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她與他的備忘錄 - 天豪篇：一個遠方的貴客

已經是早上六時了，還有一小段尾聲便完成我們的佳作，我看著疲憊的小江子努力地與五線譜搏鬥，心裡甚是不忍。

「去睡一會吧！結尾讓我來完成吧！」

他搖了搖頭，不肯：「這段我加了幾節小提琴伴奏，這可是我的專利，我才不讓你叨我的光。」說著，便向我吐了吐舌。

傻小子，我怎麼會跟他走在一起？

「那麼明天再作吧！」我正伸手去拿他的樂章，但他敏捷地避開了。

「不能！不能！應承了稀雯這麼多天，再不交貨，怕妨礙了他們練習，要是拿不到奬，又要算到我的頭上了，我才不會這麼傻。」

有時，他活像個大細路。

其實答應了稀雯前後也不過幾天，時間並不算長，而且他們這麼通情達理，又怎會怪罪我們，這些推搪之詞未免牽強。

不過，說實在，今晚的靈感如泉，實是譜曲的好時機。

這不單是音樂會的功勞，還有那一刻衝口而出的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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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的回到學校，是想給稀雯和逸龍一個驚喜。

正和小江子商量如何要脅他倆請食飯之際，一個人出奇不意的出現了。

我們都驚訝、甚至恐慌，正想拔腿就跑。

但，一切都太遲了。

或許小江子長得比較「高大威猛」罷，結果不幸地被那麻麻煩煩的「報紙」老師召去分報紙了。

可恨今天早回校。

目送他頹廢的背影離開，我才一人踱回課室。

寥寥的幾個人，確實十分冷清，我悄悄地走到稀雯面前，輕輕地敲了敲她的桌子，她一見是我，已猜到幾分，我再一問逸龍的踪影，她便興奮得快要摟著我了。

她半拖半拉地帶我到後樓梯。

「完成了！？」她顯然十分激動。

我點了點頭，遞上了我們的作品。

她細細地閱讀，輕輕哼著，十分陶醉，明顯是滿意了。

我正有點沾沾自喜。

「⋯⋯能夠彈給我聽聽嗎？」

我愕然。

沒想到她竟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要得寸進尺。」我故意下重話：「你明知我為人低調，不想太多同學知道我懂得彈鋼琴。」

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帶點委屈地望著我。

我嚥了一下口水，認真地說：「這曲是鋼琴和小提琴合奏的，小江子現在又沒空⋯⋯」

她嘟了嘟咀，說：「沒關係，我只是想聽聽樂曲的旋律，好有個心理準備。」

說著，拉著我的右手晃了晃。

「不能。」我依然強硬地拒絕著，但聲線卻明顯放軟了。

她露出一副楚楚可憐、柔情似水的樣子，嬌聲道：「就這麼一次吧！反正早上也沒有人會到音樂室的。」

看著她眼眶裡的淚水快要掉下來，我得承認～

我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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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人影鬼鬼祟祟地竄進音樂室。

這兒靜悄悄的，沒開燈，昏昏暗暗的，和平日充滿笑聲、歌聲、琴聲的世界大不相同。

「早說過沒有人的。」她向我抗議，但聲音還是這麼嬌柔的。

我輕輕地掀起琴蓋，看著黑白交錯的琴鍵，手指不自覺地蠢蠢欲動。

我一手把稀雯拉到我身邊。她沒有留神，跌坐在琴櫈上，失了平衡，整個人倚到我的手臂上。

「稀雯，坐在這裡，萬一有人見到，你一定要承認是你彈的啊。」

她坐直了身子，但依然留在貼着我的距離之處，望著我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柔柔地運起十指，在琴鍵上翩翩起舞。樂曲隨空氣散開，然，我的心緒卻回到了那晚⋯⋯

