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罐身掛著水珠的冰凍可樂並排放在附滾輪的不銹鋼几上,旁邊是一只堆放著琳瑯燒烤食物的塑膠方盤。
永越京凝神望著剛才在路上巧遇的Rocky師兄為手中燒烤叉上的原隻肥雞髹上自家製的燒烤汁,然後放回紅旺的炭火上徐徐轉動,醬汁與雞油滴落紅炭上發出吱吱聲並激起了竄捲的火,烤出出了類似蔥蒜爆香的氣味,教永越京吃饞不已大吞口水。
二人圍爐燒烤的地方上有一片用鋼架搭建的覆棚,四周還有數十台與他們跟前一樣的鋼製燒烤爐,一半在覆棚下,一半在覆棚外,這樣的格局一看而知是用來經營自助燒烤場的地方。只不過現在整個場地零零舍舍地只有永越京二人在埋頭燒烤,原本另一隅的兩爐人已丟下仍冒著餘煙的爐跑出露天地方進行其他消遣活動,不時遠遠地傳來互相叫喚和兒童的嘻笑聲。
他們為何無端會坐在這裏烤雞?得要說回永越京重逢已睽違五載的Rocky師兄後不甘心寒暄幾句便各走各的,得知Rocky師兄正準備前去朋友的燒烤場拿取廢棄木頭卡板回自己的野戰場作佈置掩體用,便請纓跟着去幫忙,打算之後再找個地方坐下好好聚舊。於是永越京再度調轉龍頭尾隨Rocky師兄的迷彩客貨車往路深處駛去。
經過了一爿貨櫃場和回收場後,永越京首先見到一塊滿是風霜痕跡,寫著「虎石隴新村」的路牌。路牌指著一條蜿蜒的小路,路後可見星羅棋佈著一幢幢或新或舊的三層「丁屋」。各屋的天台也各師各法,有半截式的鋁架搭篷,有放置了箱型活動屋的,甚至有索性加蓋一層的,這樣子的毫無秩序,卻又出奇地有一種和諧感。如此的觀感也許是得益於村後的山形和村內到處可見的樹影,使整幅構圖看起來寧靜愜意,很有鄉郊的情韻。永越京不禁猜想,方才那個叫安金美的失明少女多半是居於這條村裏的吧。
再駛了十分鐘後(永越京頗為這條路的綿綿無盡而感意外),迷彩客貨車收慢車速並亮起右方的指揮燈,示意要轉進一道砂礫小路。永越京見到路口豎立著一塊巨大簇新的噴畫廣告板,上頭廉價地堆砌出繽紛的「燒烤集中營」字樣,並多此一舉在下方標示著「免費泊車」。永越京對這個惡俗的名稱甚為納悶,什麼不好叫要叫「集中營」呢?若純以消費者的角度而言,他肯定不會有興趣幫襯改了這種低俗名字的燒烤場。
不過當他們正式抵達「燒烤集中營」的砂地停車坪時,多少有點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嘆感。放眼看去燒烤場一馬平川佔地廣闊,放置了燒烤爐的地方有蓋的和露天的加起來比一個標準足球場還要大;而另一端則有片面積相若的魚塘,旁邊泊著一列裝有頂篷的水上單車(其後知道只要付錢便可將塘內釣到的烏頭魚即時烤吃);周圍種了許多荔枝樹和紅花風鈴木,適值花期,便形成了一片好看的桃紅艷色,簡直可當成櫻花來欣賞了。由於地形的關係,這裏居然完全望不見外頭那些呆板密集的石屎森林,彷彿是個隱於大市的小伊甸園。永越京拔下頭盔,很自然地深吸了一口乾淨的空氣,不得不承認這片地方實為消遣遊樂的好去處。雖然這樣,他同時也抱著一份懷疑到底有多少人會懂得或願意覓進這山旮旯的地方呢?
Rocky師兄跳下車,建議永越京把頭盔、風衣等放進車內後搭手在額前往場地察看,有一堆大人和小孩在魚塘邊活動,猶豫一下後還是掏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隨即便見人堆中有某某人接了電話並轉身向這邊揮手。
稱作阿邱的燒烤場東主小跑步過來招呼Rooky他們。阿邱是過曬得黑黑說話急促,粗豪得近乎無禮卻熱情好客的中年發福男,後來才知道他還是虎石隴新村的現屆村長。阿邱十足像招呼前來飲宴的賓客般跟Rocky和永越京握了手,不過永越京一看便知道Rocky師兄跟對方也是初次見面的。原來阿邱有個表親是Rocky野戰圈中的一員,得知老表有一堆木卡板需要處置,而這正是Rocky需要的物資,便替兩人穿線配對。
那堆卡板其實就在停車坪的角落堆放著,大約有三十餘塊,以日產客貨車的容積計頂多能塞下六塊卡板。阿邱明顯有些失望,但聽到Rocky說希望可分批運走後又心無城府地露出高興的神情。Rocky本打算馬上動手,然而東道主抱著過門是客的態度說什麼也要他們先嘗嘗自家調製的燒烤醬汁才幹活也不遲。
「我們下星期才正式開業,今天招呼村內的鄉親父老來玩玩算是試業啦。」阿邱朝覆棚下的燒烤爐揮揮手,「他們都吃得飽飽的了,但還是剩下太多食物,你們就幫幫手吧,吃不完太浪費嘛。」
Rocky客氣地笑道:「又食又拎,怎好意思呢------」
「唏!你這樣說就太見外了!」阿邱以新界人的豪情霸氣使勁拍拍Rocky的肩頭,「難得有人山長水遠進來替我把這些頭痛的卡板清理掉,招待你們一頓燒烤才是我的划算呀根本上!」
Rocky望向永越京徵詢意見時,阿邱已不由分說轉頭高聲呼來夥計著他另起一只爐給客人。二人見既然這樣也只好卻之不恭了,反正永越京已餓得吃什麼也無所謂了。
只是沒想到其後阿邱親自捧來的食物盤中竟然包括了原隻的冰鮮雞,雞肚內還室滿蒜蔥、桂皮、香茅等香料。燒烤吃得多,但這樣原隻烤雞二人可新鮮得很,便興味盎然起來。查實Rocky也是忙得未有時間吃午飯,於是便和永越京合作一人全力烤雞另一人則烤些易熟的東西例如香腸、墨魚丸等食物。自不然說,論到垂涎程度烤雞肯定是壓倒性的。
「說起來,」Rocky舒服地坐在孤形塑膠椅上,單手轉著燒烤叉,「你為什麼會逛到這頭來的呢?」
有那麼一刻永越京差點想不起來到這兒的原因,「兜風呀!我在兜風,兜著兜著,我想起附近有一間曾經吃過的小店有很好吃的咖哩,但又忘了確實的位置,便試著周圍亂闖碰運氣囉。」
「那店叫什麼名字?」
「不記得,但我記得它的裝潢全然是一間居酒屋的樣子。」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只會在虹橋那一帶才有這類食肆呀,用屁股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人會在這一帶開什麼居酒屋吧。」Rocky嗆道。
「所以我本已打算掉頭離開啦!」永越京嗆回去。雖然這樣,彼此的語氣裏都是不含惡意的。
「那麼我碰見你的時候你停在那裏幹什麼?」
永越京道出幫忙換車胎的經過,但省略不提癡呆老人和失明少女的事。
「唔哼,所以做好事果然是有好報的。」Rocky檢查一下雞烤得怎樣,「對了,你幾時考了電單車牌的?」
「好說,」永越京驕傲地張開五根手指,「我已有五年牌齡了,而且一直以無比堅毅的意志儲錢買我的夢幻之車,終於在今天實現了我的夢想啦!」他握拳一振,朝停車坪甩甩下巴,「今天是我和我的新車處女航的大日子。怎樣,我的電單車是不是型到爆?」
