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五話：家庭

（一）

山下太太就這樣，把兒子交了給我。她稱因今天要參加學校的家長會，沒法子看管他，希望我可以幫忙。山下太太說會在兩小時後把兒子接回，她是把我這茶餐廳當成託兒所嗎？

我本想隨口說個藉口推辭，但張樂茵卻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於是我就答應了山下太太。

到底這間茶餐廳的老闆是誰？怎麼好像弄得我只是這裡的員工？

現在已是下午茶時間，店內只有兩三個客人，我亦有點空閒，可以花點時間理會山下達夫。

山下達夫只是靜靜的坐着，低着頭用飲管吸吮着蘋果汁，第一次來到這店搗亂時的氣焰完全消失不見，我就放心了許多。

我想起了上一次山下達夫身上的傷痕，本來真不想多管閒事，但總覺放下不理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便打算向他了解一下。

於是，我坐到山下達夫的對面，問：「蘋果汁好喝嗎？」

山下達夫好像很畏懼我，學着動物一樣觀察良久，確認對方並無敵意後，才戰戰兢兢地點頭。

「上一次我是因為擔心你的安全，才想把你送去警察局。把你嚇倒，不好意思囉。」我說。

山下達夫用稚氣的聲音說：「我知道了。媽媽告訴我，在這裡要聽你的話。」

我沒想到原來他可以這麼聽話，便打蛇隨棍上，問道：「告訴叔叔，叔叔上一次看到你手臂上有一些傷痕，是怎樣受傷的？」

山下達夫馬上低首說：「那……那是我自己跌傷的。」

說法跟他的媽媽一樣，可是他真不懂說謊，說話時嘴巴也發抖了。

「可是，你的媽媽也有同樣的傷痕，也是跌倒的嗎？」我繼續試探。

山下達夫馬上回復緘默。

「如果你願意告訴叔叔的話，我就再請你吃甜品。」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口吻像那些誘拐小孩的變態。

山下達夫微微張開了嘴巴，便欲說話，但又馬上合上了嘴巴。

既然直接追問他，他不願意說，惟有轉換對話方式，從旁側擊。

「你有兄弟姐妹嗎？」我問。

他搖搖頭。

「所以，家裡就是爸爸、媽媽和你三人？」

他點了點頭。

「你爸爸是做甚麼工作？」

「車，好像是維修汽車的。我也喜歡車。」

「你媽媽就是全職主婦吧？」

「甚麼叫全職主婦？」他睜大眼睛問。

「嗯……就是沒有上班，主要負責照顧家庭。」

他又點了點頭。

「你在學校過得開心嗎？」

「老師說我經常搗蛋，所以我不太喜歡上學。」他說：「但我會變乖的了。」

「哦？那你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真的嗎？」

「誰不喜歡自己的兒子乖乖的呢？」我笑說。

「不過媽媽每天都過得不開心。」

來了，重點來了，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資訊。

「為甚麼？」我問。

可是，他再一次閉上了嘴。

門鈴聲響，走進來的正是山下太太。

這麼快就過了兩小時，雖然山下達夫的口風很密，我問不出傷勢的來源，但心中已經隱約猜到了一些事情。

山下太太向我微微欠身：「達夫今天有給你甚麼麻煩嗎？」

我忙着耍手說：「沒有，他今天很乖巧。」

山下太太帶了兒子離開，張樂茵忙着手頭上的工作，卻輕輕跟我說了一句：「原來老闆是外冷內熱呢。」

我說：「雖然我不好管閒事，但多少還是有些正義感的。那孩子口風很密，可是我已經多少猜出來。」

張樂茵說：「這麼厲害？」

「別忘了，我以前是在銀行工作的。」面對客人，觀形察色、從旁推敲，就是我昔日的工作。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cTYubQXM4

