霢霂的雨絲打在安耀銓撑着的黑色雨傘上,滴滴答答,聲小而入耳。
虎石隴新村背後約兩公里是數峰相連的山。上山的路又好幾道,在其中一道佔了一半由天然石塊砌出的石階路上,撐著雨傘的安耀銓默默地拾級而上。被雨水打濕了的石階反射著含蓄的光亮, 幸而並不濕滑。不過安耀銓腳上套著的是早上出門時挑的「卡士」便鞋,這種鞋以柔軟度和透氣舒適馳名,可卻一點不適合在雨天穿著。安耀銓每走幾步便為連襪子也濕透而感到煩惱 ,但他不打算折返換鞋,因他必須盡快把雨傘帶給慕霞,這種不大不小的雨,依慕霞的性格多數看輕不拿傘,身為丈夫他很清楚這一點。
可惜他記錯了,不管晴天雨天,周慕霞都會在車尾箱放一把傘。
安耀銓一級一級爬著那些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石階。他沒有數算自己爬了多少級,也沒有記着走了多遠的路,只知道大腿肌肉開始犯哆嗦,腰椎也感到被什麼壓著。他在二組梯級之間的平道上歇息 ,換一下撑傘的手。怔忡一轉後,他茫然地注視前方彎彎向上伸延的石階,心忖到底是通往哪兒的?然而他的困惑像魚丟在滑不溜丟的冰面上,倏忽間便滑出了意識之外 。安耀銓提起褲管已溼了三分一的腿,一步一步的,像被看不見的線拉著往上走。
九十分鐘前,同妻子一起返家的安耀銓甫進家門便把褲袋裏的手機拿出放在鞋櫃頂上。他不喜歡帶著這塊機器的累贅,每次都急不及待擺脫它。可是放下手機後,他忘了像往日一樣換上拖鞋。他轉身,為屋裡不見其他人心生奇怪 ,壓根忘記10秒鐘前妻子說要到屋後收床單。下一刻,安耀銓被屋外的雨絲攫著了注意力。
下雨了……
下雨的認知在安耀銓病壞的腦裡激起一個指令,他抓起放在鞋櫃旁的長雨傘,往仍未關上的門外便走。
我得拿傘給慕霞。
在周慕霞和鐘點女傭抱著床被狼狽地返回屋前,安耀銓已拉開屋前的鐵閘鑽進綺陌的村路,而又沒有差錯地走到村口的空地前。不過就在這裡,他莫明其妙地忽然九十度向右拐進一條通不上馬路的小路, 朝的便是山的方向。
喜歡鎮守村口的豆角當時正躲在小路口旁的木棚下避雨。牠認得這老人的氣味,雖然對他無甚興趣,但他是金美的家人,牠的眼珠便一直追蹤著他的背影。身為一條狗,豆角可不會分析這男人為何走一條平日不會走的路, 只是對他發放出的一些類似母狗找尋狗崽的氣味感到好奇。當安耀銓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後,豆角兩瓜前伸伸了個懶腰。牠決定跟隨上去,好看看會不會瞧見金美。
小路蜿蜒的把一人一狗帶出虎石隴新村的範圍。他們穿過杳無人影的「燒烤集中營」,又打兩個回收場之間的幽徑走過。有路便走的安耀銓一度走出過馬路,可惜他聽憑直覺的選擇始終是山的方向,最終便踏上了登山的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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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階路似乎已走完了,接上去的是比較原始的陡坡。雖然路還是陡得甚費氣力,但爬坡比爬梯級好受。如果傘緣,安耀銓出神地瞧看被夾道的樹葉切割成碎塊的天空。天空灰濛濛,樹葉擋了雨,卻有聚成更大顆的水珠墜下, 使樹下人撑的傘往後流下如簾的水串。山中空氣溼而清新,但風一吹把水氣往身上撲時又教人生寒。這一切安耀銓有似曾相識之感。如果他記得從前常常和慕霞把臂郊遊的話, 當會明白是因為曾經何其相似地和她被困於驟然下雨的山路中,然後在一頂六角亭下相依賞雨了兩個多小時。可惜安耀銓混亂的記憶系統把這些值得珍視的往事收進了資源回收筒,縱然沒有徹底刪除,但要怎樣喚出來,何事喚出來全由不得他作主。 好在美好的回憶多不勝數,哪怕如今活得如此破碎、凌亂,腦海裡仍然享有不時閃過生命中一個又一個重要時刻的記憶的福份。比如在聆聽輕輕樹濤的這一剎,他腦際便換響起了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再雙簧管、大提琴與豎琴的靡靡樂聲中, 他找到那黑木匣音樂盒的樣子。他幽眇而調皮地笑笑,全靠這音樂盒,才讓他遇上相依一生的慕霞。
