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的師兄弟二人離開「燒烤集中營」時已是下午四點後的事。
方皓良的迷彩客貨車上塞了六塊木頭卡板。他原本只想著趕快回粉嶺的野戰場卸下卡板才返舖頭,但與說打算到元朗買老婆餅給公公的永越京分道揚鑣後,又覺得剛剛的燒烤耽擱了那麼多時間現在回粉嶺恐怕返到廣華街時天都黑了,週末下午顧客比較多,但兼職工阿高六點半下班,剩下坦克一個人看店會很踢腳的。於是方皓良決定直接回廣華街算了,反正明早也要到野戰場打點開檔,就讓這些不值錢的木頭留在車裏過夜吧。
廣華街位於旺角登打士街、洗衣街之間一段不足三百呎長的橫街,以位置來說絕對算是旺角購物區的邊陲地帶,本應人流冷清的,但因為這條小街七成以上的店舖俱為售賣氣槍模型或仿製軍服及物品等等,便成了這方面愛好者喜愛流連的地方,特別是熱愛野戰運動的人必然會以朝聖的心情在這兒蒐羅他們的裝備。此外由於好幾家店舖經營了野戰場,廣華街便順理成章成了參加了野戰團的人集合上旅遊巴的地點,於是便出現每個週日清晨整條街滿是一身戎裝的人走來走去的奇景,而且許多人手中和背上都掛著揹著長長的槍袋。附近的居民已見慣不怪,也不會因為他們的槍袋突出一截槍嘴而大驚小怪打電話報警。
仁安大廈佔了半條廣華街,大廈的基座是一個有兩端出入口的小型商場,裏頭沿一條筆直走道對開著的十餘間店舖理所當然地亦是售賣氣槍或軍事物品的,而「紅點」便是位於場內的中間位置。
紅點的店面不算大,裝潢上也不如一些行家的體面;約五百呎的面積中近半劃作了開放式工作間,裏頭放了樸實無華的銑床、鑽孔機和工作檯,牆上的鋼架掛滿了各式長短槍械,全都是客人送來改裝的。其實與其說紅點是模型槍店(今天而言模型槍的說法比較貼近事實,因為使用壓縮氣體發射BB彈的模式已是明日黃花,新款的槍已全是以鋰電推動的了,再叫氣槍便名不符實),不如說是專科維修改裝的店子。事實上由於製造商一般把模型槍的出廠火力設定於一焦耳左右,在香港法例容許的兩焦耳下仍有相當的增強空間,故此許多追求威力的玩家便會找人改裝他們的槍,以期在射程上屈機對手。所以這方面的生意佔去紅點近半的營業額,賣一支模型槍毛利只有百多至三百餘元,但改裝費則已一千元起步,但當然,想賺這些錢必須擁有相應的技術。
而且得具備相當的名聲,才會絡繹不絕有改裝的生意登門。
Rocky和坦克既是紅點的台柱亦是紅點的靈魂,二人的改槍技術已達首屈一指的境界,每每點石成金似的將一支原本垂頭喪氣的原裝槍恰恰好提升成「底邊罐」的火力(此乃模型槍玩家間的術語----以槍嘴貼著空鋁罐發射,打穿罐身的火力約為一焦耳;罐底約1.5焦耳;打穿罐底邊緣的約1.8至1.9焦耳);而且鮮有「lock 槍」(故障,總之是射不出子彈的狀況)的問題,因而在玩家雲集的廣華街中紅點公認具有較高層次的江湖地位。不過很少有人知道所有的改槍技術其實是Rocky傳授於坦克的。但有趣的地方是方皓良從未碰過真槍,而坦克卻曾在美國海軍陸戰隊待過三十三個月,並真正置身過戰場。
要在廣華街找到咪錶停車位必須中六合彩三獎的運氣,因此雖然月租要二千多元方皓良還是忍痛租用街尾廣發商業中心的停車位。停好車後他走去對面馬路的仁安大廈,短短兩分鐘的路程已碰見三個熟人。
頭髮鬈鬈,一臉雀斑的阿高仍未下班。當然了,現在五點半還不到,他正在應付幾個查詢粉嶺野戰一日營的男女顧客,一邊悠哉地吮一口手中的珍珠奶茶,一邊講解全日的流程及收費事宜。看見方皓良回來便傻笑一下打個招呼。
客人中一個挽著男友臂彎的少女百無聊賴地哣弄坐鎮櫃檯上的「奶茶」玩,卻得到冷漠相待。奶茶是一隻毛色淺啡的雄性家貓,牠的長相不可愛就算了,還生著一副拒人千里的冷傲性情,然而在廣華街中牠卻是無人不識的「店長」。奶茶是坦克兩年前在路上撿回來的,最初只是隨意地喚牠作貓仔,後來發現牠的毛色越大越呈現出淺啡色,看上去就像奶茶的顏色,便開始奶茶奶茶的叫牠了。但不管叫牠什麼名字,這貓都是一樣的我行我素。不知從何時開始奶茶喜歡蹲在櫃面靠近收銀機的位置,以一種檢閱部隊的神氣巋然地坐著,即便有唐突的人伸手摸牠牠也是冷冰冰的不給反應,真被搞得不耐煩時才會跳開,但不一會後又會回到原來的位置,彷彿那是牠無法怠慢的崗位。坦克常常以慈父的語氣形容奶茶是店裏的招財貓,確實教人莞爾的是唯有聽到坦克的稱讚奶茶才會發出長長的貓聲作為回應。
