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王決定暫且終止首輪的盤問。
在走廊上,黑王聽取了林津對趙昶問話情況的報告(他幾乎一站出沒有冷氣的走廊便受不了地要脫下風衣拿在手中),沒有什麼出乎意料的地方----儘管林津已偏向相信趙昶,但他認為沒有開宗明義的必要,所以很著意以無立場的姿態客觀陳述;說是計算什麼,林津其實並無計算什麼,他只是認為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只要當好一口螺絲釘的職責便足夠了----在黑王心中曾俊暉的頭號嫌疑犯地位仍非常牢固。
不過轉念一想,這個該死的曾俊暉居然有超乎他預計的韌性,看樣子一時三刻也難以磨出個子丑寅卯來,是時候要在策略上作出調整了。個人而言,黑王當然很樂意再加重力度以拳腳拷問,甚至以一些不方便曝光的刑求方法來招呼招呼這顆為害社會的臭豆。但他不得不考慮到曾俊暉曾吩咐大姊找律師來這件事,雖然直到這一刻有關的律師仍沓然無踪,可是憑常理推斷他的大姊應不會對弟弟見死不救吧,所以黑王估計那渾球遲早會有律師來,若用了形,己方不免會沾上麻煩不在講,他更不願見到因此而替曾俊暉製造出有利的抗辯理由,這種被法庭視為屈打成招終至在技術上讓被告獲判無罪的例子黑王不是沒有見過。
所以,他決定策略性的先把人擱一擱,一方面可讓曾俊暉兀自忖度、衡量形勢來消耗他的精神及意志力;另一方面好趁這段時間蒐羅些具破壞力的證據好擊潰他,例如家品店的錄影裏有否他買篋的情形,甚至凱丰大廈的那些錄影帶也未必幫不上忙,誰說曾俊暉一定得在當天把藏屍的旅行篋搬走呢!比較遺憾的是,DNA的化驗報告最快也要等到下星期一才有,否則事情就可能簡單得多了。
此外黑王也想查證曾俊暉所聲稱去了打麻將的事,所存的用心當然不是為了替曾俊暉確認有利於他的事實,即使證明他確是在那個下午去了打牌對洗脫殺人嫌疑其實亦沒多大幫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黑王反而寄望能從這條線上發掘出不利曾俊暉的事,也許可發現他說的全是謊言,也許可證明他在某些地方不盡不實,也許可找到意想不到的棺材釘。怎樣也好,對曾俊輝而言只有壞處沒有好處。還有曾俊暉的那架的士黑王總思疑這個時間把車拿去修理不會是純粹的巧合。他著林津先趕到車房確認車子是否在那裏,有需要的話便安排把車拖走。
考慮到細囡沒有駕照,黑王便作出幫主留下查看錄影,林津和細囡到鳳凰村調查的調動。林津應陳律師的要求向黑王查問趙昶獲准保釋的可能性。黑王僅考慮了一下便乾脆拒絕了,雖然一挨再找到進一步指向曾俊暉的證據便理所當然把趙昶釋放,唯目前還是保險些沒壞,反正受委屈的人也可說是自作的孽。
「兩個都扔臭格吧。」黑王冷酷地下令。
「Yes 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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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區警署從外觀至內部的設計幾乎如出一轍,羈留室俱是連接著報案室的內堂。趙昶和曾俊暉一先一後被帶到值日官座前確認羁押,並轉由報案室的警員看管。程序上他們首先會被帶進一小房間內進行脫光衣服的安檢。要在陌生人面前赤條條相見,即使是男人,難堪也是可以想像的。曾俊暉和趙昶除了默默服從外別無它選,不管他們當中誰是凌辱杜殷怡的真兇,如今都得承受報應的前菜了。
