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僵持片刻,最終何大爺摸索到門邊的草繩,拉響繩頭所繫的銅鈴,天幕已降,荒郊野林,俱是靜寂,這一聲聲鈴響,倒叫無影聽出招魂的詭異來,霎時毛骨悚然,只覺四周都是人。
不過少頃,一名小夥子打著燈籠跑近,默默覷了玄鍊三人好幾眼,方依循何大爺指示,引玄鍊他們入村。
一番耽擱,此時夜色適晚,何家村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村民探頭夾道,神情說不上是歡迎。
他們竊竊私語,帶著或期待、或崇敬、或畏懼、但多是不信任的目光,窺伺般地對著玄鍊三人打量。
無影不耐這等幽然視線,心中發寒,遂趕了幾步湊在玄鍊身邊,悄悄捏住她衣袖,玄鍊有感,反握住他的手腕輕聲安撫:「不怕,我在。」
復行數步,玄鍊朝那引路的小夥子問:「這位小哥,你是要帶我們去何志堅居處?」
那小夥子向後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熱地應聲:「嗯。」語音中,能辨出幾絲顫抖的緊張。
「可有其他人來過?」
「……沒有。」
老頭不簡單啊,這麼多人,竟都給他攔了下來,也幸得有他,否則這何家村還不知要遭什麼殃,適才一路,對何家村虎視眈眈之者眾,且不乏下手瘋狂毫無顧忌之人,這何志堅,真是把自家人都害慘了。忖量著,玄鍊低首未言,只是緊跟其人腳步。
「妳……」那小夥子起了話音,見玄鍊抬眼掃來,卻又閉口不言。
「什麼?說便是。」
他張了張口,終是擠道:「妳……會把這事……都解決吧?」
「不知道。」即便玄鍊有十足把握,她也不對人隨便應諾,「但我盡力而為。」
「果真?」小夥子停下步伐,背脊僵直,轉身過來直視她:「果真嗎?」
玄鍊頷首:「我奉命前來,定當盡力。」
只見那小夥子將燈籠置於旁側,雙膝一跪拜地哽咽:「求您……救救我們、救救何家村!」
不僅他,周圍之人均是一一跪伏,懇切的求助之語一聲一聲,形成嗡嗡鳴響。
「救救何家村。」
「求您大發慈悲。」
「何志堅一人行事,我們冤枉!」
「偷竊一事,何志堅實屬無知!我們更是無辜!」
「求您放過我們!放過何家村!村中老幼受不起這等大災!」
玄鍊看著一片烏黑的後腦,胭唇微動:「我受不起這等大禮,亦承不起爾等期望,僅是奉命而來。」
小夥子抬起臉,已是淚濕滿面:「咱何家村因他一人,皆被拖累、讓人瞧不起,今日穀雨,寒潮已去,雨水漸增,正是播種時節,我們村卻滴雨不見!今年秋收,我們該怎麼過?明年後年,又該怎麼過?您教教我!」
被天神定罪,他們世代都難以翻身。
「他們還嘲弄我們是賊盜村,我們不敢說自己出自何處,村子外邊的叨擾也一直沒停過,您若真能結束此事,那您便是何家村的大恩人,我何六生定第一個給您供上長生牌位,日夜進香祭拜!」
「是啊,小六兄弟說得是!」
「小娘子、小仙女!您幫幫我們!」
「上老下幼,都折騰不起啊……」
面對村民跪拜,玄鍊雙掌施法輕輕一托,將眾人扶起。
「何志堅是何志堅,你們是你們,他做的事,與你們何干?」玄鍊神情淡漠,語氣穩然,「那些人愛造口業、搬弄口舌是非,你做甚陪他起舞呢?」
何六生淚痕遍佈縱橫,愣愣地望著她。
