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二話：新客人

（一）

小豆島民風淳樸，住在島上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年輕人都往大城市打工去，雖然近年瀨戶內海的旅遊業興起，帶動周邊經濟，年輕人有回流之勢，但高齡化仍然是小豆島的問題之一。

縱使島上老年人較多，今天茶餐廳裡卻來了一群高中生。這群高中生有男有女，他們都是筒井祐花的同學。

對啊，今天佐佐木翔跟張樂茵都放假，在店的只有我和兼職的筒井祐花。

高中生們吃着我煮的飯，一邊高談闊論，聊東聊西。現在既然沒其他客人，筒井祐花就肆無忌憚地加入了他們的討論。

「筒井，你不用工作嗎？」我假裝發怒。

筒井祐花向同學吐了舌頭，就過來幫我整理餐具。

「老闆，你播的是甚麼歌啊？是越南歌嗎？還是泰語歌？一點都聽不懂。」一名男生頗為無禮的喊道。

「粵語歌，是香港樂隊RubberBand的歌，有興趣可以網上搜尋一下來聽聽。」我按捺住心中的情緒。只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不用跟他們動氣。

「原來如此……我想問，我們可以點歌嗎？」

「甚麼？」

「我們要聽神赤坂43的新歌。」另一名男生舉手說。

甚麼坂？甚麼40、43的？

「老闆，難道你沒聽過神赤坂43嗎？」

我搖搖頭。

「欸？她們現在是全日本最紅的女團了，你居然不認識，真沒趣。」

我沒好氣說：「抱歉，敝店是香港茶餐廳，所以只播香港的流行曲啊。」

「真可惜。」

「對了，我們今天來其實有東西要給祐花醬的。」一位男生從背包拿出了一張類似表格的東西。

筒井祐花暫時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接過了那張表格：「這是甚麼啊？」她看了看後，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好奇地瞄了一眼，問她：「甚麼來的？」

筒井祐花的語氣有點不肯定：「這是神赤坂43甄選的報名表格喔？」

「對對。神赤坂43正在徵選新一期成員，我們想祐花醬這般可愛，一定能夠被選上的。」一名男生興奮的說。

一位短髮女生拿出一本時裝雜誌，封面上是一位肌膚晶瑩剔透、明眸皓齒的少女，只聽她說：「只要選上了神赤坂43，祐花醬就可以像她一樣成為時裝雜誌的模特兒啊！那時候我會多買幾本雜誌的了。」

筒井祐花漲紅了臉，害羞說：「不要戲弄我了。」說着想把表格遞回去。

男生不肯接回，說：「祐花醬在校裡已是萬人迷了，早就應該衝出這個小島、衝出四國，讓全國的人認識。」

筒井祐花仍在推辭：「不要再說了。」

另一位男生繼續遊說：「祐花醬不是一直說很嚮往東京嗎？而且你也喜歡聽神赤坂43的歌曲啊，現在是加入她們的機會了。」

「可是我不懂跳舞唱歌，做偶像的話……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的事情了。」

手執時裝雜誌的短髮女生說：「那時候會有人教你的了。首輪甄選的其中一個地點就在岡山，很近的，試一次沒壞啊。不然，我跟你一起報名，不過像我這般平凡的女生，應該第一輪就落選了。」

筒井祐花拿着表格發楞，心裡似乎有所動搖。

同學們同一時間雙手合什說：「拜託。試一次而已。」

筒井祐花扭過頭來，滾大了眼睛望着我，好像是想詢問我的意見。

我聳肩說：「看着我幹甚麼？我又不是你爸。不過……我覺得人生，就不應該讓自己留有遺憾。」

筒井祐花好像吃了一驚：「你說得這麼凝重？」

我說：「人也這般大了，這些事情自己決定吧。」

筒井祐花終於收下了表格：「我會回去先問一下爸媽的意見。」

同學們雀躍歡呼，然後繼續討論着偶像的話題，半小時後，他們終於用膳完畢結帳埋單，其中一名男生還向我說：「老闆，飯是煮得不錯啦，不過下一次，記得買神赤坂43的歌來播啊！」

