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獨自開著自己的勇者沿西沙公路往馬鞍山方向行駛,開在他前頭的是一隊同僚的車子,車子後排的座位上阿豆被兩名探員夾在中間,黑王可以一直透過前車的後幅玻璃監視著那顆笠著黑頭套的腦袋隨車子的慣性而晃動。儘管已過了五點半,天空仍是湛藍明亮,絲毫不見晚霞的出現。
逶迤經西沙公路是黑王常走的路。不知為什麼,這種多彎的窄路反而很容易教他升起迷離的睡意,有時甚至睏得必須把車停在一旁擰開一瓶礦泉水洗把臉振振精神。但今天他沒有這方面的問題,此刻他的心情如同滿載而歸的獵人,亢奮的餘韻使他幾乎要吹起口哨來。原因自不然說,一網撒出去,這尾肥大的魚便手到拿來。更重要的是,曾紹明警司其後更下令傳召鑑證科到曾俊暉的寓所進行「顯血試劑」的搜證(此為尋找已被清洗的血漬之法寶,有關人員會噴灑一種叫Luminol的水劑,接觸到血液的鐵質後會發出藍色螢光)。起初,黑王不認為有進行顯血試劑搜證的必要。在法醫報告中受害人是遭扼斃的,身上沒有流血的創口,所以理論上不會在案發現場找到什麼血漬。但黑王是深諳官場政治之人,當上級主動秀出王牌的時候,聰明的下屬只要表示贊同就好;無論結果如何,成不了受益者也輪不著揹黑鑊;更何況,上頭這項決定是對自己投下信心一票的表現。
想不到,結果居然出乎黑王意料之內,「顯血試劑」找出廳中梳化上的坐墊縫位裏有數點可疑的血漬。當然,一個人在家裏可以有上百種的情況弄傷身體而濺血,正如阿豆當場的辯詞說是抓破腿肚上的蚊包所造成的,但在連串令人側目的指涉下,抓破蚊包之說全然不能打動黑王或者說在場所有人,包括阿豆的親姊也一概不於相信。事實上經這一發現黑王才恍然想到杜殷怡好大機會是處子之身,她被強暴,出血就很合理了。黑王相信杜殷怡便是在這張梳化上給強姦了的,並且隨後遭殺害。
鑑證人員會把整張梳化運回化驗室刮下樣本化驗DNA,一旦驗出血漬裡的DNA乃杜殷怡的,那麼曾俊暉再十倍起勁否認也是徒然的了。世上沒有一位陪審員會願意信納他是無辜。
好心情的理由當然還少不了來自剛剛聽到的電台新聞報道,他已非首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媒體上出現,但每次他仍很好奇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總是怪陌生的。他為聽覺對臚內共鳴不同於耳蝸收音的生理趣味不禁浮想聯翩的同時亦設想著孩子聽到父親清晰有力兼具權威的聲音會生出多大的敬仰與驕傲,這些愉悅快意都是他薪酬以外應得的報酬。
好好看一下這鳥語花香的自由世界吧,黑王在心中對前車的阿斗的後腦勺說----你的餘生只會是冰冷的鐵枝和沈默的石牆了!
由於鑑證科安排車輛運走梳化等證物需時,阿豆的大姊留在現場看顧及見證。阿豆被蒙頭押走時急切地大聲吩咐大姊替他找律師。當時他的大姊兩眼通紅精神恍惚的也不知是聽見了不給反應還是根本沒聽見,直至弟弟被推進電梯帶走後,她仍是出神地立在五十一至五十三號之間的走廊上,看樣子曾俊暉只能自求多福了。在黑王的立場,少了那些見鬼的律師陪場礙手礙腳自然是好事,但凡事總有兩面體,有律師陪場也不一定全對疑犯有利,嫌疑者只要講錯或講多一句,那麼日後上到法庭也別指望可輕易推翻供詞了。再說,哪怕曾俊暉的大姊為他聘來幾門「大炮」(名聲響亮的資深律師)護行又如何,證據確鑿的話,就算他緘密到底結果都不會改變。
兩車順利地回到馬鞍山警署。
黑王監督著他們下車,手銬換銬在身前的阿豆甫落車便甩動頭臚嚷著頭套使他透不過氣。探員替他扯下便見他滿頭大汗亂髮猙獰狼狽得惹人發笑,他惶惶四顧,蹣跚顛躓地踏上進出口前的幾級台階時,那副模樣活像個被推上斷頭台的死囚。曾俊暉當然不曾估到,走進這門口後,便再沒機會走出來了。
林津在這時來電向黑王報告已返抵警署,隨時準備開始向趙昶作筆錄口供。其實在收到電話前黑王已留意到林津和幫主的車已回來,他在心中快速地作了個盤算,著林津稍等一下見面再談。
通過一道又一道需拍卡開啟的門後眾探員將阿豆先帶到報案室的內堂向值日官報告(所有被帶署的疑犯均須經值日官處理初步扣留的手續),一名來報案室拎取文件的便衣女警望見是黑王便用恭賀的口吻嚷嚷道:「崔Sir,,這傢伙就是那頭死色魔啊?」
黑王含糊一笑,身為長官的不該跟員佐們一般的隨性,也應盡量避免予人未審先判的主觀感覺。但不否認已等於承認,陀槍師姐如同唾臉的目光洗禮了阿豆一個遍,然後極盡鄙夷的撂下一句「超樣衰」的評語才離去。
阿豆覺得自己很像被遊街示眾還給擲得一臉爛菜果皮的難堪,一句「死色魔」加「超樣衰」也教他很覺委屈及生氣。他很想還口,或至少替自己辯白兩句,可是左右的探員已惡哏哏的把他往前搡了。這是很明白地告訴他如果還想鞏衛尊嚴是多麼可笑的事。
