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杯內的奶茶被已溶掉的冰塊兑淡得味道全走了樣,倒汗水沿著杯身流到桌面積聚成一圈小小的水窪泡著杯腳,使幫主更不願再碰這杯奶茶了。細囡猜的沒錯,幫主的晚餐果然是午餐肉加太陽蛋公仔麵配凍奶茶,但他並未為此而怨恨,即使讓他知道細囡和林津吃上了香噴噴的燒味飯也不會特別顧影自憐,因為可憐的黑王在吃運上比他更舛。黑王居然點了飯堂做的揚州炒飯,只有笨蛋才會點這個,配料寒酸不在講,那飯炒出來的油膩程度簡直叫人難以下嚥,搞不好,比送給臭格裏吃的人吃的白芡汁香腸片飯更為差勁,或至少是不相伯仲。所以幫主只會保險地吃飯堂用的速食麵餐或三文治。
此刻他已窩在這小室內看片接近三個小時了,家品店兩支閉路電視中對準收銀櫃檯的那部分已檢看完畢,沒有發現。這教他很是困惑,是否錯過了什麼呢?他當然不可能用常速查看錄影裏每一秒鐘的內容,事實上也無此必要;他以快鏡播放,深以為在十九號下午的影像中很快便能發現有人拿著旅行篋到櫃檯付款的情形。但是沒有,直到打烊家品店沒賣出過一隻旅行篋。然後二十號沒有,二十一號也沒有。他開始感到焦慮,到看二十二號打後的錄影時他再把速度提高。旅行篋…旅行篋…旅行篋…他在心裏喃喃念著,雖然這麼高速的快鏡很易令人眼花繚亂,但他仍很有信心不會走漏眼,因為拿一隻大篋付款在那些購買燈泡衣架水杯的顧客中就如雪地上落單的企鵝那麼醒目。事實證明這樣的畫面真的沒能逃過他的法眼,只可惜分別在二十四及2二十五號買篋的人均是菲律賓女傭,而且買的是小號的篋。
換言之,用作藏屍的大篋並非來自這家品店的?
幫主摘下眼鏡,用食指和拇指按著鼻根兩側靠近眼窩的穴位。如果現在有一面鏡子,他會看到兩眼已佈滿了纖纖的紅根。其實對於要幹這份差事他很在心中叫苦,因為他有眼乾的毛病,專注看什麼一久便會有敏感性的不適,但他沒有對黑王的編派提出異議,這不是他的風格,他從來是個不善於拒絕的人,服從命令對他來說可得到心境安然的效果。上司吩咐做什麼,只管做好它就對了。況且他有我為人人的義氣,己所不欲的事別人也不見得會享受吧。將痛苦過戶別人自己又如何過意得去呢?幸好放在抽屜裏的那支眼藥水仍未用馨,或許略略有些過期,但不打緊,能潤一潤眼球的乾澀感已很不錯了。
幫主沒讓自己歇息多久,他換到連著錄影機的舊款顯像管電視面前,把來自凱丰大廈的膠卷錄影帶插進錄影機前方的槽口。曾幾何時這對孖寶機器使用率之高幾乎要預約才能佔用,但到了今天已差不多無人問津了,甚至乎稍為小一點的孩子根本未見過這曾風魔兩、三代人的偉大機器。幫主不禁在想,這一次可能是這錄影機最後一次的服役了,然後它便會被推回雜物房裏塵封著等候接受被丟棄的命運。這想法令幫主平添一份「發現什麼」的亟欲,除了能為柱死的人沉冤外,也好使這台錄影機的退役之作鍍上光明的一筆。
幫主架回眼鏡,為自己有點犯傻的想法噴笑了一下。
然而事與願違,雖然那些已翻錄過無數次的錄影帶仍然很忠實地播出凱丰大廈電梯大堂和電梯裏的情形;幫主亦沒有遺漏地捕捉了曾俊暉由二十號至二十六號合共十二次的出入情況,唯完全瞧不見旅行篋或攜帶什麼大型物件的影子,連帶他的大姊同樣沒有。就算那旅行篋一早已存在於曾家內,但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運走呢?唯一的解釋是曾俊暉把篋運走的日期真的是在已洗掉錄像的十九號下午。
