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湛開汗流浹背的站在佐敦道與彌敦道的交匯處,茫然看著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一時間不曉得該何去何從。他記不起已經多少年未曾踏足這區了,四周紛亂的招牌彷彿全都換了個遍,唯一認得的是那間「裕華國貨」。真奇怪,這種如同自己一樣與時代脫節的國貨公司居然仍能屹立於鬧市之中,他想或許時代的巨輪不是任何東西都能輾碎的。
但他馬上飭令自己停止研究裕華國貨的廢存問題,這不關他的事,他也不是來這兒逛街觀光的。他走到行人過路口跟其他等候橫過馬路的人站到一塊。交通燈柱上的盲人導行匣發出規律的噠噠聲,每兩呼嘯馳過的車輛均帶起一道翳濁熱風撲向路邊的行人。他皺起眉頭,忍不住慨嘆自己與這個繁華世界越來越格格不入。
家姐呀,妳到底在哪兒?
這已是連續第四天沒回楓樹街的布行上班了。在那裏打工了十三年,除了春節那幾天還是頭一次如此奢侈的休假,過去每年的年假他都是選擇以薪代假的。這樣做不全因對同鄉老闆曾雪中送炭的知恩圖報或執念似的責任感,還有是源於生活上無窮無盡的經濟壓力。若不是包他一餐膳食的話,布行所付的薪金可謂毫無吸引力,無甚積蓄下,手停便口停,所以他爭取每個能多掙一點收入的機會。即使日復日年復年地刻板工作也不緊要,誰叫他不單要餵飽自己的肚子還要顧著家裏那兩張得吃飯的嘴呢;就算自己不吃也要確保家裏的兩姊妹能吃飽穿暖,儘管是清茶淡飯,粗衣簡布。
這個男人在布行裏的工作實際上以「苦力」兩字便能概括了,那些每匹動輒幾十公斤的布料每天在他的肩上扛來扛去,要不便是推著四柱啤呤車游走於各個行家處交貨提貨,一車子的布隨便便上百公斤,不消說肉體上是疲累的,可精神上他卻從不嫌勞累。他生於國內,文化大革命害他幾乎目不識丁,來到香港這個國際都會除了靠勞力賺取收入外他想不到有別的出路。不過他沒有什麼怨言,能吃飽飯能把日子過下去就很好了。他不但樂天知命,身體裏更流着男人大丈夫必須顧家的傳統觀念的血。他有著生命中不容推卸的責任,這責任也是他平凡人生裏的至高成就-----他有一對女兒;因殷怡是家姐,殷悅是妹妹,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一對可人兒。生活縱然總是捉襟見肘,但只要聽見姊妹倆的鶯鶯笑語,再多的汗水也是值得付出的。
可是,家姐突然失蹤了!
已經第六天了,阿怡妳到底在哪呀!
燈號轉錄,導盲音頻也轉快了。杜湛開恍惚地隨人潮前進,雖說神思恍惚但他架著厚鏡片後的雙眼卻慣性地瞟示著迎面而來的每張臉孔,企圖獲得大海撈針的幸運。可惜就像過去三天的徒勞奔波一樣,得到的全是失望。也許像他這樣無異於盲目遊蕩般在街上期望碰上不知去向的女兒,是根本毫無意義的行為,但他更加不能忍受安坐家中靜候音訊,或若無其事回布行把那些布匹搬來搬去。他已經錯過太多時間了,殷怡徹夜不歸的翌晨他只是顧著生氣,他認為女孩子無論如何不該樂極忘形隨便在外過夜,更連手機也關掉不讓人家找到,即使是在暑假期間。他如常回布行開工,整天板著臉勞動,可是直到收工返家後仍沒有女兒的任何消息時,他始覺得事不尋常。他要妹妹殷悅致電家姐所有能找得到的同學和朋友查問,自己也聯絡了每個親戚,可是統一的答案是不知道。他由生氣轉而焦慮,終於在凌晨兩點跑到附近的警署報失人口。這麼拖遲了兩天,會否已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錯失呢?
女兒遭遇不測的可怕假設隨著分秒流逝越趨立體,拾級而升的焦慮像燒紅的針不停戳著他的心他的胃他的腦袋。他必須做點什麼,所以就算明知是愚蠢的事也要碰碰運氣。他賭氣似的溜到街上漫無目標的走進每一個公園、商場、卡拉OK、酒吧、快餐店、網吧......即使妹妹強調從未聽過家姐會到那些地方留連。然而除了這些一般年青人愛出沒的地方外,杜湛開實在想不出其他更值一博的地點。
緊隨著焦慮的是悔恨,他深深悔恨自己這個父親當得如此沒心沒肺------我每天就是懂得抬那些該死的布,卻不知道應當多關心點她倆姊妹的事情!
坐在報案臺前時,警員問他有否留意到女兒最近有什麼不尋常的行為,他說不上來;警員轉而問他是否清楚女兒的交友狀況時,他說不上來;警員還陸陸續續問了許多問題,但先有他能確確切切答得上的。弄到最後,警員的口吻好像是在調侃他這個父親是冒認的,似乎亦都因此而推測這不過又是一宗欠缺家庭溫暖的女生跟小情人悄悄溜到長洲渡假屋去享受任性假期而已。
離開警署時,他唯一的收穫是得知沒有杜殷怡的出境紀錄。
家姐仍在香港.......
