荃灣橫龍街的「美心」快餐店內,龍景泰獨自坐在靠近臨街落地玻璃的座位上,不時瞄看他停在路邊的白色「蘭度」。這是習慣了怕被抄牌的警覺性,不過夜幕低垂的工廠區裏已是水盡鵝飛,大概已不存在抄牌的風險了。
他面前桌上是放在托盤內賣相豐盛的四寶飯和熱檸茶。他捏起飯上的半隻鹹蛋,用塑膠匙羹把鹹蛋挖離蛋殼,再剁碎撈勻在飯內。這間「美心」分店面積不小,店面設有六十多個座位,在日間相信很大機會高朋滿座,但在這週末前夕的晚上,全店包括他在內僅得四名單身漢光顧。如果店外有人走過未許會覺得這分坐四處獨自用餐的男人看起來是那麼的落魄與孤單;而在龍景泰的視覺裏,卻只見到無聊得很的店員們個個顯得無精打采。可幸這不是獨立經營的小店,否則那個倒霉老闆對著這冷清的門庭一定憂心如焚了。若真是這樣,龍景泰便好難像現在這樣心安理得的享受寧靜的空間。
然而龍景泰只是無意中晃到此處。和Dianna談了趟不愉快的電話,告吹了約會後,他便懷著一點幽幽的空虛和些微的失落開著已超過十年車齡的「蘭度」往原本該去的葵青區晃蕩過去。恍恍惚惚中,車子不知怎麼地便拐進這闃靜的內街。燈火通明的「美心」在這街裏很醒目,龍景泰瞧見便不由自主的停車進去。
自從興起到醉酒灣的「大煙囱」聯群打野戰後,開戰前先到仁芳街的食肆聚餐吹水已成了龍景泰、方皓良及一眾相熟戰友們的習慣。或者與其說每星期的夜戰是不容錯過的刺激樂趣,不如說更樂在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傢伙相聚一堂消遣時間。本來龍景泰大可歸隊到仁芳街會合小方他們,但今天晚上有一個特別的感情因素使他寧可獨處。他之所以相約陳靜茵晚飯,是因為十四年前同一天在東莞收到她寄來的分手包裹,當時的震驚和心碎當然不值得紀念,但打自美國回來找到了念念不忘的Dianna後,他便有了每年的四月十五日都要和她一起的念頭,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節目,簡單吃頓飯,找點事情一起做,甚至只是匆匆見個面也沒關係,總之他的用意是藉此提醒自己曾經找不到她的那份痛苦。他任由這份執著變體成一種儀式,儘管不是每一年也能順利實行這儀式,但四月十五號的意義已深植於他心裏。即便這樣,他始終沒有告訴也不打算告訴陳靜茵這份心事,反正她毫無所覺。這樣就好,不然恐怕會惹她心裏不舒服。
弊傢伙!龍景泰驀地一驚,難不成她洞悉了什麼致使發了這頓脾氣呢?他憂慮地尋思了一會,最終認為這可能性不高。畢竟這麼多年了,實在沒理由突然悉破他的執著。何況她是個心裏裝不下疑問的人,要是揣摸出什麼必定會大興審問,非要他老老實實和盤托出不可。
也許只是碰巧遇上壞日子而已。
四寶飯的味道很重,鈉含量肯定超標了,無奈有礙健康的食物才可口。龍景泰嚼著惹味的叉燒無聲嘆了口氣,他選擇不歸隊的另一原因是不想小方知道與Dianna的約會臨時取消了。因為可以預計的是,不管他用如何委婉的說法,對Dianna成見匪淺的小方也必定會在心裏加她一筆「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賬,哪怕提出約會的不是她。一直以來,他們的對立面已夠多了,任何一根落下來的稻草都有可能劃破二人表面維持著的和氣。萬一真的出現這種情況,被夾在中間的自己可以想像會是多傷腦筋的事。一個是認識半生的好兄弟,一是深愛半生的人,要委屈任何一方都是不可原諒的。
於是他唯有像怕家裏擔心的失業漢那樣如舊拎著公事包出門假裝上班。當有些問題實在沒有解決的辦法時,不挑起它便是最佳的處理方法。
他吞下一塊白切雞,又挖起一口混了鹹蛋的飯送進口裏,兩眼有點茫然地盯著玻璃外的夜街。街上幾乎沒有行人,路上也只是偶爾駛過一些車輛。車頭燈的光芒像劃起一根火柴的遠去後又重又落入昏暗的街道才提醒人黃色街燈的存在。忽然間他感到口腔有陣苦澀的味道,非關食物的事,苦澀是來自內心螺旋升起的濃稠歉意。為什麼為人公道的小方有那麼多理由不喜歡Dianna呢?為什麼幾乎身邊所有的人都好像曾暗地批評過她的不是呢?難道她真的是一個如許差勁的女人?歸根究底,其實都是自己的錯。現實上,每個人在批評別人時普遍不會拿出絕對的客觀以最大的寬廣度審視問題的核心與根源,因此也普遍忽略眼見的愆謬是基於什麼發酵出來的。世間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加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改變。Dianna之所以背負了那麼多指責和一生的疤痕,龍景泰認為自己實有無可抵賴的責任。
-------回望過去,人生總是不乏下錯的決定。
他不禁慨嘆當局者迷。事後孔明的話當然知道那段在東莞的日子根本是毫無意義的拼搏,但當時與阿爸一根筋想着的只是如何化險為夷保住家業,即便明明越走越是被泥淖咬得越深,也壓根沒想過扔下責任跟阿爸說不玩了。結果最終既未竟於重振絲印廠的大志,更失去了每日魂牽夢繫的愛人。假如一切可以重來,他絕對會選擇緊緊守在她身邊。
-------若說她有什麼行差踏錯,也怪事我一手造成的。
因為自己的魯莽,害這段情遭受如此巨大的考驗,最後落得那遺憾的分號,此為一罪;另一罪是曾經有那麼一陣子他的確怪責過她的變心,也無法理解她怎能絕情到那個地步,腦子裏終日想著她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直至心情好不容易平伏下來後,才猛然醒起自己初到東莞的那些日子不是天天為帶給她孤單寂寞而難過和歉疚嗎?旁人不知道無可厚非,但那種分隔兩地的相思之苦自己不是有最深刻的體驗嗎?如果說一方面明白她所受的折磨,一方面卻不希望她脫離這份折磨,這樣的愛實在只能稱得上可恥。真正的愛應該是看見對方幸福而幸福,而非以任何理由掩蓋自私來束縛對方追尋幸福的自由。
------只有包含了付出的愛,才有它的重量。