我更加沉醉了⋯⋯

無疑，我的確依戀那晚的回憶，但曲始終會結，人亦始終會散⋯⋯

我的元神回到了寂寥的音樂室，然後，我稍稍吐了一口氣。

稀雯像受到了極大震撼，瞠目結舌地凝視著鋼琴。

半晌，她才緩緩地道：「我從來沒聽過如此這般的仙樂，只是滲著淡淡的愁緒。天豪，我得承認，你是一個音樂的曠世奇才。」

我微笑，表示謝意，口卻說著：「這你也太誇張了。」

「天豪，恕我斗膽，我懇請你為我多彈一曲。」她深深的眼眸充滿著期盼。

我沒作聲⋯⋯

「 “The Four Seasons”⋯⋯」

顯然這個要求太過分了， “ The Four Seasons”是小提琴協奏曲，叫我如何彈得來，這分明與我為難。

「這不太可能罷。」

她明白我的意思，但卻沒有放棄。

她抓著我的手臂，歎一口氣，用她那雙水靈的眼睛温柔地望著我，咬一咬下唇：「Please!」

我又一次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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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在鍵盤上滑動，出來的效果比預期的好。

顯然這是稀雯的力量，她鼓勵我尋回音樂的意義。

隨著樂韻的變遷，彷彿感到時間的變幻，四季的轉移。

窗外飄著茫茫白雪，是冬天的來臨。

「吱！」的一聲，門被推開了，音樂倏然而止。

我和稀雯都驚訝萬分，沒想到杳無人跡的音樂室今日竟有人到訪。

我急急收起了手，抬頭影入瞳仁的竟是你。

我有一刻的停滯，但身邊的稀雯已開腔了：「你要用音樂室嗎？」

你沒有回答。

只見稀雯熟練地收拾好鋼琴（果真不愧為戲劇學會台柱），氣定神閑地說：「隨便吧！」一手就拉著我走。

我想向你打個招呼，然而，看著你呆怔的雙眼，我便吐不出話來。

匆匆的離開音樂室，正惴測你看到了甚麼，知道了多少。

但這重要嗎？你竟然令我有一種無事不可讓你知的安心。

離開音樂室，稀雯連聲道歉，我順勢把責任都推到她身上，笑說：「都是你不好，為了賠償我的損失，請我吃雪糕。」

稀雯聽得出我沒有怪她，便爽快地答應了。

踱到小食部，向老李要了兩枝雲呢拿甜筒，稀雯爭著付錢，但我卻沒讓她成功。

她不滿：「不是說我請的嗎？」

我笑笑地與她坐在canteen長櫈上，說：「我不是白請你的，我有件事想請教你。」

顯然她釋懷地笑了：「願效勞。」

我憶起那天不顧一切的留住你，沒考慮到你的感受，又想起你剛才那個眼神空洞的表情，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搔了搔頭，支支吾吾。

稀雯看在眼內，用一種鼓勵的眼神示意我隨便說。稀雯，總是有這種令人信任的力量。

「⋯⋯要是有人無意中得罪了你，你怎樣才會原諒他？」

她明白了箇中的因由，說：「得罪了女孩子？」

我感到自己有一刻的面紅，這個問題于她可能真有點突兀。

她仔細想了想，認真地說：「要是真的有人得罪了我，只要他真的知道自己錯了，很有誠意地向我道歉，我就會原諒他。」

我感到茫然：「就⋯⋯就是這樣？」

她輕拍一下我的肩膀，開解我：「放心吧！女孩子都是心軟的。」

我猶豫地點了點頭。這時只見我們班的女班長唐璧瑤走向我倆。

「稀雯⋯⋯天豪⋯⋯」她興冲冲的走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我扶她坐下來，問：「甚麼事如此緊張？」

她回了回氣：「我收到消息，有個插班生會加入我們班。」

「插班生！」我和稀雯異口同聲地叫道。

只見璧瑤點了點頭。

而我卻同時搖了搖頭，心想：「甚麼人會插入我班？我們這些三流學校，稍一不慎，就可能會成為被宰割的羔羊。唉⋯⋯」

沉思之際，上課鐘聲響起，我們便一起回班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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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地忖度著，「他」會是一個怎樣的人，而小江子看出了我的心事。

