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警察把阿豆帶走的一刻,曾美慧有墜落深淵的絕望感,原本静好的世界,忽然就被橫空出現的恐怖氣浪摧枯拉朽的夷平了,連逃命的機會也不給。
那些戴著口罩和手套的人把梳化及其它他們稱之為證物的東西搬走後,她瞧著那個缺了梳化的位置不由自主地有份詭異的感覺,好比是只有她一個人發現「蒙羅麗莎」被捅出了一個大窟窿那樣-----必須快點逃開,不然人家會以為是我幹的!
一回神,她發現自己已躲回五十三號的單位內。她想不起那些警察是何時撤走和怎樣撤走的,也想不起是怎樣擺脫門外那些記者的糾纏,她只記得無法再在阿豆的屋裏多站一刻的那份見鬼似的悚然。他們說,阿豆就是在她不知已坐過幾百遍的那張梳化上姦殺了一名女孩………
她崩潰地哭,一直哭,像個被遺在陌生街頭的小女孩。
曾美慧沒有忘記阿豆着她找律師的囑託,也知道這件事有多重要,無奈除了哭之外她無法使喚自己做別的事,至少一時之間實在不行。於是她繼續坐在廳中的小膠凳上悲悽且茫然地哭,彷彿把身體裏的水份哭乾了才是刻不容緩的事。
這算不算潛意識裏的某種反應?譬如裁斷?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這個弟弟值不值得營救。
阿豆說他沒有殺人。
但她認識這個人四十四年了,四十多年裏,他說過的謊話可能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
就在剛剛,他才得知這個弟弟有在街上偷拍裙底的嗜好,還有那堆他悉心收藏的女生校服,無論拿什麼標準來講他都是個變態。一個心理變態的人最終演變成姦殺色魔是不是很順利成章?
她悲從中來,原本稍緩的哭勁又席捲回來。說到底,誰會願意相信和自己一起長大的胞弟是變態色魔?太可怕了!但悲哀的是她很清楚這個弟弟確是個壞在骨子裏的人,要不然當年就不會……
以梁靜茹的那曲〈風箏〉作鈴聲的手機驟然響起時,差點把她嚇得尖叫出來。她神經質的張望手機所在,好不容易才發現在組合櫃上的電視機旁。來電的人是大姑媽,她差一毫米便捺下去接聽了,但在最後一刻她把拇指勒住。大姑媽想必是來問阿豆的事,我該如何跟她說阿豆被懷疑姦殺了一個女孩已給抓上了差館?她不敢接,她覺得即使是客觀地講述一遍發生了何事也像無形中確認事情的真實性。她任由〈風箏〉揚蕩在低壓的空氣中,直至對方失去耐性而戛然而終止。可是才鬆一口氣,細姨的電話又來了,緊接著輪到慧嫻表妹,這些親戚都不是經常走動的,他們一定是看了新聞才不約而同打來;更可怕是她的好友甚至舊同學也爭先恐後地來電了。她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個來電者的名字輪番顯現在手機屏幕上,渾然不覺自己在屏息靜氣,如同面對著四面楚歌的兇險。這些電話她統統不能接,也沒有能力接;而當五桶櫃上的有線電話也崩地響起時,她立即抓狂地跳過去把電話線拔掉,並趁手機的鈴聲稍歇的一瞬趕快關機。此刻的她正處於一種亞歇斯底里的狀態,非常執著地只求維護安靜的獨處空間。不管如何,她死也不要冒險離開這安全地帶。
曾美慧回到小膠凳上抱膝而坐,從新涉進哀傷之河裏。
阿豆殺了人……
她的思緒飛回六歲那年,父親拉著她的小手急步走在醫院光潔明亮的走廊上,那時候她既興奮又期待,因為父親正帶她往育嬰室看剛出生的弟弟。她跟著父親停在一面裝有大玻璃的牆前,踮著腳也僅能看到一只只育嬰箱的邊緣。父親一把抱起她讓她的視野豁然開朗,但從那些櫛比鱗次的育嬰箱中仍無法確定哪個寶寶才是從母親的大肚子跑出來的。她緊張地逐個詢問父親那是不是弟弟,春風滿臉的父親便瞇起眼認真查看,然後不太肯定的說應該不是。估寶寶的遊戲沒玩多久便有一名護士姐姐抱住裏着毛巾的小寶寶走過來了。她被父親放回地上,仰望著父親接過護士手中的嬰兒後那燦爛淋漓的笑容,讓她小小的心靈湧起一陣激動,她拉著父親的衫腳催促快給她看,父親半跪下來一手兜著兒子一手攬著女兒。她一瞬不瞬地看著毛巾裏那張圓滾滾的小面孔,在原來的激動中又加上一份奇妙的感動。她覺得很神奇,這個眼仔碌碌的公仔便是自己的弟弟了?她真的成為姊姊了?她用羞澀的笑容歡迎弟弟,並裝老成地跟父親評論弟弟烏黑的小眼睛像兩顆豆豆。
「對喲,」父親已經笑得看不見眼睛了,「豆豆,豆豆,家姐說你像豆豆唷。」
「豆豆,豆豆,哈哈哈!」
曾美慧的淚如豆落下。
若回到當天,問誰也不會相信這可愛的寶寶長大後會殺人。
曾家家境小康,曾美慧和曾俊暉的父親在西貢經營一號小規模的修船廠,主力維修漁船和中式遊艇。雖然船廠聘用了六七名工人,但那個年代使用外籍家傭尚未普及,家門不大請馬姐又怕惹人笑話,所以身為長姊的曾美慧便自告奮勇分擔了產後多病的母親的責任照料弟弟。她年紀雖小,學帶孩子卻學得很快,無論是換尿片、洗澡、開奶餵奶以致吃飽後技巧的掃風她均幹得似模似樣得心應手,彷彿與生俱來的母性已提早開發,父母亦很能放心讓她照顧弟弟。