「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算了。」永越京臉一垮洩氣道,「你才不懂得欣賞。」
「哈哈哈,京仔你真是一點也沒有長大。」Rocky開心地拿手上的雞作狀戳他一下,「實話說,你的車很猛。真的,想不到你也有這種層次的品味。」
永越京狐疑地打量師兄的表情好一會兒,才終於認同他說的是真心話,這才咧嘴傻笑著把剛烤好的香腸分給他。
Rocky本名方皓良,小部分的熟人喊他小方,其餘大都叫他的洋名Rocky。這個英文名是因為當年迷上史泰龍的〈洛奇〉而改的,也總算沒辜負這等同了力量的名字練就一身雄健的肌肉。由於除了負重訓練外還修習了武術,教他的起墊手瓜和四十吋胸肌有如鋼板打造的盔甲套在身上一樣,使他也只有175公分的身高也具有一米八以上的壓迫力。
方皓良長著一張略為扁平的國字臉,長長的眉毛,長長的丹鳳眼,鼻頭尖尖上翹,人中很深;雖然已屆四十之齡,但他仍很注重髮型是否夠時髦,一絲不苟的剷青和經髮泥細心處理過的斜幅劉海,看起來比永越京更入時,而他方方下巴上的那撮山羊鬍則彷彿點出他崇尚自由,敢作敢為的個性。不過對於一些不認識他的人而言,很容易會對這張臉產生自我、冷漠和絕不好惹的印象,甚至認為他是個難以接近的人。
然而方皓良只不過是外冷內熱,實際上他是個平易近人又具有強烈正義感,而且重情重義的人。雖然他是那種如果不鳥你便不屑多看你一眼的性子,但相反只要他認定了你是朋友後,那份情意便會永續留存,這方面的特質從他與苟家的關係便可見一班。
方皓良十五歲拜苟華峪為師,是年永越京才滿一歲。不過當時他跟師傅的這名外孫並未有見面的機會,因為永越京是跟著父母另居他處的,偶爾由母親帶來探望外公也總是巧合地挑中方皓良不在的時候,而居然這樣無緣碰面足足四年,直到永越京的雙親不幸在日本遇上交通事故身亡後,方皓良才首次在館裏見到這個夾雜憂鬱與桀驁在臉上的小鬼。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總是微妙得難以解釋,喜歡一個人和討厭一個人都可以是毫無道理的。因為驟失父母的打擊,本來活潑乖巧的永越京變得刁頑乖僻,難以接近。包括外公苟華峪在內誰跟他說話他都十問九不應,再不然就發脾氣暴走。但在所有人攤攤手表示拿這小豆丁沒辦法的時候,唯獨十九歲的Rocky哥哥能走進他的世界。儘管方皓良沒有方法也沒有企圖把這個細路從他所處的飄搖風雨中拯救出來,但起碼是一個簡單的,純粹的陪伴,作用類似於讓孩子抱著熟悉的公仔那樣的安定感。也許,這一大一小的男孩有著某種相同或相容的特質,因而產生出原始的,純淨的認同。事實上,年輕時的方皓良也是許多人眼中的異類,他對公義的執著不是令人覺得可笑就是令人覺得困擾;他拒絕圓滑的作風也教人感到他目中無人,即使在相對融洽的師兄弟間,別人對他或者他對別人都似乎有份難以剝除的疏離感,故此他也很驚訝自己對永越京的感覺是這麼的與別不同,好像他們在上輩子已立下聚頭的約定。在後來的日子裏,方皓良視永越京為弟弟、玩伴、朋友,更加在不知不覺中他們互相成了對方的心靈導師。
儘管苟華峪意興闌珊關掉武館遣散了足下所有徒弟,甚至教一眾徒弟感到丟臉地改行去了當「後鑊」,但還是有部分徒弟依戀不去懇求師傅准許他們久不久回來相聚練拳的。苟華峪任由他們,有空的時候亦一如既往指點徒弟們的拳腳,只是真的不在收新徒了。而方皓良對苟華峪亦有一份特別的感情,儘管師父有時對他嚴厲得近乎冷酷,但方皓良卻能解讀為是一份不假虛偽的真心關注,而非視他為眾中之一;而且他也不想荒廢之前在鷹爪翻子拳上所下的苦功,便成為少數依然持續出現於天台武館內的師兄弟之一而且。不過,如果真的要問他到底是因為對鷹爪翻子拳的熱情還是相多見一些寂寞的永越京,他也未必答得上來,也許一半一半吧。
只要有空,方皓良便會徵求師父的許可帶永越京出去玩。永越京愛海,方皓良便常常同他到海邊消磨一整天。在藍天碧海下,永越京才會展露身為孩童該有的笑靨,而方皓良亦會得到游弋於童稚天真裏的舒坦自然,兩個人的相處便彷彿是一場對彼此的治療。到了後來,本來對學武賭氣抗拒的永越京忽然改變了態度,方皓良便順理成章當上他的指導師兄。在拳腳汗水的歲月中,縱有十五年的歲差,形無礙二人築構出堅實的情誼。
不過就像許多人的成長過程一樣,隨著時光的推移,某些交替似乎是必然會發生的。已經成為社會人的方皓良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反為越來越少,另一邊廂永越京也建立了正常的社交圈子,青春期的作用亦令他與同齡以外的人相處容易感到彆扭。雖然方皓良仍很有心不時抽空回油麻地探望師父,但跟永越京的話題好像忽然變得貧乏了。漸漸地,他甚至鮮有碰到永越京在家。及至永越京畢業後投身了警隊,這樣的情況便更普遍,以至對上一次碰面竟然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時間真是一種很可怕的清洗劑,不是說兩人之間的感情遭到時間清洗掉了,只是曾經天天相見的朋友一但疏遠了一段日子後,便好像找不出非見不可的理由,然後會自行製造一個個諸如「遲點再找他吧」的慵懶借口。幸好,他們的感情基礎畢竟是深挈的,一個照面,便知道時間沒有做成真正的隔閡。
方皓良又在雞身上塗一遍醬汁,心情很悠哉地問永越京:「你現在是不是仍守深水埗?」
「早就調走了。」永越京極盡所能地把肉丸滿滿的串在燒烤叉上,「我先去了PTU,不過年多後便被新界東重案組徵召入組。我現在是一名青年幹探呢!」
「那至少已升為沙展了吧?」
永越京的得意立即像被割破了的橡皮艇癟了下來,「沒有,暫時還未。」
方皓良瞧他這樣便泰然大笑,「有什麼好洩氣的!來日方長,除非你知道自己根本不行,否則升職的機會總有一天屬於你!我看好你的,也許我也不認為你能做到警務處長,但當個警司什麼的應該不難吧。」
「警司嗎……」永越京露出嚮往的傻笑。
「發夢的時候。」
「信不信我一個翻子啄啄爆你個頭!」
「在你啄爆我個頭前我已一記殺腰掌把你打到飛埋牆了。」
鬥嘴一輪後,永越京關心問道:「你們「紅點」的生意怎樣?現在好像多了不少人玩war game呢。」
「紅點」乃方皓良在旺角槍械模型店集中地廣華街經營多年的模型槍店。
「是呀,還多虧了自由行,現在很多大陸人來店裏買槍。他們真是一點也不怕死,用盡辦法也要把槍偷運回去。」
「大陸連氣槍也禁止嗎?」
「他們叫這些作仿真槍。內地政府視仿真槍為潛在改裝成真槍風險的模型,所以不理三七廿一全面禁止。」
「氣槍發射的是BB彈,結構上完全是兩回事吧,真的能改裝成真槍嗎?」