拘留的登記手續起碼得礳蹭十餘分鐘,趁此淡場黑王先上樓找林津去,一組的援兵也在這時功成身退。阿豆獲得暫時解銬後被扔進報案室裏的臨時關押籠,他欲哭無淚地搓揉著腕上那淺淺的紅印;籠外的七、八名男女軍裝警員有忙著事的也有假裝在忙著事的,但不管是誰,飄來的目光一律是不善或厭惡。稠稠的焦慮和不安在阿豆的胃內翻滾,此刻的處境實在無異於老鼠落入蛇窩,而自己就是那隻等著被吞噬的老鼠!他緊緊攀著鐵支,只知道不能坐以待斃。
「唏,」他朝籠外嚷叫:「我大姊在哪裏?她給我找的律師來了沒有?」
沒有人理他。
「喂,阿Sir,」這次他針對不苟言笑的值日官喊道:「我有律師的,我大姊會給我找律師來,我要見我的律師!」
值日官舉目睨過來,眼神像看著一坨大便:「聽着,直到這一分鐘,沒有任何人來找你,包括你所講的律師。」
「有無搞錯.......」阿豆失望地嘀咕,旋即又大著嗓子要求道:「我要打電話!我要打電話給我大姊!」
「吵什麼吵!」某個軍裝警員斥罵道:「這裏是差館,不是你屋企呀!」
「給我安靜點呀你!」又一警員加把嘴喝令。
有豆噎著一口氣退回鐵籠的深處。他為孤立無援的處境而悲哀,同時又恚恨大姊辦事不力。回想被帶走一刻囑託找來律師時大姊那哀莫大於心死的臉容教他越想越拿不準她的心思。丟那媽!這個蠢貨真是靠不住,別人三言兩語便信到足,總不想想誰才是跟她一個老母生的!阿豆抱著手在漚氣,腦裏像走馬燈的轉著一堆髒話。但埋怨歸埋怨,看看自己背心短褲加人字拖的身世便明白大姊是他唯一的救命水泡。他很清楚,用不了多久那些惡形惡相的差佬會回來領走他好好泡製,二十年前他已嘗過終生難忘的凌虐逼供,雖說時代進步,但誰能保證這些差佬會與時並進呢,說來說去目前只有律師才能保障自己的人生安全了。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二十年前若有律師的話那趟牢獄之災說不定就能避過了。如今面對的還是姦殺這麼嚴重,更加不能放任自流。想到此處,他重新站到鐵栅前,用卑陬的態度喚叫那值日官。
但這次值日官不理他了,一副不管你說什麼也不會改變心意的樣子,唯在阿豆鍥而不捨的叫了十多聲後,終把旁邊的警員給惹怒了。
「你又想點呀?」
「警察大哥,」阿豆抱拳懇求:「行行好,給我打一趟電話吧,我只想問清楚我姊到底通知了律師我在哪間差館沒有而已。」
「你是拉回來的犯人呀!不是請回來的貴賓呀!什麼時候容許打電話阿Sir自然會給你打,勿再囉囉嗦嗦!」那警員抬高鼻孔如是訓斥道。
「話不能這樣說!」水浸眼眉的阿豆陡然迸出據理力爭的勇氣,指著牆上標示著的「被捕人士須知」諤諤道:「我還未給定罪呢,只能算是個疑犯;這裏不是明明寫著我們有聯絡家人和律師的權利麼?」
一眾警員皆對他怒目而視,卻無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應對,終而值日官沒好氣地下令讓他打電話。
這個小小的勝利又使易於自滿的阿豆暗地得意。然而,他開心得太早了。警員打開籠牢把它指向前方擺有電話的桌子,當他得償所願抓起話筒之際卻生生的愣住了,他的手指懸在數字按鍵上方,卻完全沒有該按哪個號碼的頭緒。多少年來,打給大姊就是在手機屏幕上點一下「大姊」的事,實際是什麼號碼從來沒記在心上過,於是現在縱如何搜索枯腸也只是徒勞。什麼事情均有它的代價,依賴科技享受方便的代價是一旦失去手機便斷了六親。手機在哪些差佬手上,他們會幫忙代為查看嗎?阿豆覺得這種希望簡直不切實際。
「喂,」在旁抱著手冷眼監視的警員不耐煩地問道:「給你打你又不打了?你到底想怎樣?」
「我我我.....」阿豆不禁又口吃了,「忘記了號號號碼.........」
「少玩花樣!」警員其實覺得這頭尖額窄的傢伙樣子是有夠滑稽的,但考慮到需保持威嚴便拼忍悛,「忘記號碼即是不打啦,不打電話滾回籠裏去老實待著!」
「不!」阿豆灼怛地像個受驚的孩子左右尋望,「我要找律師!找律師是我的權利!」
「那你打給律師呀!為何不打?」
「我我我沒有律師的電話........」
所有警員終究忍不住訇然爆笑。阿豆滿臉通紅,額上的汗珠已密密麻麻,但他仍固執地握著話筒不肯放下。
「好了,」笑夠了的值日官敲打桌面鎮下夥計們的肆笑,「拿律師名冊給他自己挑。」
每所警署均備有一本由律師公會提供的執業律師名冊,內裏簡單載有律師芳名、執業年份、所屬的律師行和聯絡電話。阿豆捧著這沉手的名冊心情複雜地逐頁翻揭,其實他一點心水也沒有,憑這些一個個陌生的名字也無從看出孰優孰劣;而且現在已接近六點鐘了,律師樓的人會不會都已下班了呢?萬一挑出的都是無人接聽的恐怕這些警察沒有任他一直試下去的耐性。他想,以今天這倒大楣的運氣而言,挑錯的機會無論如何比挑對的大。
踟躕間,一組數字驀地從他的記憶蹦出來,那是一串連續包含六個八字非常易記的熱線電話,是屬於一間在城中相當積極賣廣告的律師行。沒錯!這律師行標榜二十四小時提供緊急法律支援服務,兼且以平民化的收費作招徠。阿豆像在腦海中發現一塊門板搬重新點燃了希望,他立即將名冊棄在一邊,以激動的心情鍵入腦裏面那八個數目字。