另一邊廂的坦克則在招呼兩名熟客,不過方皓良一見這兩人便覺反感,之所以反感並不是因為他們長相猥瑣還捵著中年發福的啤酒肚,而是他們玩槍只有「勁不勁」的淺薄態度,又喜歡憑一點皮毛知識裝作資深玩家,開口閉口賣弄鸚鵡學舌的軍事用語;更討厭的是常愛跑來混關係,三不五時不是抓著阿高聊天就是捉住坦克問東問西,然後以一副自己友的模樣自居。方皓良十分厭煩這種傢伙。
二人發現方皓良回來了,均熱絡地跟他打招呼,其中叫Joe的那個人更諂媚道:「Rocky哥你真是越操越大隻了。」
方皓良含糊地咕噥一聲,勉為其難笑笑當作回應。
坦克正全神貫注調較手中的HKG3突擊步槍,另一個叫阿雷的在旁滿臉好奇的就諸樣改裝上的問題請教,虧坦克一點不覺煩總是暫停一下耐心講解。雖然方皓良不相信這蠢材憑聽的便能剽竊技術,但也看不過眼任他問長問短,便故意插口問拍檔這支由他落手改裝的槍是否有問題。
「沒問題,」龍景泰會意地回頭對好有笑笑道,「我只是在調校弹道。好了,」他把槍交給阿雷,「試試它吧。」
阿雷一接過槍便凝重地撥緊彈匣下的齒輪,確保BB彈已頂上了槍膛,然後移步到試槍用的裝置前擺出架勢。外形像風槽的裝置口上附有測速器,能準確地讀出BB彈射速的焦耳讀數。阿雷先單發後連發,HKG3發出沉實的簌簌聲,若是行家憑聲便知道這槍的威力不容小覷。
測速器上顯示著1.87焦耳。
這等於是五百呎的射程了,假如三尺內打向人體,BB彈會陷進肌肉,需要外科手術才可取出,縱然未可致命,但已具相當的傷害性。
阿雷和Joe都出現滿意的神色,更有點情緒高漲。Joe豎起大拇指跟他的老友道:「坦克改槍,信心保證。我沒說錯吧!」
「這支是Rocky改的。」龍景泰玩味地一笑。
「那更好!」Joe不愧是個腦筋敏捷的人,「誰不知道Rocky哥改的槍所向無敵!」
方皓良背向他們幹其他事,完全不屑給反應。
熱臉貼上冷屁股,但Joe好像絲毫不放心上,他越過Rocky的冷漠背影跟阿高擠個自嘲的鬼臉,然後回頭又逮著坦克興致勃勃的問道:「坦克,你認為我的那支M-16勁還是這支HKG勁一些?」
「火力當然差不多,不過我認為M-16槍身較輕巧,玩起來畢竟靈活些。」龍景泰答得實事求是。
Joe聽了後自鳴得意地奪過朋友手中的HKG掂量,「說得好。阿雷,我就說了M-16是地上最優秀的步槍啦。」
阿雷並不服氣,「若論性能最佳的公認是AK-47喎。」
「AK太醜樣,」Joe很是不以為然,「而且背後代表的不是紅色軍團便是悍匪。」
「美國佬早已承認AK比M-16強。」
「那是針對熱帶潮濕環境的說法。」
「所以就是說AK比M-16全天候性囉。」
龍景泰笑對二人的爭辯,不加意見。他要回Joe手中的HKG3,卸下彈匣,向試槍槽射清彈膛內的BB彈,再拆下鋰電池,準備打包。但這時侃在勁頭上的Joe又靠過去纏問道:「坦克,我收到風你曾待過海軍陸戰隊,是不是真的?」
「咦?」龍景泰有點措手不及,「誰告訴你的?」
「廣華街哪有秘密的啊。」Joe摸摸鼻翼,一臉的自信。
「是待過,」龍景泰無奈地垮垮嘴角,「不過時間很短就是了。」
阿雷無限仰慕地望向槍店老闆。Joe更打蛇隨棍上的問下去,「我還聽聞你出征過阿富汗呢,有沒有宰掉幾個阿蓋達那些神經病?用你手裏的M-16?」
「我待的部隊只是負責後勤物資的。」龍景泰不想談這個,迫於無奈唯有突兀地岔開話題,「要不要配紅點狙擊鏡?我這裏有適合的魚骨(一種用來安置如瞄準器、電筒等配件的抓橋)。」
然而Joe的八卦意志不是一般的頑強,「你當時在阿富汗的哪裏?那裏是不是真的子彈橫飛啊?有沒有什麼刺激的經歷給我們講講?例如汽車炸彈之類,對!你有沒有遇過汽車炸彈?」
「或者人肉炸彈?」阿雷也殷切想知道。
「我見過就不會在這裏跟你們說話了。」龍景泰在內心嘆口氣,但仍盡量保持著謙謙的笑容,「如果一定要說在阿富汗見過什麼,我只能說是石頭與黃沙。我當時服務的後勤基地在沙漠旁邊,只是一個乏味枯燥到極的地方。」
「一槍也沒開-------」
「你問題怎麼這樣多?」
出現打斷的是方皓良。他實在受不了這種厚臉皮的傢伙,如果放任這種人恐怕會毫無節制地追問下去,更重要的是他深知坦克根本不欲多提阿富汗的經歷。有時方皓良真的很氣坦克的好好先生作風,不論別人想在他身上拿取什麼他都不好意思拒絕,完全不明白他的寬容不過是助長別人的貪婪。