方皓良以老行尊的口吻侃侃解釋,「事實上是可能的,以步槍為例,為了滿足玩家們追求真槍的質感,現在每間大廠出的槍已是全金屬的槍身,內部格局也和真槍相差不遠,普通銑床已可以作出改動。當然,象精密管、上弹機括、強力彈弓和撞針等部件需要精密得多的技術來製造,但大陸什麼人才沒有,所以他們的管制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想來也是。」永越京換手掌控燒烤叉,思索一下又問道:「幫襯紅點買槍的大陸人會不會真的是為了改裝真槍呢?」
方皓良抓起可樂喝了一口,舔舔上唇,「如果以成本計算,這樣做可謂費時失事。我跟你講,在大陸黑市流通的槍支其實非常之多,M16 、AK、烏茲、Glock,要什麼有什麼。這些都是從菲律賓或巴基斯坦走私過去的,買一支狀況良好的AK-47只需四、五千人民幣,還送你一百發子彈呢,所以說只有笨蛋才會浪費時間自己搞零件砌槍。」
聽到這些現象,雖然身為執法人員,永越京也只是以獵奇的心態聽過便算,香港以外的事他一直不太關心,「總言之你也是自由行政策的得益者了。」
「我寧願他們別來,有時看見他們那些盛氣凌人的臭臉我就恨不得拿沙漠之鷹朝他們的嘴臉打光一只弹夾再踹出店外!」方皓良皺皺鼻子以示厭惡,「倒是開發了粉嶺的野戰場後生意真的多了不少,但代價是我現在一星期七天沒得放假,像這樣優優閑閑坐著燒烤的事情我都不知幾多年未試過了。」
「那麼Rocky師兄現在一定已變得很有錢了。」永越京卻羨慕地眨動眼睛。
「咄,瞧我這身勢橫看豎看也不像有錢人吧。」方皓良拉拉身上的棉質仿部隊汗衣道。事實上,彷彿配合客貨車的迷彩主題般他從頭到腳就是一副海軍陸戰隊的模樣,不但止腰上扣著戰略腰包,脖子上甚至掛著仿製的「狗牌」(美軍識別用的軍牌,上註姓名、血型、部隊番號等資料)。他本身已是個軍事迷,自從化興趣為事業經營了「紅點」後,似乎便有更大的理由鎮日打扮成一個軍佬的模樣了,「錢確實是賺到一點,但做這門生意根本不用旨意會有發大達的一天,投注的心力與收穫其實是不成正比的。我常常說如果不是有坦克幫忙,我死也不會搞粉嶺那個場地。」
永越京的肉丸烤好了,他不理燙口大啖著一顆墨魚丸,口齒不清道:「講開又講方浩良也丟了一顆龍蝦丸進嘴巴總有機會的到了剩下的時候我們便會比較行一點不過到時又不知道夾不夾到你的時間了坦克這名字我已聽過一萬遍了……居然一直沒機會…見見Rocky師兄你這頭號死黨呢……」
方皓良也丟了一顆龍蝦丸進嘴巴,「總有機會的……到了盛夏的時候我們便會比較閑一點…不過到時有不知道夾不夾到你的時間了。」
兩人相視一眼,不其然浮起一些感慨。
「公公說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
方皓良眉頭一蹙,「師父生氣了?」
「我不認為是,公公只是……」永越京煞有介事的嘆口氣,「你知道,他老了,退休後的日子可能有點無聊,尤其是我調到重案後周不時做到晨昏顛倒,幾天不回去是等閑事。說起來,實在有點冷落了他老人家。」
Rocky師兄心懷歉疚地抿抿嘴,「我應該多點回去探師父的。明天我搞定野戰場的事便出來找師父吃飯。你要不要返差館?」
「明天我要當更了。」永越京再囫圇吞下一顆牛丸,「你也不用太勉強。我得提醒你,找公公吃飯最好預先約定,他的飯約多得很呢。」
「剛剛你明明說他很無聊……」
「那是相對而言,並不是說他活得很難過啦。」
方皓良聞言玩味地笑笑,搖搖頭道:「也許像我這種一天到晚喊忙的人才是真正活得空虛的人。人家窮得只剩下錢,我則忙得只剩下空白。」
「喂,師兄,」永越京拿燒烤叉在他面前畫了個圓圈,「別忽然間多愁善感嘛,我們現在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在BBQ嗎。」
方皓良呷呷笑了一陣,拿起可樂跟師弟碰了一下罐。
烤雞已大功告成,香氣撲鼻。方皓良撕下一邊的雞腿遞給永越京,有感而發道:「話說回頭,師父是個思想傳統的大男人,習慣把所有心事藏在心內,就算他真的感到寂寞我猜也不會流露出來讓人看見,以免顯得像個普通的老人般稀罕後生們的相陪。而我們則會順水推舟撿這個便宜假定他老人家沒有寂寞的煩惱,從而心安理得的繼續任由生活支配自己,即使當中其實是有空閒的時候也寧願花在其他娛樂上。」
「師兄,」永越京的雞腿擎在嘴邊,皺著臉道,「你是不是在指桑罵槐?」
「瞧你心虛的,」方皓良大口撕下一塊雞肉,「我說的是我們…我們每一個都說不了這自私的…指控…包括我、你…和其他師兄弟。」
遠處場主阿邱大聲說話的聲音吸引了永越南的注意,他看見阿邱正朝魚塘中央踩著水上單車的人揮手打氣,另一邊幾個孩子在停車坪上玩起飛盤來,不過距離他們的威灑甚遠,不用擔心。「Rocky師兄,被你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完全就是個不肖子孫了。」
「我們一起懺悔好了。」
「如果真的要懺悔,」永越京苦笑,「我需要的時間一定比誰都多。」
他說的是事實。
。
小時候,永越京曾是個幸福的孩子。
他跟父母同住,當白衣天使的媽媽每星期至少抽一天帶他回油麻地的天台武館探望外公,樣一老一幼共聚天倫之樂。苟華峪雖不怒自威,說話古肅,但初生之犢的永越京卻絲毫不因此害怕外公。他喜歡擒抱著外公的腿讓他盪來盪去;也喜歡跟著外公到德如茶樓吃大大只的雞包;看見外公耍套路翻筋斗時更會拍著小手忘形歡呼。苟華峪表面上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實際上因為外孫的鼓勁打得虎虎生風。
然而這份和諧之中卻沒有永越京父親永越島作的角色。永越島作從不出現在這種家庭聚會中,並不是他有意輕慢岳丈大人,而是苟華峪對這個女婿是日本人的事實一直不予接受。日寇侵華時苟華峪雖然只是穿開襠褲的黃毛小兒,但那些一直南下走難的顛沛已深刻於記憶之中;苟家亦確實在戰亂中死傷了不少成員。而到戰爭結束後,亦正是苟華峪在香港的求學時期。劫後的餘恨使整整一個時代都充斥著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批判和問罪,由於日軍在戰爭期間馨竹難書的殘酷暴行的種種描述,餵養出苟華峪對日本人恨不得挫骨揚灰的民族仇恨,尤以他進入青春期後更甚。假如戰爭仍在打,他百分百會上戰場拋頭顱灑熱血,盡一個中國人的責任要小日本血債血償。他甚至相信過日本人搞卡通片出來的目的是要毒害小孩眼睛的說法,這樣的成見與仇恨根植在他的內心,即使和平了已四十年也固執地不願和解。因此當他發現獨生女苟倩盈居然愛上一個「蘿蔔頭」時幾乎氣炸了肺。他不用分說棒打鴛鴦,明令女兒不准與對方來往-----不行;他耐心地勸女兒應該顧及民族感情,不要做任性的事-----不聽;他一氣之下把女兒鎖在房中,命一眾徒弟輪流看管-----她嘗試爬窗逃走,發現不成後便索性報警說被人禁錮,害父親被到來的差人教訓了一大頓。沒法子,苟倩盈本來就是個性情剛烈,很有自己想法又敢作敢為的女孩,再加上愛情為她加乘的勇氣,與及已滿了十八歲的這項條件,使她排除萬難跟自己所愛的人一起的決心是那麼無比的堅定。苟華峪縱然在態度上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但他很清楚自己終究是無法阻止女兒奔向那個留著寇匪血液的日本仔的。