然後他們可以穿回自己的衣服,不過正如林律給趙昶的溫馨提示那樣,被羈押者需交出所有隨身物品包括皮帶、手錶、飾物以至鞋帶,甚至乎如果不幸地你所穿的是有繩子的連帽衣,那條繩帶也得拆下來以確保沒有可供上吊或用作自殘的東西。
羈留區共設八間牢室,背對背每邊四間,一邊男界,一邊女界。今夜仍未有其他需要羁押的人。整個牢區流動著陰翳的空氣,先來的趙昶被安置於頭室,後來當警員把曾俊暉押往尾室時兩人都不知道對方與自己是牽涉在同一件案裏。事實上,他們誰也沒瞧對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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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交了趙昶後,林津留意到趙昶的妻子梁麗萍獨自坐在報案室的公眾排椅上,她的附近零星坐著或為報案或為前來報到續保的有案之人,這些人不是神色困頓便是心事重重臉無表情,不過梁麗萍的伶俜與落寞還是更突出的教人為之嘆息。好端端的,自己的丈夫竟被指牽涉在一宗姦殺案中,這種生命中的劇變叫人如何消化?人言可畏,她可能連尋求親友協助的勇氣也沒有,所有事情只能獨自面對,面對得了要面對,面對不了也得面對。此刻她的心裏一定像受千噸重壓吧。林津不禁泛起惻隱之心,輕嘆一聲從內堂走出朝梁麗萍步去。
「對不起妳先生暫時還不能保釋。」林津說。
「我知道。」梁麗萍仰臉看看林津,勉力擠出一抹禮貌性的笑容,「律師剛剛把情況告訴我了。」
「這位律師很不錯。」林津把手插進褲袋掃視一週,「他走了?」
梁麗萍點點頭,「走了,他說有什麼新情況你們會先聯絡他的,是這樣嗎?」
「是的,按規矩我們必須這樣做。」林津說,「我看你也回家休息吧,趙昶今晚大概得在這裏過一夜了。」
梁麗萍木木看著林津,遮不了浮腫的雙眼既空洞又疲憊,彷彿林津的說話因為回音太重而聽不清楚。少頃後才憂心的問道:「他…有吃的嗎?」
女人就是有母愛,不論她有沒有孩子。
「放心,」林津朝內堂的方向甩甩頭,「香港政府不會餓著他,我們的夥計會從飯堂叫飯給他吃,免費的,當然味道方面要將就些。」
梁麗萍「嗯」了一聲,神情又恍惚起來。林津的說話好像沒叫她如釋重負,也沒叫她為之心疼,她只像個好想知道所有事情但不知從何問起的苦惱人。林津實在於心不忍,唯有洩漏一點內情嘗試安撫這可憐的女人,「如無意外,明天我們會讓他保釋的。」
「真的?」女人驚訝地睜大眼。
「我不方便講太多了,」林津聳聳一邊的肩膊,「妳還是回去休息吧,待在這裏也幫助不了他什麼。我們不會難為他的。有消息會通知妳哪。」
林津說完也沒空細看她的反應便急步回去與細囡會合。現在已經是七點半了,他希望趕到鳳凰村時那間根記車房尚未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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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村實質是個位於獅子山腳下黃大仙和鑽石山之間的小住宅區,而非什麼邨落或屋苑組成。這個小區主要是單棟式的住宅大廈和櫛比鱗次的舊式唐樓,除了各式地道食肆及民生小店外,區內部分的街道麇集了不少個體經營的修車店,而且大多是針對營業車輛這批客戶的,「根記」便是其中一間打正專門維修的士旗號的車房。
