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六話：花火

（一）

我駕車載着秋元雪子，從土庄町沿着國道穿越池田，駛上小山坡，來到了小豆島橄欖公園。

橄欖公園是小豆島上著名的景點，外地人來到小豆島幾乎必定會來這個公園遊覽。這個公園最大的特色就是園內種植了超過三萬棵橄欖樹和充滿希臘風情的建築，走在園裡讓人有點身處地中海的感覺。

「抱歉今天要你陪我一整天了。」秋元雪子今天穿了白色連身長裙，搭配了一雙平底涼鞋，打扮比起平時成熟了一點。

我說：「沒甚麼，反正我一個人空閒得很。」

我跟秋元雪子走進園內一間咖啡店用餐，這是她的主意。

咖啡店採用落地玻璃窗，自然透光，坐在店內，可以眺望一望無際的瀨戶內海，看着令人心曠神怡。我們點了兩份全日早餐，都是以小豆島產的橄欖油配以調味煮成，味道濃郁。

「這店我想來很久了，今天終於可以來了。」她說。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間店。」我回應說道。

「欸？你住在這島很久，才第一次來這店？這店很有名的啊。」

「我記得第一次來小豆島旅行時，有來過這個公園，但那時候沒有嚐過這店。而且，我搬來小豆島開茶餐廳後，反而沒有再來過這個公園了。」

「原來如此……其實有一件事我之前都沒問過你。」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I5ueo1z9h

我笑說：「又是訪問時間嗎？儘管問吧。」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KUw5KObsb

秋元雪子也微笑了，問：「你為何是選擇在小豆島開餐廳，而不是找其他工作？」

我拭乾淨嘴巴，緩緩說：「我大學時是修讀金融學的，香港既然是金融城市，這類學科都比較實用，反正大部分香港人自小就被灌輸這樣的價值觀。可是，當我出來工作後，在銀行業打滾了幾年，才發現自己真正喜歡做的事──就是烹飪，看見別人會因為吃了自己煮的食物而感動，就很滿足。嗯……我記得你是修讀社會學的？你想好了畢業之後做甚麼工作嗎？」

秋元雪子點了點頭：「其實我已經開始『就活』了，你知道『就活』是甚麼意思嗎？就是趁即將畢業的這一年，去找工作。有些同學已經得到公司的錄用了，但我還在煩惱應該選甚麼工作。」

「或許你應該真的去當記者，我覺得你很適合。」

「我會好好考慮的了。」秋元雪子的樣子顯得很認真。

「別擔心，一路向前走就對了，反正很多人都是跌跌碰碰走過來的。」

「也是啊。」

我跟她吃完午餐後，就在公園內到處閒逛。我很久沒有試過跟女生單獨外出，一個星期前的那晚，秋元雪子發短訊邀約我出來，我在迷迷糊糊下答應了。

那時候，為甚麼我會答應她呢？

烈日當空，天空蔚藍，蟬鳴不斷，橄欖樹葉隨風輕輕搖曳。

「傳說中，如果在園內找到愛心形狀的橄欖葉，是會帶來幸福的哦。」她若有所思的說。

她這話是有甚麼含意？還是我多心了？

「啊……是嗎？」我隨口回應：「那我們要找一下嗎？」

秋元雪子淡然一笑：「不用特別找，隨緣看到才有意思。」

我們漫步到一座大風車前，在這裡有一大塊綠油油的草坪，很多遊客拿着公園外借的掃把在草坪上跳起拍照，扮起電影中的魔法少女來。

一名男遊客拿着相機四處張望，看見我們經過，就走近過來，說：「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拍照嗎？」跟他一起的是一名打扮漂亮的妙齡女生。