儘管為了照顧弟弟她無形中犧牲了大部分的玩樂時間,但曾美慧一點都不介意,非但不介意,還覺得所付出的換回來的是難以言說的快樂與滿足感。當她看到牙牙學語的弟弟在自己努力引導下懂得叫媽媽;當她看著弟弟扶著東西搖搖晃晃站起來;當古裹著尿布的弟弟屁顛屁顛的在後頭追著她走,無不成了她這個當姊姊的莫大成功感。只要弟弟一直健康活潑地長下去,她覺得不玩芭比公仔不跳花繩不玩家家酒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犧牲。尤其是母親的健康狀態每況愈下,身為家中的長女便責無旁貸了。
阿豆滿五歲後,已遭病魔折騰得形銷骨立的母親在一個下雨的晚上暈倒於家中,送去醫院後便沒再回來了。十一歲的曾美慧實際上已有了失去媽媽的心理準備,看著因承受喪妻之痛而落寞消沉的父親,她更加對天上的亡母矢志會把弟弟照顧周到,要他比有媽媽的孩子更快樂健康。
她當然不明白這想望是不切實際的。
父親的消沉沒有維持多久,為著驅除傷痛,他比從前更埋頭於船廠的事務中,看管阿豆的任務可謂全交託在長女身上了。曾美慧每天管阿豆上學放學監督他做家課催促他洗澡刷牙安頓他依時上床睡覺,成了過稚氣的媽媽。
但這個弟弟卻常常很讓她傷腦筋。阿豆生性頑皮,鬼點子層出不窮,能搗蛋的機會他很少放過。從小他便覺得性格溫婉的姊姊好欺,只有姊姊在家看管他的時候其實便等於無王管的時候。為了控制精力旺盛的弟弟,曾美慧每天皆過得筋疲力盡。把家裏搞得天翻地覆也就算了,她最受不了的是他還愛溜到外頭闖禍。那時他們是居於西貢南的北港村,阿豆只要找到機會竄出去玩找半天也找他不著。本來村孩就是爬山攀樹慣於四處流竄的,玩餓了便會回家,麻煩在於阿豆極愛惡作劇,他在村裏的罪行馨竹難書,包括把人家放在門前的鞋與別家的大兜亂;在別人價值不菲的熱帶魚魚缸內倒「白花油」;用氣槍把獨居婆婆的花貓射盲;最離譜的是一次是在人家拿到屋外曬的藥材上大便!凡此種種,若東窗事發後苦主上門聲討時,阿豆卻總是敢做不敢認,證據確鑿時他嚎啕大哭博取同情,否則便大話連篇死不承認,就像今天被指控姦殺那樣。
阿豆是男孩,父親揍他時下手的力度當然比打女兒的重得多,尤其是他把村裏搞得雞飛狗跳就更是把地拖棍也打斷過。曾美慧疼心弟弟的皮肉之苦,每每撲出來扛下部分罪責,又為他隱瞞了無數的罪行。每次暴風雨過後,阿豆都會哭著跟她認錯,攬著她仰起那尖尖的腦袋展現真誠的歉疚。但次數多了她已漸漸麻木於這週而復始的作惡與悔過,她知道這個弟弟的道歉不是偽裝的就是即棄性的,總之不必當真。
人之初,性本善。對一些人而言是這樣,但對阿豆恐怕不適用……
追根溯源,阿豆可能真是魔星托世的。
阿豆十一歲那年,她發現他的書包內藏著一本日本漫畫,好奇下翻揭,竟是些不宜觀看的色情內容。她大驚失措又不好意思向弟弟問罪,想到若父親得知搞不好會把阿豆的腿打斷,唯有詐作不知。已十七歲的曾美慧似是而非的性知識全是來自「姊妹」雜誌裏的「南宮夫人信箱」,據說青春期的男生不免好這一科,但才十一歲便開始咸濕會不會太早熟呢?如此事情又好像曾添了難堪的成分,在拘泥保守的觀念下她更欠缺勇氣跟弟弟談論這個與性有關的問題了。
不過自那以後她便多留了心眼注意阿豆的情況,她發現了更多的色情漫畫甚至成人雜誌;然後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窺見他在被單下捋弄下體。她知道這是手淫,她仍舊採用駝鳥政策,同時也不驚訝阿豆的變本加厲。這個人就是這樣的吶,什麼壞事他總會越鑽越精。
其實在另一面看,她倒不敢咬定這是壞事。假如每個男孩的成長期都不可或缺這類事情的洗禮,阿豆不過是較別人早起步而已。
她叫自己不要大驚小怪。
直至在那年暑假的一個炎熱下午,她淋浴時發現浴室的門被無聲打開,門罅中有隻偷窺的眼睛。
她下意識的反應是尖叫,偷窺者慌忙逃回臥室。屋裏只有他們姊弟兩人,阿豆逃得再快也是無從抵賴。她羞憤地衝進弟弟的房間詰問他何以能幹出這下流的事。不料阿豆竟號啕大哭反過來控訴無人關心他,怨她這個姊姊不懂他的煩惱,又說自己像個孤兒遇到難題想找個真正的大人問問也沒有芸芸。她不覺地被他的先聲奪人轉移了視線,想起早逝的母親,一時感觸便擁著弟弟同聲大哭起來。
善良而感性的曾美慧只覺得自己的努力下仍讓弟弟有無依無助的感覺而愧疚自責。她亟欲探問阿豆的內心到底有什麼困惑和不快,好想看看有沒有為他排難解憂的可能。阿豆的眼淚來得快也收得利落,他只躊躇一下便說因為兩邊乳頭生出了硬塊而很害怕,因為同學告訴他這可能是乳癌。曾美慧一聽頓時臉紅,她初潮後也曾經歷這種生理疑惑,據南宮夫人所說這是發育期中的正常現象,過一段時間便自然會消失。事實果然如此,她只是奇怪十一歲的阿豆便有這徵狀,心想是男孩與女孩的不同吧。於那時候,她渾然忘了乳頭脹痛與偷窺親姊洗澡有什麼相承的關係。
她安慰阿豆,用半桶水的性知識告訴他只有女性才會患乳癌。阿豆一臉放下心頭大石,沒多久又再擠出滿面愁容。她中餌地問他尚有什麼煩惱,全不想他竟無心無肺似的用眼色點向自己的褲襠訴說下體常常不受控地脹得好難受,搞得他好難集中精神做其他事。
她壓根沒料到弟弟會跟她講這些,原本不可踰越的禮數竟就這樣漫不經心的被他破壞了。她的臉紅得更甚,並自然反應地挪開視線,但在餘光中仍能見到阿豆居然霍地把褲子褪下露出已完全勃起的陽具,好像急於要證明他的苦惱確有其事。她毫無性經驗,除了弟弟幼時的小雞雞外從未見過男生的那話兒,一時之間那彷彿刺激可聞的睾丸酮氣味像定身魔法般奪走了她的應變能力。她懼怕,她好奇,紊亂的腦筋一方面告訴她十一歲的弟弟不過是個小孩,另一方面又警告她正站在觸犯亂倫禁忌的危險線前。她怦怦心跳,嗔怒地著阿豆快把褲子穿回去。但阿豆卻一個勁地乞求姊姊替他驅除難受的鼓脹感覺,聽起來竟像個絕望的病人懇求醫生為他打一針止痛藥。