當所有人可以毫無成本地非議Dianna的背叛時,誰也不曾探究她到底承受了什麼。她是個善良的女孩,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最終下了這樣的決定,難道她一點掙扎、一點痛苦、一點良心譴責也沒有嗎?不可能的,她當然掙扎、當然痛苦、也當然熬過了許多難受的時刻,但她默默承受了。這麼多年,她沒有為自己分辯過什麼,彷彿從來未懷疑自己抉擇人生的權利。但龍景泰知道,直到今天,她內心仍被某種無法釋懷的情緒時不時攪擾着的。
------也許正是這樣,才造成她今天的情緒化吧。
以為能幫絲印廠渡過難關是錯;沒有充分體諒她的心境是錯,但更錯的是不該如此輕易放棄。龍景泰近乎執拗地經常尋思,假若那時不是選擇同意去美國而是留在香港等待轉機的話,那麼至少等那個Geeio消失了後-----這次「復合」後陳靜茵道出了那時離開他的因由-----自己好可能會把握機會把她重新追回來,那麼一切說不定便會改寫了,她不用一次又一次的遇人不淑,把寶貴的青春浪費在那些根本不懂珍惜她的人身上。
依著這脈絡看下去,要不是她在崎嶇的情路上碰碰磕磕了這麼久,大概不會變作今天這樣的缺乏安全感又唯我的性情,也不會動不動發脾氣。有些時候-----比方現在-----龍景泰不禁猜想她這種任性的態度未許是一份報復,報復他當年沒有真正的把她放在第一位。若真是這樣,他甘於接受任何的克難。
------只要不再離開就好。
龍景泰對這段一波三折的緣分很是無奈,不過他未敢有太大的抱怨,畢竟儘管繞了那麼大的一個圈,終究還是可以跟她走在一起。如果一份偉大的愛情必經三災九難方能修成正果,他至少得感激上蒼沒有褫奪他的資格。
他呷一口微涼帶澀的檸檬茶,靠在椅背上,在柔軟的目光下,不自覺地漾起一抹滿足的微笑。
。
十四年前。忽然撲返香港,數天後才披著一身憔悴與落寞回到東莞的龍景泰,任誰都看得出他正沉浸於失戀的痛苦中。哪怕是多此一問,身為父親的龍城邦還是問了兒子發生何事,儘管兒子一時也弄不明白女朋友何以突然如此決絕的避而不見,但龍成邦單用膝蓋想也估摸到是怎麼回事。他沒有對兒子講太多勸解的話,一來是認為這種事情第三者講什麼也只是幫不上忙的聒噪,尤其是女方如此的不留餘地。要醫治這樣的情傷唯一的藥方就是時間;其次他在巨大的慚愧下自覺無顏說話,或許那小妮子算不上國色天香更非舉世無雙,問題是阿泰這個兒子肯定是十足認真對待這段戀情的,如今為了挽救絲印廠的生意間接害他們分手收場,龍成邦便很難無動於衷。若說是醍醐灌頂也許誇張了,但看見龍景泰強打精神卻動不動神不守舍的模樣,龍成邦不禁有停下來想一想的覺悟。
兒子的幸福大,還是事業的存亡大?
絲印廠的生意表面上有了起色,一張合共十萬打的帽件大單已簽到手中。問題是,這張單是靠低價簽回來的,換了是一等規模的大廠這樣的單價尚有油水,但像他們這種中等規模的廠工人和機器都不足應付,要預期起貨便必須加開通宵班,可是這樣一來所有的毛利都會被加班費抵銷了;再精確一點計甚至虧本也不出奇,即使是最樂觀的情況也不過是得到一點蠅頭小利罷了。
可是若搶不到這張單回來,恐怕得遣散一半的工人了。
吧檯頭上的Casio六吋計算機霹霹啪啪地撳了半晚後,龍城邦最終計出了「意興闌珊」這四個字。面對轉型的挑戰至今,他首次萌起退意,而且有點幡然想通了的味道。他不禁覺得好笑,做人就是這樣,當緊盯著目標一味衝刺的時候,身週似乎沒有其它值得考慮的可能性,然而一旦停下來看一看,當會發現可走的路絕不只一條。不過絲印廠怎麼說也是二十年的心血,很難毫無掙扎便放得下。一時間,龍成邦倒是陷於躊躇的苦惱中。
未幾到了父親節的日子,龍成邦父子暫時放下繁重的工作偷閒回港同祖父母上酒樓吃飯慶祝。席上龍成邦喝了點酒,離開酒樓把老人家安頓回家後時候也不早了,便打算明早才坐直通巴北上。回到灣仔住處的臥室後,龍成邦百感交集,其實他不喜歡這種顛沛流離的感覺,如果可以他希望每晚回家享用老婆的家常小菜,然後在附近散散步或走進京都戲院看一齣戲。可惜絲印廠就像一坨捕鼠漿糊把他黏得動彈不得,使所有家庭生活都被迫犧牲。值得嗎?他再一次問自己。一股迫切的感覺使他覺得不該再拖下去,然而正當他斟酌如何開口跟老伴商量急流勇退的事之際,她卻搶先拿出兒子失戀的事來談。
龍景泰的母親楊鳳屏是個心思慎密,通情達理的新派婦女。雖然她對陳靜茵的自我和偶爾不自覺顯露的小家子氣不以為然,但認為只要是兒子喜歡的,自己這個當媽的便不該妄加意見。不過在心底裏,她還是祈願阿泰將來娶的會是另一個更好的女孩,換言之她早想他們玩完。只不過,當她目睹兒子整晚強顏歡笑心事重重的樣子時,便知道這傻孩子用情之深遠遠超出她之前所以為的。阿泰從小至大都是個開朗豁達的人,什麼煩惱放到他身上就像是把冰放到烈日底下瞬間變溶解光光。小時候即使學業成績老是載浮載沉,甚至在學校闖了跟人打架被記大過這麼大的禍回到家裏也只是猛搔腦袋一臉難為情地請求原諒,被阿爸省了個立立令後轉眼便能夠在他眼裏發現一貫的輕鬆無慮了,哪曾見過他今天的鬱卒和意氣消沉呢?故此楊鳳屏要求丈夫盡可能安排給兒子放個假旅行散心,就算真的不行也必須密切留意他的心情,以防他越想越鑽牛角尖繼而做出什麼傻事。儘管她才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迷失到這種地步,但以母親的立場而言要完全清除有關的憂慮談何容易。
既然傾談到這個,龍成邦就坡下驢提出結束絲印廠的想法。由於楊鳳屏曾經為絲印廠付出的也不少,龍成邦以為至少在感情上好難清脆地獲得她的認同,再加上賬目上看絲印廠的生意正從低谷反彈,而且仍欠銀行一百八十多萬購置機器的貸款,結束生意的想法便有點不切實際了。怎料楊鳳屏對他這個念頭竟是喜出望外兼舉腳贊成,反而使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到了這時楊鳳屏也懇切剖白,自從絲印廠遷上大陸後她便未曾開心過,留守香港的她總是望穿秋水才能見到老公和兒子,成天不是怕兩父子湯水不夠便是憂心有什麼流鶯冶蝶會勾引自己的老公,有時想到真會冒出個二奶來跟自己攤牌,還曾不禁偷偷哭一場。如果非得夫妻分隔才能生活富足,她寧願粗茶淡飯過日子好了。而時機正巧的是不久前跟在美國生活的胞姊通過電話後,胞姊的一個建議一直盤繞在她腦海內。經過多日來的憧憬,此刻她很激動地感到美夢未必不能實現。