不愧是熱線,甫接通便有人接聽了。聽到對方那把滿有專業味道的女聲教阿豆不由自主地解除了幾分焦慮。他如機關槍般道出現下的處境及身處的警署,著對方盡快為他派律師前來。
「曾先生,」熱線裏的女人說:「在我們安排律師提供服務前,我想你清楚知道有關費用方面的事。」
「哦...好的。」
「我們律師的出勤費是九千元,這費用包括了他到警署了解情況、即時向你提供法律意見和陪伴你落口供、並盡可能向警方爭取保釋的事宜,但你知道,最終能不能保釋端符實際的情況。」
九千元....這是一般打工仔的整個月薪水了,簡直是他媽的趁火打劫!不過阿豆繼而心想,反正自己花得起這個錢,況且情勢如此刻不容緩已容不得他計較了,就算人家說一萬八千也只有乖乖遞上脖子任由宰割,「九千就九千嘍,趕快派人來就是了。」
「曾先生現在身上有這筆現金嗎?」
「嗄.....我身上.....我身上沒帶錢......」阿豆的腳趾因為緊張而刨抓著拖鞋。他有存款充足的提款卡,也有兩張沒有欠款的金級信用卡,可是統統沒帶在身上,徐了被差人扣住的身份證外,他身無長物。「但我一保釋就可回家拿錢給你們,我不會賴帳,真的;或者我可以叫家人給帶錢來.......」
「對不起,」律師行的女人語氣明顯淡了下來,「律師行有律師行的規矩,按規矩我們必須先收訖款項才能提供服務。你能不能先找家人處理這方面的事情呢?」
臭八婆!老子能找到家人就不用這樣跟妳在電話裏囉嗦了,「你可以到西貢親民街五十一號四樓找我大姊,我忘了她的電話號碼,妳找到她她便會付錢給妳-------」
「很抱歉,在有關律師接觸客戶的守則中我們不能作主動接觸的一方,換言之你的大姊或親友需主動聯絡我們安排付款的事。你不妨認真想想還有否其他親友可幫忙。」
這種墨守成規,拘泥僵化猶如一堵高不可攀的牆突然拔地而起。阿豆氣得說不出話,他早知今天是凶星入宮的大倒楣日,但知道歸知道,蹇運接踵而至的滋味還是很難消化。大姊的電話都不記得了,其他親戚的更無記得的道理。他有一籮酒肉朋友,但好多連對方的真名實姓其實也是不曉得的,電話號碼連試都不用試就知道是沒輒了。他倒是記得前妻娘家的電話號碼,可是自從離婚後那號碼後來也改掉了,十年來兩家人早已不相往還,即使號碼依然難道就好意思厚這臉皮嗎?
「曾先生,你能找到親友幫忙嗎?」
阿豆這刻真的很生大姊的氣,平時這個大姊幹什麼事都是拖拖拉拉慣於漏氣,來幫忙點家務便走出走進幾十次一弄大半天,但現在可不是清洗碗筷洗熨衣服的小事,而是關乎到被指控強姦殺人的要命大事呀!為什麼就不能積極點替這個可憐的弟弟張羅律師呢!莫非她仍耿耿於懷昔年那椿小事......?
「曾先生?」
「...找不到。」
「那,對不起了。」律師行的女人在掛線前說,「如有需要歡迎再給我們來電。」
阿豆彷彿看見幸運女神在抱著肚子嘲笑自己。
先前那個姓崔的黑臉神警官回來了,還帶同一個不男不女的雜差。阿豆灰然地放下聽筒,用一種自暴自棄的態度任由他們為自己再度銬上手銬(凡押解被捕者即使只於署內範圍移動,一律需上銬)。恍惚間,他感到一切都很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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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昶則比阿豆幸運多了,妻子為他張羅的律師在林津把人押回來前已等候才報案室了。律師的名字叫陳可善,執業年資僅有六年,不過他是專攻刑事案件,奔走警局的經驗實際上比很多同業豐富多了。儘管是次的事主所面對的控罪是絕對講不得笑,但陳可善對自己保障客戶權利的能力還是很有信心。
某程度上,警察與律師是處於對立面,不過林津並不特別討厭律師----對個別過份裝胸作勢兼且刻意刁難的傢伙例外----所謂各為其主,各司所職,反正他不大相信律師的存在就能讓罪有應得的人輕易逃出法網;甚至在一些例子中,疑犯因為有律師在場見證而無法在法庭上推翻對自己不利的供詞(這方面他和黑王有不謀而合的見解),所以林津總是樂意展現君子風度與來辦事的律師握手,同時侃幾句緩和氣氛的客套話。今天這個陳律師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傢伙,面上精明但沒有狡猾的感覺;恤衫領帶西裝皮鞋俱夠講究但無浮誇之感,行止亦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唯一的缺點是搽了太濃的古龍水有點嗆鼻。
陳律師提出要跟他的當事人閉們傾談一會的要求,這是法律賦予每名公民甚至非公民的權利,警方只有配合的份兒。林津他們退出沒有窗口的會見室在走廊上等著,沒有誰發牢騷,反正這是例行公事。律師有責任讓趙昶知道眼下有什麼權利以及可以作為和不可作為的事,不過林津常常很懷疑一個普通人在這種心情下到底能聽懂多少律師們嘴裏那些意思難明的忠告呢?