不知怎麼的,她最後竟半推半就地握住了弟弟那尚未發育完全的小肉棒,然後摸摸索索地替他完成了一趟惟薄不修的手淫。她看見弟弟射精後只強裝鎮定吩咐他趕快清潔身體便走出房間,腦裏不停跟自己說這樣做其實與搔背止癢分別不大。他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我只是不忍見他這麼難過……
她把自己關在睡房內,久久不能自己。她抵受着從未有過的衝擊,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在她簡單的人生而言,這絕對是搖撼一切的滔天巨浪。她不知道這算不算亂倫,但已肯定是不可告人的醜事;她後悔又後怕,心想若給父親知道後果實在不敢想像。
但很刺激……
如果說阿斗是魔星托世,同根生的曾美慧也許不能獨善其身。
沒有人知道阿豆究竟是食髓知味抑或純粹貪圖快感,總之自那次之後他經常明示暗示地要求曾美慧再為他手淫。一開始曾美慧以委屈的眼淚和堅決的神情來抵拒。但阿豆也很鍥而不捨,他軟硬兼施,軟的是故技重施哭喪著哀求幫忙;硬的是像扭不到玩具的臭小孩在家裏暴走搗亂務求令曾美慧得不到一刻的安寧。在一點優柔寡斷及一點說不出的原因下,那臨忙建構的原則終究是守不住。
成功得到第二次後,阿豆便追求第三次,第四次。在長期的攻防戰中,她一次比一次更容易妥協。慢慢地,她覺得既然手淫後的阿豆變得乖順受控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反正不幫他不代表他不會自己去弄。但其實她在逃避一個事實,發展到後來她不但容許阿豆恣意撫弄她的乳房,而當她把自己關在睡房或浴室內時,那些不倫的抵觸變成了她自慰時衝往頂峰的催化劑。
換言之,她的靈魂也偷偷地墮落了。
曾美慧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重新回想那些罪過讓她如背著千斤重的十架,幾乎無法呼吸。
那樣的荒唐與拉鋸整整持續了三年,情況到後來演變成她半裸著任隨弟弟狎弄及為他口交了,距離亂倫交合只剩一步之遙。她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以為會一直泥足深陷,直到一天已經十四歲的阿豆真的把她推倒床上著手扯她的內褲。那瞬間,她霍然醒悟不能再錯下去。她發起蠻勁猛然將身高已超越自己的阿豆推跌落床,然後抽回已被褪至膝蓋的內褲厲聲宣告不會再同他玩這種遊戲,並揚言如再逼她便會自殺,而且自殺前把所有事情告訴父親。這番警告她既是對阿豆說也是對自己說。
當她歇斯底里的宣告要終止這長久以來的錯誤時,心中想著的是早逝的母親。她對不起媽媽,她鄙視自己對那點快感的貪圖。有那麼一刻,她心裏充滿跑進廚房拿菜刀往自己的脖子抹下去的衝動,只要阿豆再用那討厭的臉孔哀求或引誘她一句,她便會付諸行動。幸好,阿豆也好像被一盆冷水澆醒了,他抱著頭用沉默表示歉仄,單薄的身軀在激動中不住抖震。
那次以後,姊弟俩沒再做出苟且的事,同時地彼此的姊弟情亦難回復昔日的熱絡。其實說穿了他們都沒有勇氣面對那汙點,以至互相躲避漸漸變成了陌路人一樣。在別人眼中---包括他們的父親---已步入反叛期的阿豆不願再黏大姊乃屬人之常情,便不奇怪兩人的一百八十度轉變。不久後,曾美慧認識了其時當廚工的前夫,二人來往了兩年後結婚,她也就離家了。
日子平平淡淡的過去,曾美慧和阿豆的關係還是毫無好轉。他們僅在年裏的大時大節及清明重陽偶爾碰面(好幾次阿豆明明答應回家吃飯卻臨時變卦),見了面也只是不冷不熱的點點頭,然後好像沒法多講一句說話。橫亙於兩人心中的芥蒂如同終年酷寒的惡山,雙方都想不到非要攀過去不可的理由。時間越久,那消極的心便越難扭轉。曾美慧當然是心痛的,他很為這份已幾乎氣絕的姊弟情感到可惜。無奈覆水難收,她完全不曉得怎去面對這個弟弟,直到一天她接到父親方寸大亂的電話,說阿豆被關進了監獄。
被控原為強姦到後來改為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的事阿豆一直瞞著家裏,他解釋說因不信會被入罪,以為最終會安然脫身,便不想驚動父親怕解釋不來。結果他被判罪成即時收監,才急忙在法院內致電父親求救。但一切都晚了,坐牢已成定局。曾美慧晴天霹靂,翌日便跑到荔枝角收押所探望弟弟,當她瞧見身穿囚衣沮喪已極的弟弟時,頓覺年來的隔閡煙消雲散。阿豆仍是她的弟弟;她仍是阿豆的大姊。他們淚眼相對,手足情深;不管曾有過什麼矛盾和不堪,在生離死別前也能豁然放下。阿豆坦告發生了何事之餘更表現出深切痛悔往日的任性傷害了彼此關係。他眼淚鼻涕地跟她道歉,她也恨不得衝破隔著他們的玻璃把弟弟擁進懷裏安撫,像他小時候看了〈幻海奇情〉後發噩夢時那樣。
如果一次牢獄之災能挽回這份姊弟情,她覺得也未嘗不是塞翁失馬。
阿豆繫獄的那一年,亦是她人生重要的轉捩點。