我接過相機說：「當然可以。」

替他們在大風車前拍照後，那男生問我：「需要我替你們拍嗎？」

我轉頭望向秋元雪子，見她也是看着我，便相視一笑。當下我對那男生說：「好吧！」

那男生拿着手機準備替我們拍照，卻打手勢說：「你們可以再互相靠近一點啊。」

我向秋元雪子尷尬一笑，便向她靠近了一點。

拍照過後，那男生對我們隨口說了一句：「你們真是合襯。」

我乾笑數聲回應他，待那對男女離去後，才對秋元雪子說：「他好像誤會了些甚麼呢！」

秋元雪子臉頰泛紅，說：「是啊。」

「我們再走一會吧？那邊好像還沒走過。」我說。

她回應：「好啊。」

我正想轉身跟她離開這一區域，卻見有一群人圍籠着一對男女在拍照，當中有攝影師、也有人在舉反光板，似乎是專業的攝影團隊。那對男女在攝影師的指導下，擺起了不同姿勢，只見男的一身帥氣西裝，女的穿上了一條白色輕紗裙。

他們應該是在拍攝婚照吧。

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們在說廣東話。

「女嘅可以微笑多啲，男嘅側身單手插袋。冇錯！係喇！就係咁喇！」攝影師喊道。

秋元雪子看見我停下腳步，也就好奇地跟我望着同一方向，說：「啊！有人在拍攝結婚照啊？真是幸福！他們說的語言好像跟你一樣喔，也是香港人嗎？」

我心不在焉的點頭。為何我這刻的靈魂像是被抽空了一樣？

因為我看見那女生的樣子。

有一刻，我懷疑自己眼花看錯了。但我瞪大眼看得清楚，那女生是我的前度女友Serena。

世界往往有太多湊巧的事情。我竟然來到這裡，也會遇到她。

我的思緒忽然變得十分混亂。

三年多沒有見面，原來她已經快要結婚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起她，不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如何。現在看來，她似乎過得很幸福。

我跟Serena之間明明已經沒有任何交匯點。為甚麼還要讓我在這地遇到她？

「你沒事吧？」我的思緒被秋元雪子拉回來。

「沒事，沒事。我們走吧！」我連忙說。

我不想被Serena注意到，便與秋元雪子快步離開了。

（二）

七年前，我在一個聚會之中，重遇了Serena。

她是我的中學同學，可是在中學時代，我們之間並沒有甚麼太多的交流，直到重遇的那一晚。

出席燒烤聚會的只有十數名中學舊同學，Stephen他們也有出席，但散席之後，舊同學們都各自離開，最後竟然只剩我跟Serena走同一條路去找巴士回家。

「原來你都係行呢邊。」我說。

「係呀。」

「今晚見返大家都幾開心，可惜始終唔齊人，嗰陣我哋一班有幾多人話？」我跟她並不熟稔，只好盡量找些話題來說。

「好似啱啱好四十人，有啲人喺Facebook都搵唔返，無辦法啦。」

「頭先Ryan啲gag真係幾爛呀可？」

「不過因為有佢，大家今晚先會咁開心。」她笑了。

原來她笑起來竟然如此漂亮，為甚麼讀中學的時候沒有發覺？

「係呢，你依家係做咩工作？」她問。

「依家喺銀行做，你呢？」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知道她做甚麼工作，只是順口回敬問題吧了。