其人映在他眼中,抬頭挺胸、腰桿立得筆直,那般坦蕩無畏。
「長生牌位真是不用了,我此行乃是辦差,你若供奉我,便是要我收受賄賂,你可別害我。」玄鍊掏出一方帕巾予之:「小兄弟快別哭了,這個時候,眼淚最是不值錢,留著雨過天青、喜極而泣之時吧,莫得現在就流乾了。天降懲罰,我亦無能為力,但世上沒有絕人之路,一切尚未定論,但若無愧天地、無愧自己,便莫要畏首畏尾,此事,你沒有對不起誰。」
把情緒收拾一番,何六生便爬起身繼續領路,拐了兩個小彎,即到何志堅住屋。
門窗皆被砸破,歪晃晃地勉強掛在框邊,裡頭的漆黑絲絲流洩,這才幾月光景,此處便已破敗不成樣,玄鍊命數張侍神進去飛一圈,查探是否有危險暗藏於內,最終只清出數片蛛網和一窩老鼠。
讓村人退出這個巷口,玄鍊帶著無影無痕踏入屋舍。
室內昏暗,玄鍊便用火摺子點燈,派三兩侍神背負照明,雖是效果甚微,卻也湊合,能辨清周遭景物,只見桌椅家俱橫倒,各式擺件物品散落滿地,地上一層薄灰,只有他們仨的足跡,顯然已長時間無人踏足。
正打量著,忽覺一股異臭衝入鼻腔,令三人俱是皺起眉間,取出香帕遮掩。無痕一馬當先,發現惡臭來源乃是灶房,見邊上掛著幾條醃肉,皆已發酸,想來即是異味出處,無影又捏著鼻子先開米缸,裡頭白米滿滿當當,仔細一瞅,方發現有些發霉。
何志堅區區一名地痞無賴,過得倒是挺滋潤,竟有閒錢採買這麼些東西?玄鍊心忖著,隨手把殷月贈予的香餌投入銀盞中,少焉,那似雪地寒梅的清新香氣,便將這一屋酸腐味驅散。殷月這人也是神奇,總是洞若觀火,神機妙算,連這樣一件細節,都算在她指掌之內。
退出灶間,玄鍊讓無痕扶起倒著的圓桌,無影則尋了塊破布將桌面擦拭乾淨,玄鍊方小心地把裝有何志堅殘肢的包袱置於木桌中央。
接著,玄鍊於桌邊劃定四角,貼符覆之,再刺破指尖以血描線,依其寫圖,使之成陣。
她和殷孟二人投生的殼身,乃目蓮尊者精心打造,她的毛髮血液所含精氣之盛,比什麼丹砂紅墨都要好用。
陣已成形,玄鍊深吐一口氣息,跟著喃喃誦出悠長咒文,陣法血紋遂生出絲絲明亮,符紙紅字亦流轉妖異紅光,旋即黯光乍起,只觀那包袱一陣蠕動,何志堅的殘肢便掙扎爬出,扭著肉塊欲往桌邊逃離,玄鍊立是拍出三張黃符,震懾得那些肢末陡然一顫,乖乖回到中央組為一體,兩顆眼球居上,略肥的舌頭置中,十根手指頭依序排列在下,雙耳則淒涼地攀附兩側,成一畸形怪物,叫無影無痕俱是驚恐,面色煞白連退數步,像被人掐住脖子般難以喘息,胃裡一股翻湧噁心。
侷促如他們,反襯玄鍊之波瀾不驚,她面不改色,就朝「何志堅」沉聲開口:「罪人何志堅,本差乃地府閻羅十殿轉輪王之女夢雪瑤之右護法,奉命尋回爾所盜去之何仙姑玉鐲。以下本差所問,爾只據實以答,若爾言中膽敢有半分虛假……」她輕笑一笑,艷比赤芍將離,手中不知何時摸出一把廚房的筷子,狠狠插在桌面上,入木三分,卻聲似附耳呢喃般溫柔甜蜜:「你不會想嘗試的。」不但何志堅,一旁無影無痕見識這樣陌生的小姐,同是抱成一團,哆嗦像受虐雛雞。
因於枉死城的出身,玄鍊養成兇悍的個性,尤其獨自行動時,總是沒有拘束、手段奔放狠辣。
何志堅雙耳聞之,整體遂又騷動起來,眼珠子咕嚕嚕地滾了好幾圈,十指亦是顫抖不已,許久,才聽到它用尖細沙啞的聲音,怯怯地回答一聲「……是」。