她握著丈夫的手,目光生輝地問他願不願意移居美國。
楊家大小姐楊鳳鳴早於六十年代便嫁到美國,定居於俄亥俄州的派克縣。她的夫婿保羅.提利爾是當地提利爾牧場的第二代傳人。保羅聯同他的兩個兄弟及妯娌,加上一些聘用的工人打理十二公頃的廣闊牧場,為俄亥俄州的居民提供穩定的牛羊以致火雞供應。近年提利爾兄弟有意擴充牧場,但考慮到若擴充便只能聘更多的外人來打理,囿於某些保守的觀念,他們都不願意看到牧場變得企業化,於是擴充的想法便懸了起來。後來在某晚的餐桌上,保羅的么弟格雷對楊鳳鳴打趣說香港即將回歸共產政權,何不趁此游說在香港的家人移民過來呢?那麼便可一舉兩得地增添了家族成員從而擴展牧場的規模了。這提議得到餐桌旁所有人一致的歡迎,他們七嘴八舌研討當中的可能性,也發表了許多對中英談判一知半解的意見。最重要的是一家之主的老提利爾也很態度積極,他當即拋出一些粗略的方案著楊鳳鳴嘗試向香港的妹妹作出邀請。楊鳳鳴很為夫家的愛屋及烏感動,但卻對把鳳屏一家招來牧畜的實現機會不敢樂觀。
楊鳳鳴並未聽妹妹提起過絲印廠如今的困難,她亦不如提利爾家的人視香港回歸是一件災難的事,所以似乎沒理由相信鳳屏一家會忽然放棄本業移居來這裏養牛。不過她姑且打了長途電話跟楊鳳屏談了這事。楊鳳鳴跟這個妹妹感情要篤,如果以後能一起生活當然是美事,所以她的遊說也是不遺餘力的。儘管兩姊妹最後都認為成事的機會不大,或至少短期內不可能實現,但楊鳳屏答應了會好好跟龍成邦商量這事。
遠離煩囂,與所愛的人歸隱田園,單是這一點楊鳳屏便為之心折。她思前想後,不斷揣測龍城邦願意作出這重大改變的機率,可惜怎樣想答案也似乎是天方夜譚。還有阿泰,叫他拋低女友移居美國過別人眼中的退休生活無疑是有悖情理的要求。但現在這兩大壁壘都不存在了,老公正正生起解甲歸田的想法,兒子又落入失戀的低潮期,恰恰需要離開傷心地治療情傷。以後的前途,等他心情平伏後再打算也不遲,反正他本來就是美國公民。
沒錯,凡事須講求可行性。楊鳳屏之所以為這命題如此心潮起伏,好大的原因是龍景泰乃係誤打誤撞出生於美國的。1971年,新婚不久的楊鳳屏偕同夫婿遠赴美國探望誕下了第一胎的胞姐兼補度蜜月,其時她已懷有二十八週的身孕。本來兩夫婦壓根沒有什麼詭計讓腹中塊肉在美國出生,而且簽證的時間也不容許逗留這麼久。怎料一個月後正準備如期回港前,楊鳳屏出現強烈的妊娠反應需急送醫院,經診斷後發現有胎盤前置的問題。生命安危大於一切,金髮碧眼的美國大夫毫無妥協餘地的要楊鳳屏臥床養胎,飛越半個地球返港的事想也別想,他才不管孕婦的簽證是否到期。在這個民主國家裏,醫生的專業指示足可凌駕法律,移民局唯有酌情為龍成邦夫婦延長簽證。三個月後,龍景泰便在辛辛那提市公立醫院的產房來到這世界,母子平安,並按美國憲法賦予了美國公民的身份。這是額外的幸運,就像意外在飛機上分娩一樣。不過意外得了個美國寶寶並沒有改變什麼,龍氏一家還是按原定計劃回港生活。即使十二年後展開了中英談判,許多親友都舊事重提認為可藉泰仔的美國人身份移民過去,但龍城邦夫婦始終看不到有非走不可的理由,而且話說回來,兒子握有這一優勢,他們又何需作出過敏的綢繆呢,若將來真有什麼可怕的改變再走也不遲。
換句話說,現在是天時、地利、人和俱備。
翌日一早,兩公婆便認真的跟兒子提出移民之事。龍景泰聽後當然大感突然,1霎時間也有些不知所措,但片刻後他便覺得沒有所謂沒了。沒了Dianna,活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又有什麼分別呢?
事情就這樣起動了。龍成邦馬上放出風聲欲把絲印廠賣盤,不出數天便有了中間人來洽談。準買家乃龍成邦多年來的競爭對手,彼此曾有過搶人搶單搶原料的過節,見了面也是大眼瞪小眼的冰炭不合。對方曾公開說過要不把姓龍的打垮;要不把他的廠買下來,現在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何況眾所周知龍成邦簽下了那麼一張大單,這已不是意氣用事,而是真的有利可圖了。雖然他不明白姓龍的為何會在這個時候把廠賣掉。
儘管曾幾何時龍成邦放過寧可把廠燒掉也不會賣給這種小人的大話,但此時他已換了另一副心境了,曾經的你死我活如今已不值一提,也再找不到什麼爭一口氣的理由。而且這冤家的出價也夠進取:五百萬連機器、物資及訂單。這未必是龍成幫心目中最理想的價錢,但次高的出價者已相差了一大截。夜長夢多,龍成邦最終敲定把廿年心血讓於敵手。
賣仔不摸頭,龍成邦倒是頗為自己的灑脫而訝異。
1997年正值樓市高峰期,他們在灣仔道的寓所升值至290萬,而且甫放盤便有人爭著送上支票,結果以295萬的價錢賣出。清還了銀行的貸款後,他們仍有六百萬現金在手。年輕公民搭配投資移民的父母,美國政府當然無任歡迎。
總算見證了回歸大事後,龍家三口便在剛剛啟用的赤鱲角機場告別香港。
提利爾牧場位於辛辛那提市以東120公里的派克縣郊區,由俄亥俄國際機場開車過去最快也需五個半小時。牧場幅員遼闊,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牧養了一萬三千隻綿羊、八百頭乳牛、七千隻火雞;地上蓋了三十座弧頂牛棚、雞欄、羊舍,還有石造的乳酪工房、水泥倉庫、工人住宿的磚房,以及提利爾家族各房居住的原木平房。若徒步橫越整個牧場,起碼要花上三個小時。