永越島作比苟倩盈年長十歲,是個有點失意的卡拉瓦喬派油畫家。他出生於戰後,從事木器製造的家業也跟戰爭無關。儘管如此,在戰後嬰兒潮的他們這一代人仍然很有背負著身為侵略者後代的覺悟,因此很能理解愛人的父親對自己以至整個大和民族的成見。誰叫他偏偏愛上這個香港女孩呢,基於清正堅毅的個性,和受七十年代世界大同的主義所薰陶,永越島作強壓著被殺的恐懼多次登門懇求苟華峪允許女兒與他交往。無奈他的男子氣概在苟華峪眼中比前來踢館的臉孔更形挑釁,即便永越島作跪在地上額頭貼地以認真練習過的廣東話央求祝福,到頭來也只是換來苟華峪情緒爆發揪起他的後領把人摔到樓梯底去。
永越島作摔斷了右手,好幾星期連畫筆也拿不起來,卻反而讓心痛不已的苟倩盈決心委身相許。未幾便懷上了永越京。
戀愛大過天,雖然心裏很覺對不起父親,但苟倩盈最終選擇了離家出走。
女生外向,眼睜睜看著女兒打包離家的苟華峪既心如刀割也氣得額上的青筋在突突的跳。那當兒他幾乎就要和這個不懂事的衰女斷絕關係了,儘管最後忍住沒說,但也聲明絕不會替她簽結婚證書(當年需滿二十一歲才可自簽婚書)。苟倩盈也倔強得很,沒有婚書根本動搖不了什麼,因為愛的意義是兩個人共同一起的決心,而不是一紙由別人認同的證明。
苟倩盈一面當兼職賺取生活費一面上護士學校,到她腹大便便的時候永越島作亦在「海外日本人協會」的幫忙下覓得日資公司的工作接力養家兼掙下了工作簽證。到苟華峪接到女兒來電哽咽著告訴他已當了外公時,這個仡仡武夫久久說不出一個字。然而他終究沒有摔下聽筒,到了最後,他語氣嚴厲地告訴電話中的女兒孩子可以帶回來,但絕對不准孩子的父親踏進家門一步。
永不承認這日籍女婿的身份-----這是苟華峪退無可退的底線。
於是,苟倩盈便定期帶著京仔回家看望父親,她希望借助兒子多少能中和父親的固執。這固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有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管要花多少時間她也不會放棄融化父親內心的那塊頑石。然而年復一年,苟華峪的原則仍分毫不動。苟倩盈實在無可奈何,唯有得過且過任事情暫且膠著,反正滿了廿一歲後她已自行簽字成了永越太太。翌年,永越京多了個妹妹阿澄。
如果說苟華峪見到京仔的心情是心花怒放,那麼見到孫女澄澄的心情便是樂不可支了,但無論他多喜歡多疼這對孫仔孫女也好,仍然還是無助改變他假裝沒有永越島作這個人存在的決定。
其時苟倩盈已成功考獲護士資格,並獲聘於黃大仙的聖母醫院,而永越島作亦在日資公司裏腳踏實地的穩定工作,並幸運地成了正式的員工。夫婦倆不俗的收入使這四口家庭不用再過捉襟見肘的生活,甚至有了儲蓄首期買樓置業的計劃。眼看他們已揭開了幸福生活的帷幕,卻在這時一個生命轉折的降臨把一切化為烏有。
1990年,永越島作接到一個叫他內心狂風大作的消息-----他獲邀到東京六本木的美術館開個人畫展!
事緣跟永越島作在公司內慢慢成了好友的崛江課長,在偶然的傾談下得知他本來的志向是成為一名油畫家,到得見他的畫作後確實深刻難忘;碰巧崛江從前在棒球社裏的一個學長如今是六本木美術館的策展經理,便嘗試聯絡對方把永越的畫盡人事的推薦一下。本來也沒有投注很大的期望,但六本木那邊看過攝影本後馬上同意永越島作的作品夠格登上他們的殿堂,更積極地騰出了七日的展期予永越島作考慮。
自從成為爸爸後,永越島作便下了決心不再發畫家夢。他甘願當一個只視培育兒女為人生唯一目標的父親,把作畫降格為餘暇的消遣。雖然有點失落,但他認為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不能只執著自己的志願。可是突然發現還有開個人畫展的可能性時,所有假死了的畫家細胞都瞬間受到激活;所有曾經的嚮往亦一股腦兒湧上心頭,他不敢置信地與崛江擊掌歡呼,完全陷入不由自主的亢奮狀態。
苟倩盈得知這消息時,比丈夫更激動。
永越島作寂寂無聞,美術館方面當然沒有理由提供機票、住宿、運費等開支。如果這個機會早些時候出現,永越島作無可避免要考慮旅費的問題而選擇隻身回國,但如今他和妻子已有了一筆小小的儲蓄,足夠應付全家人回去一趟的需要,所以兩夫婦便決定舉家同行,反正這麼多年因為種種原因都未曾回過故鄉,雙親和大哥大嫂也很渴望看看阿京和阿澄,趁此行一併探親實在是一舉兩得。
不料當苟華峪得悉此事時,當即的反應竟然是陰謀論地認為他們要不是堆砌藉口便是因利乘便準備舉家留在日本不再回來,不管苟倩盈如何否認,如何解釋事情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樣,苟華峪都莫名其妙地堅持己見。兩父女各執一詞爭拗了半天,大家都氣得臉紅耳赤仍相持不下,眼看再吵下去辛苦修補的父女關係勢必又功虧一簣,苟倩盈便脫口而出把五歲的永越京留下給父親作為「人質」,好讓他相信他的那些假設全是妄想。也許苟倩盈有一點是在賭如此的聲明下父親會釋除疑慮不用她真的把孩子留下,誰不知父親老實不客氣地同意了這一安排,如此一來她便沒有反口的餘地,最後只能硬著頭皮回家告訴丈夫這自作主張的城下之盟。
儘管永越島作很為這折衷的方法感到遺憾,心裏頭實際上也認為岳丈偏執到這個地步可說是荒謬和過份,但他不得不體諒妻子被夾在中間的難處,他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既然這樣唯有留待下一次輪換妹妹阿澄作「人質」好了。況且此行主要的目的其實還是畫展的事,他實在不願在這個時候調撥精神到那個一直找不到解決方法的問題上,於是便答應只帶妹妹回去。
苟倩盈十三歲時母親便死於一次重感冒中的肺炎併發症,愛妻猝逝,頓成鰥夫的苟華峪只能將所有的愛放在獨生女身上。即使他的愛是含蓄的,生硬的,但他的確愛這個女兒勝過一切。所以就算他這麼忤逆選了個日本鬼子當老公,苟華峪寧可鴕鳥政策而狠不了心斬斷父女關係。因此他縱然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甚至卑鄙,也不敢冒一點點從此見不到女兒和孫仔孫女們的險,而且像這樣能獨霸京仔差不多兩個星期的機會想想都覺得快樂,「文塞」一下又何妨呢。為怕京仔扭計,大人們誰也沒告訴他去日本的事。父母和妹妹出門那天,永越京被外公帶去了動植物公園玩,後來還央得公公給他買了「龍珠」卡通裏的「悟空」公仔,雖然公公一直咕噥著這種卡通教壞細路。