有個老闆賞識她丈夫的廚藝,斟洽他北上當鎮店總廚。男兒志在四方,儘管她心裏不踏實,也不好阻撓丈夫去闖他的事業。起初,丈夫不辭舟車每星期回家與她相聚。可是慢慢地,總有層出不窮的問題使他分身不暇,好像那菜館一缺了他便會立馬倒閉。她由失望,生氣,不解到體諒,最後是無可奈何。丈夫也變成兩三個月才歸來一兩天。她是女人,丈夫身上那另一個女人的氣味其實早嗅到了,但懦弱的性格使她只敢戒慎恐懼地旁敲側擊,到她忍無可忍決定要攤牌時,她的男人已索性與大陸的二奶雙宿雙棲拋棄糟糠了。
曾美慧倒不怪這個男人貪新忘舊。他的離開讓她認識到沒以為的在乎,現在想想,她也差不多忘掉這個人的臉了。
她不怕承認愛這個男人是愛得很膚淺的,當初決定嫁他少不了是希望早點離家避開阿豆。其實她滿後悔的,有時不禁覺得自己只是從油鑊轉到火窟而已。她的丈夫很熱衷幹那回事,新婚的頭半年裏夜夜把她折騰得生不如死。她很清楚知道在她身體上肆意扒弄的那個人根本不關心她的感覺。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性慾一上來便脫褲子橫衝直撞,還把她被弄痛的呻吟視作享受的回應。她默默承受著,自覺身為妻子已別無選擇,能盼望的,只有月事來潮那幾天得歇一下(雖然很多時還得替他手淫或口交)。她曾經怪自己為什麼不能投入一點,否則夫妻間的魚水之歡便可加乘地美妙了。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因為性對她來說已剝離不了那些曾經作下的罪孽。她心目中的性已是醜惡的代名詞,是萬惡的根源。她由心地抗拒。
半年後她懷孕了。她很歡喜,不單因為即將成為真正的母親,也受益於懷孕期間有大條道理拒絕行房,好暫免像婊子般天天被操。可惜天意弄人,孩子在她子宮裏只活了十四週便流產了。其後因為下體持續流出惡露令她的丈夫望門卻步;至流產後遺症都消失後她又搬出心情未平伏作藉口不願敦倫,使到往後的夫妻生活在拖泥帶水下變得非常疏落和乏然無味。
所以婚姻的破裂她也是有一定的責任。
曾美慧只怪自己的命不好。
兒子干犯風化案坐牢,女兒也成了棄婦跑回娘家,無可避免地曾家成了村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父親認為再在北港村待下去對曾俊暉和曾美慧都不會是好事,反正生意日漸式微的船廠他已不夠精神體力再幹下去了,便毅然賣掉船廠和北港村的房地改在西貢市中心的凱丰大廈盤下兩個單位,名寫上兩姊弟的名字。又想到背負案底的阿豆以後可能難以覓得工作,曾父更不惜動用餘下的現金買下一個的士牌。就算這個兒子連的士也開不來,把的士租出去也夠他生活的了。有棲身之所,有生財工具,兩姊弟無論如何是不用再擔心的了。
想起父親的苦心,曾美慧又湧出思念的眼淚。
一年眨眼過去,阿豆從監獄裏步出來的情景恍如昨日。她心疼弟弟消瘦了也沉靜了,但那一刻她和父親是滿懷希望的,深信一切糟糕的事都已經熬過了,現在回來的曾俊暉已是個新造的人,就像二十四年前她在育嬰室外初見這弟弟的激動。她張開雙臂,抱著兩眼通紅的阿豆輸出無條件的接納。
父親為他們鋪排好一切後沒多久便證實患上肝癌,健康隨即轉差。受了年多治療的痛苦,他在喝了兒媳的那杯新抱茶後一星期嚥了氣,算是功德圓滿,沒留下什麼牽掛了。
連剩下的父親也騎鶴西去,曾美慧固然傷心不已,但死亡是每個人來到世上註定要面對的結局,再不捨,要離去的人還是留不低的。她有了浴火重生的弟弟,後來更有了相處得不錯的弟婦。兩門人毗鄰而居,互相照應,在她心中已是難得的幸福了。她輾轉進入了一間知名的旅行社當文職工作,自給自足,生活是細水長流的滋潤,剩下的遺憾是感情方面的空白。
失婚後她曾跟三個男人交往過,頭兩個發生性關係時她仍是像被觸動了什麼噩夢般產生出強烈的抗拒感,使她無法再忍受對方的親熱行為,這樣子自然是分手收場。最後那個她倒是沒跟他上床,因為對方僅是親密一點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便打個哆嗦一聲不響掉頭逃走了。
再不容她否認,她已患上了性恐懼症,已然無法再接納任何異性。
完了。這輩子只能孤單終老……
但她不想怪任何人。
阿豆的婚姻也只維持了一年。她很慨嘆兩姊弟的命運竟如此相近。原本妯娌感情不錯的弟婦不知為什麼突然不辭而別,而且還決絕到外家也搬家改電話,顯然毫無轉寰的可能。她問過阿豆好多遍兩口子到底生了什麼不能好好談的問題,他皆喃喃訥訥不願多談。當時她猜一個女人走得如此決絕怕是琵琶別抱了,所以自尊心強的阿豆不想讓人知道。可是此刻回想,恐怕是因為他的一些不堪癖好被發現了,使到人家逃瘟疫似的遠遠避開……
但當時她完全沒朝這方面去想,只感到感情的事始終不為外人所道。阿豆已是一家一主的成年人了,懂不懂都只能自己處理;人要走就讓她走好了,反正阿豆也不像沒了她活不成的樣子。如此他們在一牆之隔下各自生活又不失相依為命,男人不擅家務,她不覺地又重拾當姊的責任不時過門為單身寡佬的弟弟打點。儘管多的是共處一室的時候,兩人始終沒再幹出什麼行差踏錯的事了。她心裏很是安慰,以為再沒什麼理由會失去這個弟弟。
卻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暗裏做著更變態的事……
太陽早沉下去了,滿室晻暗。
我該怎麼辦……?
