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四話：如月車站

（一）

筒井祐花早前向我請了一個星期的假期，她說會去大阪參加那個叫甚麼坂的偶像女團第二輪面試。沒想到，她竟然過了第一關。

可能是因為秋元雪子的幫忙，將我和茶餐廳的故事刊在大學校刊，最近敝店多了很多大學生來光顧和打卡。

我跟張樂茵、佐佐木翔忙碌了一整個星期，終於又迎來了休息日。

大多數休息的日子我都會待在家，但偶而也需要外出散心。

今天我就打算去位於四國本島的琴平町。我記得以前在琴平嚐過一間烏冬店，那種獨特的味道讓我難以忘懷，後來我數次回到那間小店，並結識了那店的老闆──倉田師傅。

我這次去琴平的目的，就是想再嚐一次那種味道。

我帶上了自家製的蛋撻，打算送給倉田師傅。

小豆島的渡輪能載車，但我今天選擇不駕車了，我只想慢慢享受那種坐船搭鐵路的閒適。從小豆島坐渡輪到高松市約一小時，再轉乘琴平電鐵，也是一小時左右就到了琴平町。

我很喜歡乘坐日本的路面電車，帶一點香港輕鐵的感覺，卻沒那麼擠迫。坐着路面電車，讓我的腦袋可以放空一下，靜靜的看着窗外流經的風景。

步出琴平車站，獨個兒走在街上，但見風和日麗，心情亦格外輕鬆愉快。

琴平只是一個小鎮，街道兩邊多是兩三層高的平房，我穿過民居，走進商店街。商店街的人流十分疏落，我在一間小店前停下腳步，小店門口的招牌寫着「倉田烏冬所」，我緩緩拉開木門而進。

一進門口，就聽到一把洪亮的聲音：「Ricky桑，好久沒見了。」

這把洪亮的聲音正是出自倉田師傅。

大半年沒見面，倉田師傅的臉容滄桑了不少。

「倉田師傅，很久沒見了。」

店內只有兩三個客人，正在靜靜的吃着烏冬。

「我今天帶了一點手信過來。」我把那盒蛋撻放在一旁，然後坐在環形開放式的吧枱前：「我可以要一份天婦羅烏冬嗎？」

「沒問題。」倉田師傅馬上洗手，然後用熟練的技術弄着烏冬，時而拍打、時而拉扯，每個步驟都做得一絲不苟。每次我看着倉田師傅弄烏冬，就像在看着一種藝術。

一碗天婦羅烏冬由倉田師傅親手送上。

每一條烏冬都帶着軟綿而彈牙的口感，我品嚐着這份期待已久的味道，想起初來四國的那一年。

我在四國並不一開始就這麼順利，沒有人脈、採購到處碰壁，畢竟我第一次開餐廳就選擇了日本……我曾質疑自己是否做錯了決定。那是心中極為納悶的一天，我便打算到四國本島四處閒遊，電車來到了琴平，我隨意的下車，再隨意地走進了倉田師傅的這店，吃下了一份感動。

「你知道我剛入行時，我的師傅要我做甚麼嗎？我是幾乎半年內沒能碰烏冬，只能當洗碗抹桌。萬事起頭難，你還年輕，有些事情還是慢慢來吧。」這是當天倉田師傅跟我說的話。

「Ricky桑，甚麼風吹你來？」倉田師傅問我，把我的思緒從那天拉回來。

我說：「就是惦着倉田師傅煮的烏冬。」

「哈哈！多謝支持。你呢？貴店近來怎樣？」

「總算上了軌道。那時候，真的很感謝你的鼓勵，我才能捱下去。」

「別這樣說。我跟你算是行家，我只是分享自己的一點經驗吧了。」

我笑說：「不知道倉田師傅何時會來光顧一下我的店，替我的廚藝評一評分？」

「其實我一直都想去貴店試一下，無奈我幾乎全年無休都在工作，沒法一試。不過，很快就有機會了。」倉田師傅說。

「此話怎說？」我問。

「因為我下個月就退休了，這店又沒有人接手，就只好把它關了。」

我對這個消息感到十分愕然：「令郎呢？他不接手嗎？」

「哎呀，他對烏冬毫無興趣，並且早已去了大阪從事金融工作，我也不勉強他。」

「你不感到可惜嗎？」

「沒有甚麼可惜不可惜，烏冬不能做一輩子，遲早也要退下來的。早一點享受一下退休生活也不錯。」倉田師傅頓了一頓，再說：「況且這店在琴平町一帶多少也有些名氣，這幾十年來的努力算是不枉了。」