「不言廢話,我只問你,何仙姑的鐲子,你藏哪兒去了?」如今的何志堅,不過由依憑肉末的一點殘魂所聚,轉眼便要魂飛魄散,支解崩離,留給玄鍊的時間委實不多。
「……我、我沒有藏啊!」何志堅怪叫道,十根手指張牙舞爪地伸了伸,嚇得無影腿軟,差點就要跌坐在地。
察覺身後動靜,玄鍊秀眉微揚,對著何志堅斜眸一睨,它立即收斂畏縮,唯唯諾諾吐道:「我、我沒有藏……大人,仙姑的鐲子貴重,這、這等寶貝,我只敢、只敢隨身帶著……我原本躲得、好好地,後來見通緝、緝令四處張貼,我緊張……就、就收拾細軟,準備逃出縣的時候,突然、突然就被識破……」它越說越細微,最後憶起死景,不禁嗚咽,渾身哆嗦扭曲,舌頭絞得死緊,莫能再言。
後面的事,玄鍊早就知曉,識破之後,何志堅被帶上天庭,慘死天兵威懾之下。何志堅一直躲藏隱密,卻驟然遭到逮捕,玄鍊想起那日孟瑤所言──
何志堅攜帶法寶,抑或有人掩護。當時殷月推敲何志堅身後有人指使,而今對照說辭,何志堅應是被那人拋棄了沒錯,於是藉著何志堅吸引世人目光,那幕後之人,遂又銷聲匿跡。
抓著這條思緒,玄鍊續問:「盜竊一事,起自他人委託於你,是麼?」
「……」它視線左右閃躲,沉默應答。
「說話!」玄鍊一根筷子精準扎進它指尖,隱約傳來骨頭脆裂之響。
「啊──!是、是!」何志堅瞳孔倏縮,痛得全體皺成一團,「他拿一對麒麟玉牌、和一只紫玉珠釵,告訴我何仙姑、在何處出沒……還、還給了我一方盒子、數顆丹藥,說把鐲子裝進盒子裡、服用丹藥,就不會被發現……玉牌和玉釵、我都當掉了,在鎮上、七街四坊第、第三間……吳掌櫃!」
玄鍊擰眉:「盒子?什麼盒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按照吩咐去辦!我什麼都不知道!」它發瘋似地大喊,「獸面紋……獸面紋!他戴著大帽兜!看不清臉……京、京城腔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見其言語無狀,玄鍊知其壽限已至,只有暫且撇下猜度,趕忙問道:「盒子在哪?」
它張皇失措:「不、不清楚……大約、大約是在、渡口……不要、我不想死──」
話音戛然而止,只見何志堅渾身發顫,逐漸沙化崩塌,最終變作一堆齏粉塵屑。
玄鍊眉目自若泰然,將灰末集攏收於一只玉匣內:「死而復生,你早已經死過了。」卻到底不是一回生,二回便熟的事。
與此同時,玄鍊點燃一張紫墨黃符,把何志堅的煞氣清理乾淨,他的最後一縷神魂,將隨著這些煙塵,歸於天地世間。
步出巷口,就見一眾村民或提燈、或高舉火把,在外殷切等待。玄鍊瞥見何六生,遂招手喚他:「來。」
何六生踟躕上前:「仙女、娘子……」
「我知道鐲子在哪了,此事於你們村人,算是結束了,待我取回仙物,便會上報天聽,請天庭發下布告,屆時,外來騷擾也應隨之而去,然而短時間內,這些叨擾仍舊無法止息,諸位便再忍受一陣,靜候舊的流言逝去,新的流言塵上四起,你們興許就可回歸安寧日子。」
聞此言,眾人一片鼓譟,無不額手稱慶,口中謝天,甚而跪伏於地,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玄鍊靜待片刻,抬手示意村民稍安勿躁,揚聲宣道:「但若想過上真正的安生日子,尚有以下幾件事有待諸位完成,其一,何志堅的屋宅不可妄動,僅能任其自然傾圮腐朽,不可再有任何工程於上,開鑿水井尤是,幾戶邊鄰也是遷居為好,此外,何志堅的田產則是任憑處置;其二,我等的身份不可洩漏,若有人問起,便稱是一白衣配劍、手持玉扇的公子,其餘隻字不可提。」她瞇眼一一掃過這些惶恐的容顏,「堅守此些關鍵,方能保你們村裡平和如昔。」