失去方向舵的龍景泰落腳這滿眼青草牛羊之地的頭一個月裏,每天仍是懷著一種很不真實,甚至是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過日子。牧場的空氣很清新,即使到處飄蕩著牛羊雞犬的羶騷味,聞起來還是帶著甜味的;牧場的景緻很美麗,不管往哪裏看都像是一幅心曠神怡的風景畫;老提利爾、提利爾兄弟和他們的老婆,以致那些來自尼日利亞和烏干達的黑人傭工們全都對他們這三位來自東方之珠的新成員奉上最大的熱情和友善,當中大姨楊鳳鳴就更不用說了。就算不能說如同在自己家一樣,也肯定是融洽又愉快的相處。然而,這種種的美好與愜意偏偏不能消解龍景泰內心深處的那些執著和思念。歡笑背後,他的心總是處於隨時無端觸痛的狀態下,鬱結的感覺也動不動堵在胸口。其實他有努力過放開心情,可是只要一獨處,他便會不自覺地遙望著無盡處,回憶她的一顰一笑,和那些甜蜜的依偎;特別在晚上,牧場沒有光害,當他坐在平生未見的壯麗銀河下時,那些思念的情緒更加膨脹得像要把他的生命解體。他無助地看著星星,有千言萬語想向她傾訴。這個時候,他便會深深懷疑自己在做什麼或者還能做什麼。如果手上能有找到陳靜茵的電話號碼,他絕對會按捺不住給她搖電話;只要她說一個好字,他會不顧一切撲到機場買最早一張飛返香港的機票。可惜,他只能坐在萬里之外對星發呆。
龍成邦以加入股份的形式買下緊接提利爾牧場的一片五公頃荒地,準備增建一批更現代化的牛棚。初步而言會先試養一百頭乳牛,以後再增加上去。開荒需時,這期間龍景泰便將個學徒搬跟著保羅姨丈學習打理牛棚的種種知識。在這之前,包括龍景泰在內許多人以為牧場的工作輕鬆閑逸,不過是餵牛吃草、替牠捏放牛奶等旅遊廣告式的印象。實際上卻不然,而且簡直是刻苦耐勞才能勝任的工作。每朝天一發白,龍景泰便得起床,幫忙弄出豐盛的早餐後,幾百樣工作便等著他們去處理。首先需巡視牛棚看看有沒有生病了的牛,然後安排飼料、換清水、收集牛糞(加工處理留待冬天作燃料)、泵奶、製作奶酪、清潔牛棚,甚至接生牛續等等,還未計此起彼落的各類修葺工作。因此直到太陽西沉前,整天是忙得不可開交的。而到了晚上放下工作後,牧場裏的所有人會濟濟一堂享用卡路里爆棚的晚餐,大家高聲談天,飲許多的啤酒和威士忌,然後分別去打牌、下棋或唱歌。這裏的生活竟然不亞於從前的忙碌,雖然身體很累,腦袋更因時時要翻譯英語而容易昏沉,但龍景泰很慶幸這樣至少可以令他少一點精神、時間想起她。踏進第二個月後,他開始比較願意相信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或許真的終有一天,他不會再記起Dianna這個名字。
奇怪的是,時間一久,龍景泰又發現情況與自己所以為的有所出入。他很驚訝自己似乎一直沒有真正的適應這新的生活,Dianna的倩影在腦裏打轉的時間的確減少了,心痛的銳勁亦減輕了,但這樣寧靜而充實的牧場生活卻使他愈益感到枯燥,或者說越來越感到一份難言的空虛,彷彿是流落在陌生星球上的孤寂。雖然老大丹尼.提利爾的墨西哥裔養女對他很感興趣,因而產生出一些漣漪,無奈他對這份愛慕只感到為難,只想盡量躲開她。
另一方面,語言能力也是他安身立命的一度障礙。他的英語本來就是比應付遊客問路強一點的程度,讀寫聽的能力都非常有限,不過只要詞彙不太深,慢慢講他還是聽得明的。問題是牧場裏每個人操的英語都有他自己的口音,搞得有時連基本的字詞也聽得他一頭霧水,或誤會了意思大出洋相。儘管過一段日子後大家已習慣了對方的口音,日常的溝通也沒再出問題,可是憑這口匱乏辭彙的英語根本談不出什麼深入的話題。缺乏推心置腹的了解自然也建立不了具份量的情誼,換言之他只有友善的工作夥伴,沒有可以深交的朋友,這樣不感到枯燥和空虛才怪。於是他很懷念有小方結伴的時光,想起在小方面前什麼心事都可以傾囊相告便教他倍感落寞。雖然有父母和大姨常常很關切地想挖出他的心事,但他始終不好意思在他們面前吐露那念念不忘的哀愁。不知何時開始,他不吐不快地對著牛棚裏的牛喋喋不休,然後又為自己的怪異行為感到不安。他陷於一種說不清的苦惱,因為他不知自己想要什麼和不想要什麼,尤其是這種不痛快和倦怠感從未在他身上出現過。
他想找尋突破,卻一籌莫展。
然而,命運早為他安排了轉機。
提利爾家族的男兒有參軍的傳統,男孩一屆成年便會到軍隊待一段時間,退役後要不留在城市發展,要不回到牧場幫忙。老大丹尼爾的兩個兒子一同於陸軍砲兵隊服務;老么格雷的長子已從海軍退役回來,幼子則仍在第七艦隊的羅斯福號航母上擔當通訊兵;而龍景泰的保羅姨丈也有兩個兒子正在第三年於海軍陸戰隊服役;至於保羅姨丈和他的兄弟亦曾是美國大兵,丹尼更曾參與過越戰,而老提利爾則以機械兵的身份經歷過二次大戰。一門多傑,愛國的提利爾家族與美國軍部可謂息息相關,對於能夠穿上軍服也視為無上的光榮。所以當龍景泰在第一個感恩節過後收到從五角大樓發出的服兵役令時,全個提利爾家族均興奮莫名,隨即所有小屋都為他豎起國旗,晚上更宰了兩隻火雞擺起宴席慶祝(龍景泰受夠了火雞,幾乎沒碰過),大家爭相為他舉杯,哮些豪壯說話之餘,近放喉大唱了好多支激昂的軍曲,好像真有什麼保家衛國的戰役等著他上陣,教仍為忽然要當兵之事感到困惑的他只能莞爾和苦笑。
在這之前,不論龍景泰或龍成邦夫婦都忽略了服兵役義務的事,所以對突如其來的服兵役令有點手足無措。不過龍景泰並非不想履行這義務,相反他對能有機會成為美軍感覺有點夢幻,而且他也實在渴望改變處境。只是想到中途離隊他感到有點對不起父母,畢竟開荒的工作正如火如荼,很快便到真正建立牛棚的時候,而他卻在這時丟下擔子離去好像很不負責任。但龍成邦和楊鳳屏同樣覺得沒有所謂,建立牛棚從來不是他們來美國的重點,他們大可以抱著懶洋洋的心情讓事情慢慢成就,大不了把養牛的數目降至可以應付的程度便行,反正他們一開始便預了阿泰不會從此留在牧場裏的了,而且這幾個月裏他們在一旁觀察到這個兒子仍有不少鬱鬱寡歡的時候,讓他嘗試一下軍旅的生活說不定能更有效地刷洗掉對那個女人的記憶。
轉眼便是耶誕,保羅的兩個兒子一起獲得假期回牧場過節。龍景泰雖然跟這兩位表哥已許久沒見面,但一重逢便絲毫沒有生分的感覺,也許表哥們都有著一半的亞洲面孔關係,雙方都有一份額外的親切。當知道龍景泰已收到服兵役令時,兩兄弟便滔滔不絕的向這名表弟講解海軍陸戰隊的種種情況,又分析了各軍種的好處和壞處,聽得龍景泰差點裝不下那麼多資訊。其實他已決定新年過後便到新兵處報到,只是仍躊躇著該選哪個兵種,聽表兄們講了一晚後,他便傾向加入海軍陸戰隊了。