我很欣賞倉田師傅的豁達，笑說：「看來我今天是來得很合時。」

「今天早一點打烊。之後，我們一起去喝酒吧？如何？」

「當然奉陪。」

「倉田烏冬所」打烊後，我跟倉田師傅到商店街附近的居酒屋喝了幾杯酒，自覺有一點醉意後，就不再喝了。

「倉田師傅，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說。

倉田師傅的臉頰早已漲紅，相信已經半醉，他拉着我說：「別這樣，這麼難得相聚，就多待一會吧。」

我不好意思說：「我還要回高松趕船，不然我就要睡街了。」

「好吧。那……先謝謝你的蛋撻囉。下一次，輪到我去小豆島探訪你吧。」

我在商店街路口跟倉田師傅道別，便到琴平站乘電車回高松。我算過，到達高松後，應該剛好趕上最後一班船回去小豆島。但我沒想到，這一晚我沒能回去。

（二）

頭有點重，有點睏，但我很怕因睡着而錯過下車，於是我戴上了耳機聽着搖滾歌曲好讓自己清醒一點。

「哪裡無人被嫌棄，哪裡無人被人欺；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zk0heI5sk
浪漫溫馨一世紀，那裡只得我共你；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GMgibuXCW
勝過絕美的晨曦。」

以前在香港很喜歡聽外語歌，來到日本後，反而是粵語歌陪着我度過每一個寂寞的晚上。

乘客一個又一個的下車，整個車廂就只剩下我一人了。

手機快要沒電，我只好脫下耳機，讓手機休息一下。

電車內響起了廣播：「車門即將關閉，請小心車門……下一站是如月車站、下一站是如月車站。」

甚麼？如月車站？琴平鐵路線之中，有這個車站嗎？我站起來，睜大眼看清楚電車路線圖，當中並沒有這個車站。

這時，列車倏地停下來。

「總站──如月車站到了，請各位乘客下車。別忘了隨身物品。」車廂內又再響起冷冰冰的廣播。

總站？總站應該是高松啊，怎麼會是這個荒涼的車站？難道我上錯車了？

車門緩緩打開了，我走出列車外，打算找車長或職員詢問一下。

站外月台空無一人，月台外則是荒郊，讓人感到一陣陰森恐怖的氣氛。

我走到車頭前，卻駭見駕駛室之中並沒有人在駕駛！

我心中大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對了，手機！找人求救！

我掏出手機，卻發現手機的電力已經耗盡，沒法再啟動。

「可惡！」我拍打手機，但知道無補於事。

望向站外的一片漆黑，漆黑深處不知隱藏了甚麼東西。氣氛詭異，我感到背部冷汗直冒，不知應該如何離開這裡。

「Ricky？」正當我不知所措時，背後傳來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

我扭轉頭，眼前一頭All Back髮型的這人竟是Stephen，跟他一起的還有Jacky和Ryan。他們都是我中學時代認識的友人。

「你喺度做咩呀？」我聽見Stephen用廣東話問。

我好生奇怪：「吓，唔係應該我問你哋咩？點解你哋會嚟咗呢度？」

Stephen指一下同伴：「佢哋話要嚟日本探你，但唔想畀你知，想畀個驚喜你咁話。」

我問：「但點解你哋會嚟咗呢度？我意思係……呢度係邊度？」

Jacky托了托眼鏡：「我哋都唔知，本來想坐車返高松嘅酒店，然後就嚟咗呢度。」

「咁依家點算好？我手機都冇晒電。」我問。

Jacky說：「我哋都一樣。」

Ryan嘆氣說：「都冇咩可以點，咪等天光囉。反正，我哋買咗啲啤酒，一路隊啤、一路打啤牌，到天光再算啦。」他說着，從背包拿出了幾罐啤酒分給我們。

本來感到恐懼的我，遇見到舊朋友，心裡就定下神來。

他們都是我中學時代的好友，到出來工作後，隨着年月改變，各有各忙，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