不知又呆坐了多久,曾美慧終於伸出已硬了關節的手取來手機把之開啟。她不理那數十個洶湧彈出的留言,逕直致電1083(查找電話號碼的熱線)查詢了馬鞍山警署的電話號碼。她記得警察說過會將阿豆帶返馬鞍山警署。
接電話的警員用一把年輕的聲音事務性中不失耐性地問有什麼可以幫到她。有那麼一刻她很茫然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但吸了一口氣後她以平靜得嚇自己一跳的語氣查問曾俊暉是否關在他們那裏。年輕警員略一查核便為她確認了。她問是否可以去看看人。
「可以的。」警員熱心地告訴她說,「曾俊暉可以與家人見面,也可以見律師,但當然被羁留的疑犯與家人見面是有限制的,我的意思是時間方面可能不方便太長。」警員乾咳一聲像為什麼不近人情的事感到抱歉,「由於疑犯仍未被定罪,他有權自費買食物或接受家人帶來的食物,妳來看他時可以帶點東西給他吃。妳是曾俊暉的……?」
「姊姊。」
「嗯,曾小姐。當然差館裏也是有提供飯食的,只是,知道大部分人都給很差的評語予這裏的飯盒。」警員挺囉嗦的。
「什麼也可以嗎?」
「基本上只要是不帶尖骨的食物都可以,例如有骨的雞髀就不好了,怕他們會拿來傷害自己。呃,含酒精的飲料也不可以。我建議妳買咖哩牛腩飯或鮮茄肉片飯之類的啦,如果妳細佬喜歡吃的話。」
「我現在來可以嗎?」
「無問題,妳一天可來最多四次。」
曾美慧謝過對方後掛線,並隨即關機。她想了一想,有了主意。她走到窗前觀察了街上好一會,確定那些記者已全部撤走後拿起鑰匙和錢包開門外出。
這時已過了凌晨。
曾美慧恍惚地又像陀著某種無法推卸的責任踽踽步往離住所不遠的那間「麥當勞」。她走到點餐的櫃面要了一份加大號的巨無霸套餐外加魚柳包和炸雞塊,並着收銀的大姐裝在紙袋內帶走。
雖然她的胃空空的,但這些食物全不是給自己買。
這些都是阿豆的鐘愛。
縱使這類反式脂肪垃圾食物和高糖分的可樂是她近年常常念叨阿豆少吃為妙的東西。
我這是在幹嘛?她看著夜風在腳前捲起的小漩渦,悲痛地皺起眉頭,她不讓自己深究這是否任死囚開懷大嚼那類的慈悲。
她捧著鼓鼓的麥當勞紙袋跳上的士著司機往馬鞍山警署開去。大概到步時袋內的薯條已悶蔫了,汽水的冰塊也會溶掉大半。但她實在提不起勁去查找馬鞍山哪兒有通宵營業的麥當勞,味道差點就差點吧,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事實上,這一行是情意結的驅使多於真的是賙濟肚皮的目的。如果最後只能為弟弟做一件事,便應該是讓他再吃一頓至愛的麥當勞。阿豆八歲那年香港首間麥當勞的店子在百德新街開業,阿豆老早便纏著父親帶他去吃。雖然父親講了很多意圖掃他興的話,不過最後還是領著他們姊弟轉了四次車去到那「松板屋」旁的麥當勞。她還很記得,甫見門外那個派氣球的「麥當勞叔叔」時便給嚇到了,但見阿豆歡天喜地丁點兒都不怕,她才大著膽子任由弟弟把自己拉進店內。那天阿豆吃了一個巨無霸和兩份薯條,又喝掉一大杯可樂,甚為滿足地咧起缺牙的嘴巴哈哈大笑,快樂得簡單而動人。自此之後,阿豆便吃麥當勞成癮,不輟的吃了三十六年仍不生厭。
懷中的紙袋暖哄哄的,但她的心田卻像結了一層霜雪。
幽暗的車廂裏,曾美慧淚流滿臉。
抵達馬鞍山警署。曾美慧忐忑不已地踏上報案室門前的台階,每踏出一步,她都有將手中的紙袋扔掉轉身回家的衝動。好不容易撐著意志進了報案室,接待櫃檯後的中年警長顯然不是剛才電話中那個熱心的警員。她壓著心中的退縮硬著頭皮道明來意,卻遭對方一臉覺得搞笑的揶揄她差館並沒有開放到容許疑犯電召「麥麥送」(麥當勞的外賣服務)的地步。她覺得神經繃得更緊了,力陳不久前才被告知可以這樣做的。擾攘了一陣子,終於驚動出一名較高級的警官確認了她有帶食物來給家人的權利,原來那警長才臉帶不悅地引領她進去內堂的一間無窗小室等候。她當然不知道,阿豆便是在這房間裏接受脫衣搜查的。
等候的短短十分鐘在感覺上很是漫長。曾美慧緊張得坐姿僵直,她認為自己在做著一件瘋狂的事,因為她終於觀照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裏是包藏著一點看到弟悔悟的奢望。即使已是恨錯難返,她仍希望攫得最後一絲原諒他的理由;她非常需要這樣的理由,否則無法說服自己繼續愚愛下去。
覺悟吧阿豆,曾家只剩下我們姊弟兩個……
叩門聲響起。
一個年輕斯文的警員帶著沒上手銬的曾俊暉進來。既憔悴又焦躁的阿豆終於等到這姍姍來遲的大姊便即發作怪罪道:「大姊妳搞什麼鬼呀!蕩失了路呀?不等我死了才來!」
「冷靜點好不好?」警員看不過眼,「你姊帶吃的給你,有什麼事好好吃了慢慢再講吧。」
阿豆不服氣但還是忍了一下,待警員走出房間拉上了門才壓著聲音向曾美慧責問:「我問妳到底搞什麼鬼呀?我叫妳找的律師呢?」
她看著弟弟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心緒凌亂。她沒有說話,只把麥當勞的紙袋撕開,將裏頭的食物一一攤放好。
「食食食!」阿豆七竅生煙般亂抓自己的腦袋,「妳怎麼一點都不懂輕重緩急呀!真的好人也給妳氣壞了!妳這副臉孔是給我送最後晚餐來的嗎?妳到底有沒有幫我找他媽的律師哦?!」
「求求你吃吧。」曾美慧的眼裏瀲滟著淚光,心像被刀割般痛。