下班後，我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些零食，然後就走路回家。

又是一個寂靜的晚上，我走在街道，卻注意到街道旁的小巷中有一對男女在卿卿我我。街燈昏暗，但那剎那之間，我仍然隱約看到他們的臉容，那男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看上去都應該有四十歲以上，髮線已經後移；女的好像很年輕，跟那男的不太合襯。這對男女確實是熱情如火，竟然就在街上做出了大膽的行為，他們大概沒想到這種時分會有人經過這裡吧。

那對男女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馬上停止了肢體上的所有動作，我目不斜視，裝作沒有看見，直接經過。

我回到了家，替魚蛋仔準備好晚餐，整理好一切後，我跟平時一樣，從雪櫃取了一罐啤酒來喝，邊喝邊看着窗外的夜景。

山下太太說過，她家就跟我住的公寓隔了一條街口而已。或者，我應該找一天去登門拜訪一下。

（二）

最近，我才發覺自己跟秋元雪子之間的交流越來越頻繁。我的確很感激那次她的採訪，我的茶餐廳在大學生之間變得越來越有人氣，生意亦越來越好。

秋元雪子在不用上課的日子，就會乘渡輪來小豆島享用一份下午茶；有些時候，她又會發來短訊，跟我聊東聊西。

老實說，一開始我對於她發來的短訊是感到很煩厭的，她盡是在說一些我聽不懂的女大生話題，說起最近有哪位明星帥哥很火紅、哪個地方有新的打卡點……不過，我漸漸地感覺到，當自己跟她聊天時，心境好像年輕了十年。

今晚，她又傳來了短訊。

「你知道最近在高松開了一間台灣麵店嗎？那裡的珍珠奶茶真好喝。我在想，你的餐廳要不要也賣珍珠奶茶呢？」她的短訊寫道。

「珍珠奶茶是台灣的產物，我的茶餐廳可是來自香港的。」

「原來台灣和香港的名物還有這樣的區分嗎？」

「當然啊。還有你們一說起香港和台灣的小吃就想起小籠包，但其實小籠包是源自上海的。」

「竟然是這樣。」

「你竟然不知道。」

「說起來，你的餐廳最近有沒有甚麼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是沒有了，但卻有一件事情讓我放心不下。」我回覆。

那件事情就是指山下太太兩母子身上傷痕一事，我隨即把這事跟她從頭到尾一一道來。

「似乎是很嚴重的事情。」

「我也這般覺得。」

「你打算怎樣做？」

「我打算明天登門拜訪。」

「這樣可好？」

「因為我想直接出擊，看一看我的直覺是否準確。」

秋元雪子最後同意了我的做法。

有一次，我在街口看到了山下太太帶着兒子從對面公寓底層的一間單位步出，我本想轉身裝作看不見，但他們的視線又剛好跟我對上，我也只好大方地跟他們打招呼。

就是這樣，我知道了他們一家的住處。

第二天下班後，我就決定登門拜訪，這樣的確是有點唐突，但我已經想好了藉口。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按下門鈴。

隔了半晌，木門緩緩被打開了，說是打開，但也只是露出一道細細的門縫。

一名男人現身在門縫之後。

當我看到這名男人的樣子時，就馬上怔住了。我的腦海中閃出了一個星期前的那個畫面，那是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跟一名女人在小巷中親熱的衝擊畫面。

雖然只是數秒的記憶，但我認得他！

因為他的髮線！

錯不了，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不好！我認得他，但他會認得我嗎？我心下暗叫不妙。

