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輕拂,陳靜茵的睫毛像被微風牽動的窗紗般有一下沒一下地顫動,好一會兒後才終於破繭似的掙扎著打開眼睛。率先投影在她視網膜上的景像是一片蔚藍的天空,並有一隻展著翅膀的麻鷹在乘風滑翔。她神智沌沌的不禁納悶,那麻鷹一次也沒有拍動雙翼,卻好像能夠這樣子永遠懸在天上。
然後,在她的意識深處,稠稠地浮起一個念頭----我仍活著嗎?
她慢動作地眨了一下眼睛,感覺到了自己正在呼吸,便相信還是活著的。
這答案彷彿是丟進靜水裏的一顆石子,然而激起的卻是暈眩和腦袋沉鈍的漣漪,那感覺就似是有人把她的腦袋射穿了幾百個窟窿後又拿什麼物料填了回去。她用趕緊閉上眼睛以及調和呼吸來回應不適,卻換來一波噁心的難受,於是她側身支看地下張嘴準備嘔吐。
但她的胃終究沒把什麼丟出來。
當陳靜茵再張開眼睛時,一顆豆大的淚珠掉到地上碎開。這時她意識到兩件事,首先被細砂硌著的手掌所撐著的是混凝土馬路;其次是自己正斜併著雙腿坐於地上,而且腳掌是穩穩的套著高踭鞋的。她眨清淚水察看四周,目見的是一小段彎彎上斜的車路、歪歪扭扭的鐵絲網、鐵絲網後的雜草及矮樹,與及矮樹線後遠處聳突出的一截玻璃幕牆大廈。我坐在馬路上……一條無人無車的詭異馬路……為什麼我會坐在這兒?這兒又是哪裏?
陳靜茵皺著臉,戰戰兢兢的搖晃腦袋,然而腦袋就像空的罐子,任她怎樣搖也搖不出東西來。
她從拍掉手上砂石的動作中發現身體很是疲軟,如同一個不運動的人跑完馬拉松後的虛脫。不過與其說她連站起身的力也沒有,倒不如說是找不到站起來的意志,就好像癡肥的電視精哪怕彎身拿一下遙控器也懶動的狀況。她愣愣地凝望著地上的呆板紋路,有那麼一刻,她懷疑自己會天長地久的一直坐下去。這樣子一分鐘又一分鐘的流逝,直到十多分鐘過去了,她才似乎給上方車輛駛過的聲音驚醒過來。她驚訝於那些輪噪帶給自己的安定感,最低限度這是現實的世界,而非什麼無人的異域。這一份實際很是虛無的安定感讓她感覺好多了,堪比她掏空了的身心給填補了一點血肉回來。
她嘗試再讓腦袋起動,為了在意識上先建立一個支撐點,她選擇先檢查有否財物的損失。她很快便發現自己心愛的Dior小手袋就在肚子上,看起來是那麼的安然無恙。打開查看,錢包、門匙、手機和迷你補妝盒統統都在。本著女人的天性,她先揀出補裝盒,揭開用蓋底的小鏡照看臉容-----蒼白的臉色、凌亂的髮絲、唇彩亦化為烏有了、脂粉因為時間久了的衰敗在明亮的陽光下無所遁形,看起來真是有夠邋遢兼落泊。幸好除此以外不見有任何損傷,小小吁一口氣之餘,她摸到嘴巴旁邊黏著一些怪怪的東西,像一層乾掉的薄膠水,搓了兩下,雖然納悶但不是太在意。接著她仔細檢查錢包、信用卡、提款卡、八達通、身份證俱在,鈔票夾中有三百元,儘管無法調出印象核對數目,但她向來不喜歡放太多現金在身上,三百元顯然很符合她的習慣。此外她左手中指那枚鑲有一卡拉鑽石的戒指也沒有失去,綜合而言,自己應該不是遇劫了,那麼為何會暈倒在這莫名其妙的地方呢?若不是被劫財,難道是劫色?
我的天!陳靜茵突然猛打了一個寒顫。
因為她感覺不到胸罩的束縛,從而發現自己的襯衫下竟是真空的!她下意識抬手捂胸,軟綿綿的觸感證實了她沒有眼花。我的胸圍呢?!她慌張四望,然後更大的驚駭襲來,她懷疑內褲也不翼而飛了,連忙把手指插進褲頭內摸了一圈,果然真是沒穿內褲。這是怎麼回事?她從不曾不戴胸圍上街,更別提不穿內褲了(如果是著裙的話她死也要多穿一條打底褲才有安全感)。衣履整齊,卻失掉內衣褲,這說明什麼呢?要不是被人開了一個惡俗的玩笑,便是被人侵犯了,而後者的可能性似乎大得多。
她攀著身後的鐵絲網顫顫的站起來,彷彿作出一些行動便能針對以上的懷疑找出打破的希望。可惜回饋她的是更可怕的事實,下體傳來的刮痛無情地扼碎她虛驚一場的願望。更大的打擊是緊接著她感到肛門的撕痛和來自裏頭的挫痛,就像腸胃不好時拉出粗大乾硬的大便後那種撐破傷害。她抗拒肛交,即使當年對紀敬恆那麼癡迷也沒如過他願。但不用試過她也想像得到那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她實在假裝不來屁眼的疼痛是與大便有關係的。
那個誰在我身上做了什麼?