1998年初,隆冬的雪總算下完了。龍景泰隻身往聯邦徵兵處報到,接受了背景調查、體格檢驗後,他被分派到內華達州的陸軍軍校接受為期三十週的訓練,而後入伍於第九師海軍陸戰隊1 0 3旅的後勤物資部。
在位於阿肯色州的軍營裏,龍景泰負責所有軍需品的物流和調度紀錄。說穿了,其實就是個倉務員。但他並無懷才不遇的情緒,更認為要掌握所有物資的流向和供應是一個了不起的使命。至少,那些像熊一樣的同袍弄壞了裝備也得來到他面前客客氣氣地填表。至於父母方面,特別是楊鳳屏,對兒子擔任這種低風險的崗位大表安心。
這一年已有了「lCQ」,但龍景泰當然不可能使用軍隊的電腦搞這些私人通訊,所以他還是安安分分地寫信給香港的朋友。方皓良得知他成了如假包換的美軍後大呼羨慕,每次都在回信中千叮萬囑龍景泰拍多些戎裝照片給他看。
軍營的生活苦樂參半。身為黃種人,如果說完全沒遇過種族歧視的事情是自欺欺人,好在龍景泰一般對這種事不大在意,而且他常常掛在臉上的友善笑容和健碩的身形也贏回了營中不少的友誼和尊重。唯一叫他苦惱的是自以為已進步了不少的英語原來仍不足以派上用場,他們用了太多俚語和相關詞了。有時聽了半天龍景泰還是不敢肯定人家一來一往究竟在講些什麼,只好看見人家笑也趕緊笑,但感覺有夠白癡。幸好他認識到一個會話能力和自己不相伯仲的朋友,可以同病相憐又不嫌棄對方地輔以肢體語言作溝通,這樣竟然變成了相濡以沫的深交。對方是比他年輕了五歲的巴查。巴查是菲律賓人,與龍景泰得到美國國籍的因由幾乎如出一轍,這多少成了二人一見如故的理由。
其實菲律賓人一半的時間都在說英語,但口音和文法也有點自成一體,就像新加坡人說英語一樣。但對龍景泰而言,和巴查說英語起碼少了一份自慚形穢的負擔。巴查機靈敏銳,舉一反三,可惜大部分的智慧都用在如何偷懶之上;他也愛作弄別人和大講黃色笑話,「Tank」(坦克)這外號便是他贈予龍景泰的,在菲律賓的市井俗語裏,「坦克」乃形容在床上大而無當的戲謔。但壞笑著的巴查強調是因為他厚實的身形才給配上這外號的。龍景泰半信半疑,不過也當場承認這外號挺威風的。
時間飛逝,三年的軍約快滿,龍景泰開始考慮是否繼續留在軍隊。其實所謂考慮,諸種實際因素都是次要,他真正著意檢視的是否對她忘記得足夠。事實上,他想起陳靜恩的時間相隔得越來越久了,有時甚至感到內心有種已放下了一切的平靜。如果時間可以讓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變薄變輕,距離也有它功不可沒的地方吧。不管如何,龍景泰最終謹慎地決定再多待在軍隊三年,之後回牧場養牛也好,或者回流香港生活也罷,應該再感覺不到那道傷疤的存在了。反正,阿爸阿媽的牛棚已落成了並運作得不錯,雖然養的只是區區幾十條牛。
龍景泰與巴查同樣於一年前被擢升為中士,不過巴查表示過,待軍約完結後便會返回菲律賓。龍景泰問他為什麼不留在美國,巴查用一貫誇張的表情說家鄉有一打女朋友盼著他回去,又說在菲律賓裏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一般已有三四個老婆,以及一大窩小鬼,所以他要趕回去把女朋友們的肚子弄大,然後再把生下來的孩子弄回來領取福利。龍景泰分不出他是講真的還是講笑,唯有取笑他是兔子(兔子擁有超強的繁殖力)。巴查很高興,認為被稱作兔子是美譽。
其時,聯軍進入了阿富汗。
接獲軍令24小時後啟程往阿富汗執勤時,龍景泰和巴查皆萬分意外。某程度而言,兩年多的基地生活使他們無形中只把自己當成是穿軍服的倉務工人,就等於是就業於「亞馬遜」或「沃爾瑪」的倉庫一樣平凡。事實上除了定期的槍械訓練外他們平時也沒機會碰槍,現在突然說要奔赴真正燃著戰火的地方,毫無心理準備下又怎會不徬徨呢。軍人也是人,除非已被訓練成殺人機器,否則對上戰場有一點卻步心態是人之常情,端乎在人前表露多少而已。不過他們畢竟屬軍資後勤隊的,跟真正披甲上陣的兵員所面對的危險根本不可相提並論。據知即便去到阿富汗(這地方從來不在龍景泰希望遊覽之列),也只需待在軍事基地內,與無情的戰火仍相隔著遙遠的距離,換言之安全無虞。而這一點亦令楊鳳屏勉強放心答應讓龍景泰走這一趟。不過管這位母親答不答應也無改事實,每名軍人入伍時已對國旗宣誓效忠,司令部一切合法的命令他們都得遵從。故此他們唯一可做的,是趕緊往醫務站打防疫針然後回營打包。
翌晨曙光初露他們便已整裝出發。同營合共180人員,抱著槍,背著脹滿的背包,臉上是一式的安之若素或不當一回事,彷彿他們不過是前往下一站名勝的觀光客。只是在這180人當中不知有多少顆心是懸著這可能是不歸路的憂懼,是個別的少數?抑或佔了大部分?還是全體亦然?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因為許多人根本無法確切釐出心中有否這憂懼的存在。身為一名軍人,在這個時候最好放下個體的存在感,只把自己視為軍力的一部分。於是他們在一種莊嚴的張力下安靜有序地分別登上十台軍用卡車,浩浩蕩蕩的飛馳往八里外的空軍基地。兩架軀體龐碩的C-17O軍用運輸機已放下腹板在等著他們了。軍人們沒有一刻的停留,魚貫鑽進機肚,然後直飛阿富汗南部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
六小時的航程裏,龍景泰一直沒有像同部門般打盹補眠。他抱著自己的M-16步槍,在轟鳴的引擎聲中有的沒的想了很多事情,當中自然少不免想起了她。儘管此行不算真的徵戰沙場(僅對他和巴查等少數人而言),但搞不好也有陣亡的可能。他並不想死,但若真的不幸掛掉他很好奇自己的死訊會事隔多久及透過怎樣的途徑傳達給Dianna,而她又會對此有多大的反應。龍景泰不禁悲觀地設想,相隔了這麼久,她還能不能即時記起自己是誰也很難說,即便記得大概也只會難過一下,蹙起眉頭,然後告訴身邊那人自己的一個舊相識居然死在那種莫名其妙的地方。他閉上眼,在心中無聲的嘆喟------我為什麼還是在乎?