「依家我喺廣告公司做呀。」

「廣告公司……應該都幾辛苦。」

「間唔中OT咁啦，你做銀行都係辛苦啦！」

「哈！咁講其實都無咩工作係唔辛苦。唔經唔覺，咁快就畢業出嚟做咗嘢三年啦。」我感嘆。

「係啵。」

然後，大家都好像沒甚麼話題再說下去，二人靜默了好一會。

巴士途上，我們都只是安靜的坐着，各自看着手機。

巴士駛進漆黑的隧道，我卻聽到一陣女生輕輕抽泣的聲音。那一剎那，我以為自己是撞鬼了，卻見竟是旁邊的Serena正在啜泣。

一問之下，原來數天前她才剛和男朋友分手了，原本她今晚並不想出席的，可是被閨蜜三催四請，要她出來透氣，她才勉強自己出來。

這一刻，她終於忍不住情緒崩潰了。

我默默遞上了紙巾，讓她盡情發洩。

這時已經接近深夜時分，下車後，我因擔心她的人身安全，便主動送她回到家附近。

那晚之後，我們竟然漸漸變得熟絡起來。

她跟我分享了之前的感情生活。她的前男朋友是在大學認識的，出來工作後，男朋友對她卻變得越來越冷淡，有時候隔了一整天才回她的短訊，即使工作忙碌也不至於此吧？

那天，她忍不住追問，他終於說出了一句：「分手啦！」

原因是他已經喜歡上了一名年紀比他大的女同事。

我安慰她：「至少，佢都冇隱瞞你。既然知道原因，早啲分手都未嘗唔係好事。」

過了兩、三個月，她的情緒似乎已經穩定下來。

在我印象之中，中學時代的她是個頗聰明的女孩，好像也當過風紀，可是我就跟她沒有怎麼搭過話，現在卻開始重新認識她。

「下星期我同朋友去行山？你有冇興趣一齊嚟？」

想起那一晚的很脆弱的她，我還以為她是一個很嬌滴滴的女孩，但發現原來她其實蠻外向的。

「好呀。」我答應了她的邀請。

我承認自己開始對她有點好感，然後，我嘗試主動單獨約會她，她居然很爽快就答應了。

「頭先套戲都睇到個人幾忟，個女主角明知自己都係鍾意個男主角，竟然最後決定同第二個一齊？」我說。

「係囉！明明男主角靚仔咁多，女主角真係唔識揀。」她說。

看完電影後，我們拿着冰條，坐在海旁，望着維多利亞港談心。

機不可失，這時我拋出了一句：「咁你又會點揀？」

「咩話？」

「如果我依家同你講，我鍾意你……你又會點揀？」我的心臟跳得很快，快要跳出身體外了。

「唔洗揀。」

看到她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了答案。

那天，我們彼此都以為可以一起走到最後；結果，這段愛情只有四年的年期。

是的，有哪對情侶在開始時就會想到分手？

如果明知會分手，又有多少情侶會選擇繼續走下去？

（三）

我跟秋元雪子回到車裡，準備出發前往花火大會。

雖然天還沒黑，但海岸邊的街道的已經變得很熱鬧，各式各樣的小販攤檔正在這裡擺賣。

我找了個位置泊好了車子，秋元雪子今天一直把一大袋東西寄放在車廂內，這時她就拿着這袋東西走開了：「等我一下。」

等她回來時，看見她已經盤起了秀髮，並且換上了一身淺藍色的浴衣。穿上浴衣的她，散發着大和撫子古典温婉的韻味。

「很……很好看。」我說的是實話，這樣打扮的她真的很漂亮。

她被我讚得展顏一笑：「多謝。」

「既然是參加祭典，我今天穿得很隨便，這樣真好嗎？」我低首看着自己的T-Shirt。

「沒問題的，反正你是外國人嘛。我們走吧！」

今年是日本平成時代的最後一年。在平成最後的一個夏天，一個女生單獨約了一位男士出來參加花火大會，除非那位男士是個傻子，否則應該知道那女生的意思。

而我並不是傻子。

我開始有點後悔那晚居然答應了她的邀約，擔心是否因此已經傳遞了錯誤的訊息給她。

但既然來了，總不能現在就丟下一位女生，自己掉頭走吧。

「要吃章魚燒嗎？」她走到檔攤前，一臉興奮的問。

「嗯……好啊。」我掏出錢包，正要付款。

她搶着說：「我請你吧？」

我馬上耍手：「不，還是我來付款吧！」手裡已經付了錢。

糟了，我是不是又給了她一個錯誤的訊息？我這是到底在幹甚麼？

她也沒有再跟我糾纏，只得說一句：「多謝。」

我們拿着章魚燒走到一旁坐下來吃，一邊欣賞着瀨戶內海的夕陽，落霞已經染滿了整個天邊。

「這個海景，真的很美。」我忍不住讚嘆。每次看着波光粼粼的瀨戶內海，我的心都總會感到很平靜。

「聽說香港也有百萬夜景啊？哪裡比較美？」她問。

我笑說：「哪能這麼對比？」

「原來老闆在這裡！」突然一把年輕的女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突然出現於眼前的這位少女不是別人，正是筒井祐花！