雨中林徑,別有愜意。安耀銓踏過石地,踏過泥地,踏過草地。他思緒飛翔,即便回憶是那麼的跳躍,但他很欣悅能夠又一次回到當年鵝頸橋街市旁的小飯店,感受自己明明緊張得胃往內縮卻硬装瀟灑自然的樣子。也很高興再度回味自己對着慕霞父親慨然答應鋪張婚禮的那份激越。往事歷歷如昨,他於焉掛著春日微風的笑容。若有人問他一生的成就是甚麼,他肯定會告訴你無關那些進口食材生意或地產公司或經營茶餐廳。這些事在他眼中統統談不上成就,不過是漫漫人生裡一些階段性成績。 他唯一承認的成就是娶得了慕霞的心;討回一位如此賢良淑德的好妻子共同建立了30年溫馨如一的家。就算今天腦袋有了毛病,答案依然是這麼清晰。
他忽然頓住腳步,彷徨張望。
慕霞呢?
腦退化了的老人縱足前行,盼於下個彎角遇見心中的人。
安耀銓當然不會在弯角後發現妻子,但十幾步路間已讓他忘了前頭的事。現在他只是一面埋怨沒有早餐吃一面想着搞怪的事。可是每個口袋皆摸不出東西來,根本沒有可以作弄人的事物。他小小生了一頓氣。雨勢比方才又大了一點,腳的不適又把他拉回現實。 他悵然凝望前方肅寂的路,油然生出一絲不安。他轉身準備折返之際,卻見一條濕溻溻的狗遠遠地望著他。
這狗……好像是我們的狗…………
安耀銓大聲喊牠,但礙於想不起名字,只能「喂,狗。喂,過來。」的呼叫。
但狗沒有理他。
儘管如此,狗的存在讓安耀銓得到安心感,以為自己身處在熟悉的環境中。
雨又再大了一點,他半截褲管已然濕透。
像驀地驚醒般,安耀銓又回到得趕快給妻子送傘的迴路中。他把狗撇在身後,腳步又变得崩脆地更往山上走。他踩過大大小小的水窪,鞋徹底進了水反而令人沒那麼討厭。送傘的使命感使他走得很有勁,嘴巴更不其然哼起了蔡琴的名曲〈恰似你的溫柔 〉。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好的去
到如今年復一年 我不能停止懷念
懷念你 懷念從前
但願那海風再起 只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
安耀銓連奇怪自己為什麼一字不漏記得歌詞也不懂得,純粹隨心所欲而唱;聽著自己的歌聲,心情便有說不出的舒暢。如果周慕霞在他身邊,必然會提醒丈夫這其實乃係他們夫婦倆的「首本名曲」。有一段日子他們沉迷過卡拉OK,但他們一次也沒有惠顧過市面上的白鴿籠式K房, 而是自行買鐳射唱機回家大唱特唱。他們買了好些卡拉OK影碟,閑來在家對唱,不亦樂乎。其中二人都喜歡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天天唱,唱得瑯瑯上口。周慕霞認為歌詞很有意思,也覺安耀銓偏沉名的歌喉很適合駕馭這歌。老婆一讚,安耀銓自然更添投入,以至許多年後的今天,即使半癡,仍能如當時一樣說唱就唱。
雨滂沱傾瀉,把他的歌聲切成細碎的音節。
安耀銓又一次停下腳步。有那麼一刻,他為自己已經身在山中而感愕然,但旋即因為換手拿傘而分心丟掉這閃過的認知。他覺得手很痠,換手也無補於事。雨下得這麼兇,傘也被壓得更重了。安耀銓又開始心焦,四周張望。放眼所有樹木皆被暴雨打得抬不起頭; 路邊的導水渠沙沙湧流著從上而下的雨水;鞋頭把沖下的雨水切開兩邊,像逆流而上的小艇。然後他發現不遠處有條水淋淋不住噴鼻的大狗,心裡升起警戒。
這野狗會不會咬人?
