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小豆島開了一間茶餐廳 - 第一話：新生活

（一）

最後一枱客人已經離開了。

「一追再追，只想追趕生命裡一分一秒，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WGlVSLbm6
原來多麼可笑……」

我停掉了張國榮的歌曲《追》，準備收拾打烊。

「老闆，我先走了。明天見。」張樂茵說。

張樂茵是台灣人，但跟我說的是日語。她是利用工作假期簽證來到日本的，在這裡工作僅一個多月。即使她只是來工作假期，但她的工作態度卻一點也不懶散，而且很有禮貌。我不知道她會在這裡逗留多久，一切隨緣。

另外，我還聘請了兩名當地人在這間茶餐廳工作。

我雖然很多時會親自下廚，但仍然請了一位廚師來幫忙。他叫佐佐木翔，三十歲出頭，比我小兩歲，性格比較沈默寡言。廚藝嗎？因他之前有過在中餐館打工的經驗，所以還不錯哦，有我的七成水準！

「老闆，還有甚麼需要幫忙的嗎？」

「沒有了，你先走吧！」

對了，還有一名兼職的女高生筒井祐花，十七歲，主要是跟張樂茵輪班。對比張樂茵的文靜，她的性格很活潑，而且外型嬌小可愛，總吸引到一些年輕的客人到來光顧，特別是同校的男生。

我應該還沒介紹自己吧！我叫張力偉，英文名Ricky，三年前辭去了香港的工作，來到日本瀨戶內海的小豆島開了一間港式茶餐廳。

問我為甚麼要放棄香港的一切？那時候，剛年滿三十的我正處於人生的岔路口，原本在銀行工作的我在想，「倒模」般的日子真的是我想要過的生活嗎？人生應該有其他的道路吧？

我讀過日文，也曾在大阪當過實習生，那時候年輕的我趁着週末到四國旅遊，來到小豆島之後，就被這裡悠閒的氣氛深深吸引。

小豆島是屬於四國香川縣的離島，位處瀨戶內海的中心，它有着廣闊的農田，也有着起伏的山巒。明媚的自然風光，吸引過不少日本作家和導演來這裡取材。對於我來說，這是理想中的世外桃源，那種感覺直到多年後仍揮之不去。

於是，某天我決定放棄香港的事業，隻身來到日本，在小豆島開了一間港式茶餐廳。

一切從零開始。

先是選擇地點。

小豆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面積大概一個大嶼山那般大。我選擇了港口小鎮土庄町。

土庄町除了是住宅區外，還是外地旅客來到小豆島的第一落腳點。因為土庄町很近碼頭，來往其他城市很方便，乘船只要一個多小時，就可以到高松或岡山。所以，這裡真不缺乏遊人，當然遊客人數絕對比不上其他大城市。

其次就是如何裝飾這間茶餐廳了。

店舖面積不大，只能容納得下五、六枱人。

牆壁上要有些點綴，除了放了一幅香港太平山夜景畫之外，我還掛上了一些香港明星的照片，張國榮、梅艷芳、黎明、張學友、劉德華、郭富城、陳奕迅……是的，日本人未必認識他們，但我想讓這茶餐廳更加「香港」一點。

我還在餐廳內放置了一個書架，上面放了一些關於香港的日文書籍，供食客自由閱讀。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最後，就是改名。簡單一點，就叫「港味」吧！