「豪哥，大清早發甚麼白日夢了？」

我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

他很了解我的擔憂，用目光掃了一下Popeye的位置。

我頷首。

他沉了一沉，我看得出他也愁了，因為萬一那個插班生加入Popeye 那黨，我們又會多一個敵人了。」

小江子振作了一下，說：「放心吧！或許那是一個漂亮的美人兒呢？」

話未說完，Miss Bao已經進來了。

她如常地說了很多話，但我也如常地沒上心。

「從今日起，你們將會多一位同學，」我從渾噩中回過神來，豎起耳朵。

「他雖然是一個插班生，但你們也要和他和睦相處，互助互愛⋯⋯請大家以掌聲歡迎喬藝斌同學。」

「喬藝斌⋯⋯」我喃喃自語。

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金髮少年雄赳赳地走了進來。

全班同學都驚呼起來，因為大家都始料不及這個插班生竟然如此英偉。

肌膚勝雪，白裡透紅，修長的四肢，寬闊的胸膛，健碩裡不失斯文，一雙眼眸更加是深不可測，而那一頭金髮絕對令人目眩。

我眼角睨見幾個女同學面透胭色，含情脈脈。

小江子靠向我，囁嚅道：「豪哥，看上去戰鬥力很強，危險。」

我點了點頭，示意他暫不要說下去。

這個外表老外，但卻能操一口流利廣東話：「各位好，我是喬藝斌，你們可以叫我Benny, 剛從外國回港，請各位多多指教。」

然後Miss Bao隨手一指，把他安置在Popeye 附近的座位。

我和小江子交換了一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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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倆也沒睡好，應該說沒睡過。

小休時，身子顯得格外疲憊，正想起來伸伸懶腰，但神色慌張的小江子拉著我：「看，行動了。」

只見Popeye一幫人等緊跟著Benny走出課室。

我心想：「Popeye現在是越發沒耐心了。」

不知怎地，我感到和這個插班生有種微妙的感覺，所以不加思索地跟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Benny 已被Popeye半拉半推地帶到了小禮堂，小禮堂側有個房間本是用來讓上台表演者預備的，但平時，這個死角位卻是個「無枉管」的地域。

我和小江子在門外暗角位，心內憤憤然，緊握拳頭，但不停提醒自己冷靜，不能打草驚蛇。

這兒靜得很，只聽到Popeye壓低聲音好言相勸，然後漸漸威迫利誘，但Benny 卻一味推搪。

或許Benny在外國住得久，直率得很，傲氣道：「你們這幫人還不值得我加入。」

Popeye憤怒到了極點。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情。

我和小江子不理三七二十一，衝了出去。

「停手！」我喝叱他們。

Popeye有點意外，他怒火中燒：「嚴天豪，這裡沒有你的事，識相的快給我滾！」

我冷笑一下：「Popeye, 人家初嚟報到，櫈都未坐暖，你就喊打喊殺，毫無風度，這是做甚麼呢？」

他之前在我倆身上吃了次虧，想是有點忌憚。

他咬著牙關，瞪大雙眼，兩顆眼珠瞪得快要掉下來。

他的同黨卻忍不住，正要發作，但被Popeye阻止了：「算，我們走。」

走時留下一句：「嚴天豪，你走著瞧。」

為何不可以讓我過一些平靜的校園生活，想起早上和稀雯在音樂室的情景，這才是我嚮往的校園生活⋯⋯

回過頭來，只見Benny依然氣定神閒地佇立著。

小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然後便轉身離開。

然，我驀然想起一件事，於是踱步回去。

見他依然在站在原來的地方，好像在等我似的。

「你是混血兒？」我問得有點唐突。

他卻沒有驚訝，撥一撥閃亮的金髮，好像已預料我會這樣問他，然後慢慢回答：「不錯。」

「荷蘭？」

「不錯。」

不錯～正是他。

我想我此時應該有點激動，但卻被我歇力抑壓著。

我隱隱見到小江子滿臉狐疑，猶豫地說：「你們不是認識的吧？」

與此同時，我和Benny 已經不顧一切地緊抱在一起，我們已經忘了時間、地點、空問～

我彷彿看到小江子下巴跌了下來，久久沒有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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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藝斌是一個香港和荷蘭人的優良結晶品，他天生一頭飄逸的金髪，一雙深邃的眼眸，一身白裡透紅的肌膚，全身散發著一種誘人的風采，我不禁暗歎造物主的神奇。