因為惶恐,陳靜茵四面張望,而當她瞧見後方突出在護土牆上的欖形建築物後終於對身處何處有點概念了,因為她認出那是「港麗酒店」,然後她也認出位於右下方的鋸齒型建築物乃「萬豪酒店」,換言之這是金鐘區。但一時間她仍搞不清南北西東,未敢肯定腳下的古怪小路到底是處於金鐘抑或中環。
中環……
一些記憶碎片飛進陳靜茵腦內,關於昨晚的事依稀地浮起一些印象。她記得是跟Joan一起去蘭桂坊蒲的,去了哪裏呢……北京會所?不像是…對了!應該是ZEST才對!是ZEST沒錯!然後……然後和Joan各要了一杯名字古怪的特飲……再然後呢?碰到過什麼人?跟誰說過話?為什麼一點都記不起來……之後的記憶哪裏去了?
但不管如何,曾靜茵心中有數自己八成是遭到性侵了,只是她實在無法理解這種事是如何發生的。她揉揉像是灌了鉛的太陽穴,這才想起應該查看一下手機。她的三星手機沒有顯示任何的未接來電或訊息;主頁面上只秀著基本的資訊:今天是2010年9月4日、星期六、時間是上午8點26分、天晴、氣溫21度、濕度78%。
而我糊裏糊塗被人搞了……
她突然失聲痛哭,這時候最難受的事莫過於明明懊悔卻不知該為什麼懊悔。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何事落得被姦污的下場,自問每次到那種地方消遣都謹守潔身自愛的原則,既不會隨便對人投懷送抱,更不會笨到接受陌生人帶來的飲料;哪怕僅是走開片刻,回頭已不會再碰原來的杯子。這樣子理論上已杜絕被人下藥迷姦的可能,那麼難道是熟人下的手?可是當時除了Joan外根本沒其他的熟人吧,這一點她倒是很有信心,因為夜蒲的活動她們從未拉其他人參與過。而此時她記起了Joan拉著一個男人離開的畫面,換言之自己之後是獨自留在ZEST的。照說這情況下更加會提高自我保護的級別,絕不會大意的,怎會……記憶的碎片又落下兩片,其一是一個叫Rex的搭訕者;其二是名字叫Carly的金髮女孩,而自己和那個Rex談了兩句便被金髮女孩拉走了,然後……無奈地又是一片空白。
陳靜茵很是困惑,如果跟著斷掉的記憶大膽假設,自己可能是遭那幫新相識的女孩落藥迷暈,然後交給某個人蹂躪。然而想深一層,這樣的假設又難免有悖邏輯,一來和那些女孩無仇無怨,何至這樣殘忍對待自己呢?二來既然手袋還在,自己應該是在清醒的狀態下離開的,如果她們是心懷不軌又怎會任我清醒離去呢?
會不會是誤上了色魔的士呢?
她馬上否定這可能性。她知道自己不會幫襯那些的士,即使真的坐了的士,司機又有什麼能耐把後座的乘客迷暈呢?除非他懂得什麼霸道的催眠術吧。
陳靜茵停止沉思下去,一方面由於頭腦昏沉得難受,另一方面是強烈的尿意搶奪了注意力。她下意識收緊小腹,膀胱飽脹的壓力害她幾乎想就地解決,可是儘管看不到半個人影她還是無法容許自己在露天的地方脫褲小解,萬一半途冒出人來真是挖洞鑽也挖不及了。幸而,騷動的尿意意外地因為她無意識的蹣跚前行而穩住了,但走動亦無可避免地牽動了下體與肛門的創痛,雖然不至於痛得走不動,惟那份委屈和不忿又使她不由得哭泣起來。
縱使她不能接受脫褲小解,但還是忍不住把手插進褲頭內觸探一下傷勢,不過她率先摸出的答案無關傷勢,而是惡徒留在她小腹以致腿根處的穢漬遺痕。過去的性經驗告訴她那些是乾掉了的精液。那個淫賊甚至不帶套!她怨恨地想,搞不好也有射到裏面去了……
再一個晴天霹靂緊接著響起------那些穢漬摸上去不就是跟嘴巴旁的是同一回事嗎?她懊喪地捂著嘴巴,心中倍增悲憤。無庸置疑,她相信自己的嘴巴也被糟蹋過了,更慘的是這時她想到侵犯自己的好可能不只一個人,一個人怎可能在幾小時內連環套出這麼多噁心的東西呢!