「付錢吧。」方皓良把改裝費用的單據不客氣地拍在Joe的心口上,「如果你想知道阿富汗有什麼,我建議你等一下自己上網訂張機票去玩吧。若見到阿蓋達、塔利班什麼的記得和他們自拍然後放上臉書,至少讓我們知道你是被長什麼樣子的傢伙宰掉的。」
氣氛當堂尷尬起來,幸好這時阿高不知是特意還是碰巧下問過來,「Rocky哥,這位哥哥問明早加十五人旅遊巴夠不夠位?」
「只剩五個位,」Rocky也不趕盡殺絕,扔下這對孖寶迴身去處理生意,「其餘的自己坐車去行不行?我們會減五十元費用。」
Joe和雷雙雙露出得救的表情,跟坦克難為情地笑笑後乖乖掏出銀包付錢,不過臨走還是說了句「下次再傾過」。
奶茶舔舔前爪拭抹耳下,波瀾不驚。
方皓良把事情交回給阿高後,龍景泰以開玩笑的口氣跟他說,「你真是鐵齒銅牙呀,不過Joe和雷始終是客人,這樣不給情面調侃好像不太好吧。」
「哼,兩個豬玀貨色。」方皓良悻悻然地說,「我真後悔替這種豬玀改槍。我跟你說,拿槍凌虐流浪貓狗的就是這類人,只知道滿足自身慾望的白癡!」
「小方你今天好躁啊。」龍景泰不禁認真的看看拍檔,「是不是拿卡板的事遇上什麼阻滯了?」
「沒阻滯。」方皓良吐一口氣,換上愉快的神情,「不單止沒阻滯,我還在路上碰見京你呢。然後我們在那個燒烤場裏吃了一整隻烤雞,好味得很!」
龍景泰立即感染到這份快樂,「京仔?即是你常說的那個師弟?」
「沒錯。」
「我記得你說過他也是當差的。」
方皓良與有榮焉的點點頭,「他現在調到新界東重案組了。欸,我叫了他下星期也來和我們一起打夜戰,他答應了會來。」
「太好了!這樣我們又添一員猛將,不用像昨晚那讓人丁單薄。」接著龍景泰不覺地有感而發,「世事總是這麼出乎意料的奇妙,之前你如何刻意卻總跟這個師弟失諸交臂,但又會突然之間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不期而遇,真是所謂的冥冥中早有安排。不過也好,證明你們仍很有緣分。」
「怎麼我忽然覺得你的口吻跟京仔的一模一樣?」方皓良往工作檯前的轉椅上一坐,老舊的轉椅發出一聲摻人的喀吱聲,「我看阿富汗的事八成是阿高那死仔告訴他們的,等一下要好好修理他。」
「但阿富汗的事是你告訴阿高的。」
「我怎知他這麼大嘴巴!」
龍景泰瞇瞇笑坐在方皓良身旁,「我看你就別怪責阿高了,反正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有人會喜歡被罵的呀。」
方皓良瞥過去正做成生意的夥計,露出「這次姑且放你一馬」的眼神。他把雙手放在腦後,問坦克:「廚櫃弄好了沒有?」
「我沒有去。」龍景泰沒有所謂地說,「Diana昨晚打了通宵牌,我不想吵著她。」
「是她不讓你吵著她吧。」
「都一樣。」說罷龍景泰起身走出櫃面招呼剛進門的客人。
方皓良在心裏呸了一聲。
他半帶茫然地望著龍景泰的身影,忽然有種認識這個人實在太久的奇怪感覺。四分一世紀匆匆過去,紅塵無常,上一分鐘的世界和這一分鐘的世界已經有所不同了。但在方皓良眼中,龍景泰仍是那短短的,又黑又粗的頭髮;雖然他現在習慣用定型水把額上的頭髮攏成微微上翹的形狀,但跟記憶中十四歲的青蔥模樣分別不大。即使那張臉也好像沒怎麼變過,仍是那張顴骨高聳,略見方正的臉;仍是那只厚潤挺實的鼻子,和線條有力的大嘴巴。儘管他的笑紋深了,眼角的魚尾紋也時不時出現,還有永遠刮不清一直蔓延至鬢腳的鬍渣,與及耳廓上幾根若隱若現的銀髮。這一切時光磨礪的證據,似乎都取締不了那初相識的印象,而且十年如一日地龍景泰總是穿著他喜歡的馬球衫和卡其色休閒褲,腳上的也永遠是Timberland的山系鞋。也許方皓良唯一願意承認的不同是,他們都不像十四歲時那樣骨瘦如柴。
當然,龍景泰的性格亦一如既往,凡事充滿忍耐,永遠先想別人才想自己,並且專一得近乎執拗。
所以才會讓陳靜茵那種女人活得這麼任性。
方皓良有許多理由不喜歡這個女人,她自以為是、斤斤計較、見地膚淺,但這些都並非不可饒恕的死罪。他最恨的是這個女人的見異思遷,一次又一次毫不客氣地傷害坦克的感情,卻又恬不知恥把坦克視為她的專屬避風港。他不明白,為什麼世上可以有人無恥到明明是貪新忘舊還能裝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樣捨棄那個無條件為自己付出一切的人,然後得到被拋棄的報應時又有顏臉若無其事找回對方尋求呵護,彷彿這是坦克前生欠下的債。
坦克是個近乎完美的人,理應配一個好得多的伴侶。
為何上天偏偏給他一個陳靜茵?
