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是頭脖子上掛著一圈黑毛的褐色唐狗。牠有一對垂蓋的耳朵,鼻樑上是一道直衝腦門的白毛,鼻頭滾圓,黑黑的永遠閃著潤濕光澤;牠體型高壯,若跟狼狗比甚至稍勝一籌。在虎石隴新村內,豆角算是氣燄囂張的小霸王,不過對金美而言則是忠誠的老朋友;而此刻,金美跟在後面,點著盲人杆快步走在蜿蜒的村路上。豆角三步一回頭,確保金美穩妥跟著。
旁人一定以為這頭落力領航的狗隻是金美的導盲犬,實情卻非這樣。豆角其實是住在金美家樓上邱伯養的狗,不過村裏人養狗習慣放任牠們在村內自由浪蕩,居於地面一層的安家自然常常有接觸豆角的機會。金美愛動物,很容易便和豆角建立了親密的關係。不知從哪時開始,每次金美獨自離家外出後,豆角便會像個多疑的男朋友遛在村口附近守著,一挨見到金美回來便上前把人領回家。久而久之,這已成了一人一狗的默契。
不過豆角今晚大概會有些納悶,因為除了見到金美不同以往是乘著一台鐵馬回來之外,鐵馬上還有個氣味陌生的傢伙。牠上前嗅了嗅對方的腳,嗅到的是鎮定和友善的氣味,便放下戒心提起後腿撒了一泡尿在車輪上。但在回去的路上,牠一直覺得今夜的金美氣味有些不同。
豆角將至便已惹起四鄰家犬的吠叫,等同通知屋內的周慕霞金美回來了。她走出屋外穿過前園打開閘門,看見拖著長長影子的豆角和金美,寬慰地笑笑。
「妳怎麼又這樣快回到來了?」周慕霞迎上去拉著金美的手。
「對不起啊二嬸。」金美說,「因為是朋友開車送我回來的。」
「我得趕快去把魚蒸了。」周慕霞想著廚房的事,一時沒留心金美所答的話,「今天百佳的細鱗很肥,我見了立即買一條回來。」
「哇!太好了!」
進屋前,金美蹲下抱抱豆角,豆角舔了她的臉,搖著尾巴吠了兩聲,意思是「舉手之勞」。
然而就在金美站起來迴身跨進家門時,忽聽屋內傳來二叔的喝罵。
「一個二個全是蠢貨!比豬還要蠢!」
金美吃了一驚,不過隨即鎮定下來。她知道這是二叔在病發了,自從患上阿茲海默症後二叔偶然會無緣無故發脾氣亂罵人,而且不定會把張三當作李四的大噴一通,看起來就像精神失常似的。儘管這種情形僅是短暫現象,不理他就自然會過去,但碰著在大庭廣眾發作也教人無法不難堪。金美和周慕霞曾詢問醫生阿茲海默症為何會有這種症狀,得到的說法是因為免疫系統中的蛋白質「白介素-33」缺少,使腦神經細胞之間溝通功能被積聚的蛋白斑及神經纖維纏結以致無法正常運作。可是,以這樣的醫學術語作出的解釋無疑是拿另一個謎語來解釋這個謎語,對金美和周慕霞這兩個病者家屬而言,唯一真正明白的是她們所愛的人正受著無情的玩弄。
周慕霞湊到金美耳邊低聲說:「又來了,剛剛明明還很安靜地看他的財經版呢。」
雖然這個時候不理安耀銓方為上算,但金美捨不得這樣對她的二叔,「二叔,我回來了。」
事實上正在煩躁踱步的安耀銓一直盯梢著剛進門的這兩個女人,甫聽金美開腔便大發雷霆指著她喝問:「站住!妳這個女人怎麼還有面來我家?!」
「二叔…」金美無論如何還是被這汹汹的氣勢嚇得愣住了。
「銓……」
安耀銓轉瞪他的老婆,「妳怎會把麥美芬帶回來了?」
「銓……」周慕霞痛心地瞥一眼金美,「你搞錯了,她是我們的金美,不是美芬啦。」
「妳少騙我!這女人一進門我已認出他是麥美芬來!」安耀銓推高眼鏡瞇眼瞧看,口氣更為確定,「是麥美芬沒錯!妳這個不要面的女人倒跑得乾淨利落,也真是他媽的夠狠心!做人阿媽做到妳這樣冷血,有沒有良心啊妳?」
周慕霞用手捏捏金美的臂膀以作撫慰後上前制止丈夫的暴走,「銓啊,拜託別再講了。」
「妳就讓我講嘛!」安耀銓一意孤行檔開妻子,嘴巴像機關槍般發射,「今天我這個二哥就要好好鬧醒妳這個良心被狗吃了的女人!沒有人介意妳返頭嫁,跟佬走就走呀,走得乾脆我還要讚妳不拖泥帶水呢!可是妳怎能這樣不負責任把女兒丟在街上?她那麼小,眼睛又看不見,妳不要她就算了,怎可以用這種方法拋棄她呢!妳真是差勁!不,妳真是不知所謂!不,妳真是個大白癡!金美若有個三長兩短,妳麥美芬晚上還能睡得著嗎?走著瞧吧,妳這種連骨肉也可以棄如敝履的人死後必定要下地獄受苦的!」
金美抿著嘴,默默站在原地。
「銓,你再講我要生氣了。」周慕霞焦急地拽丈夫的衣袖,可他全不理會。
「我知道安耀權這王八蛋也不是好東西,也明白妳一個女人帶著金美不會少苦頭吃,但妳幹嘛不來找我們商量?非要出此下策置女兒的安危不顧自己一走了之?妳要記住,金美是姓安的,妳不要,我們要!」
這個時候周慕霞唯有隨機應變,順着安耀銓的話鋒說:「好了好了,事情已過去這麼久就不要再提了。我們讓美芬自己好好反省吧。」然後回頭向金美說,「美芬,進洗手間洗把臉,快去。」