不過林津他們終究是失之交臂,當風塵撲撲的谷包抵達根記車房門外時,看到的只是已嚴嚴拉上了的風琴式鐵閘,而且從鐵閘上方鏤空的疏氣口可見舖內烏燈黑火,顯然無人在內。儘管這樣,林津還是盡人事地下車拍了一會閘,又按照招牌上的電話打了過去,結果只是聽到舖內響起無人接聽的電話鈴聲。時間是晚上八點,事實上附近的車房已統統關門上了鋪,只有不遠處的一間玻璃鋪仍打開著門。林津和細囡信步過去探問,正於舖面悠然吃著晚飯的年老夫婦告訴他們根記明早八點半才會開門。善良的老太太熱心地問林津是否急需修車,要不要替他找可以幫忙的街坊。林津以一個好看的笑容含糊地謝過老太太的好意便告辭了。
可是呢,人家飯桌上那兩味香氣繚繞的家常小菜已撩起了林津和細囡的轆轆飢腸。縱然有任務在身也不能不吃飯,林津對細囡做了個會心的神情宣佈道:「我們趕快吃個戰鬥飯去。」
他們拐出街角往與環鳳街平衡的雙鳳街去,這條同樣是斜路的小街擁有跟車房林立的環鳳街截然不同的況味,短短的街面聲散看不同的食店,到了晚上這些食店都習慣性把桌子開在店門前的行人路上,使整條街面平添了喧喧的人氣。
在有點開小差的感覺下自然不好講究晚餐的種類,戰鬥飯能填飽肚子便行。於是他們隨便落座於街心的一間燒臘飯店門外,各要了一碟叉燒油雞飯。細囡有點興奮,和林津一起在車上吃漢堡在差館啃飯盒已不少次了,但旁邊總是有著幫主、阿京或其他人,像這樣俩口子對坐在路邊的小方桌共膳還是破題而頭一次。她不至於心如鹿撞或胡思亂想,但很感恩至少有一次能跟林津有這麼接近約會的場景在生命中出現。
快樂從來是為易於滿足的人而存在。
兩人風捲殘雲的把叉燒油雞飯解決掉----即使在所暗戀的人面前細囡仍然不是那種會自動變成熟女細吞慢嚼的人----所花費的時間還不到十分鐘。林津豪放地打個飽嗝,又覺得無必要趕急成這個樣子。
「這裏的叉燒太瘦了點,硌胃。」林津批評說。
「總比吃餐蛋麵的幫主幸福了。」細囡拎起桌上的茶壺為林津及自己倒了茶。
林津開懷地笑了一陣,瞄瞄手錶,決定准許自己來頓飯後煙。他掏出一根煙叼在口裏,用手擋風把煙點著,美美地吸了一口後,用下巴指向斜對面的一幢唐樓說:「看到那個門楣上寫著富貴吉祥的門口嗎?那便是曾俊暉所說的地方了。」
那是一幢樓高六層,不起眼的唐樓,越過兩行泊在路邊的車輛可以看到地下入口裝有與楼齡格格不入的光湛不銹鋼門閘,並且設有密碼鎖,住客出入只需按密碼便可以。有關的密碼曾俊暉已寫下來了,如無變動他們可自出自入。
「林Sir,」細囡請益,「這種竇口算大檔(非法賭檔)嗎?」
「是兩回事吶,」林津和着煙霧道:「他們叫這種作「住家場」,一般只能容納四五枱麻將。當然超過兩台已可以當非法聚賭辦,但他們只是獨沽一味玩麻將,也沒有真正的大檔那樣品流複雜;他們通常只做街坊熟客的生意,而且比例上大多是師奶客。」
「豈不是像租房雀局的聯誼會?」
「有點像,但聯誼會是被動性的,這種變體於竹館(麻將館)的住家場則是主動性的。他們的頭家(主持人)會主動聯絡客人和編排配搭,利潤來自每枱的抽水,人腳旺盛的話一個月撈十來萬並不稀奇。」
「哇!這麼好油水,我們還在街上跑來跑去幹什麼?」
「咄!」林津笑著睨她一眼,「這畢竟是違法的啊,我們隨時可以拉人封艇。」
「這樣說,」細囡憂慮起來,「上面的人可能會很抗拒我們而不願合作......」
林津鎖起眉頭望著細囡,好像不明白她為何有這種想法,「妳也可以反過來想,那些人只求平安開檔,只要知道我們不是上去冚檔,在警察面前只會盡力配合,以免殃及自己的財路。不是嗎?我反為認為他們會有問必答。」