離開了香港，但忘不了香港，畢竟那是我的家鄉。

（二）

今天是平日，客人不算很多，下午二時多，吃午飯的客人差不多都結帳離開了，就是有一位中年婦人還沒走。

她已經獨自坐了一個多小時，吃完了一碟西炒飯後，以最悠閒的方式品嚐着一杯凍檸檬茶，手裡執着一本介紹香港的旅遊雜誌在細閱。

「真懷念呢！」她邊看邊自言自語，說着翻了下一頁。

看着她沈醉的樣子，我覺得很好奇，便忍不住過去搭話：「你去過香港？」

中年婦人像是被我打斷了思路，向我說：「啊！真失禮，我有打擾到你們嗎？」

「不、沒事。我只是有一點好奇吧了！你去過香港吧？」我重複了一次問題。

「是啊！都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老闆，你是香港人嗎？」

我點了點頭。

「你的日語說得真好，連口音都聽不出來。」

我知道這是日本人最典型的客套話，所以不以為意。

中年婦人臉上露出微笑，掏出了錢包，向我展示藏在錢包裡的相片。我看清楚相片中的人竟是年輕時期的張國榮，清秀而優雅。

「我以前經常去香港看他的演唱會呢！他的電影我也全都看了，最喜歡是那套《星月童話》，那是他拍過最浪漫的一部電影，那時候他在日本可紅了。」

沒想到，我會在這個小島上遇上一位港星粉絲。

「既然你是他的粉絲，我就播一播他的歌曲吧！」我說着就把歌曲換上了《有心人》。

「不過他離開了這個世界後，我就沒再去過香港。香港變了很多吧？」

一代巨星，對於一個地方來說是時代的象徵。自從巨星殞落後，這地方亦變得不再一樣。

香港變化之大，很難用三言兩語來說得清楚，我只得輕輕略過：「是變了很多，你應該親身再去體驗一下。」

中年婦人的神色突然顯得有點黯然：「或許有一天，我會再去旅遊吧！不過，現在的我還是沒動力。」

她這話的背後像是有些故事，但我沒有尋根究底。她要說的話，就自然會說。

「今天謝謝你，久違的味道讓我想起了很多回憶。」

「這裡隨時歡迎你。」

「咁好啦！我會再嚟。」她居然說起半鹹淡的廣東話。

「你識廣東話？」我亦跟隨她轉用了廣東話。

「識少少啦。」

我在小豆島開業三年來，首次遇到懂得說廣東話的日本人。

結帳時，我詢問了她的稱呼。

「我姓久保，就住在鄰鎮的池田港那邊。再見吧！」

（三）

小豆島上的店舖都關得很早，我的茶餐廳晚上八時半打烊已經算很晚。

下班後，我回到了家。

我的家就在店舖不遠處。土庄町的住宅區有很多橫街窄巷，像是迷宮一般的地帶，外人若是走進來很容易迷路，隨時走不出去。我記得第一次來這裡看房子時，就是記不住路，不過我還是買下了這裡六層公寓的一個單位自住，再多買了下層一個單位以「員工價」租給了張樂茵。我想過了，如果有一天張樂茵辭職不幹，我也可以租給其他人，或者弄成民宿。

六百多呎的房子，卻只需三百五十多萬日圓，樓價當然比東京、大阪這些城市便宜一大截，最初我來到這裡選地方時，也被這邊的樓價嚇了一跳。再者，小豆島上仍然有很多荒地正在低價出售。

獨居生活，的確是有一點苦悶，所以我養了一隻貓。

牠叫「魚蛋仔」。

魚蛋仔一看到我回來，馬上走到我的跟前，滾大眼睛看了我數眼後，便施施然走開了。

我脫下一身髒衣，走進浴室浸浴，把一天的疲勞消去。回到客廳，準備了些貓糧，魚蛋仔嗅到味道又快步走來，吃得津津有味。

我在雪櫃取了一罐啤酒，坐到電腦前，跟在香港的老媽進行不定期的視像對話。

「係呢，呀爸呢？今日佢有嘢做？」

有時候老爸也會參加家庭的視像對話，但今天卻不在。

老媽說：「佢約咗朋友食飯，所以今晚都冇返屋企食……」

我不以為意：「呀哥、細佬最近點？」

「你大佬工作好似好忙咁，都少咗帶老婆返嚟食飯，你細佬就成日掛住拍拖。你呀，咁大個人，都係時候搵返個伴啦！」老媽說。

「呢啲嘢隨緣啦！」我隨口回應。

「我都想飲新抱茶，啲日本妹唔合眼緣咩？三兄弟之中，最擔心都係你。」老媽續說。

「傻嘅，有咩好擔心，一個人仲自在。」

自從跟之前的女朋友分手之後，我就沒有再投入過另一段感情。分手後半年，我離開了香港，來到這個小島，大部份時間都在工作，差不多每天接觸的都只是客人，又怎樣去認識新對象。

「呢幾日做嘢辛唔辛苦呀？」老媽先說。

「都係咁啦！不過今日遇到一位張國榮嘅日本人Fans，我都覺得有啲出奇。」

「又會咁啱嘅。喂，你呀哥話之後想一家大細去四國探下你喎！」

「佢講過好多次啦！講咗咁多次都無次係真。」

「咁你又會幾時返香港探下我哋兩老呀？」

想起來，我大概已經一年多沒回香港。上一次回香港探親已經是去年的復活節了。

「應該農曆新年會再返香港嘅。」

我跟老媽繼續談了其他生活瑣事，大概半小時左右就結束了這次視像對話。

關掉電腦，滑動手機，看一看裡面的訊息。手機裡有不同群組，我卻很少說話，感覺上跟在香港的友人越來越生疏，原來某某結婚了、某某升職了……偶爾發個短訊恭賀他們，有人說起羨慕我在日本的生活，我禮貌回應說邀請他們來探望我……當然，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朋友過來探望過我。

回頭看看魚蛋仔，原來牠已經趴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望出窗外，不知何時悄悄下起毛毛細雨，我很喜歡如此寧靜、愜意的晚上。

突然，一陣吵架聲打破了這種謐靜的氣氛，漸漸吵架聲變得零零星星，然後沒多久，一切又再歸於平靜。

應該只是哪家鄰居在為日常小事而吵架罷了。日本人的性格雖然內斂，但偶然還是會在家裡吵架，這是在哪個地方都會發生的事情。

雖是夏天，但這裡跟香港的悶熱很不同，一到了晚上還是能感覺到些許涼感，加上下了一場雨又令氣溫稍降，所以今晚我可以不用開冷氣。只是飛蟻有點多，不過算了，關了燈就沒事，應該不會礙我休息的。