金美配合二嬸的用意躲進洗手間避風頭,但隔著門仍聽到二叔大發著的牢騷,「老婆我跟妳講,不要給我見到阿權這個衰仔,我肯定要好好收拾他這個懦夫!比起麥美芬他更不是人!身為男人竟然拋妻棄子不負責任,影衰了我們姓安的男人!」
「五叔也有他自己的苦衷吧。」
「苦佢個頭!」安耀銓忽然發現「麥美芬」不見了,頓變得神經兮兮的跟妻子說:「那女人呢?掛不住臉又逃了?她是不是來要回金美的?不要理她!金美早已不是她的女兒了,金美是我們的女兒!」
「金美哪裏也不會去得了吧。不過你不好再嘮叨什麼了,金美聽了會心煩。」
「也是…」安耀銓左看看右看看,「金美呢?她應該沒聽見什麼吧?」
「相信沒有。」
「那不要告訴她那衰女人來過我們家。」
「好,要保守秘密。」周慕霞跟丈夫單單眼達成協議後提高嗓子喊道:「金美,出來吃飯喏。」
「哦------」
金美假裝若無其事從洗手間出來後,安耀銓亦莫名其妙地把剛剛的記憶丟失了,片刻前的辛辣批評彷彿從未出現過。安耀銓和氣地問金美為什麼在家架著太陽眼鏡,金美摘下這副原是屬於安耀銓的「雷朋」,露出因眼球萎縮而有點塌陷的眼窩。接下來他們和諧協力張羅晚飯,食物的香味很快便充斥在這屋中,就像這個時候萬家萬戶裏的情形一樣。
不過這家經歷的始終有點不一樣,當周慕下與金美安心於風暴已然過去時,想不到安耀銓落座後驀地又變了心情。他用怨恨的目光掃了桌上的餸菜一遍後大聲埋怨怎麼剛剛吃了飯沒多久又再吃!把周慕霞弄了個哭笑不得。不過抱怨歸抱怨,安耀銓卻沒有離座的意思,惟像個故意找碴的臭老頭對桌上每道菜餚皆批評得體無完膚,手上的筷子卻沒有停過把餸菜放進嘴裏。無可奈何的周慕霞和金美盡量不搭腔,只默默地吃飯。不知情的人看見這種場景應該禁不住會為這兩個女人難過,認為在這種氣氛下吃什麼也會從背脊骨落。但對於這種無定向風的吹襲她們已算見慣不怪,雖不至於波瀾不驚,可真的不會把一個病人說出的損語放心上去。
一直絮絮投訴的安耀銓扒了滿滿一大碗飯後摔下筷子下椅回房,好像憂心再坐下去又會被迫吃第三輪的飯。再過一會,也吃飽了的周慕霞跟進臥室替丈夫換上睡衣安頓就寢。金美在外面幫忙收拾碗筷拿進廚房,她單憑一雙筷子便可判斷出剩下多少菜和是否值得留下;此外,廚房的格局她熟悉得可以隨意找出什麼或收納什麼,即便沒有二嬸的幫忙也有能力獨自弄出一頓飯兼把飯後的碗碟處理妥當。儘管如此,周慕霞一般都會跟金美共同作業。不是因為放心不下,而是喜歡享受這種邊做家務邊談天的親子時光。所以周慕霞從臥室出來便走進廚房,只是不知道背上多了塊用紅藥水草書了「叫我傻雞」的紗布。
「別怪妳二叔。」周慕霞輕撫金美的頭頂。
「我當然不會怪二叔。」金美摸起洗潔精和百潔布,「但醫生開給二叔的膽鹼酯脢抑制劑和維生素E為什麼好像沒發揮作用呢?」
「醫生說過抑制劑只能抑制,也許現在的情況已在效果之中了。」周慕霞不太肯定地說。
「連針灸也好像沒什麼用。」金美打開水龍頭,擦洗碟子上的油膩,「那個鍾醫師到底行不行的呀?」
「這段難說了。」周慕霞惆悵地嘆口氣,「不過鍾醫師事先已講明未必杜除得了這種忽發性的錯亂,她的針灸只是針對循環系統的平衡。事實上妳二叔扎過針後的確改善了睡眠,瞧,他現在吃飽了便睡,而且很矛盾地,妳不覺得二叔的遠期記憶清晰多了嗎?未扎針之前他有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想不起兄弟姊妹的名字呢。」
「可是我們無法知道這是否便是針灸得來的效果。」
「雙管齊下難免有這個弊處,是好是壞也不知道是哪方造成的。」周慕霞把一扎筷子放在毛巾裏搓,發出一串卡嚓聲,「妳是不是覺得不應再送二叔去針灸?」
金美停下來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主意的扁扁嘴,「我也不知道。」
「那麼…」周慕霞眼珠滾動,「我們試試逆向思考,反過來問繼續針灸會否帶來不好的效果?」
「不好的效果嗎…又好像不會……」
周慕霞冁然而笑,「既然這樣我們何必為未知道的事先行沮喪呢?我們就保持信心好了,有時候信心這回事可能只是一件不講道理的傻勁,不過貝有信心總是比較容易心安理得啊。我說信心是黑暗中的一盞燈,最好不要吹熄它。」
「像醫生開一些維他命丸給病人,卻告訴他那是特效藥一樣?」
「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吧。」周慕霞努努嘴笑道。
「二嬸,」金美歪歪腦袋說,「妳也要有信心我真的不會為二叔的話不高興啊。」