細囡心裏暗暗佩服林津的見解,對方的警齡畢竟比自己深,又在反黑組待過,見聞當然勝過自己,「你剛才說他們都是經頭家安排開枱,如果曾俊暉在那天下午真的是來了打牌,按道理頭家手上會存有紀錄的。」
「理論上是。」林津幽幽的看了那唐樓一眼,忽然問道:「細囡,妳對曾俊暉的說法怎看?」
「無可否認,這個人徹頭徹尾是陀狗屎。他說話不盡不實,左閃右避,只對一些再無從掩飾的事實供認。不過……」細囡苦惱地抓抓耳根,「關於他說從未見過杜殷怡這一點,要完全否定它我們似乎需要更實質的證據。」
林津虛懷地笑道:「他說的版本倒是吻合妳當初提出的可能性,妳有沒有因為這樣而較想接納他的講法?」
細囡嘆口氣說:「問題在於我想得到代表他也有可能想得到,如果他是兇手,這便是唯一可辯脫的說辭了。我實在不敢用感性去判斷。」
林津一口氣喝掉半杯茶,腦海裏在回想著車程中細囡講述曾俊暉所給的供詞,然後咂咂咀道:「我看他八成是在瞎掰,尤其是接了兩趟無聲電話的反應那段。換了是我,必定會自然反應回電問清楚搞什麼鬼,而不是像他所稱的那麼奇怪好似睇通了人家少女心事而作出體諒不予理會。太牽強了,他是個愛偷拍裙底和孌校服癖的怪痂,卻想把自己說成是個懂得設身處地為人設想的好好先生?大佬,說服力太低了。」
「林Sir,」細囡不無矛盾的問道:「你覺得真的不關趙昶事?」
這個問題不是本已有了答案嗎?可是林津還是為之一愣,曾俊暉,趙昶;趙昶,曾俊暉……他沒有正面回答細囡的問題,只伴著個曖昧的笑容扔掉煙頭說道:「走吧,已發生的真相就沒有人能夠改變。」
細囡估不到林津會這麼滑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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鍵入密碼後,不銹鋼門閘應聲彈開。林津先行,細囡尾隨。一梯兩伙的梯間光線良好,牆壁也好像在不久前粉刷一新過,應有的陳舊氣息幾乎蕩然無存。那住家場開在三樓,也不用摸索,憑著隱約的麻將聲便能索驥到,而且他們的運氣不錯,剛好碰到屋內有人開門外出,林津反應敏捷立即躇階上前頂著大門,把那個一時不懂反應的長臉男人半搡半推的逼回屋內。
「搞什麼鬼呀大佬?!」
「差人!給我定下來!」
林津掃看環境,客廳的靠窗位置正有一桌麻將在搓著,但那兩男兩女已停了手或戒備或惶恐或憤怒的看著這邊;另一桌麻將檯旁也坐了一男一女,應該是在等腳開枱;然後就是一個矮小瘦削但臉目精刮的中年女人。
「誰是頭家?」林津問那女人。
矮瘦女人如蝌蚪一樣的小眼睛微瞇,以毫不畏怯的反問作回答:「你們幹什麼來著?這裏可是私人地方呀!」
「阿姐,」細囡亮出委任證,「我們是新界東重案組的,就一宗案件需要問些問題。」
無庸置疑這個身高只及林津鎖骨的女人便是所謂的頭家了,她蓄著貼頭的薄薄短髮,還染成時尚的栗色;五官精巧是精巧,但因為年紀已近五十,整個人看起來乾乾癟癟的像塊枯葉。林津對她沒有好感,出口便有點倔:「我們問完便走,合作點,不會礙著妳開檔的。
不料矮女人卻是過火性子,板著臉便下逐客令:「我的街坊朋友上來打牌聚會輪不到你們干涉,請你們出去!」
林津倖倖的瞪著這個死女人,有點下不了台,幸好有機敏的細囡立即挺身斡旋緩和氣氛,「大姐,我們在查的是一宗命案,被捕的疑兇聲稱當天來了妳這裏打牌,我們只是想證實一下有沒有這樣的事。」
在場眾人發起一陣低聲議論。
「命案……?」矮女人也吃了一驚,驟然收起身上的刺蝟。她合十念了句「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後變得馴順道:「既然這樣,你們想知道什麼就問吧,人命關天,我周美娟知無不言。你們拉了的那個人是誰呢?」