三小時的眼力算是白花了。
這徒勞無功的結果曾經一度在幫主以至黑王的心中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動搖與困惑,不過當細囡和林津把帶回來的錄像播出後,剛萌芽的疑竇便立即被芟除重新認定曾俊暉的真兇身份了。儘管就這樣認定那的士是曾俊暉的未許是粗疏的主觀,但越見刑偵經驗的人便越容易對事有湊巧嗤之以鼻。時間、地點、車類,加上曾俊暉自稱打牌的不可信性,使各人均發酵出不可逆轉的信心。
除了細囡。
如果現在有一支天秤,不容否認地她亦已頗為傾向於相信曾俊暉是兇手的一邊。即便如此,卻不等於這傾角的力量已足夠瓦解天秤上那汲汲可危的平衡,她仍隱隱然地害怕大家在當局者迷中下了危險的武斷。說真的她不介意看著曾俊暉這種人無妄陷獄鬱結得死不瞑目,但她絕對不願見到真兇成功找到替死鬼逍遙法外。可是她找不到可以說服自己又可以說服大家的理由去推倒整個推理模型,就算真給她推翻了,照目前的材料看最終也只會是回到同一樣的結論裏。
再等DNA的報告吧。細囡暗自保留一份觀望的心態。
「崔Sir,」林津問,「現在就把曾俊暉拎上來再盤問?」
黑王看看腕錶,有點驚訝已接近十一點了,「繼續讓他晾著吧,到半夜那混蛋最意志薄弱的時候我們才給他做會面錄影,到時他招不招也好,隨後便替他落案,星期一帶他到裁判處過堂。」
按照法例,執法機關只能將被捕者拘留四十八小時,若四十八小時內仍未能落案起訴的便必須放人;反之,若於其間已落案起訴的便有權因應情況而作出超過四十八小時的拘留。像此案的情況,四十八小時的期限屆滿於星期一的中午(由曾俊暉於家中接受警誡拘捕起計),本意味著尚有充足的時間供他們研究到底落案與否,不過黑王在林津回來前已諮詢過主管曾Sir的意見了,得到的信息是把曾俊暉「落鑊」好了,如今再補上這一段的士的影片,黑王已再無懸念。
「那個趙昶呢?」林津接著問。
「你認為?」黑王像是請教似的反問,但臉上的開誠很難說有多少成真實。
林津一笑,心思閃電揣摩黑王的用意,半晌後道:「既然我們決定落案控告曾俊暉,趙昶那邊便該給他保釋,反正留住他也是白留。」他特意以「我們」來表示這乃共同的決定,要麼共同榮耀,要麼共同負責。
幫主在這時撘腔:「電腦組的夥計已查過趙昶的電腦了,他跟杜殷怡的聯繫過程基本上與我們供稱的沒有兩樣。另外其它已刪除的資料也無特別。正如他所說的,他曾接觸過數名私影妹,都是邀請她們上門私影,然後還有一些瀏覽色情網頁的歷史,不過他統統都是即時毀屍滅跡的,顯然不想被他老婆發現自己的不安於室。」
「那就讓他保釋吧。」黑王揮揮手,似乎沒有興趣多聽趙昶的事,「保釋金五千,七天後回來報到。」
細囡毫無儀態地癱坐在扶手轉椅上,腦袋擱在椅背半張着咀出神瞧著天花板,沒有提出異議。
「好了,」黑王突然收起威儀拍拍手宣布,「大家都辛苦了,趁現在這個空檔我請客出去打邊爐當作慰勞,吃飽了才回來收拾手尾!」
眾人振臂的振臂,鼓掌的鼓掌,歡呼的歡呼,十足賞面。當然啦,上級的體貼不管用心如何,下屬總是樂於接受,也認為受之無愧;何況奔走了一整天也確需歇一歇充充電。黑王先走開一會,說搞定了趙昶保釋的事宜再叫他。