當永越京發現被騙時,爸爸、媽媽和妹妹已身在日本了。
永越家第一站的行程是回長野縣高山市的老家停留數天,然後打算把家中的父母也一起帶到東京參與永越島作人生中這光輝的一頁。寒冬剛至,但仍未下第一場雪。一家團聚後的翌日,興致高昂的永越島作很想去住在半小時車程的表哥那裏給他一個意外驚喜,本來他們應該叫計程車或坐巴士,但大哥停在屋外的那台山葉機車一直教他心癢難熬,想起舊日兩兄弟常常一起飆車的往事實在懷念不已,這一刻便很想載著老婆和女兒騎上去遊一趟車河。苟倩盈從未坐過老公的電單車尾,此時聽到丈夫的建議也很覺興奮。儘管大哥認為這種天氣下開電單車有點任性,但終究不想掃弟弟的興交出了車匙。
苟倩盈把女兒穩穩地揹在背上,因為出發的時候照耀著暖暖的陽光,所以她不認為會冷著阿澄。她一臉幸福地抱著老公的腰踏上路途,絲毫不知道這是一場死亡之旅。
他們在表哥那裏逗留的時間比預期的長,回程時已日落西山。因為不久前下了一場溟濛細雨,兼氣溫驟跌了幾度,部分的路面薄薄地結了一層冰。這種情況未必會對一般車輛造成危險,但車身較輕的電單車便不同了。在一段公路彎道上,永越島作以六十公里的時速失控打滑到對面的行車道上,迎面駛來的重型貨車收掣不及……
永越島作的處女畫展,結果還是胎死腹中。
意外發生後的隔天,苟華峪才接到一名入境處職員來電,說收到駐日英國領事館的通知,苟倩盈和他的八個月大女嬰永越澄以及駕駛電單車的丈夫永越島作在一起交通事故中已魂斷路上……如果說當年在伊利沙伯醫院裏被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醫生無情地告知愛妻搶救失效等同被一枚炮彈貫穿身體那麼的痛,那麼此時所接到的噩耗便無疑是將他轟作齏粉揚散於空中。無論本來是擁有如何鋼鐵意志的硬漢,頓失愛女和孫女的消息也震撼得讓他跌坐地上感到天旋地轉,甚至於那一刻對一直恨之入骨的那個男人的慘死也感到了巨大的悲痛。畢竟,他是京仔和阿澄的爸爸。
苟華峪的內心波濤洶湧,一時之間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更加不懂得怎樣告訴京仔他的爸爸媽媽和妹妹永遠再回不來了。
或者可以說要不是苟華峪的蠻不講理,可能連永越京的小命也不保。但弔詭的是,這件事反過來看亦可以說是因為他的作梗才變相造成了這宗悲劇。試想一下,假如永越京也在此行之中,他的父親大概便不會選擇開什麼電單車了。如果在上幼稚園的永越京懂得扒梳這道邏輯,到底會感謝公公抑或怪罪公公呢?答案似乎不言而喻,故此苟華峪直到今天也沒確切告訴永越京他的爸爸當時開的是電單車。
然而即使小小的永越京沒有處理邏輯的能力,卻懂得因為受騙而感到憤怒。
最初的兩個月,苟華峪千方百計甚至不惜忍受自覺無恥的痛苦敷衍孫兒對爸爸媽媽為什麼還不回來的質疑,之前讓他知道被留下來陪公公的事實已看得出他很受傷害,現在苟華峪怎也說不出口他的爸媽連同妹妹統統死光了的事實。可是永越京小臉上的狐疑一天比一天加深,時間一久,他的聰慧已足夠洞悉外公說詞中的矛盾和虛假。他不再妥協,開始更不屈不撓地追問,到了一個地步,苟華峪認為已不可能再瞞騙下去了,便帶他到父母、妹妹安放骨灰的龕位前告知真相(經兩家人不算愉快的多番磋商後才總算敲定讓他們一家的骨灰帶回香港)。永越京聽後,只哭得稀巴爛地指控公公講大話。
可是不管永越京用如何堅定的態度拒絕相信外公的話,雲石板上那黑白照片內的人仍的確是爸爸、媽媽和妹妹。
公公說爸爸、媽媽和妹妹上天堂了,但他不接受。
在身為小孩的無可作為下,永越京唯一能表達不滿的方法是鬧情緒。他不肯上幼稚園;不肯吃飯(但通常抵抗不了麥當勞或叉燒飯的誘惑);不肯洗澡;從早到晚喋喋不休地嚷著要爸爸媽媽;到他卯起脾氣把悟空公仔擲回給公公以示最強烈的不滿時,苟華峪只是一聲不吭地忍受著如被刀剜的心痛。
整整長達半年的時間裏,永越京的憤怒仍生生不息,持續地要求爸爸媽媽趕快來接他回家。
滿了六歲的永越京突然停止哭鬧,也許是因為忽然對死亡的意義有了一點理解,但這理解的出現除了讓他變作一個更不快樂的小孩外也丕變出另一種見地迷幛。他認為什麼車禍身亡根本只是騙局,實際只是父母用來擺脫自己的藉口,因為他們愛妹妹勝過愛自己,只有妹妹便足夠了。這樣想比接受他們死亡或什麼上天堂好過一點,但卻像猛藥下的副作用一樣,使他變成一個憤世嫉俗,自暴自棄,動不動情緒爆發的問題兒童。
苟華峪在拜託了不少關係下好不容易才讓永越京略過幼稚園直接升讀小學一年級,可是這個患有情緒問題的學生實在是每個老師的噩夢。在學校裏,永越京不准其他人談論關於爸爸、媽媽以及妹妹這些字眼,否則便會尖叫和打人;不然就是無緣無故地放聲大哭,問他何故哭泣卻如何也問不出個結果來,害他班上的老師變得有點神經質。鑑於他的不幸老師們都竭力以最大的耐心包容他的偏激和滋擾性行為,也懷著再過一些時間情況自然會好轉的盼望。沒錯再過了一段日子後永越京變得不那麼尖銳,毛躁和具攻擊性,可是他的學習仍是強差人意,或直接一點說是一團糟;待人接物方面他也是高度自我不太合群,跟班上同學們相處得時好時壞。而當永越京把自己弄成一個怪小孩以至得不到同學仔的友情時,他更加對學校這地方充滿了不耐煩和抗拒,從而覺得公公每天硬要他起床上課是一種無理的虐待。他生出更多的抱怨,對每天愁眉不展的公公更有種近乎憎恨的負面情緒;他更加想念父母和妹妹,更覺得自己孤苦伶仃。當其時唯一能中和永越京這份憂鬱心境的人便是Rocky哥哥,只有見到Rocky哥哥永越京才有類似遇見同類的那種安心感覺。
然而只要方皓良不在,永越京便又會變回無法溝通的小孩。
苟華峪是個鐵血硬漢,性格上也擁有諸如正義感、正直、慈悲等特質,可是相對而言他對管教小孩的方法和耐性便不算擅長,特別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固有觀念教他看不得男孩子像個女生般成天哭哭鬧鬧亂撒野;即使他喪失父母這麼悲慘,即使自己內心懷著一坨無法抹滅的愧疚,也沒有道理縱容他變成一個小壞蛋。因此當遇到這孩子的所作所為太過份時,他還是按耐不住厲聲斥責,甚至有時看見他那令人心碎的叛逆眼神更恨不得給他抽一頓藤條,好讓他至少學會不能對長輩太過放肆。苟華峪沒有忘記他只有七、八歲,但他實在很擔心現在不教以後只會倍加難教,問題是他很快便發現這樣做適得其反,這個小子的性格和他母親簡直如出一轍,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儘管那根虛張聲勢的藤條從未真正落到永越京的皮肉上,但還是得不償失地使祖孫倆的關係更趨牴牾。再然後,永越京更開始持續出現逃家的行為。他首次大膽逃家是發生在二年級下學期的時候,因為逮到公公遲了來接放學的機會,他悄悄溜出校門四處蹓躂,最後蕩到了京士柏公園跟一條流浪狗廝磨了一個晚上;即使天黑了,肚子也餓得咚咚作響,還是不回家,直至凌晨過後才被接報搜索的警員尋回帶返警署,見到鐵青著臉趕來的公公時,他自己先放聲大哭。
