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玄鍊因昨日夜路奔波,又接連施法疲憊不堪,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在無影的服侍下裝扮一番,進了一點吃食,便乘上步輦,慢悠悠往何志堅提及的當舖去。
七街四坊第三間,昨晚回到玄氏商行,玄鍊便交予掌櫃去查,眼下正閉目聽無影彙報結果:
「總體而言,沒有什麼異樣,掌櫃吳遠來生意做得規矩,何志堅選擇這間店,想來只是離家近、行事方便的緣故。」
玄鍊略掀了眼皮子,評道:「忒倒楣了。」
「可不是嘛,偏生與何志堅這等大案牽扯上了。」無影收起小抄嘆道,「瞧何志堅家裡那盆滿缽滿的模樣,想必要讓他賣命冒犯神威,這幕後之人肯定出手大方,如此,必定來歷可循。」
「說來是如此,卻也不好辦啊。」玄鍊形態慵懶,搓撫著車簾綴飾的流蘇,「京城腔調……京城那麼多高門大戶,任憑其一隨便跌一跤、身上掉出一顆破珠子來,對何志堅那等莊稼窮漢而言,都可以算是出手大方。」
主僕說著話,搖搖晃晃地也到達了目的地。
三人走進店內,瞧見兩名夥計正整理架上物品,並無客人。
離他們較近的那位放下手中拂塵,觀察三人打扮言行,很快分辨是位小姐帶著兩名家僕,遂走來笑問:「這位小娘子光臨敝店,可是要找什麼東西?」這樣舉止容貌的人物,料定不是來典當。
室中光線明亮、通風乾淨,架上陳列整齊,稱得上是「窗明几淨」。玄鍊餘光打量四周,笑得親人:「小哥哥,我找一位吳掌櫃。」
「不巧,掌櫃才出門呢,您要不在這隨意看看、稍事等候,我讓人去找吧?」見玄鍊頷首答應,他微一欠身,扭頭朝另一位夥計揚聲道:「陳七!先別掃了,去尋掌櫃回來,掌櫃才走不久,肯定還在附近。」
陳七扔開抹布,雙手在衣褲上擦了擦,快步出門。
那夥計又道:「小娘子,您且慢慢看,有什麼事兒您就喚一聲,馬上就過來了。」
玄鍊那雙桃花眼尾帶笑,卻眸光銳利,雖步履緩慢,逛得仔細,卻無一件能留住她視線。
見其始終無意停步佇足,無影不住開口出聲:「小姐沒見到什麼喜歡的?」
玄鍊搖首:「主要還是不合眼緣。」她此趟沔縣之行尚有額外任務,便是要給玄玉仁尋生辰禮,去年她送了一只沁紅紋的白瑪瑙扳指,玄玉仁手掌略大,那枚扳指襯托正好,顯得威嚴,且白玉髓一般磨圓做成手串,扳指倒是勝在別出心裁,眼下還戴在玄玉仁左拇指上,被他時常搓得光潤。
也不奢望能在這間小店,找到什麼瞧得上眼的東西。玄鍊心嘆,衣袖突然被人輕拽,讓她胳膊一歪,差點沒摔了手上的青瓷。回頭一看,果然是無痕。
她把青瓷放回架上:「怎麼了?」
無痕無法言語,只是攬過她肩膀讓她來看。
眼前是一枚玄玉墜,上下俱有穿孔,應是曾經繫有掛繩和絡子。不是稀奇物,無痕入玄家之後見識不少,怎麼揀出這樣一個凡物?然而面對玄鍊疑問,無痕僅是不知所謂地聳聳肩,顯然不想說明,玄鍊姑且認為,這是合了無痕眼緣。
「你要這個?」無影自其掌中取過那塊玉,拿在手心把玩翻看,「費不了多少零花錢,卻也不是什麼值得收藏之物。」
無痕定定地看著玄鍊,抬起手指了指。
「給我挑的?為什麼?」見他又是聳肩,玄鍊只能自己琢磨,從無影手中接過那枚玉墜細觀,她發現上頭凹凸不平,似乎是刻紋:「……這刻的是什麼?」