俄爾陳律師拉開門向林津表示可以了,而這時黑王亦已回來,他跟林津交換了最新的情況後作出了細囡協助他同曾俊暉落口供的調配,換言之趙昶即交由林津和幫主二人泡製。林津心忖,還泡製個鳥啊?你們連血漬都找到了,一挨DNA報告出爐便算塵埃落定了哪。唯縱有這份想法,林津也明白決不該露出意興闌珊的樣子給黑王看,這樣做只會讓人覺得自己小器,也會結成芥蒂,總之不會對自己有好處;更何況,專業的精神就是在任何情況下秉持嚴謹無欺的態度應付工作。於是他抖擻地答應一聲,反正趙昶有律師陪場,恐怕會選擇保持緘默居多,自然不會有太冗長的過程。雖說要筆錄些無聊的問答也夠煩的了,但那是幫主的工作呢。儘管林津每次看見那些反科技的複印紙就不由自主覺得煩躁。
可是出乎林津意料的是,趙昶很願意打開肚皮交代一切。
會見室裏僅有一桌四椅和軋軋送風的嵌牆冷氣。陳律師在趙昶的七點位像個若即若離的旁觀者。桌對面背著門口的林津決定放棄抽煙,他身旁的幫主則已擺好夾著複印紙的口供紙在手邊。
開場白由林津說出:「趙昶,我們有些問題需要問你,你願意回答嗎?」
「我願意。」趙昶舔舔嘴唇,展露合理的緊張,「我不會隱瞞什麼。你們說我涉嫌殺了人,這太可怕了,我希望大家能弄清楚這件事好洗脫嫌疑。你們想知道什麼請即管問吧。」
「我們一步一步來。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怎麼說呢....」趙昶顯得有些難為情,「我,待業中。」
「嗯,」林津觀察到他有一雙乾淨柔軟的手,肯定不是幹粗活的人,「那之前呢,失業前是剛那行的?」
趙昶嘆一聲答道:「我在內地是水利工程的專業,說起來真是失禮,來到香港後竟一直無法取得本地的工程師資格。蹉跎了幾年進修英文,但我實在不是學英文的料子,事情便膠著了。現在只是買賣點股票賺點零花。」
林津不禁有點另眼相看,「原來是專業人士。來香港多久了?」
「2001年我跟內子結婚後,04年辦理的單程證,剛剛在今年年頭領取了三粒星(代表為香港永久居民身份)。」
一直以來,香港男人北上娶妻屬於常態,倒過來大陸新郎入贅則總教人有些不以為然。雖然時移世易,內地經濟已今非昔比,可瞧不起內地人的這份歧見在林津這撥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來說是很難完全剟除的。幸好趙昶至少是個有專業學問的知識分子,外表與口音上也輕易找不出內地的味道,比起許多不思進取邋遢頹廢的港男已是高下立見了。「你可是一點口音也沒有呢。」林津說。
趙昶腼腆一笑,「我是廣東人,原本就是住在廣州花都區,和你們一樣我只看翡翠台,而家裏說的也是白話。」
橘越淮雖枳,始終還是有分別的,单是「白話」這句用詞便可茲區別了。地道的香港人只會說「廣東話」或「粵語」,而不會說「白話」。不過這些事與案無關,不必深究。林津轉問道:「有孩子嗎?」
「沒有。」趙昶垂眼一頓,似有遺憾,「內子的事業心比較重,她的工作又周不時需要出差,生孩子的事便...便未有共識了。」
「所以東安大樓的單位就只有你夫婦倆在上址居住咯?」
「是的。」
「即是說,除了你和你的太太外,沒有其他人會出入東安大樓的單位了對不對?」
趙昶率然答道:「無錯。」
「好。」林津滿意地點點頭,卻出奇不意話鋒一轉,「所以北極風暴這網名也只能是你在使用了?」
陳律師從容自若的坐著,像個看戲的閑人。趙昶像猝不及防被揭開瘡疤般現出愧色;縱使林津問題背後的立論其實並不能成立----是否使用某網名與是否使用某電腦並無必然關係----他還是點頭表示同意。
「阿昶,」林津用親切的招呼作套話手段,「請開口回答問題,我們不能在口供紙上寫你點頭同意。」
「是,」趙昶目不斜視的盯著桌上某一點,「我一向都是用北極風暴作為網名。」
「明白。阿昶,在你家中我對你警試後,你承認曾與本案的死者Yenmi聯絡過,即本月十九號早上至中午的時間。關於當時的情況,我想你跟我們詳細講一下。」
趙昶苦惱地皺皺眉後又滿是決然的點一下頭,「那天早上,我閑在家很是無聊,Nancy她,即內子又飛上海去了。我...我上網找些美女圖鑑看看,又在討論區裏的龍友天地瀏覽,之後我留意到有個新的帖子是自薦當私影模特的,就是那位叫Yamni的女孩。我看了她的照片,覺得很標緻,便聯絡了她問願不願意上門私影,她答應了。」
「很抱歉我打斷一下,」林津輕揚一下手道:「所謂私影即是拍一些沙龍照對不對?你本身是攝影愛好者?」
趙昶的臉微微一紅,不自在的搔搔鼻翼,一副難於啟齒的樣子,但再開口時還是保持著決然交代的味道,「坦白說,對於攝影我既不懂也興趣麻麻,我這個龍友是冒牌貨,實質只是以此身份作掩飾去找那些私影妹而已.......」
「你的目的是什麼?」
用力嚥一口唾液後,趙昶歎口氣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找私影妹,為的只是想和她們進行性交易;有些私影妹也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實質是援交妹。」
「私影妹都是這樣子?」
「....也不是。」
「那你何解不找那些開宗明義的援交妹呢?而要向私影模特埋手?」
「其實私影模特有不少都是援交妹的變身......」
「阿昶,」林津的臉色變得嚴厲了,「你不把事情講清楚對你來說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也許真的有你所說的情況,但你既然一心想找援交妹,又何必聲東擊西到養魚的池塘撈螃蟹呢?」
趙昶抬臉淺看一眼林津,嘴角翹起苦澀的笑容,「我....實在.....唉,真要作一個解釋的話,只能說是我心裏有種做了鬼仍要假裝怕黑的彆扭心態。我當然知道直接找援交妹明買明賣比較簡單和合理,無奈我內心的另一面又不願面對自己偷偷嫖妓的行為,要這樣明火執仗以嫖客的身份去找女孩教我的自我形像很難適應,所以我寧願假裝是找私影妹迂迴地用這渠道看看能否碰到願意賺點外快的,如此一來,心態上便可當成是一場艷遇或霧水關係甚麼的,使整件事不至於太....下流。」
若不是有律師在場,林津和幫主免不了要大肆戲謔這個自欺欺人的偽君子。既管不住自己,又要做一篇文章來開釋罪過,活生生的掩耳盜鈴。這種人活得也是夠累的,不過林津喪氣地想到,自己又何嘗比這個王八蛋強呢........