他轉身,頂著豪雨,加快腳步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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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角在後頭艱難地跟著安全耀銓。牠沒有為自己的鍥而不捨賦予什麼想法,純粹是天生的固執讓牠一直尾隨。牠絕少離開自己的地盤這麼遠,這是習性,與熱愛和平或膽小無關。現在沿路牠只聞到少數陌生狗隻的氣味, 而且一頭也沒碰見,代表可省卻虛張聲勢的麻煩。然而豆角還是感到不安,不安是來自大自然的信息,特別是獸畜才能感應得到的信息----每滴雨水都像在告訴牠這場雨不容小覷。狗並不怕水,但討厭暴露在如箭的雨下 。
見到安耀銓陡地踅進一道羊腸小徑時,豆角起過回去的猶豫。然而出於某種保護人類的天性驅使,牠最終選擇繼續尾隨。牠看著安耀銓蹣跚地走到一條溪澗前, 對著奔流的溪水發了一會呆。然後他朝下游走了一段又折返向上爬,不久後在一塊無法攀上的石堆前束手無策。他回頭望了牠一眼,發出不安氣息的同時,踉蹌地轉往下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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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耀銓開始害怕。他手中的傘不見了,不知落在哪兒,也徹底忘記了原本子虛烏有的送傘任務。現在他只想快點越過眼前的溪澗,無由來地認定只有越過去才能接上回家的路;與及避開身後那不懷好意的野狗 。他渾身濕透,如注的雨水打得他幾乎嗆水,眼鏡也看不清事物。溪邊的亂石路不好走,石上的青苔更摔了他一跤。他有時看到那狗,有時看不到,但看到與否也無改迷失方向的事實。到底是上游抑或下游?他三心兩意,來回奔忙,結果失足掉進溪裡。
溪水不深,僅到他膝蓋。安耀銓勉力爬起之際,聽見上游處隆隆陣陣,彷彿正有千軍萬馬奔湧而下。
僅僅幾秒,洪水湧至,連同大量殘枝破葉把筋疲力盡,來不及作出反應的安耀铨輕易沖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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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角驚見可怕的洪水瞬間便把安耀銓沖走,本能地發出一串響亮的吠叫,只可惜連聲音也遭轟鳴的水聲淹沒了。在原地嗚咽地轉了數圈後,豆角卯起猛勁迴身循來路疾奔。牠實在不喜歡在雨中奔馳,尤其是泥濘的山路上,但一點靈性催逼牠趕快回村找人過來。 雨勢在此時至為暴烈,使豆角不斷因為鼻子進水而需噴鼻影響換氣。不過牠已發揮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追風趕雨地只用了十分鐘便回到馬路。牠沒有緩腳,接續披風戴雨往虎石隴新村衝刺。可恨雨水實在嗆得牠厲害, 不得不停下來打噴嚏。忽然,豆角從嘩嘩的雨聲裡察覺到隆隆之聲,爪下的地面也傳來震動。但當發現威脅是從何而來已太遲了,牠本能地縮起尾巴扭頭察看,一道巨大的陰影破雨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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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輪輾過異物的貨車司機大吃一驚猛踩腳掣,使龎然的七噸車身有些打滑;即使這樣,右後邊的車輪還是加輾了一下。車停定後,驚魂未定的貨車司機幾乎是從駕駛室跌下來的跑到車後查看。他以為輾到了人,看見原來是條狗是登時大鬆口氣 。不過那狗也死得極難看,內臟都溢出來了。貨車司機左右瞧看,見無人看見便馬上跑回駕駛室開車逃去。
柏油路上,狗血在這麼洶洶的雨水下居然維持著矚目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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