「二叔是因為疼妳才說那些話。」
「我知道,」金美把頭擱一擱在周慕霞肩上,「二嬸,真的,我有二叔替我出了一口氣的感覺。」
「妳仍怪媽咪?」
「不同的,我不想怪媽咪,也衷心希望她活得幸福愉快,但聽二叔這樣教訓她一頓才覺公平。不好嗎?反正媽咪又聽不見。」
「傻孩子,」周慕霞無限愛憐的捏摸金美臉頰,「看來我們都變作阿Q了。」
她們樂天知命的笑了一陣,接著分頭處理電飯煲和菜鑊。周慕霞刮著剩飯的時候,隨意問起金美,「剛剛妳在尖沙咀跟誰一起啊?」
金美頓一頓才答道:「是上次仗義幫我們換車胎的那個好心警察呢。」
「咦?」周慕霞不可思議地看著姪女,「那個姓永…永什麼的後生仔?」
「永越,他叫永越京。」
「但…妳怎會與他一起的?」
「下午我自己去看電影,散場的時候我忽然聽見他的聲音,便問是不是他-------」
「噢!金美,那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妳竟然認得他的聲線?」
金美刷地臉紅,「其實我並不是太肯定的,只是當時不知為什麼一聽見他的聲音便反射性想起他的名字了。」
周慕霞脈脈的打量顯出了腼腆的金美,「然後呢?」
「然後……」金美察覺到自己的臉紅,低下了頭,「我們去了中間道海員俱樂部的餐廳裏聊電影。二嬸,那餐廳的氣氛好像蠻不錯呢,我喝了哥薩克咖啡,那膿香真難忘;還有他們烤的肉醬薯角也很特別,少許辣味中混有茴香和--------」
「哎呀金美妳就別給二嬸打岔了,我才無興趣知道那餐廳的食物水準,我只關心妳同那位青年幹探怎麼個約會法。」周慕霞樂樂的逗著說。
「二嬸你又來笑人了。」金美變得忸怩,「我們只是不期而遇,算什麼約會呢。」
周慕霞刮飯煲的動作早已停了下來,忽然懊惱地說:「真是的,早知我就不打電話催妳回來了。當時妳應該跟我說正在約會嘛。」
「二嬸呀……」金美起勁地察她的菜鑊。
「來來來,快給二嬸講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金美由頭至尾沒有保留什麼地告訴了二嬸,甚至跟剛剛真正相識的永越京提到了被遺棄的部分也講了。其實金美很清楚自己也渴望跟二嬸分享這樁邂逅,就像運動會上奪得好成績的孩子第一時間便是尋找尋母親的面孔;不過她一面講一面戰戰兢兢的,害怕剛涼下來的臉又會熱起來,特別是講到永越京送她一排北海道牛奶朱古力的時候。
。
到達村口的時候,永越京停下來問金美該怎麼走時有村民衝金美遠遠的打招呼。金美聽出村民有點發現樂事的高亢情緒,而且刻意不走過來以示通氣,使她立即臉紅心跳地下意識跟永越京說不用麻煩就在這裏下車可以了。其時盡職的豆角亦已出現了在蹭她的腳,她便利用向永越京介紹豆角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有豆角在,永越京好像失去堅持送抵家們的理由,便扶了金美下車。
把頭盔交還永越京時,金美聽到他問可否交換電話,雖然口氣爽朗得彷彿故意不予人產生遐想的空間,但金美的心跳不知為什麼還是漏了一拍。
她沒有拒絕,有什麼理由拒絕呢?她說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永越京也回告他的。對盲人來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記下號碼(雖然蘋果在不久後推出人工智能語音助理siri,但此時金美用的仍是舊款的非智能Nokia手機)。她向永越京確認記住了號碼後,有那麼一刻大家陷於道別前的奇怪沉默中,然後多得豆角在車輪上撒尿引致永越京哀嘆一聲才打破沉默。金美道歉與道謝慌亂送出時忽覺對方拿起自己的手塞進一物。永越京說這是北海道3.6牛奶朱古力,據說很可口;他今天之所以去isquare也是因為朋友託他買這朱古力的關係,他多買了兩排,現在想跟她一起分享。她心如鹿撞地握著朱古力,赫然感到豆角濕冷的鼻子湊上來探索,忙珍貴地舉高朱古力不讓豆角沾到。然後…然後她有點不懂應付的轉身離開,但邁開數步後又覺自己表現得太突兀兒迴身跟永越京再次道謝。永越京扭了一下空油,用響亮的期望聲線對她說:「我們下次再聊喔!」
。
「那麼,妳覺得我們的永越先生是個怎樣的人?」周慕霞半是認真半是捉弄的問。
「什麼我們的永越先生啊?」金美羞赧地抗議,「這樣說不是很奇怪嗎?」
「好好好,二嬸不逗妳。」周慕霞認真關切地說,「你感覺永越先生是個怎樣的人呢?」
「人很好囉……」金美關掉水喉,不其然用心想了一下,「是個很熱心的人,也…也很懂得照顧別人……」