「那我來問你,」林津正色說,「你把人叫到家裏來,若人家根本是正經的女孩呢?你是不是要霸王硬上弓了?」
「欸,」律師終於在這刻舉手發言,「不好意思,麻煩林Sir注意一下別用誘導性的提問。」
林津乾笑一聲,修正了問題,「這樣講吧,假如對方拒絕你的性交易要求,你會怎做?」
趙廠似乎比方才少了些緊張,「這種情況當然是很尷尬,但請相信我,我絕無那種霸王硬上弓的膽子。試想想人在我家出了事兒難道背著房子跑路嗎?再衝動也敵不過如此大的犧牲吧,如果女孩確認沒這方面的心思,我只會給點車馬費打發她走。掃興是很掃興的,但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樣的事情試過多少次?我意思是成功的性交易。」
「其實我也沒有真的試過很多次呀合共就是五次當中有兩個女孩不願意我都讓他們離開了。」
「兩個不願意賣身的女孩其中一個是否就是Yenmi?」
趙昶重重點一下頭,「就是她,當時她有點生氣的離開了,我甚至來不及掏車馬費給她。」
已經進入關鍵的範圍了,儘管趙昶的嫌疑被壓在曾俊暉之下,但林津和幫主仍是同添了點等候揭盅的緊張。林津冷冷地對趙昶要求道:「請你將當時的情況說詳細些。」
驟然凝重的氣氛使趙昶也被重新感染得誠惶誠恐,「那天我跟那個叫Yenmi的女孩談好了後,她約莫在中午一點鐘來到。我還記得她穿的是淺色恤衫和淺藍色百褶短裙,掛著一隻大布袋,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人也....總之我很滿意,便馬上向她探詢有沒有興趣額外賺些錢。開頭她還搞不懂我說的是什麼,逼得我只好把話說白。可是她一聽便臉色大變,還罵我是變態。我已經馬上道歉了,她聽都不聽,抓起布袋便自行開門走了。我不敢追出去,免得她還要罵人時給左鄰右里聽見。其實她越走得快越好,反正都拉倒了,留多一刻就是窘多一刻的事吧。」
林津沒有緊接着問什麼,他只是逼視著趙昶,企圖利用淵默的壓力來透視趙昶這個人。然而,不知為何他越看越感到看不透,彷彿是個明明拿著指南針卻發現自己迷失在叢林深處的獵人,竟然地,他無法為趙昶的說詞下出理所當然的判斷。
「Yenmi走了之後,」林津唯有繼續提問:「你們之間還有否任何形式的接觸?」
趙昶徐徐答道:「沒有了,那天找上她只是一個偶然,既然她不是我心目中要找的那類女孩,那我們之間的交集就算完了,我實在沒有再找她的理由。」
除非你想構築一段畸型的父女戀嘍,「但她在當天被人扼斃了。」林津進一步的逼視趙昶,「跟你有關嗎?」
趙昶臉色一凜,目光堅定地否認:「絕對與我無關!」
「嗯.....那麼當她走後你做了什麼?有否去過哪裏?」
「她走了後,我弄了點簡單的東西作午餐;晚上我出旺角逛了一會,後來接到朋友的電話去了灣仔吃晚飯。大致上就這樣。」
「朋友叫什麼名字?」
「老招,」趙昶說:「他從前也是住在花都的,很多年的朋友了。」
「我們需要找他證實你的話。」
趙昶做了個相當無奈的表情,很是勉為其難地寫下朋友的手機號碼。林津看著那組號碼好一會兒陷入沉思中,到了這個地步,他覺得自己已相信了趙昶。
但在旁默默筆錄的幫主則不一樣,他隱約感到心裏有一份撲朔迷離的疑問,卻弔詭地抓不住,說不出那疑問的輪廓。其實幫主同樣偏向相信趙昶的了,只是他的直觀認為趙昶未必如表面看的簡單。
再開口時,林津的口氣已見緩懈了,「你好像完全不知道那個女孩已經死了,你沒看新聞嗎?」
「我有留意到新聞,說在西貢發現旅行篋藏屍的事件。但我怎樣也沒可能聯想到那名女孩的身上呀,況且由始至終我只知他叫Yenmi,新聞裏的名字我是完全不認識的呀。」趙昶看看林津,又看看幫主,像渴望得到認同,也像有一點幾諷的味道。
儘管林津已傾向相信趙昶並非兇手,但不等於樂意給對方反客為主,「你老婆知道你這些...課外活動嗎?」
這一問果然叫趙昶倏地矮了下來,「本來應該是不知道的,但實際上是否多少知道一點呢我就不敢講了。你知道女人都是天生的偵探,男人在她們背後幹了什麼說她們完全不知道是太大膽的假設。呃,看我說的這樣自相矛盾;這樣說吧,我認為她並不知道,但不能排除她可能只是懶得理會,或者當作是一種她常不能盡妻子責任的彌補。不管怎樣,現在她都知道了.......」
值得同情嗎?林津也說不上來。有些事情,放在別人身上是合該受到批評,但放在自己身上卻是諸多苦衷的無奈。嚴人寬己,是人類基因中普遍存在的根性。「你勿怨誰,以金錢引誘無知少女賣淫本身已是一份罪業了。喂,我問你,你搞過的那些女孩滿十六歲了沒有?」
「趙先生,」陳律師沉定地向他的客戶發出警示,「與案無關的問題你可選擇不回答。」
但趙昶想一下後還是那副衷誠合作的態度回答林津:「那些女孩一般都在帖子上註明了歲數,除非她們故意訛報,否則全都是十六歲以上的。不過我也沒問她們拿過身份證核實。如果這樣做對雙方都好像很難堪的對不對?」
「你好像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趙昶侷促地眨眨眼,「以我所見,她們全都超過十六歲。」
林津挨回椅背上,用諱莫如深的笑容作出小懲大誡的警告:「你應該很清楚,我們可以把那些女孩一一找出來。」
趙昶噤口了,但沒有顯出被唬到的樣子。
。
位於同一走廊的另一會見室內,上演的訊問戲碼則完全是不同的況味。論格局佈置,此室與彼室可謂大同小異,同樣只有樣子粗礪,黑色桌面的實木陋桌(桌上放着從阿豆家中抄來的數碼相機)和三張灰不灰藍不藍的模塑坐椅。不同的是,牆上的匹半冷氣機正運轉著最大的功率,平衡在機身兩側的百葉出風口正颯颯吹出乾燥的冷風。
剛落座那陣阿豆覺得甚是涼快,皮膚上因汗水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的黏黏感覺也被袪除了。
可是,一間不足百呎的斗室本來使用四分三匹的冷氣經已綽綽有餘,現在開盡匹半馬力猛地製冷,很快便使室溫降至二十度以下,而且下調的趨勢仍然未老。當阿豆發現胳膊上已起了雞皮疙瘩時,才終於明白黑王和細囡身上早有準備的風衣是陰謀的一部分。沒有....阿豆嗒喪地心忖,二十年來這些差佬依然是一樣的德性,沒有進步….....