方皓良不由得在內心發出遺憾的嗤笑,然而矛盾在於若非有陳靜茵這臭女人反而未必能像如今這樣天天見著坦克。當年的坦克多少是因為她才懷著情傷跟家人移居美國的,但如果坦克根本沒有認識過她,其實以他對家人的重視還是一樣會離開香港,如此一來他便不會因陳靜茵這因素而回流了。那麼,自己只能於記憶中回味這份真摯的友情,與及……
曾經喜歡他的感覺。
。
方皓良一開始學的其實是跆拳道。
小時候,他居於灣仔天樂里,住所旁邊是當時全灣仔至為富麗堂皇的「廣東酒樓」;每個清晨,他最先聽到的是從跑馬地開出來的電車停站的軋軋聲。
他上駱克道的「悉達幼稚園」,接著六年的小學生活在附近活道的「救世軍光裕小學」度過。升中時,他被編排到大坑道的「新法書院」。幼稚園他沒有什麼意見,但對於小學和中學的兩間學校直到今天他的評價仍維持在「垃圾」的級別,而且看不到有改變的可能。
不過當年升中的時候方皓良是懷著不小的期待與興奮的心情迎接這新一頁的。新生入學講座安排在加路連山道的舊校舍舉行,他首先被那套白恤衫打領帶加白長褲的帥氣校服吸引了;女生方面藍色水手上裝配白色百摺及膝裙也是他所見過最漂亮最可愛的款式。對於即將進入的中學時代,他不禁浮想聯翩。不過那天有件事也很教他訝異和納悶,光裕小學六年級四班合共133人竟然唯獨他一個被編到新法書院,意味著他必須獨自適應陌生的環境。雖然有一點點害怕,但快將十四歲的方皓良憑著跨進少年的自我膨脹假裝表裡都滿不在乎。
其實當天和他同於一個課室內聽入學講座的還有龍景泰。龍景泰住在灣仔道,跟方皓良的住處僅相距兩個街口。他就讀的小學是毗鄰於光裕的東華三院,雖然兩校的校門開在不同方向,但基本上使用的是共同的道路,因此多少年來兩個小孩也許已在路上擦身而過無數遍,吃過同一檔的碗仔翅或咖哩魚蛋,幫襯過同一個蹲在京都戲院側門外賣金絲貓的男人,也同樣在活道的七記租過單車。然而方皓良和龍景泰從未留意到對方的存在,就算正式踏入了新法書院大門口的好一段時間,由於二人分處不同的班別依然沒有認識到。
方皓良個性被動,置身陌生環境時會不覺地隱匿自己以便好好觀察。他很快便發現這裏的生存環境好可能比光裕更嚴酷,具體而言是欺凌的情況更嚴重。來自其它學校的學生已分黨結派,零散的小眾已進入被欺負的角色。然而真正教他不安的是,班房內已有黑社會的陰影在游動。
方皓良瘦,但不羸弱。事實上他不是埋頭用功膽小怕事的那種學生,他從不害怕打架,而且戰鬥力不錯。儘管他不合群,自然也不屬於任何霸凌集團,但在慣於擠兑,弱肉強食的小學生涯中他卻可以憑著一雙倔強的拳頭獨善其身。身邊幾個以邪惡的頭腦和複雜的機心來表現早熟的死孩子見拉攏不到他便採取不惹他的策略,甚而給他面子在一些欺凌事件中放過苦主。這樣一來,無形中奠定了方皓良的一份超然地位,使他儼如班裏的羅賓漢。慢慢地,他要不是冷眼旁觀便是懷抱著似是而非的正義感,以為身負看不過眼便得出手相助的義務。他幫助過幾名可憐蟲,也參與過因保衛乒乓波枱使用權與鄰班群毆的戰役,因而換得「方世玉」的外號。但他覺得被叫做方世玉很是愚蠢,一點都不喜歡。
儘管以打仔自車,但方皓良不至於自戀到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他知道如果想繼續保持在光裕小學裏的獨特地位,增強自身實力是最保險的做法。於是在升中前的那個暑假,他說服了阿媽給他參加市政局主辦的暑期跆拳班。當然,方母的本意只是以為男孩子學一點功夫強身健體培養男子氣概是好事,而非鼓勵兒子在學校抱打不平。
二十多堂的跆拳班佔了一半時間是花在痛苦不堪又無聊透頂的拉筋上,即使這樣方皓良還是有脫胎換骨的感覺。他明白如何更有效地運動肌肉發揮劈掌與衝拳的應有威力,也啟蒙了馬步的重要性。雖然他尚未達到練習踢板的層次,但已很強烈地感到自己比從前強多了。他躍躍欲試,時刻盼望逮到展示實力的機會。在新法的課室裏,他不時構思如何出手教訓班上幾個氣焰跋扈的傢伙,然後再成功宣示獨立勢力的同時也贏得班上女生的青眼;搞不好,自己會立刻成為風頭躉。這樣似乎不太好,他認為自己並不想當什麼風雲人物。
