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與甩骹簡直一見如故。
甩骹是盧志彬的花名,原因是他動不動便脫骹,尤其在籃球場上。他雖然球技不俗,卻不時在猛烈提手的瞬間肩骹移位。別人脫骹痛不可當,他卻只當家常便飯,現在更能自行托回,看得人嘖嘖稱奇。
就像不少DSE(高級程度會考)失利的浮蕩少年一樣,甩骹迷失了人生方向。上本地的大學不夠分,清貧的家境不可能供他負笈海外,他也不會揀副學士這條路,因為這根本不算路。什麼可笑的副學士,高不成低不就,投身社會只能當一口寂寂無聞的螺絲釘,而且好可能一世這樣。這是甩骹的看法,他的問題在於胸無大志卻好高騖遠,簡單說就是希望花最少氣力走最短的捷徑飛黃騰達。懷著如許心性的浮躁少年幾乎毫無疑問會行差踏錯誤入歧途,他並非好勇鬥狠的人,對黑社會一直敬而遠之,於是他的歧路仕朝小偷小騙的方向發展。
仗著一點能言善道和不惹人厭的外表,甩骹在各社交平台及交友網上魚翁撒網結識女孩,從中尋找騙財騙色的目標。為容易下手,他專找不識世途險惡的中學女生,先自稱在某電影製片手下當副導,再不斷稱讚對方氣質出眾,繼而慫恿她現身試鏡。拋出這樣的餌幾乎萬試萬靈能釣到魚,假如對方真人姿色一般,他只會偷走財物;若秀色可餐則騙上賓館試鏡,再天花龍鳳一番誘使對方獻身換取永遠不能兌現的女角色。這種事聽起來相當荒謬,但這世界唯一不缺的就是蠢人,特別是蠢的女孩。失財也好,失身也好,或是兩者皆失的例子多不勝數,只要是願意出來跟他見面的十有八九遭受損失。奇就奇在被騙了色的不是傻呼呼地等通知久久等不着才懷疑上了當,更甚是沒臉告訴別人因為想不透自己為何會失去機會,因而不會想到要報警。至於被偷走或騙走手機的居然也不是每個都會報案,原因有很多,包括是怕麻煩,怕難堪,不過最可笑的是怕冤枉了好人。因此在甩較而言這是條少勞多得又有滿足感的搵食方法。女學生當然沒有多少錢,但運氣好的話她們手拿的是iphone或Galaxy系列的手機,賣給二手商可套得兩三千了,足夠他吃喝玩樂好幾天。
不過少人報案不代表無人報案,終於有不甘損失的女孩告訴父母然後報警。甩骹很快便被科技罪案組查出了IP, 未幾便在家中被捕。他的電腦被抄走偵查,挖出了許多受害者。儘管大部份不願合作滑三緘其口,警方還是找到一名僅得14歲的女學生願意挺身指控他骗色。最後,由於證據不足,盗竊和以欺詐手段獲得性行為罪居然告不入 。但避過了火燒躲不了水淹,他還是栽在一條交替性控罪下-‐-----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於焉被判入獄十八個月。
凡涉性罪行的囚犯一律需送往小欖精神治療中心(實際上無異於監獄)接受心理學家的評估及參與心理啟動課程,需時三十日至數月不等。有人在判刑後立即遣往小欖,有人則在刑期尾聲才轉押過去。阿七因為判刑後情緒激動 ,懲教處便安排他先到小欖接受觀察(小欖亦處理精神及情緒有問題的犯人)。有關方面很快便斷定了阿七沒有自殺傾向(他的確沒有);既然人已到了,便索性留他下來做評估和上課程,如此便造就了他和甩骰的交集。
初陷囹圄固然會情緒低落,尤其像阿七這般自掘墳墓的情況,但實際上他的悲憤莫名用不了幾天便軟著陸了。雖然小欖的伙食同樣是把每樣東西煮得有夠難吃,囚倉裡的也踎厠、一樣的沒有冷氣、一樣的到處爬著蟑螂 ,而且還是大的那種,但在有了收押所那幾天的比較後,小欖畢竟略為衛生,也少了收押所裡那種風聲鶴唳的不安感。阿七的形容是這個地方較有人味。
甚至是「賓至如歸」。
世態炎涼,放諸哪裡都一樣,監獄當然不會例外。因為案件的矚目各被告均有了「名氣」,接受了雜誌專訪的阿七猶甚。他和巢家杰一樣,富二代的形象深入民心;而後來繼承了大筆遺產的事也被廣為報道 。於是這個年輕億萬小富翁一到小欖立即引來不少囚犯上前跟他套近乎,只差沒 為他拉上歡迎橫額。阿七沒有彷徨的機會,需要什麼開句聲便有人爭著替他張羅,熱心得教人不好意思。如果天真一些想,這裡的人(囚犯)大多是那麼的平易近人和守望相助,真是他媽的人間溫暖 。但阿七當然看得出這些人的慇懃不是出於巴結就是覬覦,說是勢利小人也不為過。然而他還是來者不拒,畢竟初到貴境建立人脈是首要的事。管他居心叵測,反正他有的是錢。而且很快便發覺,收買眼前的人僅費數根菸便成。 花幾千塊的菸錢,已能成為受眾人膜拜的大爺了,何樂而不為?