我們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玩撲克牌。四人重聚，滔滔不絕的說起陳年往事。

「喂，你哋知唔知呀Queenie同咗個大佢三十年嘅男人一齊呀？即係話佢搵咗個呀伯做老公。」Ryan當年在中學時代已經很喜歡說八卦。

Stephen打出梅花10，說：「你理得人呀？你顧掂你自己先啦，點呀？你之前追個女仔冇下文呀？」

Ryan一面不屑：「超！同佢chat咗幾次，好似懶高竇咁。你問Ricky同Serena幾時結婚仲好啦。」

Serena是我前度女友的名字，我聽到後淡淡的回應：「冇啦，我哋三年前已經分咗手。」

眾人感到愕然：「吓！冇聽你講過嘅？」

「我同佢分咗手冇幾耐之後，就過咗嚟日本，同大家更少聯絡，我又冇特別提起。」

「唔緊要，冇咗一棵樹，仲有一大片森林。飲！」Ryan安慰我說。

我跟他們舉杯而飲：「係呢？你哋最近又點？」

Ryan說：「咪又係做地產Sales。」

Stephen說：「我就繼續做會計，Jacky啱啱升咗做Creative Director，最威係佢！」

Jacky說：「威鬼威馬咩，咪又係打工仔。反而，真係佩服Ricky，可以放低香港一切嚟日本做老闆。」

我笑說：「咪又係你睇我好、我睇你好。」

「同花順！搞掂！」Ryan攤牌。

Ryan贏了一局，我們開始第二局。

我凝視電車月台的燈光，忽然想起剛大學畢業後幾年間的中秋節，我們仍會約在公園喝酒聊天，但之後幾年的節日就開始各自推搪，漸漸就沒再約出來了。

「到底我哋係幾時開始冇再好似今晚咁，四個人一齊飲酒傾偈呢？」我感嘆。

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靜默了一會。

Stephen先說：「冇計啦，老婆管住，又要睇住個仔。」

Jacky說：「如果可以，我都想返去以前，開開心心又一日嘅日子。」

Stephen說：「以前可以成日見面嘅日子真係好開心。但係人大個咗，畢竟都要走各自嘅道路。」

成長之中有很多無奈的事情，其中一種就是伴隨着成長的一次又一次離別，與昔日好友漸漸的疏遠。

「講咁多做咩呀？依家見返面咪得囉。下次去蘭桂芳，Ricky你一定要返嚟香港，Stephen你都要嚟呀。預埋你哋喇！」Ryan突然精神抖擻起來說。

我笑了笑：「好，一於咁話。」

今晚喝了很多酒，醉意越來越濃，但既然要等到天亮再作打算，就沒管那麼多了。

「其實……有冇諗過，我哋係咪去咗第二個空間？」我問。

Ryan說：「吓，唔係呀嘛！」

我續說：「就好似西貢結界咁……我睇過，頭先架電車係冇駕駛員喺度。」

Stephen驚訝說：「你講真？」

「係……而且琴平電鐵線之中根本冇呢個站。」我說。

Jacky神色凝重：「其實我都一直留意住月台上嘅時鐘……頭先我哋遇到Ricky嘅時候，係兩點幾，依家個鐘冇郁過，連我隻錶都係咁。」

Ryan：「搞啲咁嘅嘢？咪即係我哋打牌都唔會打到去天光？」

我總覺得哪裡有一點不太對勁，問：「其實你哋係點過嚟？頭先喺車廂，我唔見你哋有行過出嚟。」

話及至此，應是酒力發作，我感到頭暈目眩，一陣天旋地轉，沒多久就直接栽倒在地。

到我醒來時，已是天亮。我發現自己躺在高松站站外廣場上的長椅，抬頭看一看廣場上的大鐘，竟已是早上九時。

Stephen他們呢？我四周張望，卻看不見他們的身影，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

我拖着倦極的身軀，乘上了回小豆島的渡輪，想着昨晚的事情，那是夢境還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為了確認一下，回到家後，我分別發了訊息給Stephen、Ryan及Jacky三人，道出了昨晚的事情，當中只有Ryan隔了一小時後回覆我：「你講咩呀？我呢幾個月忙到癲，都去唔到旅行。我依家都陪緊客睇樓，再講啦！」