若論課堂的秩序,新法的狀況比光裕惡劣得多,至少在光裕裏那些搗蛋鬼都只是雞雞沒長毛的小學生,老師拍拍桌子吼一吼還能鎮得住,但象徵結束童年升級為中學生後,這些血氣方剛的毛躁少年便好像領了一面無所畏懼的令牌一樣,彷彿越放肆越能標顯自我價值。儘管這樣的學生只佔少數,但他們就像病毒一樣擁有感染他人的能力。於是新法F1D班的課堂上得烏煙瘴氣,只想著下課後盡早溜人的老師對著黑板自說自話;學生們抄歌詞的抄歌詞,看漫畫的看漫畫,不然就是吃零食聊天發白日夢,以及旁若無人地打盹,各自各精彩。有少部分的學生希望專心上課,但他們的專注很快便遭受滋擾和嘲笑。個別有心的老師曾經想整治課堂秩序,可惜好快便發現這其實是一場戰爭,而且是強弱懸殊的戰爭。試問一個人如何能鎮壓半班的頑劣分子呢?結果還是說服自己對著這些小渾球苟且相對也沒對不起誰。曾經有一名剛執教鞭的年輕女老師一腔熱誠地走進班房,但沒多久便發現有男生拿着小鏡子在她背後偷照裙底,然後大聲告訴其他人內褲的顏色。女老師哭著奔出班房後沒再回來,而事後校方沒採取什麼行動,可見他們在執行的是鴕鳥政策。
拿鏡子照裙底的男生叫做鄭榮,是班中最快崛起的「班霸」,他不單止擁有最多從同一小學升上來的盟友,還公然自稱有「跟人」,是老牌幫會「福義興」的新生代。
方皓良不知道鄭榮的「老福」背景是吹的還是真有其事,但偷照裙底這樣的行為抵觸了他的正義感。他出言指責,換來對方的哄笑和挑釁,而且放眼看去嘲笑他的竟佔大多數,更荒謬的是不少女生包括其中,難道連她們也覺得這不過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但不管是非黑白是如何的分明,方皓良在淺薄的揶揄中仍感到無地自容,惱羞下他喝令當事人出來「隻揪」。鄭榮馬上答應了。
擂台在後樓梯最底的一方小空間,班上的以至鄰班的好事學生站滿在樓梯上俯頭觀戰,無論哪一方勝對他們的樂趣也無影響。方皓良有點緊張,但跆拳道加身的信心讓他戰意充盈。他鼓起英雄感撲上去,滿以為這一先發制人可以讓那些嘲笑者心生敬畏。誰不知,鄭榮一出手便將他的重心撥歪,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便感到被拳如雨下的打翻在地;對手朝他的肚腹踢了一腳又一腳,到終於踢夠了後方皓良已痛得摀著肚子無法說話也站不起來。他聽見鋪天蓋地的忘形笑聲,看到樓梯上的男孩指著自己大聲戲謔,和女同學白裙內的黑色波褲。他對自己的不堪一擊無比困惑,恥辱的感覺把他釘在地上,無法動彈。但他很清楚聽見鄭榮說他八歲已開始學詠春的。
直到所有人散去,詠春二字仍在他耳際迴盪。
那天以後,每次步進班房迎向方皓良的都是譏誚的目光溪落的言語。並不是每個人都與那些壞學生沆瀣一氣的,然而又沒有人敢為方皓良說什麼,甚至明哲保身地不敢公開跟他有任何接觸。方皓良憤憤不平地思索,到底該憎恨行惡的人抑或容忍惡行的人?他找不出答案,但憑著一股倔強的個性他決不向所有人表現出垂頭喪氣的模樣;當鄭榮一夥人諷刺得太露骨時他依然會怒目相向。不過這樣做只是送給對方爆笑的材料。
「報仇」這兩個字日夜在方皓良心中徘徊,但他的自信心已經被摧毀了,他知道自己的初階跆拳道根本難以與六年拳齡的詠春匹敵,再出手也只會是出糗多一次。他不禁躊躇,要奪回尊嚴的話究竟該轉習詠春還是一心把跆拳學好呢?「武無第一」的哲理他聽都未聽過,即使告訴他,未滿十四歲的智慧也消化不來。他只知道從實用方面考慮走一條怎樣的復仇之路,但在他拿定主意之前又慘被對方魚肉了一趟。
話說學校附近有個冷清的小公園,每到放學時間都會被一眾不良的新發仔、新法妹佔著抽煙和飲咳水(同時服用某特定的咳藥水加可樂能產生輕度迷幻反應),後來更成了他們舉行「搏擊會」的地方。方皓良被邀請多次,但無論是欺哄還是激將他都不至於愚蠢到上當跟去。自然地他得到無膽匪類和懦夫的稱號,然後還以「早晚要你們知錯」的恚恨眼神。一來一往,相互間已積下了誓不兩立的宿怨。終於在中秋節假期前的那個傍晚,鄭榮靠著數名校外的「老表」來接放學助膽,倏地起哄追上把走在前頭的方皓良強行挾往小公園。男男女女一行十數人歡天喜地的推擠著跟隨前去,彷彿聽見遠處響起鑼鼓的鄉村孩童那麼興奮。