太陽沒入阿富汗的地平線前,他們已從巴格拉姆空軍基地開抵坎大哈北部的聯軍基地,而龍景泰和巴查以及另外四名新兵被派遣到距離基地五公里的三號補給站執勤。一路奔波的途上,映入龍景泰眼簾的不是破落的房舍便是一望無際的蕭索黃土。俄軍已後撤150公里,他們所經的地帶已是非戰區,可是哪怕沒有炮火的蹂躪,這片死氣沉沉,貧瘠不毛的土地又可以建立怎樣的未來?龍景泰深為感慨,生於這片地上的人一生過的是怎樣的日子?活著只是水深火熱裏的掙扎,所有關於幸福的盼望皆奢侈得他們的生命無法承載。他們活在咀咒中,活在沒有希望的國度裏,也許唯有死亡才是命運最後賜於他們的憐憫。
更教人哀傷的是,像這樣的人間地獄世界上不止一個。
3號補給站的規模之小嚇了龍景泰一跳。這裏原是一所小學,但也只是擁有五個班房的平矮石屋,其中只有兩個班房放了補給物資,所以整個補給站加上剛剛增員的六人也只得二十四名美軍駐守。不過就地理位置而言,3號補給站具有不輕的戰略性,萬一東、南面的1、2號補給站出狀況,3號補給站便可兼負支援聯軍往北退守的任務。惟於一般的情況下,3號補給站的角色比較像聯邦快遞的分件中心那樣。
他們稱這補給站為「蜆殼」(原說法為「sell」),除有取笑這地方像加油站那麼小的意思外,也借用了「cell」的諧音以揶揄像監倉一樣的枯燥乏味。但「蜆殼」還是有令人驚喜之處,沒人想到這學校的腹地居然有一塊平整得不錯的硬土球場,讓他們可以踢足球來消遣。
縱然如此,在「蜆殼」的日子當然不能跟設施齊全的陸軍基地相提並論,而且因為隨時隨刻都要荷槍實彈,又要忍受酷熱的天氣(但入夜後卻冷得要命),和不時吹颳的風沙,精神和肉體方面都不好過。不過正正因為克難,同袍間便自然而然產生出唇齒相依的情誼。相對於阿肯色州的基地裏,「蜆殼」的人情味濃厚得多。不知為何,龍景泰在「蜆殼」裏說的英語也特別得心應手。
蜆殼與巴格拉姆空軍基地有一條安全通道,龍景泰他們幾乎每天都要開著「悍馬」或裝甲運輸車往來兩點,部分的路況雖然很差勁,但從未碰上過麻煩。或者說唯一的麻煩是偶爾穿過當中一個叫賈拉拉巴德的腹地時,附近一些村落的居民會攔在路上乞求食物,甚至有婦女央求他們把她們懷中的孩子帶走。他們固然愛莫能助,除了把腰包裏幾根朱古力未能量棒給那些可憐的孩子外已沒有更多可做的事情了。補給站指揮官多番提醒他們切不可掏錢給當地人,因為一張美金帶給那些人的可能是殺身之禍。這一點,沒有人會懷疑。
然而剛踏進第一百天,麻煩還是來了。
這一天3號補給站接到的指令只是從巴格拉姆空軍基地運回一批槍油和阿士匹靈,由於物資的數量不多,指揮官認為毋須裝甲車同行,只派兩輛悍馬執行任務會省時、輕鬆一點。這種做法並不罕見,過去已多次作相同的安排,事實上任務執行者更歡迎這樣,可以早去早回。是日天氣不錯,他們都期待著下午來一場足球賽。
此行由來自俄勒岡州的馬瑞上尉帶領七名隊員出發,分別是中士龍景泰和巴查、出生於馬爾他的洛頓上士、猶他州的尼奧下士、密西西比州的史密夫下士,與及負責駕駛,出生於波多黎各的柏加和加州的辛尼下士。兩輛悍馬的編號分別為3-1和3-2,而只有領頭的3-1車頂上架設了M249 Marine(DX)機關槍,由史密夫下士從車內伸出半截身子掌著。龍景泰和巴查分乘3-1和3-2。柏加下士開著3-1,啟程不久便開始哼唱Backstreet Boys的〈Don't What You Back〉。坐於副駕上的馬瑞上尉不久後也加入和唱,接著車頂上也傳來史密夫下士的歌聲,只是被風聲打得有點怪異。龍景泰愉快地在槍身上敲打拍子。
進入了賈拉拉巴德腹地不久,他們發現一公里外的村落騰升起數道黑煙。馬瑞上尉心感不妙,用望遠鏡觀察了斯須後,估計那可能是武裝襲擊造成的。他立即命令所有人擎槍戒備,但還未及向坎大哈的聯軍基地報告狀況3-1便已遭到冷槍襲擊。史密夫下士反應極快,M249的火帽已立即撥到發冷槍的方位噠噠噠噠的開火還擊。偷襲者雖然瞬間被轟斃,但3-1 、3-2上的所有人已爆升出腎上腺素,如同受訓所學的那樣,他們各自擎槍監視十五度寬角的方位,全神貫注地作好隨時扣下板機的準備。
兩車繼續前進,馬瑞上尉向坎大哈基地呼叫,但無線電的狀態未如理想,通話斷斷續續。
在戒備的張力中,一輛破爛的農夫車響著尖噪的引擎聲從村落深處飆出,隱約可見有四、五名武裝分子在車上。史密夫下士再一次其應若響,M249用九毫米子彈織成的火網幾乎毫不浪費地撒在目標身上。不消片刻,那輛農夫車便冒火爆炸。柏加讚賞地吹了聲口哨。馬瑞上尉舉起拳頭示意停車觀察,龍景泰和後車的巴查、尼奧和洛頓都下了車以悍馬作掩體監視著村內的動靜。農夫車上滾下來兩個人,都遭洛頓和巴查幹掉。
龍景泰也有開槍,但似乎沒擊中任何人。汗水從護目鏡的下方流到下巴的頭盔襻帶裏,心跳每分鐘120,板機上的食指像灌了鉛一樣。戰爭!他想,現在是真正的戰爭了。
馬瑞上尉終於報告出目前的情況,坎大哈基地亦憑GPS確認了他們的位置。由於安全通道內不應有敵軍,基地要求馬瑞上尉就地評估風險後上前確認敵人的來路。馬瑞上尉衡量了一下,透過無線電表示令命。
3-1、 3-2縱隊前行,除駕駛和掌著機關槍的史密夫外,其餘人以車身作掩體徒步前進。直至來到農夫車的30碼外也沒發現其他的武裝分子。農夫車仍在燃燒著,發出刺鼻的臭味和濃濃的黑煙,就像村內冉冉升起的那些一樣。
農夫車旁橫七豎八的躺著四具屍體,其中一人整截下身不見了,但手裏還緊緊握著一支AK-47。洛頓上前粗暴地把那支AK-47踢開,然後走到另一具屍體旁邊蹲下檢查。一看而知這些人不是俄羅斯佬,如果不是阿蓋達,便是一些乘亂作惡的流寇土匪。龍景泰盯著地上那句殘屍看了許久(實際只是十秒),驚嘆於死亡如此的真實和接近。
很快地他們便發現這些傢伙委實死不足惜,當他們向就近的房屋進行搜索時,看見了一具接一具的屍體,但那些不是武裝分子,而是已經在過著饔飧不計的貧苦日子的村民。事後證實那些泯滅人性的混蛋整夜在屠劫村落,至少二十多名男村民被行刑式槍殺,然後他們發現數具婦孺屍體,皆赤裸下身,無疑曾遭強暴,其中一個恐怕只是十一、二歲的幼女。龍景泰跟著洛頓和尼奧往第二間屋走去,一個約莫五歲的男童俯伏在門柱旁的血泊中,旁邊是他滿身血洞的母親,他的父親和兩個哥哥則被吊死在屋後的樹上,生前顯然曾遭毒打。洛頓和尼奧不斷唸著「我的天!」和「該死!」;至於龍景泰,他緊咬著牙,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他們在下一間屋發現一名生還的男村民,但一來言語不通,二來那男人只管呼天搶地一味攤開兩手像在問「我們的神做了什麼?」,根本無法向其了解到底有多少悍匪屠劫這村。即是這樣,龍景泰已有他的看法,就死傷情況看不可能只靠農夫車那四人和當哨兵那兩個傢伙造成,換言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危險的信號繃緊了龍景泰的神經,他著兩名下士立即隨他回撒。甫步出屋外,見到巴查正朝他們迎面步來。就在這時,眾人聽見史密夫高嚷「找掩護!」,緊接著槍聲便起!事出突然,龍景泰三人反射性地跳回屋牆後;巴查介於3-2與石屋之間不湯不水處境尷尬,但他仍敏捷地撲倒在一丘泥頭後權作掩護,只是難免有點孤軍作戰的形勢了。