他是我童年的友伴。

他有著異於常人的外貌，所以常常遭到排斥，而我卻天生擁有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性格，所以和他交上了朋友。

但當時年紀小，幫他起了個花名：「金仔」，就從來沒注意過他的真實名字。

然而，我們的友誼就因為他隨他的母親回荷蘭而畫上了休止符～

但，此刻，靜止的樂章彷彿要再次響起，凝結了的感情好像也要再次燃燒。

「我毅然決定回港。」他倚著欄杆，訴說著回憶：「我在荷蘭住了幾年，後來去了意大利，打滾了幾年，也過得不算愉快，所以最後決定回來，我想找你，可惜你己不再住在那裡，輾輾轉轉，打聽到你讀這間學校，便央求父親讓我在這裡插班。」

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我在感動裡流了一絲冷汗，他，是怎樣打聽出來的？我在心中推演了一會，我其實不過大海裡的一枝針，他，是怎樣打聽出來的？

沉默，我們都沉醉在這段感人的重逢情節中。

只是我心內難免有點惴惴。

過了半晌，我拍了拍Benny的肩，說：「好兄弟！」

精雕玉琢的外表下，還有一副健碩身材～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我倏然發覺我忽略了一路隨我而來的小江子。

「Benny，讓我來介紹吧，這是游浩江，也是我的好兄弟兼同居。」

他倆握了握手，只聽Benny說：「So open!?」

我和小江子相視而笑：「Do you want to join us?」

然後是一陣歡笑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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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了，全世界的學生都急不及待離開，我也不例外，然，Benny卻截停了我。

「我送你們一程。」他豪爽地說。

我婉拒了。

和小江子結伴離去，小江子好奇地問：「Benny竟自己駕車。」

「不知道呀。」我聳了聳肩：「他在外國住了那麼長的時間，而且家境富有，沒車可能反而不習慣。」

正說著，忽然想起遺漏了一點東西在locker，要折返學校。

小江子便說：「我在隧道口等你，你快一點，像快要下雨了。」

我匆匆跑回學校，拿回水運會的資料，又匆匆離開。

但此時，無情的雨水已下了起來。

我很著急，恐怕小江子要乾等下去，但雨卻真的下得很大。

我還是選擇冒雨回去，走不了兩步便全身濕透，但我沒有遲疑，繼續走下去⋯⋯

一把傘子替我擋住了風雨，剎那間，我愕然地凝住了，然後是你的聲音：

「這樣大雨不撑傘子，找病嘛？」

我拍了拍身上的水，說：「謝謝。」

「呀⋯⋯」

「嚴天⋯⋯」

我倆同時出聲，但你連我名字也沒說完就很快收了口。於是我便說：「前晚的事很對不起，我沒有理會你的感受是我不對，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我是急不及待要向你道歉，彷彿遲一刻都會讓你難受多一分。

你促挾地笑了笑，我想我的臉應該有點紅。

「你有甚麼要說呢？」我盡快把話題扯開。

「今個星期的 “同步人”你會出席嗎？」

想起了上次的缺席是有難言之隱，要不我也不會缺席。

「當然啦！你才不要缺席。」我打趣道。

談話之間，已來到隧道口，小江子正乾等著。

「到了，我在這裡 “泊站”好了，你也快些回家。」

「但你們⋯⋯」你愁起來。

「你的傘子那麼小，遮不了三個人，我們等雨停再走，但你一個女兒家要快些回家，免得家人擔心。」

你點了點頭。

忽然間，你像想起了甚麼似的：「前晚你借給我的風褸，我沒有帶，明天才還給你。」

我揮了揮手：「不急。」

「但，你的鎖匙⋯⋯」你顯得十分不安。

小江子乘機說：「你不用擔心，他有很多後備鎖匙，你keep 住吧！有空來坐坐。」

我睨住了他，他還鬼馬地向我吐了吐舌頭。

而你卻面也紅了。

「才不要聽他說，你明天才還我罷。」

只見你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

看著你依稀的背影消失於雨水間，我問小江子：「女孩子甚麼情況下會剪掉自己的長頭髮？」

他不太上心地聳了聳肩表示不知。

「凱澄，她最喜歡她的長髮，可惜最後為我失去了⋯⋯」我幽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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