「阿豆,」細囡說:「認識這個人嗎?」
眾人更是譁然。
「是阿豆?!」周美娟不敢置信地把下巴縮了進去,「我識得他,他常上來…玩的。」
「這個月的十九號下晝,阿豆是否上了來打牌至到午夜?」細囡問。
原本一臉俠氣的周美娟竟像被這簡單的問題難倒了,她吊著眼想了半天才難為情地搖搖腦袋道:「好似有又好似無,哎吔我不是玩你們,這裏天天出出入入這麼多人,別說上個禮拜的事,就算你問我早兩日有誰誰誰來玩過我也不敢說百分百記全了。」
「妳沒有簿記什麼的嗎?」細囡大皺眉頭。
女頭家困窘地回道:「我…我一向不搞這套,以免……」
俗語說畫公仔不用畫出腸,周美娟顯然是害怕弄本花名冊或耍樂紀錄會有一天成為指證自己開賭的罪證。她的擔心不能說全無道理,但林津還是不禁失笑,這種蚊型架步,即使接令掃蕩也不過是拉了賭客和充公枱椅麻將的事,沒必要認真到把帳簿挖出來重擊主持者。不過話說回頭,要不要這樣做的主動權在警方手裏,這婆娘的居安思危或許真的是該有的謹慎。
細囡跟自己苦笑一下,掏出巴掌大的記事本掀開看著問道:「阿豆供稱當日是與叫作肥姑媽、長城、阿章這三人同枱的,這些人在不在?」
「阿章沒來,其餘兩人……」周美娟望向靠窗那桌中的一名渾身圓潤的中年婦,和剛才準備離去的那個長臉男,用一個抱歉的抿嘴間接指認。
不約而同地,肥姑媽和長城皆露出倒了楣的不快神情。
徵得女頭家的同意後,林津邀請肥姑媽和長城到其中一間也是放置了麻將枱的房間傾談。在房間內,林津重覆他們需要知道的那個問題。肥姑媽顯得比較緊張,一開始的回答是阿豆那天確是和她同枱打牌,但當林津進一步問她阿豆當時是在什麼風位和是否贏了三千塊時,肥姑媽又好像抵觸了印象而變得全盤不敢肯定。
「我幾乎每天都在阿娟這裏打躉,今天與這三隻腳打,明天就和另外三隻腳打,要我記住哪一天跟哪三個打叫人怎麼能記得住呢?我只敢肯定講一句曾和阿豆有打過牌,是不是你說的那一天我就不敢肯定了。」肥姑媽這樣說。
至於臉形像一顆膠囊藥丸的長城更斬釘截鐵說不記得十九號那天有上來打個牌,就算有也不會理會同桌的三人誰是誰。
「好說不好聽,我來這裏是打麻將,不是來相睇來交朋友。我很簡單,頭家給我湊來三隻腳便打囉,管他是張三還是李四作什?你去竹館刮竹(打麻將)也不會跟人家來個自我介紹吧。打麻將就是打仗,輸了是走,贏了也是走,有什麼交際好搞的?」長城如是道。
然而,事實卻非長城所說的這樣,他不單認識阿豆,攻打完四方城後大夥聯袂去吃宵夜的例子也不下四五次了,通常就在雙鳳街街頭的那間潮州打冷店,大家會開幾瓶啤酒一面以滷墨魚片和炸蠔餅來下酒,一面天南地北吹些內容空泛的水,興頭吹得夠高時還會浪笑着碰杯。不過說到交情也就僅此而已,他們雖然彼此擁有對方的手機號碼,但誰也沒有主動找過誰---如果這時林津檢查長城的手機便能悉破他在撒謊,惟林津沒有這樣做---長城甚至不曉得阿豆是姓什麼的。這種比點頭之交濃一點又比酒肉朋友要疏一點的交情在長城的人生觀中只是無足輕重的過客,一旦出了什麼狀況,反射性的應對是不問情由地劃清界線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再說長城在年輕的時候曾於砵蘭街(位處旺角的二線紅燈區)當過數年「馬伕」(負責安排好女接客的跑腿),與差人打過交道也吃過差人的虧,留下了根深蒂固的想法是盡可能對差佬敬而遠之才是聰明的做法。所以別說他沒有認真去回溯一星期前有否跟阿豆同桌打牌,即使他記得真的有和阿豆打過牌,所給的答案也會是一樣。長城認為,一台麻將有四個人,憑什麼偏偏要他來趟這渾水!