「喂喂喂,去太子那間「小肥牛」如何?這個時段好像還有特價和汽水任飲呢。」幫主已積極地翻找手機裏的資料準備打去訂座。
細囡仍像智障般盯著她的天花板,嘴巴卻似另有意識般囑咐幫主:「記著叫他們留下大一點的象拔蚌和生蠔……」
林津咯咯地笑,但笑得心不在焉。
。
由於正值換更的時候(此處所指的是常規的軍裝人員,像林津他們這些便裝刑警早已被沒完沒了的工作消弭了更時的觀念),幫主得等一下才下樓找接更的值日官處理趙昶獲准保釋的命令。乘此時候,林津借詞回車上拿點東西溜開以便製造獨處的空間好弄清楚那段Youtube短片是怎麼回事。他倒是真的回到自己的谷巴裏,儘管換班時份停車場上到處是整裝待發的交警同袍和在聽取簡訓的巡邏夥計,但那些人都騷擾不到這鐵殼內的小空間。林津點起了煙,心情不無凝重地在手機上捺出那已被三千多人瀏覽過的短片。他反覆看了三遍,煙吸得一口比一口深。
影片的質素可以說劣不忍睹,一看而知是臨急臨忙以手機拍攝的。瓢蟲吧的燈光本已不足支援拍出清晰的影像,加上掌機者每隔數秒便晃動失焦,整條片的可觀度簡直近零。可是壞就壞在五十九秒的短片中仍有十餘秒是屬勉強可看的,於是林津得人重溫鬼魚搖頭晃腦向自己挑釁的樣子,甚至在嘈雜的背景聲音中隱約聽到鬼魚嚷著要把酒瓶塞進自己屁眼的說話,也看見自己出手推開他的一瞬。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最不幸的是臨末看到鬍鬚潮輕描淡寫為自己解圍的一幕,這是最令林津不滿的一點。
或者說唯一可稱得上慶幸的是琇英的介入調停在混亂的搖鏡中大可被忽略,但這些只是自我安慰吧。林津很清楚,有沒有琇英其實也關乎不到慶幸不慶幸的問題上,真正的關鍵是------旁人到底能不能從短片中辨識出自己的身份。
林津把畫面較清楚的一剎定住,越過一顆顆黑黑的人頭,他的側面凝在光暗交錯之中。說是比較清楚其實也就是有點霧裏看花的輪廓而已,看了片的人,哪怕是即時遇上他的本尊也未必容易聯想到兩者的關係。未幾,林津又擔心這種想法會否過於樂觀?比方說詠文大概瞥一眼已能認出片中人是自己的丈夫了;至於其他相熟的人,若認真地在腦海比對兩者的印象未許總有幾個頭腦覺敏銳的人會把人認出來。問題是在那三千多的觀眾裏有多少是他生活圈內的人呢?或者說真正值得頭痛的是警察部裏有多少同袍看過這該死的短片!
若把這條片比喻為一道鋒口,那片子的標題「陀地兇走休班警」便是放血的溝槽,更別提拖在後面那堆火上添油的蜚短流長了。
一不小心,自己便會成為辱沒警聲的罪人。
林津深呼吸,提醒自己不能自亂陣腳。眼下首先要擬定應對的策略,他假定這條片終究會在警隊裏曝光,亦不能避免地有人認出自己;那麼,片段中的自己有違犯什麼警例沒有?無奈邏輯思考來到這裏便遇上迷障,因為答案是可圈可點的。說他行為不檢或目的不明地出現在敏感場所,可以;說他在消閒時間中不幸遇上古惑仔滋擾挑釁卻仍沉得住氣沒有惹麻煩,也說得過去。所以問題的根本是誰有權為這事定性。想到這裏,林津不禁心情黯淡。他心知肚明,定奪黑白是非的權力在那些高高在上的長官手裏。
一台衝鋒車打林津的車前經過,開車的沙展提手打了個招呼,林津掛在車門上的手機械式的揮動回應。這傢伙已看過短片了?他為什麼這樣熱情跟我打招呼?
