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結識Louis於西貢咖啡室的角落,他手上那杯Golden Sunrise Latte撲鼻濃郁,攀談下方知他熱愛咖啡,對此甚有研究。後來我向他學習咖啡的藝術,從咖啡豆原產地、咖啡評鑑到拉花手藝,他略懂一二,可侃侃而談半天。
從師半年,Louis突然説出遊歐洲,去了半年,回來時滿面春光,口裏盡是詩意溢瀉的風俗文化:「手執一杯Velvet Fog,靜看巴黎日落西斜,儼如置身於一齣浪漫的電影。日日如是,難怪人説法國喻擬浪漫。」他按播他上傳至YouTube的Vlog,一條接一條,皆是由一杯咖啡引入,美景作伴,空杯而終。往後的影片,越來越多我聽不懂的法語,我還道他會教授我一點知識,哪知他擱下手機,嘴裏還是巴黎的日落。
「哪麼那邊的咖啡豆怎樣?」
「還可以,我也沒留意。人在仙境,不用評花評草了。」
我一看他的YouTube feed,一股厭惡的嘔氣從底湧上。我敷衍多一兩句,便沒再跟他聯絡。他近日告訴我,他安排了另一趟出遊,問我是否有興趣。省問!我才不會跟你這俗人漂流!
Louis的演算法,滲透着一種吃喝玩樂的俗氣,全是遊山玩水、咖啡茶酒的影片,跟我最近迷上的浪漫唯美解説影片風馬牛不相及。他不懂浪漫主義的興衰演化,憑甚麼跟我談浪漫!説是最近迷上,但演算法的威力把我扯進了欣賞文化的網絡殿堂,我還打算長駐,好好吸收文化的養分。演算法是當代最管用的學習工具,它是一把巨型的螺旋鑽,往深不見底的池淵下鑽,發掘知識的寶藏;亦如一艘龐然的太空船,在一望無垠的宇宙飛馳,探索智慧的我駕駛演算法,只會越發深奧,Louis卻還在無知中讚歎着哪種狗仔最適合自己,他渾身散發着一種享樂主義使人作嘔!
説真的,我一天三小時在案上分析各類電影、攝影、文藝,短短三四十分鐘的資訊量好比一堂大學的課,我不敢相信他能坐在螢幕前,每一天花一至兩個小時看人遊玩,看人品酒品茶。這不就是慢版跑酷和吃播嗎?哪有資訊攝取呢?看人吃喝玩樂也罷,還得推崇推廣,向我問興趣,他定是玩昏了腦。
星期日的愜意流溢於西貢的橫街窄巷,我手執一杯Velvet Fog,靜看赤磚街上人來人往。我回望店內,這間簡樸粗獷主義的室內設計融合了中國和西方的空間建構風格。
空間明顯錯落有致,依我淺見,是個正西背東聚財陣。以中央本位的櫃乃是五行之金,然後以材質顏色撥分四周的空間為四行:木、水、火及土,空間猶如一大財盤,着重了平衡及和諧,即中國建築的兩大元素;加上人流的規劃參考風水的「繞水路,財源滾滾」,玻璃圓桌和水吧都置於店內四角,難怪咖啡店人客不絕!咖啡店的擺設卻不拘一格,竟以西式小噴泉取代金輪風車,銅葫蘆成吊扇,五帝錢⋯⋯還是五帝錢,擱在水吧處。從偌大的玻璃窗分隔光影之位,人工的造料打磨了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宏觀帶出一種舒適感及功能性。這中西合璧之局,實在妙得絕。
我這賞析的本領乃集了數千條影片之大成,我不但反覆背誦文本,亦加入不少資料搜集。相信Louis也不會懂,我特地約他來這裏,看他對這間店有甚麼評價。
他來了,踢着拖,手牽一隻肥肥的柴犬,從容地坐下來,菜單也沒翻。我立刻為他翻開菜單:「想喝甚麼咖啡?」他莞爾一笑,道:「清水算了,我最近少喝咖嘛。」我愣了一下,甚麼鬼少喝咖啡?他向侍應招手,確實要了杯水。
“Would you like sparkling, still or tap water?”
“There’s tap water?” 他乾笑兩聲,又説: “Love to try that.” 他遞回菜單給西人侍應,回頭向我説:「香港也有tap water,真想不到。」
我聳聳肩,也不知道他想討論甚麼,言歸正傳,我問道:「你覺得這咖啡店怎樣?」
他環望四周,定睛看了西式小噴泉一眼,皺起眉來,回望我,眉頭鬆馳,説道:「不錯,挺有特色——啊,你知道嗎?我此趟旅行你沒來錯失了很多,意大利那裏人很熱情,有個當地人帶人周遊——」
「你不覺得這間小店很特別嗎?這處的室內設計中西合璧,參考了正西背東聚財陣⋯⋯」我打斷了他的話,一直誇獎小店的裝潢,同時細看著他的臉。他東張西望,眼裏橫掃過我提及之物,最後還是落在小噴泉,微微點頭,輕喃:「不錯不錯。」
「你怎麼看?」
他抬頭望向我,指頭稍稍指向小噴泉:「那個噴泉,應該很久沒有換水,看到水面有一層稠膜,有細菌嗎?」
這時,侍應端來一杯清水,他輕輕舉起,凝神細看。隨後,他將鼻尖靠近杯沿,深深一嗅,眼皮微微顫動。接著,他緩緩啜了一口水,在口中細細品味,咕嚕聲響過,才徐徐吞下,説道:「這水,不是tap water。」
這是品水師的專業手勢。
以我所知,香港暫時只有一個首席品水師。
原來我的品味只不過是演算化推砌出來,是隨手可得的沒分優劣的資訊——在充滿靈魂的生活體驗面前,多麼不堪入耳。我得到的可能是無盡的0101,真正有品味的人就領悟人活中的淡然美。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QT8rNLh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