「你是誰？請問有甚麼事情？」這名男人看來對我充滿戒心。

他應該不認得我吧？

我硬着頭皮說：「是山下先生吧？我是住在附近的鄰居，請問山下太太在嗎？」

「是誰呀？」一把女聲從室內傳出。

「是我，『港味』的Ricky。」我向內喊道。

「龍一，沒問題，是熟人。」我聽到山下太太輕聲說。

龍一應該就是他丈夫的名字。

山下龍一滿臉疑惑，聽到妻子的說話才再將木門稍微打開一點，山下太太同時探出頭來。

「原來是張桑，來找我們有何貴幹？」山下太太問。

「也沒甚麼，我的餐廳今天預多了一些蛋撻，我和員工都吃不到那麼多，所以拿了一些來，打算給你們嚐。」我提起手，向他們展示手上的一盒蛋撻。

山下太太說：「哎呀！哪用這般客氣？」

「我看上一次達夫那麼乖巧，就當是獎勵一下他吧。」

我一說完這句話，山下太太就馬上搶住說：「那好好好，那我先多謝你了。現在時間也晚了，想你都差不多休息了吧？」說完，就匆匆雙手接過那盒蛋撻。

她的舉動似乎是不想我說更多的話，她是想隱瞞些甚麼嗎？同一時間，我瞟見山下龍一的眉頭微微皺起。

算了，今天已經有驚人的發現，離真相已經越來越近了。

「是啊，我也不阻礙你們休息了。再見！」我識趣般回應。

我回到家，這次到我主動發短訊給秋元雪子。

「我剛才去了山下一家。」我寫道。

「看到你主動聯絡我，本來我還期待你有甚麼趣事要跟我分享，原來你是說這件事。」

「抱歉。」

「沒甚麼。那件事情有甚麼進展嗎？」

「這次我發現了另一件事情。」我把一星期前在街上看到的畫面，及剛才的事情跟秋元雪子說了。

「他是有外遇了？」她在句子後，加上了一個表示吃驚的顏文字符號：「那你有告訴山下太太嗎？」

「還沒有，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更何況，我手上又沒有證據。」

「那怎麼辦？山下太太豈不是很慘？」

「我還需要多一點時間，但這已經向真相邁進了一大步，我的直覺錯不了。」

「那男人真是賤人。」

不過，我在想這樣尋根究底真的好嗎？搞不好，這就會拆散別人的家庭。可是，當我想起山下太太和她兒子身上的傷痕，我又沒法當作沒有看見……

我跟秋元雪子的對話結束。

「到底應該怎樣做呢？」我撫摸着魚蛋仔。

「喵啊！喵！」對啊，魚蛋仔是不懂說話的。

做貓，真沒做人那麼多煩惱。我們的世界，牠是不會懂的了。

（三）

我被眼前的畫面驚呆了。

屋內凌亂不堪，一地都是玻璃碎片，山下太太的手臂血流如注，似乎是被玻璃片割傷的，山下達夫則坐在地上痛哭，我再望向山下龍一，只見他眼神空洞，呆呆的站立着。

警察上前替山下龍一鎖上了手扣，他也沒有作任何反抗，就這樣被帶上了警車。

救護員替山下太太包紥好傷口，其餘數名警察亦在安慰着山下達夫。

時間回溯到兩個小時前。

今晚，我跟平時一樣，洗澡後就準備休息，可是窗外卻傳來了陣陣的吵架聲音，最近這種吵架聲實在有點頻密。

我本想把窗關掉，然後就開冷氣，但心念一動，望向窗外，確定了吵架聲傳來的方向。原本已經更衣的我，重新換裝，穿上球鞋，決定尋找吵架聲的源頭。

吵架聲仍然沒有靜止，我順着吵架聲的方向走去，聲源引領我來到馬路對面的一棟公寓。

果然，就是山下太太住的那一棟。

而吵架聲的來源也正正是山下太太的那間房子。

我快步走到門前，聽着不絕於耳的吵架聲，這時隔壁的鄰居都走了出來看過究竟：「哎呀！這是怎麼一回事？」

鄰居乙說：「最近山下一家好像都不太和諧呀。」

「啪啦──」屋內傳來清脆的碎裂聲，吵架的聲音隨即靜止了。

我心感不妙，不斷按着門鈴，但卻沒有人應門。

「山下先生！開門吧！」我焦急地叫喊着。

仍然是沒有人應門。

我當下的想到的就是：「報警！快報警！」

拿着手機的鄰居甲說：「剛剛已經報了。」

數分鐘後，警車鳴笛聲漸近，數名警員下車，簡單向我們了解事件後，就向屋內喊話，但仍然沒有得到回應，警員們商討了一下，便決定撬開木門。