該死!他灰然扔掉煙蒂,隨即又點起新的一根,恨自己的草木皆兵。
炸彈的計時器正在倒數,令人窩氣的是不知尚餘多少時間。林津在吞吐的煙霧中明白別無它選,他必須主動找黑王備案,所以他需要構思一份無害的說詞。他不打算提及琇英,事故的重點只能放在對方的尋釁滋事上,至於鬍鬚潮的出現更加純屬偶然......想到這裏,林津感到甚是委屈,沒錯在那場小小的鬧劇中自己稍稍有點窩囊的嫌疑,但若說有辱警聲則未免太苛刻了,起碼在那些古惑仔面前,自己一直是挺著胸膛的。
然後,林津轉移琢磨匿名發短信的人是誰。對方隱去身份是基於什麼用意?是友是敵?而當他揣度此人是琇英的機會有多大時,琇英的電話來了。
單是電話,便足以讓他的心跳快了兩拍。
「嗨。」
「你有沒有看到喔?」琇英的聲音像純棉毛巾擦在皮膚上的感覺,被隔在門外的淺淺樂聲似是特意安排的墊底音樂。
「那個短訊是妳傳給我的?」
「短訊?我沒有呀。」琇英略頓一下道,「不過這樣說你是已看過網上那條片了,嗯?」
「看了。」林津聽得出琇英沒有撒謊。想深一層,她也沒當神秘人的需要,否則幹嘛又親自來電關心呢!
幾秒鐘的沉默後,琇英把語調注入一點樂天的輕快,「怎麼了?你的聲音好像很苦惱呢,是不是會影響到工作?」
「現在很難說,或許會或許不會……」有那麼一點點小男人的慾望驅使林津想告訴她情況其實不容樂觀,以博取對方輸出疼憐的溫柔來撫慰自己,但在最後一刻他又調整了說法:「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頂多被照照肺吧,我可沒違反什麼警例。」運氣好的話確是這樣,若運氣不夠,那些大佬不罩自己,便作好心理準備面對紀律委員會吧。
「是嗎?」琇英在一聲近乎戲謔的嬌笑後說:「我什麼時候給了你一個好騙的印象?」
「妳擔心我?」林津絲毫不介意被戳破,反為心頭一暖。
「你在瓢蟲吧裏遇上這種事,我很過意不去。」
「就這樣?」
「阿津,我覺得我有責任關心一下。我真的希望情況不至於太壞。」
「琇英……」
「其實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多了。」
俶爾間,另一個林津像衝破樊籠般暴走起來,「琇英,夠了,別再和我玩這種貓捉老鼠的心理戰好不好!也許我不清楚妳的心裏在想什麼,但妳應該很清楚我的心裏在想什麼呀!妳為什麼老是用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來愚弄我呢?妳為什麼不能明明白白告訴我妳有多關心我呢?」
「你不是正忙著查案嗎?」
「去他見鬼的查案!」林津一發不可收拾地繼續說:「我要妳老老實實告訴我妳在擔心我,告訴我妳的心裏在想著我!」
電話那端傳來悉悉嗦嗦的聲音,有那麼一刻林津以為她要掛線了,但雜音停止後卻是琇英澹然、理性的聲音,「這些說話,你應該對你的老婆講。」
林津登時語塞。在琇英面前,他沒有刻意隱瞞已婚的事實,但也刻意地從不漏口風或沾及任何與婚姻相關的話題。這到底算是隱瞞還是未來得及的坦白呢?他繼而轉念,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指環其實已是無聲的揭示,雖然她從未問起,但他也不會天真地以為她沒有留意到。換句話說,她原來打算不動聲色地當個知情識趣的第三者,是一份逢場作戲的心態。但現在不樂意了?她把事情放到檯面上講是搶灘進攻的第一擊嗎?本來這樣正合林津心意,無奈他實際上仍未有心理準備把陽光引進那陰暗的角落裏。他感到心裏的矛盾重重,手足無措間終究說出了急病亂投醫的陳腔濫調:「我們的感情很淡……」
「再淡,也該深過我與你的感情吧。」
林津覺得那個衝動的自己已被擊斃當場。
「你還好嗎?」她的聲音聽起來竟有點得意洋洋。
由一開始,林津對她已是又愛又恨。她聰明絕頂,牙尖嘴利;她既能將被她氣炸了的肺溫柔地還原,亦能把人家傾慕的心笑著戳幾個流血不止的洞。她想要的話,直可把你舞弄得天旋地轉。不過,林津亦想起一個從遠古積累下來的見地----再聰明能幹的女人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就注定會被一種虛妄的叫愛情的東西所迷惑,然後她便不聰明了,而且更會愚笨地對所喜歡的男人作些口不對心的試探。現在正是瓢蟲吧的黃金時段,她寧願放下店面的公關工作來給自己打電話是為什麼?難道不是代表她有多緊張嗎!