阿豆窒了一下,張嘴想講什麼又講不出。他眼珠轉了轉,大概也真的餓了,便抵不住香噴噴的誘惑執起已半涼的巨無霸大啖起來。其後的短暫時間裏,狹仄的房間中只有習習的咀嚼和啜飲汽水的聲音,營造出說不出詭異的張力。
阿豆狼吞虎嚥解決了巨無霸兼大半份薯條,呀口氣,再拿起魚柳包決斷地咬了一口。他觑一眼大姊,仍看不透她在想什麼,便把咄咄的語氣放柔不少,「姊呀,妳想想我刻下是什麼處境,可憐我盼來盼去也盼不到救兵來,真箇肉隨砧板上任人魚肉呀!好死不死我想打電話找妳又不記得妳的號碼,逼着我嘗試自己找律師,那仆街律師又說什麼也要收到錢才肯來。老天!好像所有人合謀着要整死我一樣!妳知道我有多徬徨嗎?我差點就給他們打死了!那些死差佬全是瘋的,只管一個勁地逼我招認。他們一邊打一邊問,如果有律師在場那些龜孫子便不敢這樣放肆了。所以我才這樣緊張要你找律師呀,妳明嗎?」
曾美慧幽幽的看著他,一點表情也沒有。
阿豆再咬一口魚柳包,不過這一口含蓄得多。他狐疑的瞧看表現異常的大姊,不覺地又失去耐性了,「妳別中了邪一樣光董看著我,到底妳有否找過律師?要不妳馬上拿錢給我,我自己電召那仆街律師來喏。哦?」
曾美慧閉上眼,邏輯思考告訴她阿豆那完好無缺的面臉和露在背心外的皮肉沒有任何傷痕瘀青,認為他自稱的被虐打不外乎又是慣常的誇張妄語。或者那些什麼重案組的人的確對他有點粗魯,但她不相信今時今日的警察還會搞什麼嚴刑逼供的事。她太清楚這個弟弟了,他最擅長抓住一點事實來加鹽加醋,罵他一句會被說成是恐嚇;搡他一下也會變成是毆打。她再張開眼睛,心裏很想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否真的無可救藥。
「阿豆,」她說,「念在我們四十四年的姊弟情,告訴我,是你幹的嗎?」
阿豆聞言怫地把半個魚柳包擲在桌上,「你黐了哪條線呀!難道連妳也認為我真的殺了人嗎?」
你在家裏的梳化上強姦了那女孩,然後把她扼死……
「但你在街上偷拍人家的裙底呀!」曾美慧湧出氣憤的眼淚,「又在家裏安裝針孔鏡頭偷拍那些女孩換衣服呀,還有不知哪裏偷回來的那些女生校服和內衣褲也是假的嗎?」
「我…那那些…那些我……」極度窘迫的阿豆兩手無意識的揮動,像要擋下向他投擲的石頭,「我說過那些…那些都是……買買買的啦……」
這一刻,曾美慧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跟她講過的話。父親說阿豆是個成不了才的人,但人的本質也不算真的很壞,只要以後能老老實實的做人,他這個當爸的也走得無甚罣礙了。
當時她向父親承諾,會一直好好看管弟弟的。
但現在夠了。
她心死了,亦再無氣力去找尋這個人的良知。
「我不會幫你找律師的。」她說。
「妳說什麼……」
「我說我不會幫你找律師來。」曾美慧平淡而決絕的說,「你不需要律師,如果你真的是無辜,沒有人可以冤枉得了你,警察查清楚後自然會放了你;但若果你真是殺了人,那你便要為所做的事負責,律師也幫不了你什麼。」
「嗄?」阿豆不能置信所聽到的話,他看看根本沒有人的左右,彷彿想找個人問問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妳發什麼神經?這樣講妳還算是我姊嗎?我知道了,妳根本一直在耿耿於懷,小時候的那門子事妳一直記恨在心對不對?但那是我一個人的錯嗎?我可沒有逼過妳,如果我會強姦人當年就將妳這花貨先強--------」
曾美慧搧了一阿豆一巴掌。這巴掌她是迫不得已搧出去的,當一聽見阿豆重提那些陳年醜事她已不准他講下去,他偏要講。「你不要臉!」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痛,但比不上心中的痛。她從沒打過這個弟弟,即使最生氣的時候也只是自個兒跺腳流眼淚,怪自己沒用,怪自己不懂應付。
但今天她不會再怪自己了。
「妳憑什麼打我?」阿豆激憤的拍桌破口罵道:「妳這個混賬的東西!幹嘛別人說一句話妳就相信?我說什麼也都是假的?」
「你們幹什麼?」守在門外的警員豁地開門查看,嚴厲地看看兩人,最後把警戒的目光放在曾俊暉身上,「你最好別給我惹麻煩。」
「嘿,我惹什麼麻煩了?」
曾美慧不想再理會齦齦欲辯的阿豆,無言地拔身離座。她擦身經過顯得愕然的警員時停下來回頭望了看起來執迷不悟的弟弟一眼,意外地有種解脫的感覺。任何情感緣盡了便該放手,反省不反省除他的造化去吧。
反正我不要一個殺人兇手做弟弟。
她轉身離去,淚水掉落在身後。
。
曾俊暉憋著滿肚子的冤屈氣。
魚柳包只吃了一半,炸雞塊更是連碰都未碰過;原以為是救星的大姊來打了人後面跑掉;那些差佬不理三七廿一把他扔回牢室好像他真的惹了什麼麻煩一樣。
統統是他媽的神經病!
他兩手抓著鐵柵,苦苦仰望甬到頂端僅可窺見一線天空的一字型氣窗。夜色深沉,他知道已是深夜了,確實是幾點卻不知道,更不知道還須在這鬼地方熬多久。雖然曾坐過牢,但那時可沒進過差館的臭格,這種地方看起來簡直就像陰森的墓室。他哀怨地歎口氣,心想今天黏上的到底是怎樣的噩運?好端端的差人臨門把他帶走糟躓了一番不說,想作最低限度的自保請個律師竟波折重重還是不得要領,最後連一起長大的大姊也不可理喻到這種地步。他不禁用力捽抹臉龐,想看看自己是否在做噩夢。
曾美慧妳這個白痴!