「就這麼多?」
「易怎呀,我跟他只聊了一會兒已。」
周慕霞婉婉笑道:「金美呀,妳對他很有好感呢。」
「二嬸老在取笑我。我不跟你說了。」
「二嬸才不是取笑妳。男未婚,女未嫁,交朋結友談情說愛天經地義。不過妳這孩子害臊也是天經地義的。」周慕霞索性放下飯煲,拍一下胸脯說,「來,不用怕!二嬸當妳的軍師。我們首先仔細分析一下永越先生是否對妳有意思。」
金美鼓一鼓腮幫有點患得患失的說:「我們只是偶然碰見坐下飲杯咖啡聊聊天,如果這也看成對方有意思會不會太自作多情了?」
「過份敏感是不好,但遲鈍也會累事。」周慕霞熱暖的看一眼金美,「我說妳感應力這麼強,如果對方一點意思也沒有妳現在就不會臉紅了。二嬸說的對嗎?」
被一語道破的金美反為高興,二嬸說的沒錯,她的確有一點點說不出又捉摸不到的悸動存在於心裏一個不知道的位置,只是因為他呼吸中一個微細的停頓,是因為鍾情的反應嗎?她不知道,想到一切其實是那麼的不確定後金美的心情不禁忐忑起來。她忽然很氣自己原來根本沒有洞察別人的能力,「不知為何…我每跟他講一句說話,心裏便更無法測定他的心意,好像每種說法都可以成立,又好像每種成立了的說法其實只是自作多情。我從未試過這樣…掌握不到對方。」她原本想說的是從未如此心亂如麻過。
周慕霞輕輕捉著金美的手說:「別怕,這便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了。」
「喜歡一個人……」
「如果永越先生再約會妳,妳會答應嗎?」
「我應該再見他嗎?」
「應該!」周慕霞語氣堅定地說,「為什麼不呢?因為妳眼睛看不見?二嬸不認為有必要擔心這個。如果永越先生之後再主動找妳,首先說明他不在意妳是一個失明者。」
「他可能只是出於好心,或單純的只希望跟我做朋友……」
「那邊做朋友囉,許多戀愛需要的第一步就是從朋友開始。妳應該做的是多給些機會自己去感應他的心意,即便最終發現真的是自作多情,這段單戀也可幫助妳成長,豐富妳的人生。做人有時就像環保理念,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的廢物,生命裏所經歷的事也沒有一件是沒有價值的。這一刻最壞的事情以後回看便會慶幸青春中曾有過這可堪回味的片段。」周慕霞稍停片刻再道,「我不認為要等待百分百勝算的愛情才踏出第一步,更加不應該因噎廢食害怕受傷而寧願放棄追尋幸福,這種杜門卻掃的態度最終換回來的只會是後悔。」她握起拳頭一振,「現在已是21世紀了,女孩子應該為自己的幸福積極進取。」
「二嬸,」聽得心旌搖簇的金美反客為主,「妳年輕時是不是積極進取的女孩啊?」
誰不知周慕霞自顧笑了好一會才道:「當然不是,以前的社會風氣保守,女孩主動便不馨香,所以我只能含蓄地主動。」
「什麼叫含蓄地主動?」
「即是不主動出擊,但主動拒絕。」
「拒絕妳的裙下之臣?」
「其實哪有什麼裙下之臣,都是家裏安排的相親,可惜盡是些我看不上眼的人。」
「直至遇到了二叔?」
「嗯,」周慕霞思緒遙飛,會心一笑,「否則二嬸便成不了妳的二嬸,而是一個寂寞的老姑婆了。」
「二嬸,」金美興味盎然地勾起周慕霞的肘彎,「給我講妳和二叔的愛情故事好不好?」
「二嬸又不是瓊瑤、亦舒。」這下輪到周慕霞害臊了。
「瓊瑤、亦舒的愛情故事是虛構的,」金美說,儘管她實際上未曾讀過瓊瑤和亦舒,「二嬸和二叔的才是有血有肉的真實愛情故事,好聽多了。」
「妳這張嘴是在哄樹上的小鳥下來啊。」周慕霞少有的有點忸怩,但嘴角漾出的甜意連失明的金美也感覺得到。
。
周慕霞踏進三十歲那年才遇上命中注定的安耀銓。
現代社會年過三十仍未出嫁的女性滿街都是,不少甚至引以自豪,可在七、八十年代而言三十歲仍雲英未嫁少不免會遭奚落等著攝灶罅,然後再過幾年便會被人在背後喚作老姑婆了。一旦被標籤為嫁不出去的蘿底橙,這個女人的價值就如被集體沽售的股票一樣大幅貶值,要不接受獨身終老的命運,要不降低要求不再挑三揀四趕快找個男人嫁掉。
然而周慕霞不單不是將貨就價的人,更抱著有麝自然香的一點固執。如果真的要嫁一個自己沒感覺也不欣賞的人,她寧可選擇孑然一身。不過話說回來,她從師範學院畢業後便任教於赤柱的聖士提反學校,認識的不是女教師便是俱已成家的男老師,僅有數名單身男性教職員年齡又大得足夠當她的父親甚至祖父,所以她的圈子裏可謂一點希望也沒有。更教人尋且無望的是,因為學校位置迢長路遠,每日舟車勞動實在累人,以致她大多數時間寧可留宿在學校提供的宿舍中,一如成了活於城堡中的公主,想等她的白馬王子出現,卻不知是此生的何年何月,或根本只是坐耗年華的無奈。