玉面磨損嚴重,玄鍊研究許久,只知這塊方玉上,兩側橫紋,下有豎裂,其中較為明顯的,是一雙圓睜清晰的明目,思忖間,玄鍊視線與之接上,頓時被其抓擭移不開目光,一股無以名狀的熟悉感自心頭湧上──
只見狼煙四起,那頭鼓角齊鳴,金戈來往交錯,戰火烈焰焚過之處,俱是哀鴻遍野,傷心慘目。
玄鍊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猛然回首,卻是那面旌旗,在炎炎餘暉下,烈烈飄揚……
「……小姐、小姐!」
玄鍊驀地自幻境中醒來:「嗯?」
──還是身在那間當舖,手上那塊玉墜被無痕奪去,無影皺著眉的擔心近在面前:「小姐,您可聽見我了?」
玄鍊緩過神色,狀作無恙:「什麼事?」
無影遂也收起語氣:「吳掌櫃回來了。」
「喔。」玄鍊越過他的肩膀望去,那是一名方頭大耳、身形富態的中年男子。她遂是走向前:「吳掌櫃。」
吳遠來哈著腰露出熱情笑容:「小娘子久等了,不知您找敝人,有何吩咐?」
「我有一位舊識之前把東西當在這裡,我要贖回去,你這店裡,也有不少有趣物件,我想尋幾件賞玩。」
「那敢情好!小店積物繁雜,在這站著不好說話,不如娘子先入二樓包間坐坐,敝人讓陳七和阿彥去替您找找。不知娘子貴姓、怎麼稱呼?」
玄鍊側了側無影無痕一眼,張口便道:「姓吳,免貴。」
「吳姓都是一家,咱算是有緣人。」吳遠來呵呵笑著把手一擺:「吳娘子,您請。」
玄鍊於是信步在前,二位侍從緊跟其後。
「您方才是魔怔了那是,叫您都不回神呢!」無影湊近玄鍊身側低聲道。
「我……也許是吧。」玄鍊自個兒還心緒紛亂,隨意撇了一句應答。
叫無影一時愣住,轉過頭以口型對無痕問:你剛才到底拿了什麼?
後者低首默了默,抬起頭,又是聳了聳肩。
「……」廢物!除了聳肩,你到底還會什麼!
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jwCtCMGky
眾人坐定,茶點到位,吳遠來方問:「不知吳娘子的舊識,何時在小店當了何物?敝人好讓人去尋。」
「紫玉釵,和一對麒麟玉牌。」玄鍊無有迂迴,單刀直入,看著吳遠來驟變的臉色,她好整以暇地彎起那雙含笑的桃花眸子:「聽說何志堅在你這換了點銀子走?」
吳遠來抹了一把冷汗,強笑道:「何、何志堅啊……那個、那個竊賊啊……」
「是啊,那個竊賊。與其說是竊賊,不如說是搶匪,不過能搶到仙神身上的,這世間就獨他一位,膽子大到這般程度,也是件奇事啊。」玄鍊煞有其事的接言,轉口又問:「既如此,掌櫃的怎麼還敢和他做生意?何志堅一介窮莊稼漢,衣著肯定不光鮮,信手就是玉釵玉牌,你就不懷疑?」
「這、敝人……」
「奉勸你,趁我還願意好好說話的時候,便都招了。」玄鍊指尖凝出一束火光,「你是被無辜牽連之人,我也僅是奉命辦事,不願在你身上使手段。」
說著,她火光一收,坐姿端正,威儀盡顯:「本官乃地府護法陰差託身,奉命徹查何志堅竊玉一案,吳遠來,你乃是此案相關人士,把你所知盡數招來!本官還可看在你配合的份上,替你在眾仙神面前美言幾句。」
所謂美言之詞,不過她信口說來,她一介枉死陰差,地位低下,何德何能面見仙神,但這些舉動,已足夠驚嚇並說服吳遠來,只見他連忙下跪:
「娘子、大人!饒命、饒命啊!小的必定知無不言,知無不言!但求大人明鑑!」他嚇得瑟瑟發抖,卻語速飛快:「小的只是做了尋常買賣,在竊案傳出消息前,小的根本連何志堅這廝都沒聽過啊!他雖衣著簡陋、瞧著是個莊稼漢,並非拿得出貴重之物之人,可請大人試想一番,誰家沒有幾樣傳家寶物呢!」