我不想弄醒魚蛋仔，就在牠旁邊躺下就睡了。

比起從前在香港追追趕趕的生活，我實在很喜歡這樣平淡的生活。

（四）

翌日，我在公寓樓下碰到張樂茵，便一起走上班的路。

其實敝店十二時才正式開門營業，張樂茵並不需要這般早出門的，通常是我先回餐廳整理好，她和佐佐木翔才過來。

「幹麼今天這般早？不多睡一會？」

「既然都醒了，就早點回去準備吧。」

我笑道：「我可沒人工加給你的。有時間的話，就跟阿翔去玩吧！」

張樂茵的臉有點泛紅：「老闆，你胡說甚麼！」

「啊！難道那小子沒約你嗎？我上次跟他說追女孩要主動一點的，我可不反對員工交往啊。」

張樂茵沒有回應我，而是選擇加快腳步。

我見好就收，轉移話題：「其實你為甚麼會選擇來這個小島打工呢？去東京或者大阪不是更能體驗多姿多彩的生活嗎？」

「那老闆你又為甚麼呢？」

沒想到她將問題又拋回給我，我認真想了想，才答：「我已經厭倦了大城市的生活，離開香港就是想感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那我也是一樣，想試試日本鄉下的生活。」

我笑而不語。

轉了幾個路口，我們回到餐廳裡，準備好一切，開始營業。

第一位來的客人是一位老伯伯，叫了一碗艇仔粥，卻邊吃邊皺眉。我看着覺得不太對勁，結帳時，我鼓起勇氣問他食物的味道如何，想不到他竟稱讚說：「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粥了。因為是沒吃過的味道，一開始是覺得有點怪，但就越吃越有味道。」

開一間茶餐廳，最欣慰的莫過是聽到客人的讚賞。

我向廚房裡的佐佐木翔微笑點頭，示意感謝，他的廚藝確實越來越進步了。

店門再被打開，第二位客人慢慢走進來。

「歡迎光臨。」張樂茵一如以往般有禮。

我看了一眼這位客人，便忍不住喊道：「久保太太。」

不錯，這位客人竟是昨天的久保太太。

「不好意思，我又來打擾你們了。」

我忙道：「才沒有，今天想吃甚麼？」

「一碟西炒飯，一杯凍檸茶。」她點的餐跟昨天一模一樣。

「不試一下其他菜式嗎？」

她微笑着說：「一樣的可以了。」

「好的。你等一下，飯很快就上。」

我見是她到來，順手地把餐廳的音樂換上了張國榮的《今生今世》。

久保太太的身軀似乎震了一震，臉上也露出了驚詫的神色。雖然只是一瞬間，而且很輕微的轉變，但我卻注意到了。長年在銀行業打滾的我，早就學懂觀言察色。

「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甚麼問題？」我詢問。

她忙搖頭：「沒有、沒有。」

既然她如此說，我便沒當一回事。沒多久，我把煮好的西炒飯讓張樂茵送上。

久保太太跟上次一樣吃得很慢，這時店內又多了數枱客人，我跟張樂茵忙於招呼，就沒再留意久保太太。

忙了一輪，午飯時間已過，其他食客都離開了，但跟昨天一樣的是久保太太仍未離開。敝店是不會敦促客人的，所以就由她慢慢的吃。

不過，我卻聽到她在輕聲啜泣。

我不禁關心問：「久保太太，你沒事吧？」

久保太太用手帕擦了擦眼淚，說：「沒事，只是吃着飯，聽着歌，就想起從前跟丈夫的往事。」

果然，我的觀察沒有錯，這裡的事物讓她觸景傷情。

「我可以聽聽你們的故事嗎？」

久保太太點頭微笑：「我們在結婚之前都很喜歡去香港旅行，還一起看Leslie的演唱會。他是在香港跟我求婚的。不過，Leslie走後幾年，他也因癌逝世，遺下我和兒子，兩位在我生命之中很重要的人都一一離開，我就再沒有心情去香港了。剛才聽到那首《今生今世》，是我丈夫生前最喜歡的歌曲，這首歌確是勾起了我跟他一起時很多的回憶。」

曾經喜歡香港，卻不想再去香港，心結讓她不敢踏足舊地。

「其實我要多謝你這間店。」

「嗯？」

「讓我可以不用親身去到香港，就能尋找到那種味道。」她終於喝完了那杯凍檸檬茶，並繼續說：「你們做的西炒飯很好吃，以前我在香港吃過就難以忘懷。回到日本後，丈夫就去學做，不過總是做不出在香港茶餐廳吃的那種味道。不過，我下一次來還想試試你們其他食物，你有甚麼推介？」

「麻婆豆腐、粟米斑塊都是我們拿手的家常菜式。小吃的話，我推薦西多士、碗仔翅……你每天過來，我們都無任歡迎。」

久保太太笑了笑，並用廣東話說：「咁我之後就唔客氣啦！」然後一臉滿足的結帳，她走後，我停掉了音樂，但餘韻彷彿仍在餐廳之中迴響：

「天也老任海也老，唯望此愛愛未老，2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8mPY0FyoO
願意今生約定，他生再擁抱。」

人是要往前走的，但同樣需要面對過去。我不知道會否有一天，她能夠解開心結，到香港重遊舊地，但我知道我能夠做的，就是讓她找回昔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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