然後，我在網上查了那車站的名字，才知道也有人跟我一樣去過那個神秘的車站。

或者，我昨晚真的去了那裡，而我遇到的是平行時空裡的朋友。

洗澡後，頭部還是有一點暈眩，等一下還要工作，我就只好小睡片刻。

（三）

一個月後，倉田師傅終於攜同妻子來了我的茶餐廳作客。

他們點了一份麻婆豆腐飯和兩杯熱奶茶，原本我也有一點擔心倉田師傅吃不下我煮的東西，但看見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就放心了。

「廚藝不錯啊。這麻婆豆腐飯跟我們日本的有一點分別，奶茶亦很香滑。」

我笑說：「得到倉田師傅的讚賞實在太榮幸了。」

倉田師傅呷了一口奶茶，說：「不不、你才是香港料理的專家，而且我已經退休了。話說回來，退休生活真的太好了，很久沒能像今天這樣能夠悠閒地度過一天。」

「真羨慕，我也想能快點退休呢。」

「說甚麼傻話？你還這麼年輕。」倉田師傅說。

我說笑：「退休無分年齡嘛，而且當初我來日本就是想賺大錢，然後早一點退休，無奈地來了這個小島……」

筒井佑花鼓起腮子，插口說：「小豆島很失禮你嗎？我可是在這島長大的啊！」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難道聽不出我不是認真的嗎？還有，誰教你這麼沒大沒小的？」

筒井佑花吐一下舌，就不再說話。

我向倉田師傅說：「對了，那天跟你跟在居酒屋喝完酒後，我正想乘電車回家，卻遇上了一件很詭異的事情。」

倉田師傅問：「哦？是甚麼？說來聽聽。」

「我去了一個叫如月的無人車站，那裡的氣氛很古怪。」

筒井佑花在旁聽着，馬上吃驚說：「啊！是傳說中的那個車站？」

我點了點頭。

倉田師傅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吃驚，慢慢的呷了一口熱奶茶，才說：「那個車站啊……我已經很久沒去過了。」

這一下驚訝的反而是我：「倉田師傅你也去過嗎？」

倉田師傅淡然說：「嗯，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在那裡有遇見過誰嗎？」

我說：「呃？我遇到了中學時代的友人，可是現實上他們不曾離開過香港。」

倉田師傅緩緩說：「我在那時候則遇見了一些已經過身的友人。」

筒井佑花已經轉身背向着我們，摀住耳朵不想再聽。

「據說，當一個人去了那個車站，就會遇到一些一直很渴望相見的人。」他說。

我說：「我還以為那晚自己只是喝醉了酒，現在看來那個空間真的存在。」

「我聽說過曾有人到了那裡，亦聯絡得上外界，但因為不願回到現實世界，而決定一直待在那裡。」倉田師傅緩緩說：「後來，這事被列作失蹤案處理。」

虛構的世界總是美好的，讓人置身於虛無的幻想之中，但那不是我們應該停留的空間。

我慶幸自己那時候能夠及時清醒返回現實。

「能夠與已過身的友人再次相聚的確很高興，但更重要的是活在當下。」倉田師傅說着，握住了妻子的手：「我也差不多要走了，我跟家內還想去二十四瞳電影村參觀一下。那是我小時候看過一部老電影的拍攝地，早就想帶老伴去看一看，只是一直抽不出日子。現在就有機會了。」倉田夫婦相視而笑，當中充滿溫馨。

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鐘說：「那時間的確差不多了，最後一班公車會在半小時後開出。」

當晚下班回到家後，我內心掙扎了一番，最後還是發了幾個訊息給Stephen、Jacky和Ryan，打算問候一下他們的近況，但得來的只是一兩句敷衍的回覆。是的，過去了的友情會隨時間而沖淡。

還是現在身邊的人才是最重要。

然後，我望向了正在伸懶腰的魚蛋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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