這邊廂,龍景泰他們清楚看見大概有四、五十名武裝分子正從村深處人影幢幢地掩殺過來。M249作出了有效的壓制,但敵人仍然以打游擊的方式逐步逼近,不過動作笨拙得把自己變成了活靶。尼奧開槍擊倒一人,洛頓則有點失控地以連發掃射,雖然好像打中了兩三個,但迅速打空了一隻弹夾,逼得尼奧厲聲要他冷靜。龍景泰開了十餘槍,似乎沒擊中任何人。儘管在佈點上他們八個人分處的三點構成了交叉火網,扼殺了敵人擁上來的空間,但對方擁有壓倒性的人數,而且還不知道有沒有更多的增援,只要彈藥一盡,他們便活不成了。馬瑞上尉緊急要求基地增援,並下令撤退。然而當3-2冒著彈兩衝近龍景泰他們藏身的屋前時,一枚反坦克火箭炮直直轟中了車身,駕駛座上的辛尼下士當場陣亡。滾燙的衝擊波打在龍景泰臉上,像被沸水炙了一下。他滾跌地上,視網膜仍留著橘黃色火光的殘影。
藉著火箭跑的震懾,敵人瞬間向前傾瀉數十米,形勢便像半月形的咬住了巴查和3-1的位置,並瘋狂向他們開火。幸好對方應該只得一枚火箭炮,否則馬瑞和史密夫便處境堪虞。不過現在也好不了多少,除非丟下屋內的三人和土丘後的巴查開車逃跑,否則打光子彈後面只能等著見上帝了。不過馬瑞上尉不容許這種自顧逃命的選擇成為選擇,他也深信身旁的柏加和車頂上的史密夫不會選擇捨棄同袍。他珍惜子彈地開槍,同時內心大聲地祈禱增援快點到。M249的九毫米子彈打盡了,史密夫改以M-16抵抗。
儘管目睹辛尼被轟成肉醬,但龍景泰沒有恐懼,因為憤怒的情緒已壓倒一切。他跳出屋外衝刺到另一端的牆角,更有效地以火力掩護被敵火逼得無法伸頭的巴查。平生首次地,龍景泰進入意識清空的境界,每個進入他步槍上瞄準器的十字中的頭顱都被他的子彈清脆擊中;他發揮極致的視力,甚至像可看到血花濺出的慢鏡;他不斷微調角度扣下板機,不知為何有些目標不經思考地連扣雙發,彷彿預知一發不足以送那混蛋下地獄;彈殼旋舞著哐啷落地,褪下空了的彈夾,推上新的,射擊,射擊,射擊!子彈嗖嗖從他身周劃過,激起的沙石打在身上像被小木棍戳中的痛,但他絲毫不去理會,只心無旁騖地想著要殺光這些雜種!
一個不留!!
身上四只彈夾已打光三只了。馬瑞上尉和柏加已在打他們的M9手槍,對方的火力卻此消彼長。有那麼一刻,龍景泰認為已沒有機會活著離開這裏了。
然後AH-64阿帕奇攻擊直升機的螺旋槳聲在他們身後響起。
猶如天雷乍響的,二架阿帕奇高速掠過他們的頭頂後馬上以機鼻下的23毫米口徑機關炮向敵人掃射,並先後發射四枚70毫米對地攻擊火箭,一眨眼便連人帶掩體轟個稀巴爛!面對這兩頭空中老虎,那些流寇連抱頭鼠竄的機會也沒。阿帕奇迴旋一圈進行次輪掃射時,龍景泰手腳並用爬到巴查身邊,他激動得在巴查的頭盔上吻了一下;巴查抓著他的衣袖,一直歇斯底里地笑。
他們得救了,再無端喪失一名隊友下。
在阿柏奇的護送下,3-1垂頭喪氣地載著辛尼破爛的身體馳進坎大哈聯軍基地。醫護兵已等在那裏,可惜誰也不會認為辛尼還有接受急救的必要。腎上腺素消退後的龍景泰全身像散了架,而且他發現左手骨折了,腫起了一大片。他完全想不起是如何把手弄傷的,只知道現在痛得要命。死裏逃生的隊友們圍起來互相擁抱,但每個人的心情也很複雜,為剿滅了一批邪惡之徒而亢奮、為在鬼門關轉了一圈而後怕、為每個人所展現的勇氣與力量而自豪、為不幸死去的手足而哀傷……不管他們心裏運動著什麼情緒,現在都不想說話。還有一點相同的是,他們每雙眼裏都或多或少地載着迷惘。
原來這邊是戰爭。
後來得知,他們遇上的是一支剛脫離了阿蓋達的人馬,成員不足百人,。溜掉了一些,其餘的都被殲滅在賈拉拉巴德的那條村裏了。至於村裏也有七十多人遇害,十多間房屋被燒毀。然後,這樣子慘無人道的事件便變成這國家海量的不幸事件中其中一闕無足輕重的檔案。人命的價值,完全端乎他活在哪裏。
龍景泰左前臂的尺骨裂得不輕,軍部翌日便安排把他送回阿肯色州的陸軍醫院。他不想把父母嚇個半死,所以隻字不提遭遇戰的事,只謊稱是在踢波時摔斷了手。手上打了石膏並不是件愉快的事,但幸好傷的不是腳,他仍可在醫院裏晃來晃去打發時間。和照顧他的醫護人員混熟了後,他獲準進入醫護人員休息間用那裏的電腦上網。這讓他非常高興,有什麼比透過互聯網接觸整個世界更有趣更能殺掉無聊時間的事情呢!為解鄉愁,他首先想到登入Yahoo!的網頁,看了一些香港的新聞後,也閱讀了不少新興的博客文章,有興趣分享的,有日常瑣事的,也有心靈雞湯式的。那些博客未必寫得很精彩,但龍景泰讀起來總有份親切感,於是便經常關注。
然後便發生了九一一事件。
沒有人能夠確切形容目睹世貿中心兩座摩天大樓吐著灰塵石硝坍塌下來的心情,但當中肯定包含著極大的震撼與及某種意義上的絕望。所有的規則原來如此不堪一擊,所有堅固的事物原來可以瞬間化作粉塵,你只能目瞪口呆接受事實。其時龍景泰已回到後勤物資部原來的崗位上。全國軍隊進入二級戒備,大戰彷彿一觸即發。然而龍景泰很是茫然,他們究竟要對付誰?需要付出代價的人到底在哪裏?他想起不久前在阿富汗殺掉的那些人-----事後他回想點算了許多遍,死於自己槍下的人大概是十至十三個,而這個數字教他失眠了好幾晚-----假如把那些雜種通通宰掉,這個世界是否便會得到和平?答案其實很清楚,這亦是令人越活越迷惘的原因。
回牧場度假的時候,因為911的事件,也因為波譎雲詭的戰雲,龍成邦和楊鳳屏關上門跟兒子談了許久。他們擔心布殊政府為了報復911恐襲而怒掀戰幔,繼續待在軍隊裏面等於魚游釜中(這樣的思想當然不方便在提利爾家人的面前表露出來),反正他們來這個國家的目的是經營牧場而不是維護世界和平。龍景泰沒有覺得爸媽這樣的想法過於自私,事實上他很能理解父母的立場。只不過,經過賈拉拉巴德的一役後,他彷彿因為戰友辛尼的犧牲而揹負了某一種債。他不會主動要求回到戰地,但若軍部下令,他很樂意回到戰友們的身邊。這種隨遇而安是他認為對家人、對自己、對軍隊間最好的平衡。基於這樣的立場,他說了很多讓爸媽安心的話,首先他現在已調回國內,和待在牧場裏一樣的安全;即是真的要披甲上陣,作為後勤兵種也沒什麼危險可言(這個時候他不敢拿阿富汗之行來說,以免被看出其實有所隱瞞)。最後無論如何也該考慮提利爾家的感受,若在國殤之時選擇明哲保身,那麼他們姓龍的這一家都會受到鄙視,也會給鳳鳴大姨造成極大的難堪。他答應父母只會在軍中多待兩年,到時便不會被看成膽小勢利的人。龍成邦深為同意,楊鳳屏則一臉晦暗,但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年底的時候,巴查也從阿富汗回來了。他無穿無爛,還增加了五公斤的體重。事實上除了那次的意外,他從未需要面對任何的戰鬥。不過巴查還是堅持退役的決定。回菲律賓前巴查真誠地感謝龍景泰當時沒有想過丟下他,無論如何,他欠下這份人情。所以龍景泰來菲律賓找他玩的話,他保證會為他找幾個女朋友。龍景泰呵呵大笑,心忖才沒興趣。
