。」
聽到照兒說「病」字時加重了語氣,素行忍傻不禁,拍拍他的肩膊溫柔道:「好,午飯後爹爹陪你去一敞馬厩。」
當天下午,照兒得嚐所願。我依舊用一張薄圍巾包他裹著,在他父親的帶領下,成功從前廳到後院都走了一遍,到了馬厩,素行著下人把幾匹毛色不同的馬兒挨隻領出來轉圈,我挑了一匹溫淳小馬,把照兒抱在懷中走近,拉著他手輕輕撫摸著馬鼻上的平脊,他一直嘻嘻地笑。
而我也在一來一回的路程中,認得了淳于府議事廳的位置。據說,貴上嬪為了先帝擇日安葬皇陵的安排所置辦的東西,都是親力親為,並沒有委托內務官,大概是不想讓皇后費心,也不想遭慶貴妃非議;而要送入宮的物件,都是先寄放在淳于府,日後才一拼送到行祀禮的太常殿。
即是說,我母親的白玉環也理應在此。6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0grg90u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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