此言倒是可信,竊案發生後,天庭礙於面子並未第一時間布令天下。然而玄鍊冷眸一掃:「別瞎嚷嚷,本官能否明鑑,還看你是否全盤托出,你可明白?」
他連連點頭:「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玄鍊面色稍霽,緩道:「你坐好,別跪著,免得把我這身子給跪折壽了。」待其摸索著坐回原位,她才續言:「你先讓人把這兩樣東西找出來,可還在你店裡吧?」
「是、那是自然,大人稍等片刻。」吳遠來不敢怠慢,趕忙搖鈴叫來阿彥,掏出鑰匙讓他去取。
不過半晌,阿彥便端著一方托盤回來,吳遠來接過,戰戰兢兢地呈予玄鍊:「……大人,就是這兩物。」
乍然一觀,托盤上擺著兩個木匣子,皆貼有符咒。她伸手摸過符紙,默不作言。
吳遠來覷著她臉色,謹慎啟齒:「這、這符是何志堅一事傳出後,小的去縣裡的大廟求來的,小的、原先是想把這兩樣東西交予官府……但才過沒多時,就聽聞何志堅慘死的消息,一時、一時害怕、慌了神,便沒敢出聲,卻也不敢隨意棄之,只有繼續放在店裡,故而求了符、求安心。」
玄鍊恍若未聞,只是果斷撕開符紙,開啟木匣,確認裡頭躺得安份的分別是一只紫玉素釵、和一副瑞獸麒麟玉牌。
命無影將東西拿好,此件公務便暫且告一段落,接著,便是她私事。
玄鍊讓無痕攤開掌心,露出適才那枚玄玉墜:「這上面刻有紋樣,你可知刻的什麼?是什麼來歷?」
吳遠來瞇眼細瞅,也不甚確定地答道:「此物、此物在店裡放了很長一段時間,似乎是前幾任掌櫃在時就有的玩意兒……小的也說不清來歷,當時為估價,還請了師傅鑒定,說是鳥形,但因年代久遠,具體是什麼鳥,便不得而知了。」
「我要了。」玄鍊肯定道,讓無影付錢,又自懷中摸出一袋錦囊,放在吳遠來面前,沉甸甸地敲出銅幣的聲響:「裡頭有一包藥,能讓你們對我等和何志堅一事,都再無印象,然而其他已然留下的紀錄,並非我能力所及,故你便用這些錢,將何志堅的帳抹平,當此人從未來過。你把藥粉兌進水中,讓此間店裡知道何志堅一事的人飲下,方能使你們與此事完全再無干係。」
吳遠來瞪著錦囊,猶豫不決,實在不能下手。
玄鍊向他慎重開口:「你大可放心,殺了你們,對我並無好處,且我奉命前來,若趁此下毒手,你大可向閻羅告狀,我絕對無法逃脫其罪。」
2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IsshmjPf
行出當舖,主僕三人再次乘上車轎,返往玄氏商行。然而馬蹄停下後,三人只是帶上已經整理好的行囊,跟著繼續朝渡口方向趕去,若路途順利,應該可以搭上漕運的官船回京,玄氏由玄玉仁早年白手起家,後時值安王登基,輔佐安王的左金吾衛大將軍孟元東封定國公,孟元東與玄玉仁為發小,當年玄氏便是在其幫助下,於洛京扎穩根基,如今玄氏儼然茁壯為洛華第一商戶,無須定國公相幫,也常與官家打交道,搭一趟順風船不成問題,沔縣當地的分行掌櫃早已打點妥當,官船通行無阻,也許今日夜半,就能回到玄家。
而後,沉湎酣睡。
✽✽✽✽✽✽✽✽✽✽
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ns3.145.73.2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