我苦笑了。

他們走後，茶餐廳終於回復平靜，我吁了一口氣。

「你的同學真是……真是個性率直啊……」我想不到怎麼形容他們。

「對不起啊！他們沒有惡意的，只是有點直腸直肚罷了。」

不過說實在，好像很久沒感受過剛才那般熱鬧的氣氛了。

年輕時，經常跟友人到酒吧聊天到深夜，現在只想安靜的度過每一天；剛才看着那群高中生就令我想起從前跟朋友吵吵鬧鬧的往事，不禁慨嘆青春真好。

「糟了！」筒井祐花如夢初醒般大叫。

我緊張問道：「發生甚麼事？」

「我今天忘記了帶手機！」

我又苦笑了。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忘記帶手機出門，還曾在上班途中把錢包遺留在公車……甚至在工作上也粗心大意，除了一般下錯單外，她試過將雞蛋連殼放進微波爐，幸好被我發現及時阻止，才沒釀成意外……

（二）

「港味」這間港式茶餐廳，對於島上的居民來說確是很有新鮮感。開業三年，雖然沒有賺得盆滿缽滿，但生意穩定，總算站得住腳。

敝店並不算甚麼有名氣的餐廳，但今天下午竟然有一位來自高松香川大學、就讀社會學系的女大學生來店採訪。

她說會把訪問刊登在大學的校刊裡，我想多一點人認識敝小店倒是不錯，這是免費的宣傳，所以我欣然接受了訪問。

這位大學校園記者叫做秋元雪子。

「請問老闆怎麼稱呼呢？可以先簡單自我介紹一下嗎？」

「Ricky，我姓張……我來自香港，以前是在銀行工作的，因為在一次旅行時喜歡上這個島嶼，所以來這裡開了一間茶餐廳。」

「張先生，那……這裡有甚麼東西吸引到你來開辦茶餐廳？」秋元雪子一邊筆錄一邊問道。

「嗯……風景幽美，島民很友善，這裡讓人處身於一種與世無爭的感覺。」

秋元雪子撥了一下秀髮，手上繼續不停的寫着：「好的。可以介紹一下你的茶餐廳嗎？說下一裝潢之類？還有甚麼推介食物？」

「你看到牆壁上掛着的都是一些香港明星的海報，餐廳播的都是粵語歌……嗯，推介食物嗎？主菜的話，麻婆豆腐、粟米斑塊……都好味道，對了，甚至雞蛋仔也有賣。」

「雞蛋仔？甚麼來的？」秋元雪子好奇問。

「雞蛋仔是一種香港街頭小吃，用雞蛋、牛油、淡奶等食材烘烤而成，吃下去感覺脆口。嗯，你當作是一種港式窩夫餅吧。」

「真有趣。」

「等一下做完了訪問，我請你吃吧。」

「真的嗎？」

「算是答謝今次的訪問吧。你還有其他問題？」我笑說。

「最後一條問題了。你覺得在這島上營運一間茶餐廳最有挑戰的是甚麼事情？」

我仔細想了一想，才答：「因為是第一次開餐廳，很多事情都碰壁，例如找食材批發，有些食材是在小豆島找不到的，要向外採購，多了一些運輸的成本。還有，就是最害怕客人說我們的食物不好吃了，幸好到目前為止還沒聽說過有客人說難吃。」

「好的。訪問做完了，但還要拍幾張照片可以嗎？」

「當然可以。」

秋元雪子收起記事簿，拿出手機在店內外都拍了幾張，最後替我拍了張個人照片：「好了，真的完了。老闆，剛才你說的話……」

我笑着說：「我當然不會食言，你先坐一下。雞蛋仔很快就送到。」

我親自下廚，細心地把蛋漿倒滿鐵板的每一格，烘烤一陣，已傳出一陣濃濃的蛋香味。

我把熱哄哄的雞蛋仔放進紙袋，送到秋元雪子的手上：「一定要這樣拿着，然後一粒一粒的把上面雞蛋仔剝下來吃。注意燙手。」我用手勢示範着。

「好香啊！」秋元雪子先剝了一粒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裡，咀嚼了數下，便叫道：「喔！真的好好吃啊。」