「昨晚我之所以來瓢蟲吧本來是想回答妳那個問題的。」
「什麼問題?」
「我是認真的。」話說出口林津又覺每個字像鉛一樣重,自我的譴責與犯罪的快感互相糾纏,撒打,終至後半截的強調既乾澀又窘迫,「琇英,我對妳是認真的。」
有好一會兒雙方皆沒有說話,就像黑暗裏其中一方放了冷槍後諦聽動靜評估危險。琇英並不知道林津弄丟了「我會對你好失望」這下半句,以致把他這刻的宣言視為不死心的癡纏,並為林津這份不顧一切如意亂情迷了一下。不過,陶醉也就是這麼的一下下,就像薄薄的一抹酒精很快便揮發掉了。畢竟她已不是十六歲情竇初開對愛情抱著無限憧憬的浪漫信徒了。
「你說你認真……」
「我…沒騙妳。」
「阿津,那麼……」她似是不近人情又似是帶著期望的問道:「你能給我什麼?」
我能給她什麼?
一句如此簡單的問句,一句如此合乎情理的問句,林津卻赫然明白自己從未準備這份答案;或者退一步來說,他甚至沒有信心肯定她這一問的真實含意。她指的到底是名份抑或金錢?是某種承諾還是關係的深度?林津心裏愧然苦笑,不論她要的是什麼我也拿不出來,我能給她的就只有激情。激情就像經濟已崩潰的國家貨幣,一大摞鈔票僅能買到一片麵包;麵包便等於這段關係裏那不能與付出對稱的快樂。
「我們……」即使是不對稱的快樂也是快樂……
在林津支支吾吾時,琇英那邊響起了敲門聲,接著湧進了音樂聲和一把問事的女聲。琇英捂著電話同來人說了兩句後回頭告訴林津有事處理現在先掛了,林津本想表現一點大器說句「妳忙妳的」,可是一個「妳」字剛說出口琇英那邊已決斷的掛了線,留下冷淡的嗚鳴像不留情面的嘲笑。
算吧。林津負氣地把手機扔在副席上。捫心自問,他其實是鬆一口氣;至少,讓這個自己原來未懂得處理的瓜葛暫緩一下不是壞事。他手中夾著的香煙已燒至盡頭,晚風一拂,灰燼便墜落散失,餘下一腔失落,與及天使和魔鬼在互相指責或揶揄的噪音。
。
香港人熱衷打邊爐的勁頭近乎固執,四季不輟,即使在溽暑,也要猛開冷氣享受圍爐滾灼的樂趣。將近凌晨了,「小肥牛」內仍座無虛設滿堂熱鬧,每隻鍋上騰躍著的蒸氣皆奮力散發食物的香味,竟有點朱門酒肉臭的糜糜之氣。
新界東重案組第二隊的四名探員圍坐在廳堂深處的一桌大快朵頤,這一刻他們打成一片忙於舉箸,享受著兩天來最痛快的一餐。當然在手切肥牛、美國桶蠔和象拔蚌之間無可避免地也有討論迄今為止所得到的調查結果,而且很自然地以一種較抽離的位置回觀整件事。但隨著鍋裏的食物逐漸減少而大家的肚皮逐步膨脹後,曾俊暉實為兇手這概念依然一支獨秀。林津臆測性的案情重組深得黑王認同,使細囡像受到某種同化下不自覺地壓抑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堅持。她想,懷疑主義也該有個限度,她只是搞不懂一個衣食無憂日子逍遙的人為何要做這種摧毀別人同時得把自己賠上去的事呢?難道那一刹的誘惑真是如此不可抗逆?