只要一有空,龍景泰便會厚著臉皮晃到陸軍醫院去借用那裏的電腦。他開始用電郵跟方皓良和其他朋友通信。他也訂閱了數個博客的部落格,緊追著他們的帖文。其中一個博客的名字叫「嘉莉亞的樹洞」,主寫的人應該是女生,寫的大多是關於愛情的感受和憧憬。大概有些人會覺得「嘉莉亞的樹洞」所寫的全是賣弄多愁善感的失意言詞,再不然就是對愛情太理想化的不切實際,甚至有人留言批評她是個擁有病態性格,永遠不懂得滿足和感恩的女人。儘管客觀而言「嘉莉亞的樹洞」值得被這樣的批評,但不知為何,龍景泰總是對這博客所寫的東西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彷彿她是一個認識已久的朋友,所寫下的心情都是對自己的一段傾訴。有幾回他好想留言給她,但構思了好一會還是覺得自己詞不達意,最終沮喪地作罷。
回溯起始的時候,龍景泰是為「嘉莉亞的樹洞」的首篇博文而入迷,那是一篇以簡約筆觸描寫的戀愛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應該便是化名「嘉莉亞」的女孩本人,她愛上了一個年齡比自己大許多但風度不凡的男人,可惜癡心錯付,被玩弄了差不多兩年才發現他原來有老婆仔女。最後她抽身離開。卻仍然要獨自為那男人留在她身上的種而面對墮胎之苦。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一切皆是部落格主太過天真、咎由自取,而且這樣說也不算太苛刻,但龍景泰的焦點卻不放在這裏,而是很奇怪地在她的文字裏感應出良多如同感同身受的地方。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大惑不解。儘管彼此在程度上同是傷心人,然而明明是不同的心情,不同的況味,何來的共鳴呢?他愈想愈好奇,正因為這份好奇是他一路下去不願錯過「嘉莉亞樹洞」的每篇博文。這樣帶著疑雲追捧了接近一年的時間後,終於因為「嘉莉亞」引述了徐志摩的一段詩,教他恍然了悟那麼多的似曾相識是怎麼回事了;
如果真相是種傷害,請選擇謊言。
如果謊言是一種傷害,請選擇沉默。
如果沉默是一種傷害,請選擇離開。
這是Dianna常常掛在口邊,很喜愛的一首詩詞。
當然,懂得這首詩的人不一定就是陳靜茵,可是內心翻江倒海的龍景泰馬上翻看「嘉莉亞的樹洞」所有過去的博文,果然發現與Dianna喜好有關的東西其實俯拾皆是------陳慧琳的〈誰願放手〉、張惠妹的〈原來你什麼都不要〉、岩井俊二的〈情書〉、蕃茄湯牛肉通心粉、大腳八雪條……回憶像潮水般湧現,曾經以為忘掉了的一切又再眩目地清晰呈現。是她!龍景泰揪心地確定,嘉莉亞便是Dianna!他不會相信這只是離奇的巧合,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會為〈情書〉流淚又愛吃蕃茄牛肉通心粉;而且懂得徐志摩的女人。是她!不會錯的!一定是她!
原來她……吃了這麼多苦頭。
所有壓縮了的思憶,驟然爆發。
一時間,龍景泰無法原諒自己的粗心大意,竟然這麼遲才發現「嘉莉亞」的真身是Dianna;進而,他極度懊悔曾以那麼自私的立場拒絕理解她的離去。她害怕寂寞,需要安全感,需要別人的保護,難道是錯嗎?他痛心自省,她之所以承受後來那些情路的坎坷都是拜自己所賜,真正應該作出補償的那個其實是自己。他激動地打下一篇懺悔的文字,準備向她告解,請求她的原諒。然而在最後一刻他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他想到陳靜茵既然化名來寫這博文,必然不欲曝光身份。顧名思義,「嘉莉亞的樹洞」就是她傾吐秘密的樹洞,他怎可自以為是的輕率破壞呢!結果他放棄接觸她,只是繼續隱藏在無聲無息中密切注意著「嘉莉亞的樹洞」,憑藉她的一字一句窺探她的喜怒哀樂。
「嘉莉亞」宣告她戀愛了。他戚戚地在心裏默默祝福。
沒多久後她寫了一篇充滿挫敗的感想。他在電腦前難過得咬破了嘴唇。
他就這樣癡癡地看,癡癡地為她的悲喜跌宕。
2002年年底,他必須作出去向的決定,那亦是他豁然決定該怎樣補償她的時候------他要回港,不管以後如何,他要活在她的附近,默默守護她,直至確定她得到了幸福。
他最先把這決定告訴的人是方皓良,也沒隱瞞回流的主要用意。他已預計會受到一番放下癡心的規勸,沒想到方皓良回他的電郵中簡單寫著「我頂了一間槍店末做。你回來,我們一齊拍住上!」,彷彿對他的決定毫不驚訝。龍景泰欣然接受了老死的好意,反正他儲下了幾年的薪金也正好找些小生意搞搞。至於相親方面,他當然隱去了陳靜茵這個因素,只說比較想回香港發展。而龍成邦夫婦也不意外,畢竟他們已看出兒子對牧場生活其實興趣有限。龍成邦打算給兒子一筆錢,但龍景泰認為無此必要而婉拒了。
2003年初,龍景泰回到成長的地方,竟不巧地與680萬香港人共同經歷了驚心動魄的「非典」疫情。期間,他精心佈置與陳靜茵的「重遇」;他所表現出的坦然,讓他得以被接納成為她的一個特殊朋友。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兩年後他終於熬出了復合的機會。雖然相處得不盡如意,但他一點抱怨的心也沒有,這是每個失而復得的人應有的覺悟。
「嘉莉亞的樹洞」後來亦荒廢了,有趣的是龍景泰並不知道,因為回到香港後他便覺得再偷偷窺伺她的秘密是不道德的;而關於這一切他亦守口如瓶,永遠永遠,都不會告訴她令這緣分再度連結的奇妙因由。
過去的事已成過去,重要的是他要她不再需要「嘉莉亞的樹洞」。
這一層,龍景泰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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