兩人的回應當然讓林津和細囡感到失望和意外,模稜兩可,一點指向性也沒,有問了等於白問。更令他倆納悶的是,連女頭家交出的那個阿章的手機也是一直轉到留言信箱,好像他們早已串同好的樣子。
沒有辦法,細囡把摘在記事本的內容給三人審視後要求他們簽名確認。肥姑媽和長城拉長著臉簽了,周美娟略作猶豫後也咕咕噥噥地簽了。
「謝謝你們的合作。」林津姑且致謝。
「靚仔阿Sir,」周美娟轉著好奇的黑眼珠,「阿豆是兇手嗎?」
林津還以一個耐人尋味的表情,道:「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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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街上,林津伸了個鬱悶的懒腰,對身旁的細囡搖頭說:「曾俊暉這傢伙恐怕真的不能相信。」
「你覺得打牌的事他是講大話?」
「很大機會吧,」林津朝泊車的地方緩緩踱去,「不然怎麼沒有一個人記得他來過?」
「但是……」細囡踟躕道:「那女頭家也好,或者是肥姑媽和長成也好,他們都沒有說過阿豆肯定沒有在那天出現過。」
「咦?」林津扭頭微笑地看著細囡:「難道妳不願相信那坨狗屎就是兇手?」
「我也不知道……」細囡覺得林津這個三七面笑容實在迷死人了,「但我們現在手上的證據全都是包含多種可能性的碎片,萬一……」
「審慎是對的,不過……」林津一心二用的掏出手機,「這樣說吧,當有足夠的巧合踫在一起時,反而是告訴我們一切並非巧合。曾俊暉也是很狡猾的吧,我懷疑他也計算過那些只認得中發白筒索萬的麻雀腳會很容易混淆什麼時候跟什麼人打過牌,從而博一博人家會懵懵懂懂的給他背書。這可能是他狗急跳牆的屎橋……」說到這裏,他已接通了黑王的手機,報告了這邊的情況後,也得知幫主那邊的工作仍未見收穫。
掛線後,林津發現不見了細囡,回頭看,見她正傻傻望著一輛泊在路旁的「歐佛」七人車。
「搞什麼鬼?」林津踅回去問道。
細囡指着安裝在車內倒後鏡上的一隻閃著暗紅電源燈號的匣子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就是行車紀錄儀嘍。」雖然光線不足,但那匣子前方的鏡頭仍清晰可辨。林尊納悶道:「這有什麼特別?現在很多車都裝有這種東西。」
「但你有否留意到它在閃著紅燈?」細囡半是挑戰半是提場。
紅燈閃動代表機器在運作,甚或在錄影中。林津可不笨,立即想到了原因:「這其實是防盜攝錄鏡頭?」
細囡付上佩服的神情,「這型號是行車紀錄兼防盜攝錄兩用,特別之處是當它轉換為防盜模式時只會在有物體移動時才會錄下影像,不會浪費記憶體錄下一大堆静止的畫面。」
「這麼神?」林津不禁升起一絲頑皮朝鏡頭揮揮手,「想不到妳比我這個車主更識得這些新玩意呢。」
「因為我在雜誌上看過這儀器的廣告罷了。」細囡挺一挺腰板,更形正色道:「林Sir,我覺得我們最好回水窩口路看看。你記不記得從那條路上可以瞧見其中一條村的停車坪?如果他們其中有車輛裝有這種攝錄儀---------」
「那就有可能拍到兇手的出現?」林津搓著鬚腳又冒了出來的下顎,呢喃著心中的保留,「但那村子好像與棄屍點頗有一段距離的呀,而且那停車坪也好像離大路甚遠的……」
細囡卻力陳己見:「現在這些儀器全是使用高清的制式,距離幾十米的車牌也能高清顯示的啊;而且水窩口路是條掘頭路,會走經的車輛肯定不多。如果真的有拍到水窩口路的畫面,我們就不能鎖定可疑的車輛。」
「我同意……」林津對細囡熱切的眼神吃了一驚,「幹嘛?現在就去?」
「這個鐘點就是最多村民在家的時候。」
林津想了想,明白細囡所說的沒錯。他拍拍她的肩頭,然後電告黑王他們現在要往水窩口路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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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水窩口路像一條沉睡的蛇,路上一圈圈渾黃的燈光像蛇身上碩大的鱗片,分隔線上反射著車燈光芒的貓眼石則像蛇那幽漠冰冷的眼睛;因為光線的關係,路兩旁的坡巒相對地漆黑如墨,宛如茫無涯際的溟溟大海。