然後，我們就看到了那個畫面。

山下龍一因為襲擊妻子被捕，我後來聽附近的鄰居說，山下太太和兒子正在接受心理輔導。

我已經有好一段日子沒看到山下家母子倆了。上班時，經過那棟公寓，我都會特意地望向那個單位，有時候，我心裡有一股衝動，很想走去那單位按下門鈴。我想知道母子倆的近況，但卻又不想騷擾別人。

一個月後，一個平常的工作天。

晚飯時間，我原本以為這枱客人走後，我們就應該準備打烊，誰知還有人推門進來。

「歡迎光臨。」我說。

我揉眼看清眼前這名客人竟然是山下太太。

山下太太向我微微點頭。

我看見山下太太突然主動現身，倒是有點不知如何應對，我結巴說：「吃……吃甚麼？」

山下太太說：「一杯凍鴛鴦就可以了，我不會坐很久的。」

我回到廚房準備飲料，張樂茵卻向我打了個眼色。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我了解山下一家的近況。

張樂茵雖然沒有跟山下太太有過甚麼交流，但她卻很擔心山下達夫的近況。

我送上了凍鴛鴦，正想着應該如何開口，山下太太已經先開口：「上一次的事情一定把你嚇怕了吧？真不好意思。」

我忙說：「不！不！我只是怕自己多管閒事了吧。你們……現在的狀況可好？」

山下太太說：「我把達夫送往在岡山的親戚家暫住。而我……已經撤銷了對丈夫的控告。」

我有點意外：「這……真好嗎？」

山下太太說：「其實我早知道他有外遇了，遭受家暴，我也啞忍過來，可是他還對達夫施暴。但這些事情，我都不敢跟其他人分享，也叮囑達夫絕不要跟別人說起，畢竟這並不是甚麼見得光的事情。」

我默然，聽她說下去。

「那次，我說要參加學校的家長會，並拜託你照顧達夫。其實我並不是參加家長會，而是去了找家庭咨詢，這件事當然也是瞞着丈夫。」

難怪，上一次我去送蛋撻給她一家人時，她不讓我說下去。

「那晚，我提起了那個女人，他便又向我們施暴。」說到這裡，山下太太的眼圈也不禁有些泛紅：「是我的錯，自己接受暴力對待就好了，還連累達夫，迫他忍受。」

我皺起眉頭問：「那你為甚麼還撤銷對他控告？」

「我還是念在一絲夫妻之情，但亦就此終斷了。」她頓了一頓，再說下去：「因為我要跟他離婚了。」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應該恭喜她得到解脫嗎？可又不是很妥當。

「家庭裁判所應該會將達夫的監護權授與給我的。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以後的日子也不會易行。」

「既然作出了選擇，就不要多想了。」

「我這次來，是要多謝你的。要不是你，可能我和達夫還在被暴力對待。」

我搖頭說：「我也沒做些甚麼。山下太太，你以後不要這般的傻了，啞忍只會繼續助長對方的氣焰。」

「是的，我以往真的太傻。」

山下太太離開了。她的背影很是瘦弱，卻將要背負上沈重的包袱。

「我這次算做了一件好事吧？」我問張樂茵。

張樂茵說：「這次老闆讓我刮目相看。」

「我平時在你們心目中的印象有那般差嗎？」我笑說。

晚上，我跟秋元雪子說起這件事的結局。

「希望她以後能夠和兒子一起好好生活吧。」她的訊息寫道。

「我也這般希望。」

「別說令人傷心的事情了，你知道下星期在小豆島會舉辦花火大會嗎？」

「好像是。」

「那你有興趣跟我一起去嗎？」她問我。

當我看到這句話時，時間忽然像是靜止了幾秒。然後，我打了數隻字，但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沒有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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