由於方皓良一路掙扎,甫走進小公園時更掙脫其中一邊的制鎖揮拳開打,鄭榮等人便一湧而上施以圍毆。孤掌難鳴,儘管怒不可遏的方皓良出盡全力,也難逃被打趴在地的命運。他四肢被按著,腦袋被一個百五磅的肥仔坐著,已成甕中之鼈。他悲憤交加破口大罵,造成更難以袪除的對立張力。如果以一種量化的說法形容一個不良少年的凌虐慾是10的話,十個加起來便不只是100,而是幾何式的爆燈數字。幸好這幫只是不成氣候的小鬼,提出的主張只是在他身上撒尿和脫了他的褲子讓他光著屁股回家,兩項協議都得到一致通過。然而正要動手之際,公園入口處階梯頂端突然冒出一名男生高聲喝止。
男生以報料者的身份警告下方的人訓導主任收到消息正趕過來。眾人聞言鬼叫鬼吼了一輪後還是不敢久留鳥獸散去,遺下暈身泥污、鞋印與血漬的方皓良虛脫地伏在地上。
得救了的方皓良撐起身體,有那麼一瞬,他好想執起一塊石頭追上去隨便擒著一人把他的腦袋敲爛。但最後他沒有這樣做,只是困惑地瞧著跟前的一個男孩。他的頭髮亂七八糟,鼻樑與臉頰曬得通紅,應該是最近數天到海灘玩過。男孩兩手無意識地在屁股上搓著,神情有點侷促;然後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潔白但不太整齊的牙齒,彎身向方皓良伸出一隻手。
「你點呀?」
「我不認識你……」
「我叫龍景泰,F1C班的。」
方皓良拉著男孩的手站起來,「訓導主任要來了?」
龍景泰憨笑一下,「沒有,我騙他們的。」
「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不知道。」龍景泰真誠地說,「我只是覺得他們不該這麼多人欺負你一個而已。」
「戇居。」方皓良拍掉身上的泥塵轉身就走,甚至沒有道謝。不知怎的,他對於發現世上有另一個懷有正義感的人感到怪異的難過;又如果再逗留多一會他便會在這陌生的男孩面前流下眼淚,所以他飛奔離去。
龍景泰仍掛著剛剛的微笑。他目送這個連名字也沒有相告的男生離去,直覺對方是個不錯的人。
事情當然還未就此完結。中秋假期甫結束,方皓良又被鄭榮一伙找麻煩。這回他被倒堵在男廁內,依舊是敵眾我寡的形勢。不過新仇舊恨交加的方皓良這次有了拼命的決心,打的不再是一板一眼的跆拳,而是歇斯底里的撕咬踢摜,一時間大有吞食天地的氣勢。很可惜,當蠻勁一老時,鄭榮的詠春便迅即奪回優勢。方皓良連吃兩招,眼看就要一敗塗地之際,卻見龍景泰闖入戰團一記熊抱緊鎖著鄭榮,方皓良機不可失地朝鄭榮鼻上就是一拳,旁人見狀湧上混戰,在逼仄的廁所內打得雞飛狗跳。最後學校無法再對這樣的騷動視而不見,所有涉事學生均獲一記大過以滋紀念是場戰役。
肋骨中肘處仍隱隱作痛的方皓良這一次依然沒有向拔刀相助的龍景泰道謝,但走出學校大門後因耽誤了一下比龍景泰遲離開的方皓良沿著大坑道飛奔搜尋那個不知是不是被太陽曬壞了腦袋的男孩。他也說不出為什麼會認定他沒有坐上11號巴士而是徒步回家的,總之差不多在坡底處他終於發現他斜孭著帆布書包的背影。方皓良隔著一輛巴士的距離高聲叫他。
「龍景泰!」
男孩回頭,他的左眼有些青腫,但溫良的目光猶如看見追出家門的小狗,「什麼事?」
「我請你打機。」
「你玩俄羅斯方塊嗎?」
「玩。」方皓良說,「要不要比一下誰厲害?」
「好。」龍景泰裂開皴裂的紅腫嘴唇而笑,好像與對方已認識很久。