我被輪姦了……我被多少頭禽獸上過……?
陳靜茵羞憤交加,抓起手機便要報警。我要警察把你們這些強姦犯統統抓起來!然而她的拇指只按了一遍「九」字便懸著了,比起剛才她現在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一息間便想到報警為自己帶來的將是什麼-----首先我得跟一幫陌生人訴說自己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都被污辱了的慘事,就算他們有最基本的體貼派女警來處理,但並不代表可以免卻難堪;而自己身為一個超過三十歲心智正常的女人,得到的會是同情還是有色的眼光呢?恐怕,他們要不在心中嘲弄我是假正經就是認為我是自找的,並偷偷就我的樣貌身材評頭品足,然後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我交代到那種場所的目的。
想到這些,剛剛要找人付出代價的衝動便已萎掉一半。她繼而想到,所有風化案中的受害者均須送去醫院接受檢查。她不知道具體接受的是怎樣的檢查,但卻不禁聯想到當年獨自在黑市診所墮胎的可怕夢魘;陰道擴張器…冰冷的恐怖器具…口罩上那不帶情感的眼睛。她膝頭一軟,跌坐地上重又無助地悲哭。
有什麼理由要我再次面對這種折磨……
況且,我究竟能指控誰呢?
儘管越嘗試越沮喪,陳靜茵還是再試試盡力從那些記憶碎片中蒐集有用的部分。可惜最後收穫不多,只多了俄籍保安的臉孔;一個叫Ivan的搭訕者;以及一個嚇得她逃開的巴裔男人;其次的便是跟剛相識的女孩們的一些零碎互動,加起來也併不出任何像樣的指向。
好像我是在舞池裏被人敲暈了抱走一樣。
但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如果這樣對警察說他們除了愛莫能助的苦笑外還能給自己什麼?陳靜茵垂下攥著手機的手,發出一聲灰然的嘆息後,心裏只剩下一個結論-----報警好可能只是害自己白白多受一輪痛苦。
帶著甜味的清風拂過她的臉龐,拂出吹涼淚痕的難受感覺。她可憐巴巴的用袖子擦拭臉頰,吸著鼻子叫自己再冷靜一點想事情。她試用另一個角度假設-----警察會真誠地同情和保護我這個受害者,並大顯神通把那些衣冠禽獸給挖出來,然後把他們扔進監獄接受應得的懲罰!可是,陳靜茵心裏明白即使這樣也不代表她的噩運能畫上句號。就算傳媒不可報道受害人的身份,但經歷公訴過程的那番陣仗想要完全把身邊人蒙在鼓裏是不切實際的,敏感的母親一定會發現什麼,然後被事實大大嚇到,大概也會忍不住唸她不該跑去那些藏污納垢的地方流連買醉。陳靜茵實在不知道屆時應耐心解釋事情不是母親所想的那樣,還是逼不得已的跟她大發脾氣才好。
然後是阿泰,他知道後會作何感想?會有什麼反應?大力質疑我偷偷去蒲蘭桂坊的動機並不屑的向我的臉吐口水?當然不會,我敢打包票,哪怕他有一百萬個不滿,也不會露出半點情緒,只以我的感受為先傾盡全力替我遮風擋雨/甚至義無反顧提出結婚的要求以示他絕不嫌棄。如果我要一個避風港,一個安心的山洞,沒有誰比阿泰更勝任了。但我憑什麼又多欠他一筆債呢?這樣子我恐怕得拿下輩子和下下輩子才還得起欠他的債了。
陳靜茵不想這樣,不想以後每次看見龍景泰便想起有多虧欠對方。
再然後她想到Joan,倘若警方找Joan問話,便代表她會知悉發生了什麼事。這女人固之然會表面同情暗下幸災樂禍,但更麻煩的是她那張嘴,要求她守口如瓶無外是緣木求魚,不出幾天圈內的所有朋友都會得知Diana被輪姦過,哪個熱心過頭的甚至會發來隱晦的問候,卻不知道只是難堪的延續。好了,那些交情根本不深的朋友必要時可以整批放棄,但總不成連工作都放棄吧!陳靜茵不敢低估核數處裏那幫八公八婆的洞察力,說不定他們就是有本事輕易勘破新聞報道裏那個遭人輪姦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同事,然後集體嘩然後一面假裝無事一面在背後指指點點。只要想像一下那種藏著猥褻的關懷目光和掩飾著鄙夷的友善語氣,陳靜茵便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她不認為自己可以忍受得了。
絕望的陳靜茵感到欲哭無淚,身為受害者,舉報的後果竟是萬箭穿心。想要那些壞人得到報應,自己需要付出的好可能是同歸於盡的賠本代價。那麼……
一回神,陳靜茵發現自己緊緊抱著身體瑟瑟的跪在地上。她不甘心,她不忿氣,也肯定無法釋懷;但她知道,只要實事求是一點想,最合乎利益的是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可以嗎……?