我笑道：「對吧！」

「我很欣賞會煮東西的男人啊。」秋元雪子邊吃邊漫不經心的說。

突然被一位年輕的女子稱讚，我只好腼腆說一句：「說笑了。」

「其實我也喜歡做料理，若是將來的男朋友能跟我一起煮東西的話，會感覺很幸福啊。」

她忽然說起自己的事情，我沒感興趣，只好禮貌地回應：「原來如此。」

「這雞蛋仔，老闆你能教我怎樣做嗎？」

不是不想教，而是不想輕易地把做法傳授給外人，畢竟我要做生意的。當我正思考該如何回答而不失風度時，那邊閒着的筒井祐花忽然插嘴說：「他啊？也沒教過我做雞蛋仔啊。」

我說：「怎沒教過你，是你沒用心學罷了。」

筒井祐花立時裝糊塗，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傻裡傻氣的笑着。

我轉頭向秋元雪子打圓場，笑說：「我的秘方一般是不外傳的啊，不過只要你多來光顧幾次，我便格外開恩傳授給你吧。」

秋元雪子馬上高興說：「多謝你啊。高松來這裡很方便，我有空的話一定過來。」

筒井祐花亦興奮着舉手說：「我也要學！」

我向筒井祐花說：「那我希望你認認真真的學吧。」

秋元雪子莞然一笑，繼續吃得津津有味，然後又隨意拿起架上介紹香港的書籍閱讀。我便繼續忙自己的事情。

「喔，看着雜誌上那麼吸引的食物，讓我也想去香港旅遊。」說着，她剛剝了一粒雞蛋仔放進口。

我忽地想起久保太太。

我笑說：「你已不是第一個客人在這裡吃完後，說想去香港旅遊了。看來，我可以擔任香港的旅遊大使。」

秋元雪子問：「你為甚麼要離開香港呢？不喜歡自己的家鄉嗎？但你卻把這裡裝修得很有香港風格啊。」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個人問過我同樣問題，親戚、香港的友人、自己的伙計、這裡的鄰居都問過我同一條問題，我都是簡單回應說因為厭倦了香港的生活，但背後讓我「厭倦」的原因是甚麼，我還在不斷的反問自己……目前為止沒有一個真正的答案。

「就是厭倦的大城市的生活。」我繼續用同樣的方式回應。

「這樣啊……我反而想去大城市體驗一下。」秋元雪子說。

我問：「高松不是大城市嗎？」

「比起東京、大阪，高松算甚麼啊？將來成為社會人的話，我都是想去這兩個城市工作。」秋元雪子滿臉憧憬說着。

筒井祐花再次插嘴：「我也是！我在島上出身，平時見的都是農田，最遠的只去過德島縣，很想高中畢業之後去東京、大阪旅行啊。反倒是老闆，居然喜歡看着大海和田園……」

我說：「人各有所好吧……」

秋元雪子吃完了雞蛋仔，很有儀態地輕拭嘴巴，便說：「今天多謝你。訪問刊登後，我會再聯絡你的了。」她收拾好個人物件，就離開了敝店。

她走後，筒井祐花側起頭，把手指放近嘴邊，裝起思考的樣子，問：「老闆，你感覺到嗎？」

「感覺到甚麼？」

「她對你很有興趣。」

「胡說。」

筒井祐花瞇起雙眼，一臉淘氣的看着我：「身為一位女生，我的直覺是錯不了的。」

「多管閒事。」

（三）

三年來，每天都遇見各式各樣的客人，但並不是每位客人都像久保太太那麼容易招呼，今早就有一位客人因為本餐廳禁煙而對我破口大罵，深深不忿地離去時，還說會四處宣揚我的餐廳質素有多「好」……算了，以前在銀行工作，麻煩的客戶對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服務行業的其中一項工作就是要忍受客人的無理取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在就有一位很特別的「客人」來鬧事。