他恨氣地把頭顱底在冷硬的鐵枝上,怎樣也無法理解大姊的立場。沒錯我是幹了些不太好的事,但至於讓妳看鬼一樣看我嗎?生活這麼淡而無味,偶爾拍拍人家裙底無非是圖個小刺激衝擊一下沉悶的人生吧,誰叫她們穿那麼短的裙!況且我拍了什麼神不知鬼不覺,那些小騷貨跟本懵然不知沒受到驚嚇,更不會少塊肉,一點損失也沒有嘛;至於那些本身已是貪慕虛榮的蠢貨送上門給我偷拍是她們活該。那些片我只是拿來自娛沒放上網公諸同好已是很有品了,她們同樣蒙在鼓裏沒少塊肉呀,到底又有什麼問題了?喜歡偷窺也許在那些吃飽撐的衛道之士眼中很不以為然,但我確實沒傷害過人,我喜歡學生妹也只是從網上買些校裙回來自行幻想而不會真的去碰她們,這還不夠節制嗎!就算有兩三件校裙是從別人的晾依架上偷回來的又有什麼大不了呀?!
曾美慧妳這個腦袋進水的白痴為什麼就不能相信唯一的弟弟?!
其實他相當後悔一時衝動重提那筆難堪的舊帳,但他更加不忿大姊的態度。這算什麼意思?就算當年是我不懂事後來也盡了最大的努力不讓事情惡化下去啦。這麼多年了不是都該放下嗎?就算我們至今未曾和好過也不可能不問情由地就相信我是殺人兇手吧?世上哪有你這種急於大義滅親的大姊呀!
何況我根本就冇殺人!
只有簡單直角線條的深長牢室樓底甚高,頭上六七呎的十二吋白光管绠短汲深地照著這方百呎的空間,反為留聚著沉沉的死氣。曾俊暉回身不經意地欲插著褲袋踱步,可是發現所穿的橡筋頭運動短褲只有一個放不了什麼的後袋,唯有喪氣地甩甩兩手抱在胸前。無法插袋使他更找不到安全感,更說不出的憂鬱。他的視線落在隔開蹲廁的水泥壆上自己早前擱置的飯盒上,忽地有種祭品放在墓碑上的錯覺。他深感不祥地環視這個陰暗的牢室,森寒的感覺更為強烈,不期然想到害他在此的死者。
Yenmi……
拜託妳冤有頭債有主,千萬別跟他們一般糊塗錯認我是兇手啊。南無阿彌陀佛,天知地知我跟妳可是從未見面。雖然我是居心不良已裝好針孔鏡頭準備偷拍,但畢竟什麼也沒發生過呀!
呢喃完了,曾俊暉搖搖頭很是惋惜的歎氣,居然有點心安理得。
他背著手來回踱步,人字拖在斑駁的水泥地上拖擦出落寞的沙沙聲。一個想法驀然在他心中冒起,他懷疑大姊這樣頑固實際是一石二鳥的用心,既可報復當年的事,更可趁機侵吞他的財產;說不定她遭老公拋棄也一直找不到好男人的賬也算到自己頭上了。近千萬的財產誰不覬覦?她一直在我身邊隱忍著就是等待這種機會,等我被關進監獄後她就會想方法偷走我的房子和的士牌,好一個心無饜足的狠毒女人----曾俊暉所以為的當然是悖於現實,除非他就這樣死了,否則曾美慧也無法侵吞他的財產,只是憤怒的曾俊暉比原本更颟頇了----妳竟然這樣對待我這個親弟?!
「死八婆!」他一腳踹在被前人橫七豎八地刮下粗言穢語的牆上激動大嚷,看我跟不跟妳這假仁假義的爛貨斷絕姊弟關係!」
一個眼袋比眼睛大了一倍的中年警員聞聲走來查看。他厭煩地瞧了一會自個齜牙咧嘴的疑犯,在心中罵了句「痴鳩線」便懶得理他走回去了。
望你老母!死差佬!老子發洩一下不行嗎?曾俊暉也在心裏罵道。
他朝污漬斑斑的蹲廁使勁吐了口痰,又來回踱了一圈後噔地坐在與牆身一體的水泥床上繼續生悶氣。他噯了口氣,漢堡牛肉的氣味讓他心頭一酸,雖然他恨死了大姊在這關頭見死不救棄他而去,但數十年的姊弟情也不是說勾銷就能勾銷的。想起種種從前大姊對自己的好,他便不禁糾結得兩眼通紅。為何會弄成這樣呢?大姊不信任我也許真的有她的道理,只怪我過去講了太多的大話了,她確實是有權失望的。我又何嘗不恨自己有那些見不得光的事好呢,想不到偷窺的癖好最終為我帶來這麼大的麻煩,前妻因此無鞋挽屐走,現在還被認定是姦殺犯,連唯一的親人也不願相信我……想到傷心處,曾俊暉兩手摀臉哭了一陣。
哭意退潮時,他的思緒又回到現實的問題上-----人千真萬確不是我殺的,按道理那些自以為是的豬頭不至於有本事強套這個罪名在我身上吧?我也不寄望長城他們能為我證明什麼了,但只要驗出了梳化上的血漬的確是我抓蚊包找出來的便該覺悟到他們的推理有多可笑吧!這幫吃飯起勁辦事不力的智障偵探!哈哈哈,我就等著看你們到時窘得有多糗。
他大為振作地拍拍大腿跳起來又再開始踱步,可是不出數步,一股恐懼又再襲上心頭。二十年前自己不是有含冤入獄嗎?那大話精小婊子說一句被強姦他們就落案控告我強姦,後來知道理虧又改控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這是什麼強人所難的鬼法律!誰會再叫雞的時候查核對方的出生日期?這合常理嗎!但他們硬是入了我罪,警察、法官全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吶!