但這樣是不是更值得擔心?
原本明朗的天色驟然轉暗,烏雲結聚,隨時會降下無情雨的樣子。
街上人很多,但他已練成了精溜地只把焦點落在那些年輕少女身上。他不知道自己帶點神經質的目光在對方眼中構成了某種可疑,故而換來了不少警戒和不善的瞪視。但他不在乎,相比越益錐心的失望,這點被誤會是色狼的委屈實在不算什麼。他忽然又想,家姐平常穿的都是什麼樣子的衣服呢?繽紛活潑?樸素淡雅?他用力敲打額角,無法不更深地怨恨自己慣於疏忽的死性子。我竟然沒有汲取十三年前的沉重教訓,假如當年多關注她們母親多一些,認真一點把她的抑鬱情緒當回事,也許並不會釀成後來的悲劇。但我依然只顧像牛一樣工作,完全不曉得她們姊妹是怎樣長大過來的.........
一回神,杜湛開發覺自己正雙手扶著路邊的燈柱,似乎因難抵自責而欲把頭磕到燈柱上發洩鬱憤,但他重重歎口氣後穩住了自己。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他繼續走,沿路每間商店、食肆都朝裏頭熱切張望。沒有,沒有家姐的身影!他一直走,涼鞋裏已經浮腫的腳掌麻木地交錯前遞,直到被一個蹲在路邊燒街衣的姚冶婆娘攫住了注意力才停步稍歇。他看看她身後挨著一塊塊花牌的黑玻璃店門,不用看名字都知道是一間供男人尋歡作樂的風月場所。他陡然冒起一股匡懼-----我家的殷怡不會被什麼混蛋哄騙到這種地方當舞女吧?這個社會愛吃軟飯的人渣從來不缺,他們最懂誘吊入世未深的少女;萬一家姐遇人不淑,甚至乎正遭壞人禁錮威迫........
他不敢想下去,也不願相信女兒會跟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這個女兒,自從母親自尋短見後,雖然還不到五歲,但好像已明白了再不會有母親的日子裏必須繼承部分母親的角色那樣,一夜間懂性了很多,小小的人兒便有了不哭不鬧的自律,並積極主動照料初生的妹妹。他需為口奔馳,只能把姊妹倆託管在鄰居家中。雖說不上寄人籬下,但外人始終是外人,甚麼事都是隔了一層紗的。由此家姐對妹妹的愛護更成了深植意識的責任了。不經不覺地,他已能夠放心把家交給才剛領取兒童身份證(十一歲)的殷怡。她協同妹妹把家務打理得他無話可說,甚至在鄰居阿姨的身上學會做菜和熬老火湯;更教他感到新奇的是,家姐不知在哪學曉了裁製衣服的本領,還說寧可穿自家設計裁做的衣服,勝過浪費金錢買那些欠缺個性的品牌服裝。雖然他不懂得評價女兒造出來的衫裙到底夠不夠格,但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向店裏討些布頭布尾拿回去給女兒作料。當然並非每一份布料都正好合意,但女兒總一律表現出興奮的神情讓他自鳴得意一番。這樣善解人意又知慳識儉的女孩根本不能與那些不知自愛貪圖享樂的飛女相提並論。
我的女兒絕對不會幹出不知廉恥的事!
他不屑地睨一眼那鴇母模樣的女人後再度提腿前進。他看一下錶,快四點了,怎麼今天好像特別易累?他摸出口袋裏的那盒「雲斯頓」,不無遲疑地抽出一根,第八根了...還是第九根?總之今天又抽過量了。但他實在受不了精神與肉體上所交叠的勞累,只有借助尼古丁來透支一點韌力了。也許家姐就出現在下一個轉角處!他必須堅持下去。他點起了煙,深深吸了一口,在幾分慚愧下承諾只要找回女兒便從此不再抽一口煙。反正兩姊妹一向不喜歡阿爸抽煙。
只要平安歸來,阿爸願付任何的代價。
插在腰間皮套內的手機這時響起。杜湛開倏地止步在街角前,捻出已是手機界古董的「諾基亞8310」,佈滿刮痕的液晶屏上閃動著一組陌生的號碼,他莫名地有股說不出的緊張,是家姐打來報平安嗎?抑或又是那些討厭的推銷電話?他脈搏急促地撳下已全然褪色的接聽鍵,然後將蜂巢式喇叭一端舉到耳邊。
「請問是杜湛開先生嗎?一把陌生的女聲。
「我是。」
「我是新界東重案組第二隊的探員周芷惠,」女探員頓一頓,「關於令媛杜殷怡--------」
「你們找到阿怡了?」
「杜先生,請冷靜聽我說。」女探員的語氣很沉鈍,「我們找到的是杜殷怡的屍體.....很抱歉告訴你這個壞消息,我們需要你來進行認屍的手續。」
不可能的........
「杜先生,令媛的屍體已到了富山殮房,我們也會馬上到那裏,地址是鑽石山斧山道......杜先生?你有在聽嗎?」
杜湛開無法再支撐沉重的身體了,他挨著店舖櫥窗的玻璃滑坐到地上,半張著的嘴巴無法吐出半個字。途人側目地從他身前繞道走過。
不可能會這樣的.......
他感到有水珠濺在臉上,然後又是一滴,兩滴,三滴...不消半刻,滂沱的大雨便沖洗了這個罪惡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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