說不心焦是假的,所以家裏一而再為她安排的相睇,縱然內心並不喜歡這種彆扭的方式還是說服自己去碰碰運氣,就當是調劑千篇一律的生活好了。無奈每次的對象均不合心意,她不是計較外表的人,但個別相睇對象的長相還是教她心裏一沉;更差的是她在他們身上找不到值得欣賞的內涵。其中一個例子是個暴發戶模樣的建材公司老闆,人很闊氣,可惜不知是否養成了頣指氣使的習慣,只因為侍應生給他下錯了單這麼小的事便大擺威風要找經理來見他,她替侍應生說句好話,他竟然當著人家的面跟她說不用為這種散仔說話貶低身份。財大氣粗的人已夠討厭了,連基本尊重別人的禮貌也不懂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她那杯茶。
類似的經驗大同小異地重複上演,漸漸她已失去相睇的興趣,認為只是浪費時間。
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開幕的前一天,周慕霞到百德新街一間門外以大水煲作招牌的西餐廳跟一名體育老師相睇。她跟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不管這次遇到的是什麼人,以後家裏再說什麼,她也決不再進行這種膚淺得令人難堪的事情。不出所料,這壓箱貨終究沒為她帶來驚喜。來者膀大腰圓,滿面油光,如果立即要他跑五百級樓梯恐怕很有機會暴斃當場,總之前看後看跟體育老師這名銜相當抵觸,說他是豬肉佬還差不多。然而彷彿要證實身份一樣,那人以奧運會作起點侃侃談論各項運動的知識,並以專家口吻批評當今知名的運動健兒這樣那樣。周慕霞缺乏運動細胞,唯一說得上有興趣的運動只是游泳,對體育老師的高見她聽得馬耳東風,甚至覺得多待一分鐘便是多受一分鐘的罪。她不斷看錶,好不容易挨到一頓飯吃完,然後拒絕對方往維園散步的邀請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當時她跟自己說,獨身就獨身吧,總好過委屈自己和這種人呼吸同一樣的空氣。
其實她的心情不算壞,換個角度看更有種想通了困局的舒坦感。她輕鬆地蹓躂到軒尼詩道跟崇光百貨一帶,發現那裏有許多小販攤檔擺賣形形色色的貨品,像個小型跳蚤市場。她大感興趣。一檔接一檔的流連觀看,耳環戒指、頭箍髮夾、皮帶銀包、小相架、小擺設,花款多得目不暇給,看得她樂在其中。接著她來到一個售賣音樂盒的攤檔前,揀起一隻仿鋼琴木製的黑色音樂盒揭起蓋子,叮叮鈴鈴的音樂聲隨之悠悠響起。儘管只是十六梭的曲式,擁有八級鋼琴造詣的她仍旋即聽出是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她很喜歡,聽著便有點不捨得放下。檔主瞧她愛不釋手便賣力推銷這支〈郭得堡變奏曲〉委實是品味之選。她訝異一個市井小販也懂得巴哈,自然多看對方兩眼,而這個身形清癯但活力四射的人便是安耀銓。
周慕霞決定買下音樂盒,然而當她往手袋裏找銀包之際,不知哪裏傳來的一聲「走鬼」炸起了每個小販的神經。整條街數十檔小販宛如被趕的蒼蠅一樣轟地捲起貨物疾速逃竄。旋踵,她跟前的小販檔已不見了。兵荒馬亂下,她下意識靠一邊躲避,等回過神來時發現手中仍捧著未付錢的音樂盒。
她無可奈何佇在原地試着等候貨主回來,然而撲了個空的小販管理隊似乎不死心沒有離開。她觀察了一會,心想那些小販應該不會回來了,可是該拿手裏的音樂盒怎麼辦呢?雖然這東西肯定值不了多少錢,但個性拾金不昧的她不願意檢這便宜,於是翌晚她不嫌麻煩再度乘車出銅鑼灣看看能不能再見到那小販把音樂盒的錢還上。本來這些小販的流動性很大,她已抱有心理準備會白走一趟。但她不知道,一道看不見的紅線已把她和那個本不相干的人繫上了。所以很順利地,她再見到正準備開檔的安耀銓。
更讓周慕霞出乎意料的是,安耀銓竟然一眼便認出她來,而得知她是特意來找他付回買音樂盒的錢時,他更深邃地看了她一眼。如果說人與人之間有一道門,周慕霞簡直聽見了打開門鎖的聲音。安耀銓不單認真地讚賞她不貪便宜的高尚個性,更自來熟的跟她就〈郭得堡變奏曲〉攀談起來。他承認對〈郭德堡變奏曲〉的認識只是後人皮傅,若不是為了賣掉音樂盒他連巴哈是誰也不曉得。周慕霞對這男人的誠實打了很高的分數,因此當他幾乎可以說是唐突的邀請她翌晚共晉晚餐的時候,她只是矜持地考慮了一下,沒有拒絕。她對安耀銓有好感,一個賣音樂盒而認識巴哈的人,無論如何予人想進一步了解的魅力。