然後隔一陣子再重來一次。
苟華峪對這名外孫頭痛得不得了,他知道這孩子在報復自己,也許他應該請求孫兒的原諒,原諒他無心鑄成的天人兩隔。但在傳統的彝倫觀念下,苟華峪說不出對不起這三個字,何況說了又如何?哪怕最徹底的道歉也不能把父母、妹妹還給這孩子;一切已發生了的不幸斷不會因他的道歉而有所改變。他發現不管是怎樣的悔意,也只是在側寫不可能回頭的遺憾,不過就算真的可以回到當天,他也很懷疑自己會不會冒險讓京仔隨他們一起赴日,萬一……
在學校裏,永越京當然不是唯一有問題的學生,不過卻是唯一令師長們感到左右為難的挑戰。本來應付這種問題學生最後的殺手鐧是把他轉學到專門處理棘手個案的「群育學校」便可一了百了。事實上當時的校長已打算將永越京轉介到位於大嶼山東灣的「莫羅瑞華群育學校」作留宿生,然而這建議卻不被苟華峪所接納。他認為這樣做像把京仔扔進孤兒院般殘忍,好聽是寄宿,不好聽是如同坐牢般的禁閉式生活,這孩子再不聽話他也不忍心施予這種「懲罰」。雖然校長口口聲聲群育學校裏的老師可以更專業地幫助永越京的行為問題,但苟華峪始終無法挪移先入為主的角度,尤其是當他知道那學校遠離人煙;沒有惹事的話才可在週末回家一次等等後更滿腹思量:京仔能適應嗎?會被欺負嗎?會不會誤會自己被遺棄了?最後的問題是:京仔的媽媽會捨得這樣做嗎?
於是苟華峪懇求校長收回成命,並跟他道出了背後的苦衷。校長聽後大為動容,似乎很明白這老漢內心的痛苦,轉校的事便束之高閣了。
關於差點被「流放」的這段內情永越京並不知道,他繼續以破爛到不堪的成績勉強升班;繼續混混噩噩一臉不爽的踏進學校。既然覺得學校這麼無聊,每日便用搗蛋搞鬼來打發時間。個性消極的班主任忍無可忍把他安置在課室後面像孤島地與其他座位分開的角落上,以免他一直的騷擾班上秩序。然而這樣做只是弄巧反拙,永越京近只能依賴整古做怪來博取注意,他時而大聲地假裝咳嗽或打噴嚏,又試過佯裝打瞌睡摔落地上惹起哄堂大笑,再不然就是不斷舉手要求上廁所和飲水。屢勸不改下,老師把他攆出課室外罰站走廊,他卻待老師一轉面便若無其事地溜到別的班房外散步去了。
三年級的下學期,原來的班主任因病辭職(有人說是被永越京激得吐血所致),換上一個脾氣從尾數上來第一的嚴姓女老師。由於白髮蒼蒼,孩子們便偷偷叫她白髮魔女。對白髮魔女來說,像永越京這種學生就如寢室裏的蟑螂必須除之而後快,無奈校長卻一直在背後袒護這小鬼,使她每天踏進課室都有血壓飆升的危險。然而白髮魔女可不是省油的燈,動不了小的,她便把氣出在家長頭上。她召來苟華峪,在教員室裏當著其他老師的面連珠炮發地舖陳永越京的種種罪行,說得高亢時更字字鋒利,尖酸刻薄。由始至終白髮魔女俱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發言,苟華峪則拘謹地站著,並一再點頭表示歉意,不管是知不知情的人,這情景都是對一位武者赤裸的羞辱。
這一幕,被走廊上的永越京目睹了。
在家裏,或者說在天台武館裏,永越京所見的公公都是神氣磊磊的。包括Rocky哥哥在內的徒弟們統統對公公恭敬有加,師父臉一板,大家都只有緊張的分兒。即使後來公公改當了廚師,每個人也是苟爺前苟爺後的尊稱他,威風依然,幾時有像這樣像條落水狗般垂首帖耳受人教訓?這些羞辱都是拜他這個頑劣的孫兒所賜的!一瞬間,永越京悔疚得熱淚盈眶,他抽抽噎噎地跑開,發誓再也不要連累公公這樣被罵。
那天之後,永越京果然停止了一切搗蛋行為。他專心上課,勤於發問,該交的功課也一樣不少。起初白髮魔女滿心猜疑這小魔怪是不是在醞釀什麼爆炸性的惡作劇,一度以更神經衰弱的眼光看待永越京的發奮圖強,時刻戒備。不過當她看到他的學習的確有了顯著進步時,才終於相信真有頑石點頭這回事。白髮女班主任沒法去深究其中的底蘊,但認定是由於自己的春風化雨所至。
最惡劣的時候過去了,所有人都吁一口氣。永越京一百八十度的改變當然教苟華峪終於可放下心頭大石,祖孫倆的關係也似乎圓潤了許多。不過說到底彼此心中的那些縐襞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完全撫平的。因此偶爾有些時候永越京仍會突如其來生出對公公的抗拒意識,但有別於之前的那種尖銳。矛盾的來源大概只是一老一少年齡相距太多導致的互不了解,例如永越京以他小學生的眼界認為中國功夫已是舊時代的事物,今天功夫再犀利又如何?就算是李小龍和成龍也擋不了子彈啦!所以儘管苟華峪多次明示暗示想他習拳強身,永越京都一副愛理懶理的態度,即使Rocky哥哥經常從旁慫恿,他還是依然故我。
為了這件事,苟華峪一直若有所憾。
然而在永越京滿九歲後的一個平凡晚上,轉捩點出現了。
苟華峪打工的小酒家開在龍蛇混雜的上海街上,平時為了照顧京仔他是不返晚市的,但因為大廚回鄉奔喪,那幾天他便捱義氣把晚市也頂上。分身不下,唯有叫京仔放學後到店裏溫習功課和吃飯,等有徒弟回館的話才順道把他帶回去。唯那一晚碰巧無人回館,永越京溫習夠了也吃飽後,便自得其樂地蹲在一角看他從樓面叔叔那兒借來的〈風雲〉漫畫,等公公拼完高峰時段才一起回去。
那夜店裏生意一般,只有半滿。到九點半的時候一枱山面口的古惑仔開始醉酒鬧事,他們旁若無人地高聲猜枚,粗口橫飛,意態很是張狂。鄰桌的食客是有老有嫩的普通人家,不堪其擾下投過去一眼厭煩的目光,誰不知卻被對方發現了,當即跳起來厲聲粗言斥罵。這一喝嚇哭了一個女人手抱著的嬰孩,孩子的父親見狀憤起指責,那幾個古惑仔便惱羞成怒反枱推櫈的衝過去喊打喊殺;女人護夫心切擋在老公身前想跟對方講道理,卻不由分說的被摑了一大巴掌;樓面的夥計大聲喝止,一眾惡人更囂張地謾罵回去。骤起事端,永越京嚇得下意識躲到廚房門外,其時苟華峪亦已聞聲步出查看,剛好看到女人被摑的一幕。他生平最恨恃惡行兇的人,更見不得打女人的懦夫所為,眼看對方還想向從收銀櫃面衝過來助威的嫂子動粗之際,苟華峪便突然出手擒制著那廝的手肘壓落檯面,他沒有下重手,只想對方知難而退,而這時廚房加楼面的所有夥計已圍將上來,鬧事者一見敵眾我寡便氣燄大減,悻悻然離去前還要付足帳單賠償打碎了的東西,不過其中一人最後回頭怒瞪了苟華峪一眼,彷彿警告他此仇不報非君子!