踏出「小肥牛」的門階時已是凌晨兩點,不論是黑王或是林津他們均渴望著回去趕快把餘下的功夫搞定好歸家睡一個好覺。他們是差人,不是鐵人,是需要吃飯睡覺上廁所的血肉之軀,不能老是通宵達旦為公義賣命。
說香港是個不夜城其實只是個別區域名符其實,像「小肥牛」位處的太子區雖毗鄰貨真價實的不夜天旺角,但到了這個時份亦已鉛華盡褪安謐地休養生息了。在這太子道與大南街的交角處,除了「小肥牛」燦亮的霓光,西望整條筆直的大南街儼如水盡鵝飛的闇寂場景,杳無人影,只偶然有車輛拖著含蓄的路噪走過,彷彿好意保護在兩旁樓宇裏人們的睡眠。
幫主的萬事得6停泊在這截大南街的街心錶位上。
林津踩著黑王拖在身後的影子,默默地朝幫主的車子步去。血液都跑到胃袋去的腦袋似乎有點沉鈍,但林津仍努力盤算著向黑王備案的最佳時機。事情不宜拖太久,俗語說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何況今天在互聯網下麻煩的擴散是以幾何級數遞增的。所以他認為回到差館後必須盡快找機會跟黑王說,慢了就什麼事也變得被動了,搞不好這一分鐘已有不少夥計在玩著「猜猜這是誰」的遊戲了。
不過,人生其妙的地方往往就是在於意想不到。
萬事得6所蹲的停車格正對看一幢唐樓的出入口,當幫主以遙控解除防盜鎖使車子嗶嘟一聲並眨動燈號之際,唐樓的梯間剛巧有一對情侶勾著肩緩緩拾級而下。林津下意識扭頭察看,這一看卻看得他脈搏驟急,他簡直無法相信竟會如此冤家路窄,那撘著吊帶小背心超短熱褲女郎的男人赫然便是鬼魚!
警覺性不弱的鬼魚同一時間也發現了林津,他反射性踟躕一下,霎時間弄不清這是碰巧抑或埋伏。樓上便是他新租用的劏房竇口,放在床底下的鞋盒內有少量冰毒和吸食工具,還有那十幾隻剛從大陸運回來的仿真「勞力士」,若落在差佬手上便真是損失慘重了……然而,眼利的鬼魚不但馬上在林津眼中的詫色讀出了這狹路相逢是純粹的偶然,並直感到林津對此的忌諱。
鬼魚恍然,雖然短片的事與他無關,不過他已捧腹大笑地看了十多遍,所以很了然林津此際的窘迫來自何處。於焉,他便有持無恐地向著林津迎上去。
「哇--------」鬼魚浮誇地怪叫,「怎麼是林Sir你啊?真是有緣呀我們!」
林津一臉寒霜的睥睨著這個似乎一見自己便樂於找碴的神經病,恨不得揍他一頓。身後已拉開車門的同僚立即察覺出空氣中的張力,紛紛關回車門作出戒備地包圍著這對突然冒出的可疑男女。
「喂,你們幹嘛用這種死光眼看人?」鬼魚張開兩臂裝出很是受傷的神情,「我知,你們一個二個都是差佬吧。差佬又怎樣?我跟相熟的林Sir打聲招呼不行嗎?不會又要拉又要鎖吧?」
細囡和幫主交換個眼神,又看看滿臉陰霾的林津,雖覺不妥,但不敢貿然作出反應;黑王則鐵青著臉在旁抱手觀望。
「吵什麼啊你!」這一刻的林津其實不知怎算好,着鬼魚噤聲滾蛋好像有點無私顯見私,而且他也大概不會聽話離去吧;但若跟他貧咀又只會徒生枝節,到時無非使自己變得更被動。進退維谷間,林津更盼著把這討厭蒼蠅的鼻子打進去,卻苦於出師無名,唯有咬著牙厲色警告,「少跟我玩套近乎的把戲!差人是你可以拿來高興的嗎!」
「啐啐啐,」鬼魚對林津投鼠忌器的態度越發心中有數了,他用刻薄的語調對身邊的熱褲女郎指桑罵槐:「聽見嗎,我就跟妳說了,當差的個個都是比狗叼走了心肝的!妳看這個高大英俊的阿Sir做衰人(黑語中警察的意思)是不是太浪費了?所以我鬼魚才一片好心陪他做了場大龍鳳帶挈他成了網絡紅人,想不到一打完齋就不認和尚了,若不是我-------」
毫無預警地,黑王突然出手刮了鬼魚一個清脆的耳光。被摑者固然驚愕,林津、細囡、幫主也料不到他們的頭目會突然行駛武力鎮壓。鬼魚羞怒交加,在第二記巨靈掌搧來時下意識舉起佈滿紋身的臂胳擋架,卻遭黑王承勢把手一擒扭到背後,並將人推回唐樓的梯口內;未待鬼魚發出嘩叫前,黑王已在他的腹側餵了幾記不輕的膝撞;鬼魚一口氣憋在肺裏時,上腹又被招呼了數下重拳。不出十秒,這個經常一臉桀驁不馴的古惑仔已蹲在地上扭曲著五官邊乾嘔邊喘大氣。