「阿Sir,」阿豆斜著眼縮頭縮腦地向黑王要求道:「冷氣關細點行不行?」
「你冷啊?」
阿豆夤畏地點點頭。
「但我們覺得熱呢。」黑王冷眼冷笑,毫不掩飾玩弄的惡意。
「熱.......」阿豆在怯於色厲與不忿間呢喃,「熱為何還穿外套--------」
嘭--------黑王訇然拍桌子喝道:「穿不穿外套由你管嗎!」冷不妨給這一嚇,阿豆差點沒尿了出來,命反射性抗議道:「你們要來黑的嗎....我我可是有人人人權的.......」
一道黑影橫空抹過,脆響一聲,阿豆頓覺臉上傳來辣辣的痛。這記耳光讓他明白錯判了一件事,他以為對方拿不準稍後會不會有律師到臨而多少會有些忌憚不至於動手動腳;他也以為這個有官階的差佬囿於謹慎不會像一般散仔那樣動輒拿拳頭問問題;那個女生男上的闊臉差婆更看來不值得害怕,所以才敢於搬出人權的抗議來,誰不知卻碰了釘子。黑王搧了他一巴掌後更順勢薅著他的頭髮把頭顱扯過來像摔麵團般拍在桌面上,另一手掄起拳頭呯嘭地轟在他鼻尖前幾公分的桌上。
「我想看看你的人權硬些,還是我的拳頭硬些!」
細囡已跳起來擺出隨時幫忙的架勢,如果疑犯敢掙扎甚至反抗,她的小勾拳就會朝對方的腰眼搗下去,然後猛踢他的腳彎使其跪倒,必要時她會毫不猶豫拔出腰後的佩槍.....她忽然想起殷悅曾問過自己會不會打犯,她說不會,但這絕對與事實相悖;對付這些人有對付這些人的方法,有效的威嚇是成功訊問不可或缺的手段,搧幾巴掌揍個蜷地求饒可謂是家常便飯,不吃些苦頭這些渾球便會存著僥倖的幻想。但細囡還是有點意外,施加拳腳這些事向來都是她和幫主加上阿京的責任,偶爾也有林津鬆鬆筋骨的份兒,但他大多是飾演軟硬兼施中的那個白臉角色。至於黑王,她可是頭一次見識到這狠悍的一面呢。畢竟,動粗不是全無風險,萬一下手重了造成難以圓說的傷痕,也說不定會為仕途製造麻煩,搞不好甚至會被反告傷人。故而大多數人的武力指數會除官階的提升而降低,不過面對一名姦殺犯,黑王的約束力可能已勝過許多人了。
黑王哼一聲將阿豆推回椅上。阿豆揉著赤赤痛的頭皮,五官扭曲的臉上現着個火紅的掌印,嘴巴更叭喇叭喇地不知是在哀號還是驚哭,瞧得黑王滿心快意,「人權方面還有問題沒有?」
阿斗搖搖耷拉著的頭,鼻涕滑了出來,他用手去抹,然後揩在前襟上。
真是塊出爐鐵----不打不行。黑王這樣想,細囡則為這種爛人深覺噁心。
室溫又下跌了兩度。細囡把風衣的拉鍊拉上,回座橐橐地把夾著複印紙的口供紙蹾齊,看看黑王,表示已準備就緒了。但黑王卻做個等一下的手勢。
「阿豆,」黑王說,「放聰明點,我們問什麼,你答什麼。如果你夠合作,我們也許可看看能否盡量給你保釋,否則你玩花樣只會是跟自己過不去,把你打殘了,也不過是多寫幾頁報告的事而已。明白不明白?」
自覺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阿豆怔忪地點點頭,他固然不至於天真到把黑王的威逼利誘當成是橄欖枝,但他只能裝出服應作為權宜之計,希望盡可能熬到大姊安排的律師來到。如果真的有的話。
「你撈什麼的?」
「我....我是開的士的。」
「早更的還是夜更的?今天是休息日?」
「我.....」阿豆吸著鼻子,兩手插在大腿間聊以取暖,「我自己是車主....喜歡什麼時候開工才開工,沒有固定的時間。」
「沒把車子租給別人嗎?」
「早幾年也是有租給人的,但太麻煩了,後來我索性不租了。」
「嘿,看來你的環境真不錯吖。」黑王說著說著像跟他談天似的,「聽說現時的士牌價要六百多萬呢,你不用把車租給人自己又這麼懒肯定是不用供牌了;嗚,加上你住那層樓,算得上是個小富翁了。怪不得能夠這樣風流愛什麼時候開工才開工。」
「一般般啦....都是老頭子留下來的。我和大姊各有一個單位,不過我是男丁,老頭子多給我一個的士牌,好讓我自食其力。」
這算哪門子自食其力?你今天坐擁的千萬身家全都是靠父蔭才有,要不然像你這種材質的人只會當個營營役役的窮光蛋,「你那台的士泊在哪兒?」
「西貢中心的停車場,」阿豆說,「但我昨天拿了去修理,現在在鳳凰村的車房。」
黑王頓生疑竇,「修理什麼?」那台的士可能是他運屍的工具,他想毀滅罪證?