苟華峪當然不以為然,他回廚房繼續工作。份屬同鄉的老闆雖然有一點不安,但立身這九反之地這麼久,像這點小衝突其實司空見慣;他反而怪自己的老婆太過大家姐上身不把那些混混放在眼內。不管如何,他還是問了翻子苟要不要叫些徒弟來戒備一下。苟華峪漫不經心地揮揮手,示意沒必要小題大做。
長得矮細的永越京看不清楚公公剛剛一招制敵的情況,只是懵懂地以為那幾個聲大夾惡的壞人是被店裏的叔叔們合力唬走的。他無聊地又翻看一遍手中的〈風雲〉,自得其樂的在心裏編排以「排雲掌」仗義驅趕惡人的情節。
收工的時候已是十一點多了,祖孫倆沿著一段夜闌人靜的上海街拾步回家。揹著書包插著褲袋拖著腳步的永越京呵欠連連地跟在公共後頭,心裏盤算著回去後詐傻扮懵不沖涼的機會有多大,想著想著卻冷不防一頭撞上公公的屁股上,還來不及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之際便被公公一手拽進就近唐樓的梯間裏,並聽見公公疾聲吩咐「別走出來!」。
原來當他們步至東莞街街口時,停在上海街路旁的一輛客貨車及私家車合共跳出十名黑漢,個個目露凶光殺氣騰騰,其中數人更手執鐵筆甚至是映著寒光的西瓜刀!而曾被苟華峪壓在枱面的亦在其中,不問而知是為了一雪方才的羞辱而埋伏於此。苟華峪心中不是一般的生氣,那小小的衝突有必要這樣大費周章糾眾尋仇嗎?而且還要在孩子面前做這種事!三教九流他見得多,卻未見過這種行若狗彘的惡棍。他當機立斷先把京仔推進樓梯口,再轉身一夫當關。他沉氣提勁,決心重重修理這幫社會敗類。
一觸即發!
伴隨著洶洶的喊殺聲,為首一人的西瓜刀已斜劈下來,苟華峪從容閃過同時施展壓打掣鎖敵肘,繼而借勢一記旋身拋鎚把人打翻。餘勢未老已生,苟華峪將泥鰍一樣滑進持鐵筆者的腰側驚若奔雷地連砍兩記殺腰掌;肋骨斷裂聲響起的同一秒苟華峪已閃到下一個目標身側準確地擒扣著手腕以「一立就扭」的獨門殺著使其因分筋錯骨的鉅痛而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木立在第三級階梯的永越京看著公公飛快地翻騰挪移,指爪擒手翻飛間帶出的是對方的連連慘叫和武器落地的哐啷聲;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一個明明比公公還要魁梧的大漢被一記虎尾腳違反物理地蹬出十多呎外,好像他只是棉花做的公仔。眼前這種速度與勁力,是無法從公公平時耍套路時想像得來的。永越京激動而貪婪地觀看外公「屠殺」伏擊者,十條彪形大漢,不出一分鐘便全癱倒在地上滾動呻吟了。
這便是功夫。
最後剩下如山屹立的苟華峪。他背負雙手,氣定神閑的回頭跟永越京說可以回家了,好像剛剛只是踢開幾件檔在腳前的垃圾。永越京重重地點點頭,覺得此刻的公公偉岸得不可逼視;他比「步驚雲」威武,比「聶風」瀟灑。真真正正地,永越京心潮澎湃地崇拜上了外公。
從翌日的報章上知道,十名兇徒中七個斷手斷腳,而且是直接傷及韌帶的重症;兩人斷了合共九條肋骨;剩下一人下顎碎裂肩頸椎移位,差一點便終生殘廢了。相信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這些人都得像被閹了的貓一樣安安分分地過活。而為民除害的苟華峪只是雲淡風輕地吐出一句「活該」。接著,永越京便一腔熱血說要學鷹爪翻子拳了。苟華峪掩不住寬慰地摸摸孫仔的頭,只交待說「不准欺負同學」。
。
烤雞只剩下一堆油膩的骨頭。方皓良和永越京心滿意足地打個響亮的飽嗝。午後涼風帶著草木的氣味吹過。爐裏的炭燒得發白。
幾乎臉露睡意的方皓良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後,從腰袋掏出香煙和火機。最近通過的禁煙條例好像說凡有上蓋的地方均屬禁煙範圍,違者罰款千五大圓,但方皓良打死也不會相信這僻遠之地會有那些可笑的「控煙辦」;哪怕有人舉報,等他們找到這裏時太陽都下山了。他知道永越京不抽煙,沒有遞過去,不過點煙的時候永越京卻為他手中的古董火機打亮了眼神。
「咦?」永越京傾身瞧看,「你這是什麼好東西?」
方皓良豪邁地把火機拋過去,永越京利落接進掌中。火機約莫二吋正方,銅製的重量很是沉手;略呈弧凸的機身鑄著菱格花紋,但所有雕角位已被歲月磨圓了;最特別之處是點火口的一側附有可推上防風的滑架,設計兼具實用與精緻之餘,整體的純樸渾厚又令人想起西部牛仔的粗獷。
「這是1930年出產的Rouson防風火機,」方皓良蹺起二郎腿說,「入電油的。」
「酷斃了…」永越京由心的讚歎,心想這具火機跟自己的威灑有多匹配------如果自己是煙民的話,「是美國牛仔用的火機嗎?」
「錯了,這其實是英國貨。」方皓良吐出一口煙霧,聳聳一邊的肩頭,「不過曾經落在某個牛仔手上也很有可能,畢竟八十年的時間可以發生許多事。」
永越京愛不釋手地吹了聲口哨,視線一直停留在火機上的細節,「你什麼時候愛上玩古董火機的?」
「這是我05年生日時坦克送的禮物,為了帶著它害我天天要掛著腰袋外出。」方皓良自嘲似的打個哈哈。雖然這樣說,五年來天天帶著這種完全談不上方便的火機,便說明這是他多珍愛的物件。
「還給你。」永越京戀戀不捨的遞還火機,「再拿著它我恐怕會決定抽煙了。」
接回火機的時候,方皓良不禁泛起一個迷思:到底有沒有人是因為太愛一只火機而吸煙?他輕輕觸碰一下內心深處的答案,不無莞爾。「喂,下星期五有無興趣同我們一起打夜戰?坦克也會在。」
「夜戰?」永越京眨眨眼,彷彿臨時嚥回一句「我每天與真槍為伍為什麼還要去玩氣槍?」,雖然從前他拿Rocky師兄的氣槍玩得不亦樂乎,「去你的場裡玩嗎?」
「不是,我們打的是街場。,Rooky似乎洞悉師弟的疑問,「你雖然是陀炮的,但那實際上只是裝飾品吧,子彈裝裝填填直到它啞火了也不會發射一粒啦。war game便不同了,我們可以真的開火殺敵,享受那種殺戮的快感,要不然怎會有這麼多差佬也打war game,連飛虎隊的伙計也有來玩呀。」