二人首次的約會地點是在鵝頸橋街市裏的小炒菜館,是安耀銓的主意。菜館的枱櫈都擺在店外,他們就挨著市政大樓的側門享用鑊氣充足的美味小炒。燭光晚餐固然浪漫,但露天小炒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浪漫呢?況且環境和食物其實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同桌那人的表現。安耀銓社會經驗豐富,說話風趣機智又不會給人輕浮的感覺,輕而易舉地便攫取了周慕霞的芳心。在一勾新月下,他們淋漓盡興地暢談發現彼此都鍾愛過的披頭四,然後為大家現在喜愛的是Air Supply的〈All Out With Love 〉而愉快碰杯;他們談波希米亞主義,談墨索里尼的藝術觀,也談到地鐵通車後將如何帶起各區的樓價。
安耀銓的內涵教周慕霞刮目相看。事實上,當小販只是安耀銓這一期的兼職工作,日間他是富麗華酒店的房口部樓層主任,雖然算不上很難拿得上枱面的職位,但單憑他靈活進取身兼多職的拼搏精神已有迷人的地方;哪怕他只是收入沒有保障的小販,論個人特質已勝過所有她相睇過的那堆笨蛋。她沒有注意自己是那麼含情脈脈的聽著他說話,也未有注意自己已然墮入愛河。
他們戀愛了。
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對周慕霞和安耀銓來說這兩句話壓根是形容他們的,可在周慕霞的父親而言,再多的才,能換到安穩生活才叫有用,否則只是空屁。她父親乃係國際遠洋船務公司的高層,見慣商紳豪賈,思想頑固地認為一名基層打工仔根本難言出頭天,對安耀銓的草根背景和工作自然瞧不上眼。他明言不喜歡女兒的選擇,可是女兒的性格他也很清楚,任何無理施加的壓力只會產生反效果,更何況她早已過了適婚的年齡,因此這位父親只能無奈地接受。當然,他心裏仍很是抵觸,所以從未給過好臉色這隻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看。
這一切,安耀銓都心中有數。出身寒微的他,自然沒少看過這般的冷眼少受過如此故意忽略的輕慢。可幸胸懷大志的他擁有敝帚自珍的性格,別人的輕視與嘲笑統統被他視之為激勵奮發的動力。亦正正是這種做人的態度,使周慕霞認定這是個可以付託終生的男人。
相知相惜兩載後,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初秋晚上,安耀銓掏出一枚在周生生金行買的鑽戒向周慕霞求婚。戒指上鑲著的鑽石很小很不起眼,惟位於周慕霞的眼中,這顆鑽石已足夠換取全世界。她又哭又笑地讓安耀銓為她套上戒指,說出我願意後,依偎在準老公的胸膛上,把這一刻的幸福記憶深深刻鐫在腦中。
兩口子已有心理準備會遭到周父的反對,甚至預期最壞的情況需要離家出走先斬後奏。不料老人家沒有表達反對的意思,只冷冷拋出一個沒有商量餘地的條件------要娶他的女兒必須辦一個盛大鋪張的婚禮,若實在拿不出錢不打緊,女家自會承擔一切費用。表面上,這樣的條件好得令人羨慕,實際上卻等同羞辱。但難得的是,安耀銓在這考驗面前表現出過人的胸襟,與及最重要的他願意為愛人犧牲尊嚴的精神。他一口答應,但亦昂然聲明無論如何日後定當本利歸還這筆錢。當時安耀銓那不容分說的男子氣概,無論過去多少年仍教周慕霞津津樂道並引以為傲。
周父當然不會跟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婿客氣,所有繁文縟節要做最好最足,花車要勞斯萊斯的,酒席要在五星級酒店,所有婚紗裙褂都要最好的貨色,連攝影師都要找星級的。周慕霞多番欲跟父親說項沒有這樣豪奢的必要,但都被安耀銓制止了。儘管一場婚禮花光了他的積蓄還欠下外父六十多萬,但他哼也沒哼一聲。千金散盡還復來是安耀銓的人生信念,花了多少便掙回多少則是他的座右銘。如此近乎無視現實的傻勁也感染到周慕霞,為了幫忙丈夫快點清還債務,婚後她不再耽於安逸毅然辭去聖士提反的教職,改當自由身家教。旁人不了解一定會大感奇怪,這不是反其道而行嗎?放棄穩定兼豐厚的教職收入不是魯莽傻事嗎?卻不知周慕霞是經仔細分析過自身價值才下次決定的。
周慕霞對孩子的觀察力很強,很懂得怎樣因材施教,亦憑多年的教學經驗獨創出一種生動而又具針對性的教學方法,就像對症下藥般,使她手下許多學生的成績都突飛猛進。另一方面她教授鋼琴的能力也像點石成金般,凡經她指導過的學生均神奇地蛻變出另一層次。如此的良師自然交口稱譽,由於聖士提反算是貴族學校,不少家長非富則貴,口耳相傳下「周老師」的名聲便在上流社會中遊走,不少望子成龍的富貴家長便慕名望能聘得周慕霞替自己的子女補習。這些家長出手闊綽,數家的學費加起來便已超過學校給的那份薪金了。而因為經她悉心雕琢過的孩子真的成績斐然,引來了更多的家長爭著重金挖角,原本的家長為了留住好老師不惜高價留人,造成她鯉躍龍門聲價更高,加上安耀銓拼搏地兼職,不出兩年兩夫婦便清還了豪華婚禮帶給他們的債項,甚至尚有餘錢搞起生意來。