跟她一起的還有幾位女性朋友，只見她們同樣是一身浴衣，估計也是特意來前來參加花火大會。

嗯，出事了。

「不如我們一起看花火吧？多些人一起的氣氛好像熱鬧一點。」我其實很想這樣說，但正想說出口時，腦袋中卻有一把聲音叫我把這話硬生生塞回去。

筒井祐花臉上掛着一副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們好好的玩啊！不打擾你們喇！」說完就跟朋友轉身逃了。

嗯，的的確確出事了。

不知道這小丫頭回去會跟佐佐木翔、張樂茵胡亂說些甚麼。

到底是誰叫我來這裡的？

「筒井小姐真是位可愛的女生啊！或者，我可以跟她成為朋友。」秋元雪子笑說。

我嘆氣：「她整天都總是傻裡傻氣的，我就怕你會被她感染。」

夕陽漸漸沈落，夜色已濃，街道上的紅燈籠紛紛亮起來，人潮越來越多，氣氛比剛才更加熾烈。

海邊的空地已經坐滿黑壓壓的人，我和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位置坐下休息，等待花火綻放的一刻。

就在這個時候，我又看到熟人了。

佐佐木翔跟張樂茵就坐在前方遠處。

佐佐木翔這個好小子，終於約了張樂茵出來！我早知他們二人互生情愫，但兩人均不肯踏出第一步，如今看到他們走在一起，我也替他們感到高興。

可是，我並不想他們發現我也在這裡跟秋元雪子在一起，便只好側身而坐。

我跟秋元雪子說：「很少看到島上會這麼多人，看來這幾天茶餐廳裡要忙透了。或許，明天應該休息一天。」

秋元雪子問：「不是應該趁機會賺多一些嗎？」

「反正錢是賺不完的，既然今晚出來玩了，明天就休息一下吧！我想伙計是絕對贊成我的決定的。」我回應。

秋元雪子笑說：「你經營餐廳的方式真的很特別啊！」

驀地裡「咻」的一聲，第一枚花火彈直躥上漆黑的夜空，飛到最高點爆開，綻放出美艷動人的花火。

「嘩！」人群隨着每次花火的綻放，發出一陣陣驚嘆的聲音。

其後轟隆的聲音不斷，一枚又一枚花火彈緊接着升到夜空，花火的形狀和顏色各有不同，時而花形、時而心形、時而紅、時而綠，把漆黑的夜空染得絢麗多彩。

記得以前，也曾跟Serena擠到香港維多利亞港海旁觀看煙花秀，原本記憶已經開始模糊；如今時隔多年，再次親眼欣賞花火（日本稱「煙花」為「花火」），似乎再次喚醒了塵封的記憶。

大概半小時之後，最後一枚花火如花雨般在夜空中散發開來，點點璀璨閃爍的花光慢慢掉落在海面之上。

花火的綻放，短暫而燦爛。

一陣掌聲過後，今晚的花火大會已宣告完滿結束，人群亦漸漸散去。

「剛才的花火秀真精彩，對吧？」

「嗯，的確是的。」

「你為何眼圈變得紅紅的？」

「因為花火太漂亮了，漂亮得讓我想起以前在香港美好的回憶。」我強忍淚水。

「原來你是這麼感性的嗎？真看不出來。」秋元雪子掩嘴笑說：「沒想過回去香港嗎？」

「一年大概回去一兩次吧，我可能等到明年才會再回去了。怎麼樣？你現在是要回去高松嗎？」我扯開話題。

「是啊，應該還能趕及渡輪的班次吧？」

我看看時間，就算她回到高松也已很晚了，一個女生走在街上也不知有沒有危險。

我思忖半晌，大膽地把這句話說了出口：「時間已經很晚了，不如今晚你就睡在我家，等明天才回去吧？」

剛把這話說完，我就聽到自己心臟怦然亂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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