細囡也不是吃素的,雖然對黑王的激烈行動感到不解,但也馬上喝令熱褲少女面向車子舉高雙手接受搜身,目的是不讓她看見鬼魚怎樣被揍。少女一度強烈質疑細囡的性別,但被細囡光火地賞了一巴後便乖乖掏出身份證了。幫主雖一頭霧水,仍慎重地擔當監護的位置。
「你叫鬼魚啊?」黑王扭頸旋肩表現得興致高昂想再玩幾回合,「那一瓣(黑幫)的?」
鬼魚近年在街上算是混得不錯(多得韜了浩文的光),習慣了不可一世,也越來越信仰只有像蟹一樣橫行才能建立江湖上的名氣---有了名氣便自然不愁財路----他頭腦簡單胸無點墨,只有一腔膚淺的蠻勇,當一而再成功欺凌比自己弱的人包括執行職務間被他囂張謾罵卻息事寧人的警員後更處於目中無人的頭腦發熱中,以為只要保持強勢所有人都得買他怕。如今遭黑王二話不說揍了一頓,而且還是當著他新泡到手的馬子面前,這口威風掃地的氣怎吞得下!於是一待稍回點氣後便像撒潑的小孩嘶喊道:「痴鳩線㗎!差佬就能亂打人嗎!你憑什麼打人呀我一定會投訴-------」
最後那個「你」字變成了驚心的嘶氣聲,因為鬼魚的肚子又吃了黑王一記掃踢,踢得他橫躺着蜷曲在地。黑王並未就此罷手,他不理林津的目瞪口呆繼續把地上的鬼魚當皮球踢。鬼魚怨恨地睖視黑王的眼神隨著一腳接一腳的抽踢而變得退縮,終而撤掉目光曲線求饒。
突然成了事外人似的林津在傍猛吞口水。鬼魚固然該打,但黑王也未問過火了些,到底是什麼原因令他如此暴躁?莫非……
踢夠了,黑王彎身拂拍褲子的膝蓋位置,像闖過遊戲關口的一臉陶興,「再問你一次,哪一瓣的?」
「勝和…」鬼魚氣燄全消,再不敢抬眼望人,「跟黃福的……」
黑王滿意地點點頭,把跑了出來的恤衫下襬捅回褲頭裏,「聽著,我叫黑王。回去問問你的大佬黃福,以往曾有多少像你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古惑仔給我打殘過。你想要投訴誰是你的自由,但我跟你說,我當差不是為了等你這種垃圾投訴的!你要玩的話我一定先把王福整條線玩死!你信不信?」
鬼魚盯著地抿咀不語,他知道黑王的話多少有些虛張聲勢,不過就算只做到一半,對社團造成的打擊也不是他鬼魚這種腳色可擔戴的。世上沒有一個地方不存在黑社會,也沒有哪一個警隊能徹底消滅黑社會;但要製衡黑社會的方法,香港警察從來也不缺。
「好了,」黑王像俯視着一個迷途知反的野小孩那樣溫煦地問道:「下一回再碰到林Sir該怎樣呀?」
鬼魚捂著肚子攀著牆上的排陣信箱危危站起身,垂著眼屈辱地說:「不會再見到了吧,除非林Sir要追殺我鬼魚啦。」
如此矜持的求和居然出自這名二流古惑仔的口中,林津不禁有點欣賞起他來,以至把事情結束得色厲內荏:「滾吧,阿Sir今晚沒空你。」
鬼魚瞧瞧黑王,不見反對,才側身貼著牆壁走回街上。細囡沒有阻撓熱褲女郎搶上去攙扶落荒的男友。他們蹣跚朝旺角方向走去,走回屬於他們這些人的世界。10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wpGj9hy7q
「老大……」林津意識到黑王已知道短片的事,正待即場告解,不巧黑王的手機這時響起來了。
黑王看到來電便輕皺了一下眉頭,及至聽了來電者的說話後原本自若的神情便判然改變。
「有事?」林津試探問道。細囡和幫主也靠了過來。
「出事了。」黑王不快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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