何六生卻不解:「可是大人……隱瞞您的事蹟來歷,未免對您太不公平!」
玄鍊莞爾淡言:「無謂什麼公平不公平。他人傳誦我的行跡,你又安知我是否樂意?」
「但……」
「替我隱瞞這件事,便是幫我最大的忙。」玄鍊截斷他話頭,負手而立,「路是人走踏成焉,也能是由自己所照耀,你們每個人,皆手握光明。」
何六生又是熱淚盈眶,俯首抹淚:「如若您有任何需求,哪怕小至替您浣足、大至生死之事,只要您一聲令下,我何六生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聽其滿腔熱意,既真摯又赤誠,玄鍊笑著頷首輕道一句「有心了。」,後未多有留戀,轉身與無影無痕揚長離去。
狂風起兮,重雲散去,一道月光率先射破障蔽,照亮一方天地。
凝望三人背影漸遠,眾人無一不是折服澎湃。這位姑娘不允外傳她之軼事,卻無禁止下教村中後代晚生,村人憂慮給恩人招致麻煩,便也未敢文字記述,唯口耳相傳,久而久之,其中內容便愈傳愈是神化誇張,甚而為玄鍊立起塑像、供奉香火。
不過,這都是百年後話了。
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Yu936EHZk
夜已深,即便已然身心疲倦,玄鍊仍未想拖延,只願速速解決此事,離開何家村後,遂調頭朝渡口而駛,何仙姑的鐲子再不起眼,姑且都屬仙物,眼下流落在外,總是怕有緣人拾走。
渡口一股河腥味隨浪潮瀰漫,影影綽綽下,只見粼粼波光,和那大小船隻停靠碼頭船塢歇憩的輪廓,唯三兩漁舟,尚舉著燈火夜漁。
四下無人,此處是萬籟俱寂,一片寧謐。
「也好,省得我還要掩飾小心。」玄鍊拿出那枚玉匣,以黃符燒於其中,化為灰燼粉末,跟著唸咒施法,召來一陣大風,將屍灰符粉吹起,趁其飄散於地。無影覷了一眼,那玉匣經過符火燒灼,依舊光潔如新。
粉末觸地,隨即匯聚一體,形如一尾長蛇,逡巡玄鍊足邊。玄鍊朱唇微動,不知唸了些什麼,那條「屍粉蛇」便飛速往一方向游去。
玄鍊立即舉步跟上,那蛇行動極快,蜿蜒爬向岸邊延伸出去的木棧道,最終「噗通」一聲,弓背躍入水面,沒有激起半片水花。
玄鍊眼目銳利,藉著皎潔月光望入水下,瞅見那蛇身緊緊纏縛一只木盒不放,她又唸咒撤去法術,蛇身旋即瓦解,同於塵屑,沉入河底。玄鍊接著掏出一塊素布,蹲下撸起袖子,探水將那只雕花木盒取出。
這個盒子氣息古怪,但眼下沒有功夫仔細檢查,玄鍊僅是打開蓋子,確認裡邊物品。
只見那玉疙瘩翠綠通透,繚繞祥瑞之氣,玄鍊方是鬆下心上巨石,深吐一口沉氣將之闔上,收進腰間的乾坤錦囊。
「走吧。」她一左一右搭上無影無痕的手,借力起身,「時辰已晚,該回家睡覺了。」
✽✽✽✽✽✽✽✽✽✽
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ns18.216.94.7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