隔了斯須,陳靜茵茫然的站起來,拍掉褲上的沙塵,然後好像忘掉方纔在惆悵什麼似的蹣跚前行。十餘步後她回首一看才有點如夢初醒。不管如何,她決定先離開這令人不安的地方再說。
沿著無名小路的坡度爬回主道後,陳靜茵總算確定了自己身處何處。馬路對面太古廣場和萬豪酒店共用的中庭有不少人在活動,以及路面上往來的車輛使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激動。但她不想跑到那邊,至少暫時而言她寧可遠離人群。她拉嚴外套的襟口,半是覺涼,半是確保不會走光的意識作崇。她忍受著下身的不適保持儀態往下方的大佛口拾步而行,一台巡邏警車這時從皇后大道東轉上來,陳靜茵只瞥了一眼便低頭垂目,彷彿幹了虧心事的人是自己。當警車低吼著引擎駛過去後,她哀傷地清楚了自己所作的選擇……
讓事情過去……只要沒人知道,一切就不會有問題!
「正義道」的路牌豎立在坡底,陳靜茵經過時很想對準「正義」這兩個字吐口水,但她知道最好不要做這種令人側目的事,即使無人看見也一樣。
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幾乎嚇得陳靜茵的腳步尥一尥,一看來電是阿泰,她也分不清心是一沉還是一燙,很掙扎是接還是不接。深呼吸一下後,她才毅然接了。
「喂……」她感到喉嚨緊緊的。
「咦?」阿泰的聲調永遠像烘暖了的被褥一樣,「我還擔心會不會吵醒妳呢,妳這麼早便出去了?」
「我……」你知不知道我這個賤女人昨晚被多少個男人搞過?「我不是這麼早出去,而是現在才歸家。」請原諒我不想告訴你,「我昨晚在Joan家裏過夜,剛剛才走。」
「哦,原來這樣。」阿泰似乎沒有絲毫懷疑,「一定是因為傾談當姊妹的安排了。」
「就是囉。」陳靜茵對自己淒然一笑,將錯就錯,「她真的很煩,嘴巴說過不停,聽得我的頭好疼。」頭疼這部分是真的。
「其實主要是打麻將吧?」阿泰這樣取笑,語氣中沒一點責怪的意思。
「只打了幾圈好不好,你一大早打來就是為了訊問人嗎?」她難言這是假撒嬌抑或是心虛而忟憎。
「哪敢呢。」阿泰窘困的輕咳一聲,「因為小方昨晚終於替我把電鑽拿了回來,我便想今早好不好早一點過來給你媽修一下那廚櫃才回去開鋪,妳看怎樣?」
「改天吧,我昨晚差不多沒睡,你上來鑽牆我怎睡呢。」
「那妳趕快回家吧。」他頓一頓,「要不要我開車來接妳?」
「等得你來我早回到家了。」陳靜茵忽然很想向他發一頓脾氣,但她知道這樣做很有崩潰的危險,於是強迫自己放柔語氣道:「你快去睡回籠覺吧,你們昨晚玩打仗不是也玩得很晚嗎?」
「哦,」阿泰顯然為這一句關心話很是滿足,「那麼晚點再給妳電話吧,自己小心點。」
「嗯,拜拜。」
你為何總是這麼溫柔,這麼信任我?
一個謊撒下後,你必須以另一個謊話灌溉它,故此陳靜茵別無選擇地發給Joan一個Whatsapp:拜託,昨夜我在妳家過夜。容後再說。
儘管阿泰才不會找Joan認證,也根本沒她的電話,但難保日後見面會無意中談起導致穿煲。陳靜茵怕的倒不是阿泰的問罪,而是不願見到阿泰在這種女人面前難堪。那個死女人精明敏銳,切不可讓一點蛛絲馬跡落在她眼裏。
意外地Joan迅即發來簡潔的回覆:知道了。(後跟一個笑臉公仔)
陳靜茵努力不去想Joan正在怎樣藐自己,只專心盤算著找到廁所後找間藥房買事後避孕丸,然後回家把身上的髒東西徹徹底底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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