方皓良曾經想過,和鄭榮結下的怨恐怕已是無解的死結,這混蛋簡直是他生命中的剋星,難道以後都要每天抱著四面楚歌的準備上學嗎?想到自己在班上孤立無援,留下去真是毫無價值的委屈,好多個早上他都跟逃學的想法苦苦掙持。如果不是那一點不願認輸的個性,他早就要求家裏替他安排轉校了,反正阿媽對他常常帶著損傷回家已很是擔心(他謊稱這些傷勢是參加課外活動的跆拳班練習時不小心造成的)。如今經過廁所一戰,鄭榮的鼻血流了半小時才止住,其餘的人也無不掛彩,再加上因此被記了大過,帳面上看更是不可能和解,等著大家的只會是更多更嚴重的衝突。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與他的估計出現了巨大落差,首先校方言明誰再鬧事不用多說立即滾蛋,也許鄭榮或身邊某一兩個對這番警告會不放心上,但對一般僅為湊熱鬧心態的腳色卻是莫大的金剛箍,畢竟身為學生若被趕出校等於是天塌下來的大麻煩。於是圍攻方皓良的人馬當即少了一大截。
其次很戲劇性地,因為龍景泰在學校裏有混足球隊,又因為他是那麼一個具有親和力的人,球隊中的學長們都很罩他。廁所毆鬥事件發生後,學長們在球場上怒氣衝衝的圍著龍景泰了解事件,聽過事情的始末後幾個較為牛精的F.4、F.5生認為不可讓區區一個F.1仔在他們的學校裏不可一世,翌日一早便糾眾逮著鄭榮嚴詞警告他不准再找龍景泰和方皓良的麻煩,否則絕對要他吃不了兜著走。鄭榮壓根沒想過忽然會冒出一班高年級的來罩那個死對頭,雖然大大的不情願,但見對方每一個都比自己高出一個頭,而且顯然不是吃草的羊,衡量一下後也只好吞下這口氣了。鄭榮是個見風駛悝的人,或者說他已懂得審時度勢的重要性,總之在調節心理的能力上比死牛一邊頸的方皓良強得多。話說回頭,若認真拿二人的過節出來秤一秤,便會發現只是芝麻綠豆的質量,實在沒有糾纏下去的必要。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一度的驚風急浪,過去了後便好像從未發生過。
方皓良初時仍念念不忘如何把自己變強,等有朝一日實實在在的打敗鄭榮的詠春。而不久後他輾轉從親戚口中聽聞油麻地有間鷹爪翻子拳的武館,出於對鷹爪翻子這武術名稱的好奇,他特意過海尋訪。當看見天台武館裏苟華峪那些徒弟在對拆時所展現的閃躍騰挪後,他便為這種靈巧刁鑽深深著迷,並立即決定拜師入門。短短的時間內方皓良已在苟華峪的悉心啟導下窺探了武術的全新境界。不過苟華峪對徒弟的武德尤為注重。透過不厭其煩的教化和道理灌輸,方皓良似懂非懂地接受了「仁者無敵」的宗旨,也明白一個真正有內涵的武者是不會為私怨而以武欺人。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心裏的報復執念也逐點消弭;直到後來,他幾乎已忘記了曾跟鄭榮有過的恩恩怨怨。
事實上,鄭榮自下學期起曠課的日子愈益頻繁,到了後來他確切是從哪時開始再沒來學校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不過倒是有人肯定地說鄭榮因替人販運「忽得」(八十年代中期興起的迷幻藥)被判進了「沙咀」(少年犯勞教中心)。爾後方皓良再無見過這曾經的頭號敵人,當然也沒有機會以所學的鷹爪翻子拳跟他的詠春一決高下。
誰比較好打已不再重要,因為怎計方皓良也是最後的贏家。他贏得一生一世的情誼,從那以後,他跟龍景泰成了莫逆之交。他們發現彼此原來住得這麼近,但單是交換區內的各樣事情便足夠聊幾日幾夜。理所當然地,他們上學放學都走在一起;他們一起膩在駱克道口的V8遊戲機中心;一起玩盡男生喜歡玩的東西;一起向各自心儀的女生發動追求;一起豆芽夢碎。
青蔥的歲月流逝得特別快,一轉眼二人已在忙着應付汰弱留強的中五會考了。五年下來他們的友誼已牢不可破,若人生就在這一刻結束的話,方皓良大概會認為死在最好的時光中是滿足大於遺憾的。然而在面對升學或投身社會的人生大關前,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和忐忑。他的憂慮非關什麼前途之事,雖然阿爸早死,但留下了三層樓給兩母子收租過活,一點也不用擔心生活的問題;阿媽雖然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但除了要當個正直的人外完全沒有支配兒子人生的意願,所以他喜歡讀書便讀書,不喜歡的話隨便選自己有興趣的事情去幹就好。