細囡查看了谷歌地圖,找出了附接着水窩口路的那四條村落的位置。四條村像一脈相承的四兄弟,分別叫水窩一村、二村、三村和四村。一、二村距離大路甚遠可以不理,四村則已過了棄屍的位置,棄屍者沒有經過村前的理由,只有三村是可以從大路望見到的,亦即是細囡所說能瞧見停車坪的那條村。三村的位置就在棄屍點的半公里前,理論上棄屍者的交通工具必定要經過三村的前面,不過為求謹慎,林津先越過三村的路口暫不入,直駛至最近棄屍點的位置以確定谷歌地圖上的資料與實際脗合。
來到那個水務工程地盤前時,林津扭軚調頭,下方那黑漆坡巒的某一點便是屍體被發現處。其實就算沒有這水務工程地盤權充地標,林津他們也能知道沒有弄錯位置,因為車頭燈慘白的光束照見了前方那曾有路祭的遺痕,已燃盡的香燭在路牙上攤叠著簽腳,周圍也零散躺著片片黃裱紙,有些一動不動,有些卻隨風翻蹁,使原本已夠蕭殺闃寂的夜路平添了一份陰森詭秘,彷彿是通往鬼界的幽冥之路。
林津把車龜速開著,感慨道:「他們來招魂了吧。」
「嗯。」細囡摁低車窗,充斥四周的蟬鳴此刻聽起來如泣如訴,伴著夜鹗的怪叫,和淅淅颯颯的樹濤,恐怖得令人忍不住哆嗦,即使平身未曾幹過任何虧心的事,「但願杜殷怡的靈魂已隨家人回去了,留在這種地方連鬼也會覺得害怕吧。」
「妳相信有鬼?」
「不知道,」細囡黯然的雙眼中養著一份天生的執拗,「如果有,請保佑我們順利找到證據吧。」
林津催下油門,谷巴的尾流在車後捲起一片砉砉飛舞的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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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從空中俯瞰,三村的佈局就像個問號,一幢幢兩或三層高的水泥平房像彎彎的鉤傍著村路而建,而問號下面那一點便是村民共用的停車坪。停車坪比水窩口路要高出十餘尺,中間也相隔了約三十碼的距離,並且有些長得很難看的蕉樹遮擋了部分視線,但仍有可以瞧見水窩口路的位置,若架起一台攝影機是能夠清楚拍到路上來往車輛的情形的。
林津慢車駛進村路,輪胎壓在碎石上的聲音聽起來竟有點驚心動魄。走過一段蛇形小路來到停車坪上,他們看到靠著坪邊断口處停泊的車有七、八架,但均是車尾向著水窩口路的,如此一來,即使哪架車上裝有防盜攝錄器也不會拍到大路上的狀況了。林津和細囡相視苦笑,他們的預期恐怕是不切實際。
兩人下車張望觀察,從村路入口以至停車坪上均不見架設有什麼天眼。停車坪後最近的平房離大路保守估計不少於二百五十碼的距離,太遠了,縱使屋外裝了監控鏡頭也看不清大路上的細節,僅能分辨出有什麼車種跑過。
突然,不遠處響起了汹汹的狗吠聲,接著下一瞬四周的狗吠便連鎖響起。村犬一般對外來者不會友善,林津正想叫細囡趕快回到車上時,卻見到數名神色警惕的男村民半跑著向他們逼來,而且這些人中有的拿著掃帚,有的是拿著羽毛球拍……
人未到,為首一個闊額大鼻的粗壯漢子便揚聲查問:「你們找誰的呀?」
「老友,別緊張,」林津拿出委任證晃晃道:「我們是警察!」
聽見是警察,村民們的臉色便緩和了不少,唯獨大鼻漢子仍有些將信將疑。他來到林津跟前,就著月色瞅一眼他手上的證件又打量了一巡他身後的細囡,才終於放下心防溫色道:「對不起這位阿Sir,我們四村近來連番被人爆格(入屋行竊),所以比較緊張外來的人。你們是來巡邏的?」
「不是,我們是為別的案件而來。」反應這麼敏捷的村子還能遭爆格?林津索性把證件掛上,「你怎稱呼?」
「小姓簡,是這裏三村的村長。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呢?」
「簡村長,」林津留意到有更多的村民陸續圍上來,有男有女甚至是騎著三輪單車的小鬼,「是這樣的,我們想看看貴村有沒有任何防盜鏡頭之類會拍攝到水窩口路的情況,特別是停車坪上有沒有裝有攝錄鏡頭的車會拍到?」
「喔,這個……」村長好像不太理解,轉身問其他村民,「你們有誰的車裝了鏡頭?」