安耀銓的首門生意是與曾一起於酒店工作的舊同事合資經營進口高級食材,像紐西蘭牛柳、加拿大象拔蚌、澳洲龍蝦等,跟當時得令的「大昌」爭分市場。論資本規模他們當然不及大昌,但小公司優勝在身段靈活,定價可更具競爭力,很快地便可以在市場上找到他們的發展空間。創業初期,他們的小公司猶如初昇旭日朝氣勃勃,很勵志地,轉眼便已做到貨如輪轉。可惜,生意蒸蒸日上的同時安耀銓愈益感到在做生意的理念上與他的拍檔有許多潛在矛盾,打拼初期大家目標一致看不到問題所在,可成功了第一步後便發現單單在應否擴充寫字樓上各持己見而且相持不下,再走下去唯一的結局只會是反面收場。這份預見讓不欲丟掉朋友的安耀銓選擇把股份賣給對方離場。不過這決定也並非純粹的感性,因為當時有另一個生活雜貨貿易生意的機會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得靠賣掉股份的錢來開拓新的事業。這一次,他決定獨資經營。因為有妻子的高收入作後盾,他可說無後顧之憂。
安耀銓可謂相當有做生意的天份,短短幾個月內便撘通了美國三個州份的唐人街做起貿易來,首年的利得稅並達到了得納十萬的驕人成績。他在旺角租了個小小的辦公室,聘了幾名員工準備大展拳腳。然而時也命也,誰也沒想到83年的9月忽然會出現恐慌性拋售港元的災禍,兌美元的匯率一度攀至9.5的高位,使安耀銓無辜地損失大筆差額,資金鏈亦因而驟然斷裂。形勢變化之快,連搶救的機會也沒有。就因為銀行拒絕發出一張信用狀,害他的公司被船公司列進黑名單。出不了貨,倉租白納,無奈毀約,所有衰事像倒下的骨牌。一盤原本充滿前景的生意,就這樣被無情的金融浪花淹沒了。
但安榮銓耀確實有點打不死的精神,他重回酒店工作休養生息,伺機再起。作為妻子,周慕霞無限量支持丈夫,這不僅是精神上,還是實際上的經濟支持。她見蟄伏年餘又積存了一點子彈的丈夫對地產市道有很樂觀的建地,便出錢鼓勵他搞地產公司。安耀銓也不拘泥,拿了老婆的錢在他覷中的油麻地區開設了一間蚊型地產公司。雖然只是一人公司,但安耀銓以百分百的熱誠看待每個進門的客人,即使未必每宗交易也能順利達成,但已一點一點的賺到難得的口碑,換來區內不少業主願意把鑰匙交給他。儘管接到的生意租盤居多,但一單接一單的也做出了不錯的營業額。慢慢地,安耀銓一個接一個的增聘人手,到已擁有五名地產經紀之時適值駿發花園落成入伙,大量租盤幾乎由他一家獨攬,生意多得他不得不計劃在區內多開兩間分店以建立橋頭堡。
然而,周慕霞就在丈夫這鴻運當頭之際,因為下腹的一次劇痛,求診後發現患上了第二期的卵巢癌。
腫瘤科醫生提供的治療方案中包括把整個子宮摘除,而且很強調這是比較一勞永逸的選擇,否則復發的陰霾將會很長時間的纏繞著她。可是周慕霞很抗拒,她認為一個失去子宮的女人無異於一個不舉的男人那麼悲哀。她很想為安耀銓生孩子,她不能接受再沒這份可能性的遺憾,所以她只願意選擇最講運氣的化療。不過安耀銓深入了解過後希望她接受摘除子宮的手術。他對她說,人生有很多值得冒險的事情,但危及生命的絕不應包括在內;如果身為丈夫竟然介意妻子是否能生孩子,那跟她父親瞧不起窮人有什麼分別;膝下無兒的夫妻多著了,若說這是遺憾,兒女不肖也是遺憾;沒有人可以預知以後的事情,目前可以掌握的就是揀一個最安全的方案保護所愛的人。這番肺腑之言教周慕霞感動到心痛,患難見真情,她甚至認為上天送她這個病的用意是讓她知道自己是何其幸運的一個女人。
1987年,全球股災,港交所更因此史無前例地停市四天。就在這經濟動盪的時間裏,周慕霞在跑馬地養和醫院完成了子宮摘除手術。為了照顧妻子,安耀銓眉頭不皺一下地把地產公司賣掉。對他來說,沒有東西優於愛妻,生意什麼時候也可以做,但妻子需要他的時候則無法遷就;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如果每天得撥出十小時去工作,那麼這十小時裏誰去照顧她?所以他絲毫不覺得放棄生意全心陪護妻子是捨本逐末的事。
地產公司賣了不錯的價錢,即使往後一段長時間沒有收入,簡簡單單的也可打一場持久戰。為了讓周慕霞有一個更好的環境調養身子,他們輾轉在朋友的介紹下相中了虎石隴新村的靜好遷居進去。