不過真正令阿七既來之則安之的榱桷是認識了甩骰這傢伙。
囚犯們每天晚上七點前便要返回囚室。二人一室,與阿七搭配的便是甩骰。在必須同室相對至明早七時的現實下,一般都會選擇與對方結成搭檔,縱使其實是勉為其難。但阿七和甩骹卻不同, 他們歲數相同,話題相近。甩骹的表現也不像其他人那麼急功近利和諂媚,使阿七認為他是個可交朋友的人。阿七很高興能跟他同室。兩個年輕人就像青蔥歲月在郊野露營的屁孩一樣談興勃勃,由吃喝玩樂到各自家裡的恩怨情仇; 有恩怨情仇到天馬行空的鴻圖壯志,當然也少不了分享所干犯的罪行。一晚又一晚,他們吃著零食抽著煙,毫無冷場的促膝夜談,不到凌晨不去睡。甩較就是這樣迅速成了阿七近身信任的人,阿七自然跟他有福同享。然而甩骰總是一派青介地跟他分清分楚不佔便宜。阿七更加覺得這個人有意思。
不過這只是甩骹刻意擺出的門面。
甩骹跟阿七有很多相同的性格缺陷,例如自我中心、愛貪小便宜和寡情薄倖,只不過甩骰是個聰明人,至少他明白殺雞取卵的不智。甩骹長大於長青邨,活了廿多年,所見的人只有很窮和沒那麼窮的分別,有錢人對他而言是那麼的遙不可及。如今這麼難得有機會靠近有錢人,他絕不允許自己貪圖眼前的小利而誤了他攀龍附鳳的契機。事實上,兩人談得頭腦發熱時阿七拍胸脯說過以後甩骰需要什麼關照儘管開口 。甩骹也曾作過開間酒吧白日夢,若有阿七這條大水喉,便有可能把白日夢成真了;至低限度總可以捞到比多抽他兩包煙多好多倍的好處吧。
放長線,釣大魚。甩骹成功塑造了重情義輕利益的形像,至少在阿七眼中看來是這樣。
可是阿七也從來不是情感真摯的人。他欣賞甩骹,並不代表不盤算對方的利用價值。甩骹在獄中相對而言是老鳥,許多地方可以擔任阿七的指路棒;實際上甩骹也確為阿七理順了所有適應上的細節。但更重要的一點是,阿七在甩骹身上看到畢艾沙的影子。 他一直既羡且妒巢家杰有畢艾沙這樣一條忠心耿耿又善解人意的狗。看著甩骹,不期然便有了把他變成自己的畢艾沙的想法。
問題是再過一星期甩骹便出獄了-----與阿七交疊的日子緊十五天-----而阿七還得待在圍牆內呆三年多。時間越長不確定的因素越多,所以阿七也不太指望日後真的能擁有這條狗。
然而說擔心應該是甩骹更甚。三年後世界仍在不在也無人可寫包单,何況一份人情?人家那麼有錢,到時可能連眼尾也不瞧自己一眼了。與其聽天由命,甩骹寧願自闢安全網。他絞盡腦汁,希望想出如何製造一份有用的羈縻。花了兩天時間,終於給他想出一個大膽得來也面面俱全的計策 。
一個損人利己之策。
晚上在囚室裡,甩骹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再過兩日我便出去了,外面有甚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的儘管開聲。」
「不夠義氣啊你。」阿七落寞地打趣,「還說老友呢,自己走先。」
「大佬,就算我抓著鐵欄不走,懲教署也沒有閑飯養我啦。」
「我把我的飯分一半給你。」
「咄,你這人竟這樣自私啊。」甩骹點起一根煙,遞給阿七,「枉我甩骹心心念念出去後替你辦一件事。」
「辦什麼事?」阿七夾著煙的手指放到咀前又拿開,滿面疑惑。
甩骹盤起雙腿,斜眼看一下鐵栅外的通道,壓低聲線:「你這麼冤枉被搞進來,不報仇?」
「報仇?」
「嗯哼,」甩骹捏着拳頭在鼻前晃晃,「你說誰最該付出代價呢?」
一道陰影在阿七臉上掠過。他恨不得每個人都要付出比他慘痛的代價,包括那些敲了他一筆的膿包律師,但他的嘴巴卻像有自己的意志般吐出一個名字:「X小姐。」
甩骹正中下懷地笑笑:「我也正是這樣想。」
「那麼怎樣報復?揍她?淋她鏹水?」
「殺人不一定要見血,甚至不用出刀。」甩骹接過阿七遞回來的煙(他們已染上囚犯間一支煙輪流抽的風習),凝重地說:「你上次跟我說那條片還有備份放在雲端不是嗎,給我密碼,我出去替你把那條片散佈出去,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
阿七怔了一怔,目光閃爍,「這樣做你也會惹麻煩的。」
「我自有辦法,就算被查出是我放出去的我也會一力承擔。發佈色情影片有多大罪?怕條撚!」
事實是甩骹根本沒有隱藏黑手的辦法。但他說得對,發佈色情資訊罪責有限,被逮著的話包打包算頂多坐幾個月監。若真的走到這一步,他甩骹便是個講義氣、重承諾的好傢伙,無論在欣賞抑或擔心被供出來的層面,他甩骹和阿七都有了不能輕易放下的關係了。雖然他絲毫不會留戀失去自由的日子,但一件污兩件穢,若真的要作此付出,就當作是人生中十分重要的投資好了。當然他也想過兔死狗烹的可能,但蘇州過後無艇搭,他必須賭這一舖。
考慮片刻後,阿七撘著甩骹的肩頭,「甩骹,我阿七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你替我出這口氣,以後絕不會虧待你。」
甩骹玩味地淺笑,掩飾聽見金幣叮叮噹噹跌下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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