那究竟他焦慮的原因何在呢?表面上他在擔心會考過後便要與自己最好的朋友各奔前程,他知道龍景泰沒有興趣在唸上去,況且他的成績恐怕也差強人意----方皓良的成績也很爛,已有上不了大學的自知之明----所以已決定告別學生的身份全心幫忙打理家裏的絲印廠,反正多少年來的暑假、寒假均在絲網與油彩中度過。本來這也不值得擔心,縱使離開了校園,大家也不一定就此疏遠,尤其彼此居住得這麼近,有心的話撥個電話約出來幾分鐘便可碰面了。
實際教方皓良忐忑不安的是他開始察覺到自己對龍景泰的感覺已踰越了某種難以啟齒的界線。他喜歡過幾個女生,對那種心跳的感覺和佔有慾與及疑幻疑真的醋意並不陌生,但為什麼對同是男孩的龍景泰也會出現類似的情感反應?基的疑惑使他浮躁不安,他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的是女孩,在性方面也從來只對異性感興趣,到底變化是從何時開始?自己會偷偷幻想靠會在龍景泰身上?他不知道。他沒想過也不希望跟自己的好兄弟親嘴,更加不想要有什麼骯髒的事情。只是這樣他仍然為自己同性戀的可疑噁心和憤怒。曾經不知多少次,他產生抗拒跟龍景泰見面的念頭,然而每當接到不知就裏的龍景泰催他落樓的電話時,他又會在無法控制的心花怒放下挎起書包出門,雖然多少帶著一點「多見一眼」的逃避心情。
不管如何,方皓良就在這樣的矛盾中獨自探索和認識心深處的情感脈絡,終而明白這是靈性中和自由一樣不可剝奪的戀慕權利。他喜歡他,就是這麼簡單。不管他是何性別,來自哪裏,是怎樣的一個人,甚至乎只是一件死物,他也有權至死不渝的愛著對方,即使上帝亦無權干涉。
有人說,單戀是最甜美,諧靡的愛情。
方皓良深為認同。
從確立心意的那刻起,方皓良已決定把這份愛意帶進墳墓。他不需問誰的意見,也絕不會跟任何人分享這份心事。龍景泰乃係不折不扣的異性戀者,儘管他對同性戀這回事從未口出惡言,但方皓良也決不會冒0.001%的風險向他表白,死也不會。他跟自己確立過無數遍,他希望的只是生命中一直留著龍景泰這名字,偶爾見見面,喝一杯啤酒,掰一些生活上的話題便足夠了。「愛不是佔有」這句話對許多人來說無疑陳腔濫調得不屑一提,但對方皓良而言卻是最實際的原則。他只想保留這卑微的位置,即使位置的距離有點遠,但看到他的存在就好。快樂只會留給知足的人。每過一天,方皓良越加相信這道理。
。
「Rocky哥,Rocky哥……」
「什麼事?」方皓良望著叫他的阿高,如夢初醒。
「我收工了。」阿高挎上他的邋遢背囊,一臉教人莞爾的精神爽利,「夠鐘餵奶茶了。」
「明早不要遲到呀衰仔。」
阿高背著老闆揮揮手,踅出店外。
方皓良翹起嘴角笑笑,心想這個唸不知什麼鬼副學士的小子真是目中無人,不過有他在門市的生意的確增長了。他起身做了十下彎身觸地的伸展,一面盤算著該先出去抽根菸還是先服侍奶茶大人的晚餐。未有定案前他瞥了一眼正專心向客人講解手中那根「史密斯威森」像真度的坦克,並被那條三頭肌後的肌肉短暫攫住了注意力。要練成這「冂」形肌肉殊不簡單,方皓良自己就一直追不上坦克的成績。這也難怪,真正對健身著迷的人其實是坦克,他是在東莞那些無聊的晚上發展出這份興趣的,而後感染了方皓良也一起走進健身房,儘管師父吟哦過健碩的身形會窒礙翻子拳的靈活性。
一道暖流在他心裏流過。
然後他發現奶茶已來到腳邊豎起尾巴徘徊。這貓可能是全世界最有時間觀念的貓。他用腳踝拱起牠逗弄,惹得牠抬頭送上惱火的眼光。方皓良滿意一笑,很感恩眼下的踏實與平靜。雖然那女人的存在是個錯誤,但他已不敢祈求更多了。他有了決定,往存放著貓罐頭的箱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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