一名村民舉手說:「我的車有裝黑盒,不過只有行車時才會攝錄啊。」
另一名村民不解地問:「車cam都是這樣的不是嗎?熄了火就不會再錄影的嘛。」
村民們兀自議論紛紛起來,說著說著,他們竟爭拗起哪個牌子的行車紀錄儀功能較佳。期間一個半大的男孩也拎著一支羽毛球拍來到,之後居然和最先拿著球拍的走到一旁打起羽毛球來………
林津和細囡面面相覷,兩人都看到對方面上的失望和無奈。正準備草草收場之際,一對車燈伴著粗獷的引擎聲從進村的路口亮起。駛進來的是輛載著一家三口的炭灰色中古豐田「蘭度」,它在人群前停下,駕駛者降下車窗伸出一顆剷了鮑魚刷短髮的腦袋很是好奇地朝村長問道:「幹嘛大家都跑出來了?」
村長開口前已有人搶著講出了林津兩人的身份和來意。鮑魚刷頭向林津行了個注目禮後凜容道:「我想我可以幫到你。」
這時林津亦已察覺到對方後視鏡上的匣子和細囡先前指給他看的是同一型號的攝錄儀。
熟悉鮑魚刷頭的人都叫他細搶權,「細搶」是一種消防車的稱號,細搶權便是負責駕駛細搶的消防員。停車坪上最靠近路口的邊角車位便是他這台蘭度使用的。其實若以往時的泊車習慣細搶權也是以車屁股向著水窩口路,但因為出現了爆竊事件,他便特意改變習慣以車頭入位以便攝錄鏡頭能對準進村的路口,從而連帶攝下了水窩口路的情況。他認為監控路口是很重要的,只要有陌生人或車闖進來他車裏的鏡頭便會不動聲色拍下。由於消防員的當值模式是返一放二(當值二十四小時然後休假四十八小時),所以他的蘭度很多時候都是待在停車格內充當沉默的哨兵,最重要的是,十九號的下午至二十號黃昏前這段時間,哨兵正好在「站崗」。
「今早我剛把上星期的紀錄存到電腦中,你們可以來我家的電腦看。」細搶權熱心地說。
「那麼只好打攪你了權哥。」林津感激道。
「不要跟我客氣!」魁梧的細搶權一把抱起從車上下來的小女兒,「凡是紀律部隊的都是一家人呀。」
只捕捉移動物體攝錄的科技真是以人為本的方便,他們再不用金睛火眼盯著螢幕搜尋目標,影片已是去蕪存菁的有料部分了。他們看見了一串村民出入的狀況,然後在螢幕右上角顯示著18:48的那截錄影裏,他們見到一輛「紅的」往棄屍方向馳去,並在十四分鐘後的19:02折回。林津和細囡當即心頭一凜,馬上要求細搶權把畫面定格嘗試查看車牌,可惜因為車速應該不低的關係無論如何也辨不出車牌上矇鬆的數字。但這不需氣餒,看不清是因為顯示屏的像素不夠高,林津深信只要找電腦科技部的同僚幫忙,別說車牌號碼就算是駕駛者的容貌他們也可以還原出能供通緝用的照片呢。他們再看下去,入黑後只有三段村民回來的錄影,一直再未見有往四村方向駛去的車輛。
「為什麼完全不見四村的人出入?」林津問屋主。
「四村其實是條半廢的村,只有三戶佃戶,都是些老人家。他們先有出外,有需要時也是致電這邊的村長找人過去幫忙。」細搶權答道。
「警察哥哥,」細搶權那六歲的女兒拿著她的朱小姐布公仔好奇地問:「你們在捉賊呀?」
「我們……」
「到一邊玩去,八卦妹!」鐵漢柔情的父親把女兒趕去母親那兒,他回頭看著林津壓低聲音問道:「你們在查的是那宗姦殺案是嗎?」
林津點頭承認。
「我就猜到。」細搶權抱著手對自己的電腦努努嘴,「希望這些能幫到忙。」
「一定會的。」
十九號打後的錄影仍未看,但他們決定轉載到記憶棒帶回差館慢慢研究。這時的林津心情有些不算亢奮的激動,走這一趟,讓他們朝事實的真相又走近了一步!他在心中假設-----曾俊暉根本沒去打牌,他把杜殷怡的屍體塞進行李篋後便用自己的的士運來這附近丟棄。曾俊暉…哼!你肯定做夢也想不到這條荒僻的路上仍有鏡頭把你的行蹤拍下吧!只要確認了車牌,這混蛋便再也百辭莫辯了。這時林津的iphone發出震動,他拿出來一看,是個沒有來電顯示的Whatsapp,內容僅是簡單一句「速看!」,並附上一條Youtube的連結。林津覺得有點奇怪,但拇指卻已衝動地觸啓了那連結,短片只有五十九秒,但林津看了數秒便慌忙按停了。
片刻前的好心情立時煙消雲散………
短片中,是他於瓢蟲吧內與鬼魚對峙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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