方皓良所言非虛。香港治安靖好,近十年已幾乎不見有什麼牽涉槍械的案件,照這情況走下去九成九的夥計好可能直至退休也不會有拔槍剿匪的機會,所以警察部裏工餘時候愛玩野戰的夥計不計其數;他們都希望能藉此滿足一下對火力迷戀的情意結和戰鬥慾望。而所謂的街場是指一些荒廢了的建築物,這些地方通常是遠離民居和陰森破落,即普通人眼中敬而遠之的鬼屋,但對野戰發燒友來說這些鬼屋卻是難能可貴的遊樂場。事實上,從未有人因此碰到鬼魅陰靈。
不過說到連警隊王牌飛虎隊也有份落場,永越京便有點半信半疑了,「飛虎隊?」
「如假包換!」方皓良得意地跳動雙眉,「如果說槍癡,我相信飛虎隊裏的比例是最高的。有好幾個都是我們紅點的老主顧,他們買了槍自然要拿出來玩。街場臥虎藏龍,最適合他們落場的了。」
「我聽過一則江湖傳聞,說四名飛虎在魔鬼山對戰二十多人,只損失一人下全殲對方,而且是玩單發的,難道真有其事?」
「我在場,」方皓良懶得掩飾驕傲地笑道,「不是二十多人,是三十三人。而幹掉一名飛虎的人正是坦克。那是06年秋天的事。」
永越京聽得津津有味。情不自禁流露出嚮往的神情。他在警隊裏是燒槍分數的頭五位,靶場的校長更打算推薦他出戰明年的「世界警隊奧林匹克射擊賽」,儼然已是同袍眼中的神槍手。然而射靶跟實戰射擊畢竟是兩回事,策略、膽量、準繩必須要有最佳的平衡;如果能跟千錘百鍊的飛虎隊員模擬交手,不論輸贏都是一趟長眼界的機會;此外Rocky師兄曾提過坦克在美軍服役過,更派駐過危機四伏的阿富汗,大概因此才有與飛虎一較高下的實力。能與這些真材實料的傢伙作戰永越京想想便熱血沸騰。「Rocky師兄,實不相瞞我在警隊裏的燒槍成績是在頭幾名內的,聽你這樣講真是教我心癢難熬,好想跟他們比比槍法。夜戰的事預我一份吧!」
「這麼說你是神槍手喏?」
「馬馬虎虎啦。」永越京的臉紅起來。
「哈哈,好極!不過到時記得別拔錯槍啊!」
永越京同師兄捧腹笑了一輪後道:「我說Rocky師兄呀,你日間看舖,晚上還要披甲上陣打夜戰,還如何能排出時間識女朋友呀?」
「幹嘛忽然轉話題了?」方皓良撇撇嘴,「識女朋友做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女人是麻煩的代名詞嗎?」
「換言之你仍未有對象?Rocky師兄,」永越京掰著指頭數算,「…明年你便四張了,對不起,不要眼神這麼凌厲嘛,但你真的要搞獨身主義?」
「唉,京仔,這些事情可遇不可求,識女仔很容易,但如果要決定跟對方長相廝守的話就必須要萬二分慎重,否則只會落得雙輸的結果。」方皓良從容地吸了最後一口煙,把煙頭丟進炭火中,「你呢?我看你也沒資格說我什麼吧,否則才不到你有買電單車和獨自遊車河的風流空間。」
「師兄你太悲觀了吧,那種事事干預的管家婆型女人確實是存在,但一樣米養百樣人,不可能每個女孩都喜歡搞這套吧。你這種一竹篙打一船人的成見不夠客觀,也不夠科學。」
Rocky彎起一邊嘴角譏誚的笑笑,意思彷彿是「走著瞧吧」,「這樣說你已有著落了?」他抓起可樂罐仰頭喝一口。
「……仍在食自己。」
方皓良差點沒把喝進嘴裏的可樂噴出來,「我就說了!」
永越京搔搔斧刃似的鼻梁,「你道我不想找女朋友嗎,但你知道,我的圈子裏全是男人和男人婆,簡直是要逼人單性繁殖的生態環境。」
「好悲哀。」方皓良發自真心的同情,但樣子看起來還是有點幸災樂禍,「難度差館裏一朵警花也沒有?」
永越京一臉「你有所不知」的嘆口氣,「第一,警花就像只限一件的招徠貨品,永遠你連看一眼的機會也沒有就被人買走了,再說我沒見過警花會愛散仔;第二,我實在不想在差館裏找對象;第三,我們總區重案不同環頭重案,一般情況下與館裡的夥計很少交集,到現時為止我也沒認識幾個人,遑論找尋目標了;第四,……算了,我不想太口賤吶。」
方皓良理解地點點頭,把喝空的汽水罐捏成沙漏的模樣,「上網識如何?網上有很多交友網站呀,像你這種青年幹探…喂我不是挖苦你啦,真的,當紀律部隊的應該很吃香呀不是嗎?」
「但我接受不來,這樣做跟瞎子摸像有什麼分別?」
「嘖,有時你的思想比師父還要保守。現在大把人在網上找尋另一半啦,當然有人成功也有人失敗,但你想得到任何東西都不能不拿出一點冒險精神呀。」
「Rocky師兄,」永越京不懷好意地問,「你有試過嗎?」
Rocky師兄緘默地把視線飄向遠方。
捉弄地笑了一陣後,永越京正經八百地說道:「我就是受不了有目的性地去做這種事情,不管怎樣掩藏,男女雙方都是懷有同一個目的,然而誰會坦誠心中的目的呢?大家只拼命偽裝,輕描淡寫說什麼不過是想擴闊一下生活圈子,甚至只是出於無聊。好像她根本不在乎這一切。我最怕碰到這種虛偽的女孩,就像那些參加選美或歌唱比賽的女孩常常說自己只是陪朋友面試卻糊裏糊塗的被人相中,騙誰啊?如果真的沒這份心說句沒興趣就可以拜拜走人了。」
「那你繼續食自己好了。」
永越京以拳頭支著臉額,心懷固執的期冀道:「我相信緣分早晚會來的,每個人都應該公平地有屬於自己的緣份。」
「言則怎樣才算是緣分?」
「一場偶遇,不經意的邂逅,或者是某種命中注定……喂喂,Rocky師兄,你去哪裏呀?」
「開工吧!」方皓良沒好氣地邁開大步,「我不想聽你那些愛情小說的對白,雞皮都冒出來了。」
「你不要這麼偏聽嘛,」永越京也跳起來追上去,「你有否聽人說過偶然可以偉大到產生生命,也可以是一場微不足道的相遇,不過兩者的共通點是同樣可以改變宇宙------」
「真囉嗦。」
「Rocky師兄,我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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