焦土政策真的徹底殲滅了癌細胞,手術後的創傷也在安耀銓悉心照料下康復得很快。周慕霞耐不住無聊,沒休息多久便重投工作。儘管安耀銓說好說歹不准她操勞,只許她接兩三個學生,但那份收入已經很不錯了。
到周慕霞的情況已完全穩定後便到安耀銓坐不住了,他本來想重操地產故業,但時值移民潮高峰期,地產市道陷入寒冬,於是他又另謀出路沾手起飲食生意。他覷準了荃青區人口爆炸,任何食肆幾乎一打開門便會客似雲來,便挑了總是人潮如鯽的川龍街開設茶餐廳。事實證明他的眼光是對的,茶餐廳從早餐至宵夜總是座無虛,俗語說收錢也收到手軟。問題是半途出家的安耀銓欠缺控制廚房大佬的手腕,老是揸頸就命的被迫加薪,而且還得啞忍他們勾結供貨商收受回佣。不過由於他們太貪得無厭,安耀銓忍無可忍下忍痛停業三日撤掉整個廚工班子,可惜新聘的一批過些時日後還是出現了相同的問題。
安耀銓由激心到意興闌珊,再碰上無良業主寧願賠錢毀約也要大幅加租,終而導致他索性關門不玩。倥倥偬偬,命運彷彿偏要作弄他一樣,每門生意都搞得有聲有色卻壽命短暫,宛如有一隻看不見的上帝之手故意阻撓,到頭來只是白忙一場。幸好唏噓歸唏噓,生性豁達的安耀銓不過是嘆句是非成敗轉頭空聊以自嘲,卻從不真正怨天尤人鬱鬱不歡。
不過,真正鬱鬱不歡的其實是周慕霞,表面上她戰勝了癌魔重新出發,但實際上她一直擺脫不了對失去子宮的耿耿於懷,同時也像個膽小的刺客老是惶惶不安。更額外增加的負擔是,為怕丈夫擔心,她竭力掩飾這些情緒上的問題,人前開朗從容,人後獨自坐著也會無故掉淚。打自安耀銓投入茶餐廳的經營後,更多的獨處時間使她的情緒更易於跌宕;她睡眠失調,無法自控地胡思亂,想甚至覺得自己這樣一個不完整的女人對心愛的丈夫是一種懲罰。她不知道,她腦裏已有了一條蟲,這條蟲叫做抑鬱症。她每天一點一點的用負面情緒餵養牠,當這條蟲長得夠大時,便會誘惑宿主自毀生命。當周慕霞有一點察覺到這危險時,她拼命頂着門不讓惡魔進來。不過久守必失,眼看終有一天會被抑鬱吞噬之際,上天賜給她命中的救星。
金美。
周慕霞義不容辭把金美接回家是純粹出於對這小姪女的憐憫,完全沒想過因為金美的到來使她原本色彩暗淡黯淡的心徒然明亮起來,甚至於無形中治好了她的抑鬱症。或許,這便是典型的好心有好報了。
。
金美帶著一身皂香回到自己鋪著幾分月色的睡房。她摸起矮櫃上的梨牌潤手霜細細塗搽後,拿出ipod接到書桌上點字機旁的微型音響上。小巧揚聲器播出十年前的日劇〈悠長假期〉主題曲〈LaLaLa Love Song〉,輕快的節奏像一把小涼扇吹著她的心田。她挨在床頭上把半人高的小飛俠毛公仔攬進懷中,下巴順勢擱在阿童木的頭頂上,默默地聽著小田和正的歌聲,不由自主想著幽幽的心事。
直到下一首歌曲播出時,金美發現自己拿起了永越京送的那排北海道3.6牛奶朱古力。朱古力的質感從她的指尖傳到心內,泛起了細細的漣漪。她把朱古力放在鼻子下嗅聞,誘人的可可豆濃香隔著包裝紙漫進她的心內,使她切實有份想一試究竟的衝動。但這份衝動還有沒有其他的延伸呢?
她感到猶豫。
片刻後,金美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紙,然後以虔誠的態度掰下一小格放進口中,滑膩而帶著結實可可豆香味的朱古力瞬間攻剋她的味蕾。無庸置疑,她喜歡上這朱古力了;但送她這朱古力的人呢…是不是也喜歡上了?
她用舌頭把朱古力在口腔裏頂來頂去,思潮起伏。
每場偶遇都需要不可思議的緣份,茫茫人海,有些人明明擦肩而過也可錯過對方,但我們卻順利地坐在一起,是否代表……
金美立即嘲笑自己,在街上碰到朋友也可以胡思亂想至此,到底是不是發了花癡啊?
但…如果將是一場戀愛,誰要講道理!
儘管這樣,金美仍自知有信心不足的問題。即使二嬸的打邊鼓她深為認同,但與真正拿出膽色談一場欠缺對等基礎的戀愛卻是另一回事。她忐忑,她裹足不前,她不敢相信夢幻可以成真,她不敢期望健全的永越君竟會對一個盲妹感興趣。
人家還不一定會找自己呢,空煩惱什麼啊?
她自憐地又咬下一口朱古力,為自己的心事無奈苦笑。這時,也剛沖完澡的周慕霞敲門進來,把手中的紗布塞給她觸摸。
「激死我了!」周慕霞說,「妳二叔這次竟然改用紗布來貼我背後呢!」
「二叔寫什麼上去了?」
「叫我傻雞。」
靜默數秒後,她們爆發出久久不能止息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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