「波箱有點毛病......」
「........哪間車房?車牌號碼幾多號?」
「環...環鳳街的根記,車牌號碼DE 220。」
細囡已另行記下了這些。
「你投胎頭得很不錯嘛,」黑王一面壓着指骨一面說,「只要安安分分,這輩子都是衣食無憂的了。」
「可...也可以這麼講.....」阿豆每句說話都答得步步為營,他肯定黑王是在給自己挖墳,但又欠缺緘默抵抗的膽量,唯有見步走步,「勉勉強強.....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那你為何不好好珍惜而要作下這些傷天害理的事?」
「我...我沒有......」阿豆不自覺地抓緊運動短褲的褲腳。
「沒有什麼?」黑王的語氣比室溫更冷。
「我沒沒沒有殺人....沒強強姦誰.......」
「我們拉錯你了?」
阿豆怵怵的望著黑王,抖着聲道:「我真是無辜的。」
「那這些呢?」黑王把相機拎過來撂在阿豆眼前,「這堆偷拍的傑作也是跟你無關喏?」
阿豆如喪考妣的看著自己的相機,罪證鑿鑿,再想如何強辯委實太為難自己了。他把目光別開,倒彎著嘴巴展露虛有其表的懊悔。其實他真希望能為自己說點什麼,無奈搜盡枯腸仍想不出半句合適的語句。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黑王將相機撥回給細囡,道:「妳看一下這傢伙幹下了多少好事。」
細囡如言開機查看,臉色很快便佈滿陰霾。
黑王繼續詰問:「你有什麼毛病?廿年前你已為這種事坐過牢,一點教訓也沒汲取嗎?」
「我.....」新臭舊臭一併被揭的阿豆感到極端無地自容,真想閉上眼裝昏,「我只是…只是……」
「當年你原也是被控強姦的對不對?」
阿豆兀自扭捏着褲腳,喉嚨裏咕咕咯咯的像找不著穀粒的鴿子,惹得黑王又是一下拍桌的叱喝:「你是不是在挑戰我的耐性?我預先告訴你,我的耐性出了名差的,絕對經不住你這他媽的忸忸怩怩!」
一嚇之下,阿豆便乖乖吐話了,「係,他們當時係告我強姦罪不錯…不不不過那只是臨時的控罪呀。我…我實在不是強姦的呢,那女生是收了…我我我錢的,她一開始不過是怕父母怪責而不肯承認…唉,我其實真是被那個衰女害得好慘呀,她是個超級大話精,跟我說她十六歲了,收了錢,做了,又不知發什麼神經跟人說自己被人強姦了。我說她根本只是想搏取大人的注意,卻害我搞得雞毛鴨血。就算這喪門星最後還是承認收了我錢,我也因為她原來只得十三歲而脫不了那個…那個罪。」
「你瞎的?十三歲和十六歲竟看不出!」
「唉吔,她…她真的很早熟嘛,任誰見了也不會猜她只有這麼小……」
不管如何,黑王也不會付上同情,「活該,這是你應得的報應。」
阿豆一愣,頹喪地垂下頭。
「你結婚了沒有?」
「離了,」阿豆說,「離了已有十年。」
「有小孩嗎?」
「沒有。」
「這是好事。」
「崔Sir,」細囡把相機遞過去指指機背的顯示屏說:「這個是沙律菜。」
細囡所指的是影片中被偷拍更衣的主角,從澄黃燈光的背景及事物一看而知是酒店房間裏的浴室;不知如何收藏的鏡頭居高臨下地攝錄着,懵然不知的沙律菜把身上的衣服脫剩內衣褲,在坐廁上小解後又換上另一套頗能突顯身材的露肩連身裙,然後對鏡頭檢查好妝容才走出鏡頭,是段畫面亦終止於此。
黑王把相機屏幕的一面擰向阿豆,用一種虛假且冰冷的笑意像個售貨員般朝相機做個請的手勢說道:「講講這是怎麼回事。」
阿豆連氣打了三個噴嚏,之後忙於使勁把鼻涕吸回肚裏;他臉頰的肌肉左一跳右兩跳的,冷得發白的嘴唇抖抖顫顫的總是欲言又止。黑王不樂意了,正如他所聲明的耐性匱乏,他霍然隔著桌子俯身過去薅著阿豆的衣襟猛可把人抽起來朝肚子就是一拳!如果不是怕摔壞那台相機,他還會再多餵幾拳。他再一次把阿豆扔回椅上,凌凌地指著他問道:「現在懂得如何交代了沒有?還不行的我再給你修理一下。」
說疼,這一拳其實不怎麼疼,但阿豆還是摀著肚皮佯裝很吃不消。脅於此時的形勢,示弱不失為自保的方法,也可藉此拖延一點時間好讓迫於無奈要交代的罪行也能組織出一個比較好進耳的說法。不過這一拳畢竟有它的作用,他現在不覺得冷了,那些該死的鼻水也霎時失了蹤影。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定了定神,開始期期艾艾的交代:「這…這些全是…私影妹來的,我…找他們影相,一開始呢…我還是正正經經的…影相,後來混熟了…博得了她們的信任後便會慫恿她們上酒店房間或來我家私影,然後…然後…我會事先裝設好針孔鏡頭,去去去偷拍她們…換衣服的影片。」
「那些裙底照呢?」
罷了……阿豆沮喪地想,反正這些罪刑責有限,「我閑來無事隨街狩獵的.....」
「喜歡這味,」黑王說,「你的心理肯定是不正常了。」
阿豆灰言無語。
「這些女孩當中,」黑王虎目灼灼的問道:「有哪個是被你強暴過的?」
「無呀無呀!」阿豆瞪大雙眼兩手拚命地耍,「真的一個也沒有,不信你可以找她們問問。我只是偷拍,從來沒有碰過她們一根頭髮呢!」
黑王瞇起眼,對阿豆這種人,質疑總是沒錯,但對方這一番否認又如此切切的不像做戲,而且他們的確是可以逐一把人給找出來,像曾俊暉這種無膽匪類,應不敢大這種舌頭吧,「還有那些女學生校服呢,又是怎樣得來?」
「真…真的是從網上買…來的…」阿豆的眼瞳又閃縮地錯動了,「只有一兩件是…是撿回來的……」
「我撿你老母呀!」黑王刮的一聲又在阿豆耳上的腦殼重重摑了一下,「在哪裏撿?嗄?!什麼沒得撿偏偏有條女生校裙撿?你這個欠揍的死變態!」
反應稍慢,一不中聽便要捱揍被吼,人又凍得不住哆嗦,大姊的律師更是一點聲氣也沒有。阿豆像個被老子抽得沒處躲的孩子一樣,悲從中來地嚶嚶啜泣,兩行鼻涕跑出來了,拖著長長的尾巴落在他的腳面上。