他感到心跳又沉又促,回想起被定罪的可怖一天,最刻骨銘心的是首晚在荔枝角收押所裏那些滿牆爬動的小曱甴,與及彷彿無時無刻聽見的哐啷聲。之後被分流到東頭懲教所,即晚便因為風化犯的身份給倉中的惡霸們欺凌毆打。儘管不是往死裏打的那種程度,但誰會樂意隨便被人掌摑、拍打後腦、踹屁股和將心口及背脊當鼓打?更要命的是,性罪犯在獄中往往是眾人凌虐取樂的目標。他試過被逼吃朱古力雲吞(用厠紙包著糞便),也試過表演陰囊吊重物娛眾,日子活得比畜牲更無尊嚴。幸好沒捱多久便來了新的目標使他得脫苦海,但在餘下的刑期裏他都需要像螻蟻一樣壓縮自我拼棄尊嚴對每個人摧眉折腰的過,以換取相對安全的立身空間。那段度日如年的卑賤時光每次想起都會教他冒出一身冷汗,也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衰十一」以這樣了,姦殺犯進了去還能活著出來嗎?他不敢想下去。
縱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時移世易,未必還是一樣的光景。但他轉念一想,今天所見到的差人也沒進步到哪裏,更遑論那種充滿豺狼猛虎的地方吧。
他倏地神經質的大吼:「不要講笑!我死也不要再坐監!」
他蹲在地上激動地抱著頭發抖,萬一要坐牢的恐懼像一張網把他攫著,他的頭腦也陷於極大的壓力中紊亂不堪。然而物極必反,在高度紛亂的精神狀態中像靈機一觸似的,他忽然變得平靜而且開始邏輯性地梳理事情的始末。
電話………
他突然跳起來,兩眼放光。問題就出在那電話上!跟我Whatsapp的那個人一開始就不是Yenmi本人!
是兇手!
曾俊暉情緒高漲,瞳孔收縮。跟我Whatsapp的其實是兇手!那兩通無聲電話也是他故意打來混淆視聽的!一定是這樣!
「阿Sir!阿Sir!」他撲到牢前抓著鐵枝情急大叫:「我要見重案組的人!阿Sir,我要見重案組的人呀!」
喊了又喊後,大眼袋警員才拖著慵懶的步伐出現,鄙夷的神情毫不掩飾,「嚷嚷叫個屁呀你?負責你案子的人不在呀!」
「不在?」曾俊暉半信半疑,「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又不是他們的褓姆。」
「別這樣,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們說。」
「那你就等他們回來說去囉,」大眼袋警員抬高鼻孔嘲弄道:「反正你哪兒也去不了。」
曾俊暉聽得氣不打一處來,「你怎能這樣說話!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講,可以證明我是清白的!」
大眼袋冷笑一聲,「我管你是不是清白,我已說了負責你的那隊人不在。」說罷便轉身離開。
「有無搞錯?」曾俊暉眼巴巴看著警員的背影消失在限制的視角內,又急又氣,「你真的就這樣走了?你就不懂打電話找人嗎?喂!這算什麼意思?喂,聽我說呀---------」
大眼袋沒有回來,只隱約聽到他在牢區閘門前和別人說了句話然後發出一串浪笑聲。
阿豆火大地搖撼鐵枝,鐵枝當然紋絲不動。他又扯著喉嚨抗議了幾聲,那邊的笑聲歇了,但似乎鐵了心不理他。
「飯桶!飯桶!飯桶!你們這些白花納稅人錢的飯桶!看你們最終得為今天所做的事付出代價呀!我一定會找最辣的律師告到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告你們侵害人身自由!告你們非法禁錮!告到你們褲甩!」
可是任憑他如何聲嘶力竭訾罵也只是拳打棉絮的獨腳戲。沒錯只要再忍耐一下那幫重案組差佬始終會回來找他,而且屆時他們採信與否還很難說,不過此時他怨恨的是之前平白所受的苦,以至每多待一分鐘便會倍覺不甘。他臉紅氣喘地再次踱起步來,因為焦躁的心情,腳步既密且重。來來回回地,拖鞋刮起啪嚓啪嚓的拍子。他的腦筋又變得混沌了,交叉想著澄清的可能性和與大姊間的昨日種種。想著想著,又思疑有什麼他看不見的陰謀在內。
偏就在這心浮氣躁之際,他右腳上的人字拖陡然斷了襻帶,導致平衡閃一閃打了個趔趄。他瞧著那壞了的拖鞋,為倒楣倒得這樣徹底而怒不可遏。他俯身執起這隻偏要找他麻煩的拖鞋就要將之撕開兩半,然而柔韌的發泡膠任他怎樣扭擰撕掰就是始終不爛,這樣更在他的情緒火上加油。他氣瘋了,不管如何也要把這天殺的拖鞋碎屍萬段,竟失去理智地張口咬下去。他齧著拖鞋的嘴巴發出野獸咆哮似的聲音,兩手瘋狂抓扯;仍穿著拖鞋的那隻腳則無意識地跺著,業已陷進了歇斯底里的狀態中。而當情緒的弓弦拉得最滿之際,他感到心臟驀地猛縮一下發出錐痛,然後左手肘的靜脈也傳來奇怪的麻痺感。他頓覺不妙,下意識捂着左胸,並不由自主發出呻吟。那幾乎爛掉的拖鞋從他的嘴巴掉落的同時他也因為接續出現的胸痛而跪跌地上。他意識到這是心臟病發,儘管他沒有這方面的病史,但胸廓內那顆心臟的疼痛是那麼的無庸置疑。死亡的恐怖伴著連呼吸也見困難的疼痛像一度瞬間覆蓋他們身軀的死神黑影,告訴他生命在快速度數。
不要…別讓我死在這兒……
他勉力呼救,發出的聲音卻弱不可聞。這時他已趴在地上,臉如白紙,全身盜汗。他已無法再站起來了,但求生的意志使他一寸一寸地往前匍匐,即使這樣蹭動竟連運動短褲和內褲也蹭到腿彎處了,也容不得去在意。他千辛萬苦爬到栅欄前,汗水淋漓的手幾乎握不住冷硬的鐵枝。他迸出最後一口積蓄的氣力喊了一聲救命,可惜卻是泥牛入海。
救命…………
他絕望地把手從栅欄中伸出去,五指抖震地展縮,彷彿仍希望能找著什麼東西。休克前,他最後的感覺是失禁的大便和尿液沾在皮膚上的不適。
這亦是他死前最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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