「叔叔，陪我玩！」這位小客人拉扯着我的褲子說。

這位小客人已經纏了我一個中午，自從他點了一杯熱朱古力後，就一直待在店內，跟我糾纏不休。

其實我覺得這位小客人很面熟，但說不出在哪裡見過面。反正土庄町不大，居住人口才一萬左右，可能是在街上遇見過他一兩次吧。

幸好，今天是星期六，伙計全都值班，人手充足，我可以暫時應付着他。

「小朋友，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山下達夫。」

「那我叫你做達夫吧，你多大了？」

「我今年已經十歲了。」他裝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說。

「哦，那你爸媽呢？」

山下達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猛然向我的腳脛踢出一腳，然後就飛快彈開，在店內跑來跑去，冷不防，他撞向了正在幫忙捧餐的張樂茵，一杯熱咖啡濺了出來，弄髒一位男客人的衣衫。

男客人嚇得馬上彈起來，說：「你們怎麼搞的？讓一個小孩跑來跑去！」

我馬上鞠躬道歉：「對不起！」張樂茵也一同道歉，並且拿了一些濕紙巾出來，替客人弄乾淨。

男客人氣忿忿的向我說：「管好你的孩子吧！」

慢着，這是甚麼誤會？我還沒結婚的。

「十分抱歉，但其實他不是我的孩子……這樣吧，這餐算半價，當是賠償。」我馬上澄清。

「哼。」那男客人坐下，繼續整理自己的衣衫。我和張樂茵再三道歉。

今天真是倒楣，山下達夫這個屁孩到底是哪裡走出來的？是誰家不管自己的小孩了？

「達夫，你住哪？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蹲下來，輕聲問他。

「不！我不想回家！」他不停的搖頭：「我要待在這裡！」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達夫，再這樣下去，我可要帶你去警察局了。告訴我，你爸媽呢？」我不想報警，報警的話不知道會在我店鬧多久，影響我店的生意。而且警察局離這裡很近，直接帶他去警察局是最好的辦法。

山下達夫噘起嘴巴，一聲不語。

「張樂茵，你幫忙看店，我帶他去警察局。」我向張樂茵吩咐後，便放下手上的工作，拉住山下達夫步出餐廳，山下達夫滿臉不願，被我拉着走。

唉，走在街上被路人看到，真不知道會不會以為我在拐帶小孩。

警察局就在我家和餐廳的中間位置，步程只需十多分鐘，我拉着山下達夫走到路口，快到了。

「喂！你幹麼拉着我的兒子？」一把女聲在耳邊大聲叱喝。

我還沒意識到甚麼一回事，迎面就被一掌打在我的手臂上。「放開我的兒子！」我吃痛得放開山下達夫。

眼前是一名高瘦的婦人，正向我目怒而視。

世界上真有這麼湊巧的事，剛才想會不會被人誤會我拐帶小孩，現在就碰到這屁孩的媽媽。

我馬上搖手說：「別誤會，是你的兒子一直待在我的餐廳不肯回家，我才想把他送去警察局。」

那婦人半信半疑的瞅視了我一下，然後向山下達夫招手：「來，過來媽媽這裡。」

山下達夫沒有走過去，而是緊緊抓着我的褲腳。

我雙手攤開，一臉無奈地說：「你也看到了，是你的兒子纏住我。」

那婦人繼續向山下達夫說：「我今早送了你回學校，你不應該是在學校嗎？為甚麼會來了這裡？」

山下達夫鼓起臉，然後說：「對不起，媽媽……我說謊了。」話剛說完就嚎哭了起來。

我慢慢把山下達夫推向那婦人，那婦人馬上擁抱住山下達夫，說：「不用怕，媽媽在這裡，慢慢說吧……沒事的……」她輕掃着兒子的背部。

「其實我中午已經放學了，但我不想回家……所以去了叔叔那裡……嗚嗚……」山下達夫繼續哭。

我說：「看，我是清白的。看來你要好好管教自己的兒子啊。幸好這次遇上的是我，不然真的很危險。」

那婦人臉色尷尬，好不情願的向我欠身道歉：「對、對不起……」

「沒事、沒事……你找到兒子就好了。」

今天到底是甚麼日子，我的確是倒楣透了。

我不想多聽他們母子倆的事情，轉身就離開。轉身之時，我卻瞥見那婦人的頸後有着一道深深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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