細囡搖搖頭,不知是為這名變態色魔的現報嘆息,抑或嫌黑王的出手過於克制。
而黑王,在一個不易為人察覺的滿意微笑後,再開口時出人意料地不再追擊那些偷拍影片和校服裙的事,而是直接扔出關於兇案的問題,同時示意細囡開始筆錄。
「本月十九號中午的時候你在哪裏?」
阿豆到是很有收起啜泣的覺悟,無奈混亂的腦袋霎時轉不靈光,「我…那…我我不記得…了。」
還以為又要捱揍,不料黑王竟和氣地提水:「十九號那天是星期五,那天近中午的時候你找過沙律菜。記得嗎?」
「記…得了。」阿豆的嘴像上水吸氣的魚嘴般翕翕後道,「我約她影相,但她說要看舖不能走開。」
「你不是已成功偷拍了她嗎,幹嘛仍要找她?」
「其實我是比較想利用沙律菜給我介紹別的女孩來影相……」
「然後又找機會偷拍她們?」
「是…的。」
黑王不解地歪歪頭,「為什麼你想你用沙律菜?自己上網找不是更方便嗎?」
阿豆作了個「你有所不知」的眼神道:「因為那些女仔大多都很小心,一般都不肯應陌生人上門私影的約,但如果是經朋友介紹便不同了,像沙律菜那樣她會告訴朋友為我拍過幾次照都沒出過問題,人家便不會防備什麼了。」
好卑鄙…「然後沙律菜介紹你找Yenmi?」
阿豆略一遲疑才答道:「嗯。」
重又變得不耐煩的黑王以指骨敲響桌面催促道:「然後呢?」
「我Whatsapp她說是沙律菜的朋友,問她願不願意上門私影……」阿豆稍停一下察看黑王的臉色後才戰戰兢兢說下去,「她答應了,還說會從油麻地趕過來…呃,對了,她還說什麼原本約好的私影因為對方提出過份的要求而告吹了,好像很生氣似的,還說今天如果再遇到第二個變態佬她會發癲的說話。」
同一天分別遇上兩個壞人,更命喪在其中一個手上,這種壞運氣真是教人無言以對。
「你為什麼要把她殺了?」黑王出其不意的問。
「冤枉呀!」阿豆反應強烈地再次耍手否認,「我我我沒有殺她,她根根根本就沒有出現過,我根根根本就沒見過她的人!」
黑王冷峻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真的呀!我可以發誓!」阿豆舉起指誓的手指夸夸道,「她放了我飛機!她她她根本沒有來!」
細囡按捺不住插口問道:「你是說跟Yenmi的接觸僅限於在Whatsapp上?」
「沒錯!」阿豆急急回道:「我不但止沒見過她的人,我甚至連她的聲音也沒聽到過!」
細囡眼色一沉,反溪道:「你們明明有兩趟二十秒的通話紀錄。」
阿豆聞言怔了一下,瞳孔錯動,但隨即做了個幡然明白的神情,「還好說呢,她確是打來過兩次,但都不出聲呀,我喂來喂去她那邊就是不回應,然後便收線了。我本來是想打回去的,不過轉頭她又打來了,又是一直不講說話然後收線。當時我便想,這些女孩就是愛這樣子忸忸怩怩,加上剛剛遇到個把她當作援交的人想法便會多了,或者已經決定了中途縮沙又不好意思跟我講。如真的是這樣子,我再打回去她也不會接聽的啦,所以就沒理她了。」
黑王捶擊桌面怒斥:「誰信你編的故事!我們查出死者的手機是一路去到西貢市中心後才關機的,就算她在最後一刻決定退縮,也不用關掉電話吧!」
「其實…不是關機才合理嗎?也正符合我當時的猜測啊,她怕我回電追問,所以索性關機逃避。眾所周知,年輕女孩都是這樣的嘛,遇上不懂應付的事首先想的是怎樣逃避而不是怎樣面對,關掉手機不但可以避開我也可以避開沙律菜的追問呢。」侃出這段話後阿豆有點驚訝自己竟有這便給的辯才,自信心自然旺盛了不少,「你們憑什麼咬定我有見過她呢?有證據嗎?」
「證據?」黑王不怒反笑,「好吧,你可以選擇抵死不認,但這絕對不是聰明的選擇。你是不是正在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大廈的CCTV已被洗掉就沒事?你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如果人是你殺的,你真的以為整個事情每個環節都有瞞天過海的可能嗎?比方說藏屍的旅行篋就在你所住的後面那條街有得賣,如果你剛好是從那邊買的,等會兒我們便會翻看出你買篋的情形;嗬,還有梳化上的血漬,一旦化驗結果證實了是死者的,那任你喊破喉嚨編再曲折的故事也是枉費心機。你要走著瞧,還是拿出一點良知拿出一點做人應有的覺悟來坦白交代?好讓我們有一個理由向法庭為你說句求情的話。」
「但我真的沒有見過她呀……」阿豆苦著臉道,「你們相信我好不好,就算我真的見了她,好端端的我為什麼要把人給殺掉呢?我又不是殺人狂……」
「因為你強姦她,她反抗,你在性慾衝昏了理智下把人給扼斃了,然後你慌忙買來旅行篋把屍體運到水窩口棄屍!」黑王猛然把桌子拍得如雷響的吼道:「你招不招?!」
「沒沒…沒這樣的事……」阿豆在觳觫中仍賈着餘勇囁嚅道:「我沒殺人也沒強姦她!我知道被放了飛機後便出街了,我去了鳳凰村打牌,不信你可以問問那裏的人呀!」
「殺人棄屍後還刻意製造時間證明嗎,你以為自己的計劃很週詳了?」黑王雖然這般戲謔,但和細女相覷了一眼後終究認為不能不理會對方的說詞。他命令阿豆把打牌的地方及當時牌腳的名字寫下來。
細囡瞧著他歪歪斜斜的字問道:「那天你從什麼時候打到什麼時候?」
「大概是…三點鐘至凌晨十二點一點上下吧,打了十六圈,我還贏了三千多塊呢。」阿豆答。
黑王正待要說什麼之際,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門沒上鎖,敲門的人逕自把門打開少許。黑王扭頭發現伸進來的腦袋是林津後便走出房間在走廊上與他斟談。回來時黑王作出新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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