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十年 - 耳語

「早晨。」

千迴百轉，有些情景像鼻子一樣牢牢地黏在面部中庭，每天醒來的第一眼、到睡前的最後一眼都會看得到；所以平淡得不夠驚喜，慢慢地，以為天花板才是睜眼必然看到的唯一事物，忘卻每一秒刻在皮肉上的踏實觸感。

其實不止有乏然無味的日子，還有久成習慣的平淡關心——可是，沒有人留心。

「早晨。」

思思進房更衣，衣櫃發出聲音，只見阿朗轉一轉身。

他輕輕的捽一捽眼，見她不是穿着睡衣，故問：「星期六喎，你都咁早起身？」

「係啊，棉花糖要補課，我叫咗佢起身先；啱啱落去買埋餸囉。」

「哦哦，補嚟考呈分試？」

「係，定唔知TSA，好似係兩樣都要。」

小學六年級，課程總是將一切大混炖，加入試卷作調味，擠兩滴書本提鮮，學生一同吞下。

「咁你要唔要瞓返？咁早。」阿朗問。

「唔啦，都慣咗。棉花糖話佢落咗堂之後，會去婆婆屋企喎，又係得返我哋兩個啦。」思思搖頭。

「做咩佢成日都去嘅？」

「可能係因為，隔籬屋有個中學生，都幾靚仔。」

「明晒，大個女啦⋯⋯」

二人語帶不捨。

「我都係咁話，咁就十幾年，過得真係快。」

「我都冇咩意見嘅⋯⋯唔好蝕底畀人就得，絕對唔可以。」

起初，知道思思肚內的是女兒，二人又喜又懼。喜是，他們都很喜歡女兒，認為女兒是貼心、乖巧的象徵，主觀感覺上更能體裇父母；懼是，他們害怕她會被欺負，一旦出落得亭亭玉立，自有不知誰家的小孩把他騙走。

光是想想，他們就心疼，女兒吃痛、流淚的畫面太震撼。

其實，棉花糖和那個男生只說過兩句話，分別是「Hi」和「Bye」，阿朗和思思過分憂心。

「係呀，一個唔覺意有咗，就要結婚㗎啦，真係要小心啲。」

如果棉花糖真要墮胎，他們一定會手執利刅刺殺那個男生，然後一同碎屍、藏屍、棄屍。

「我哋咪就係咁。」阿朗說，心想：思思後悔嗎？

「係。太早啦真係。」思思點頭。

後悔時機，還是後悔對象是他？

「其實我都係，覺得太早，話晒業都未畢就生仔返工喎。」

阿朗沒有問；思思已說：

「不過都好嘅，棉花糖大學畢業，我哋係得四十幾，仲係好後生。」

「嗯。好想睇住佢嫁。」

「唔想佢咁快走。」

早上，陽光撇了進來，聆聽他們說廢話。久處是，二人和顏悅色地說的話，都是瑣碎零落的。若非無關痛癢，神色不會那麼平和。

「你呢，有冇後悔到？早知嗰日戴返個套啦？」思思突然問。自從思思告知他自己已有身孕，阿朗的反應是——很好，生下來、一起養，而且當時她有些抑鬱，二人都沒敢探索這個問題，稍一不慎，後果難負。

「只係後悔太早唔戴套。」阿朗說。

思思笑，如果他沒有撒謊，意思就是不後悔與她成婚。

是不是真的，她都不在意了，反正並不重要；誠實只是一種美德，但無人是聖人，你願意講，我願意信，就是誠實的最高境界。

「出嚟食早餐啦，咪再攤喺床。」思思拔起阿朗的手，拉他起床。

沒有人提昨晚發生過的事，也無人再記起——「不如我哋聽日認真傾吓，我覺得係有問題。」的那個問題。

和平日子，沒有人想去解決問題。除非，下一刻，他們又有紛爭。

看，人是迂腐的；習慣習慣，成自然，温水煮蛙，稍一有一點好的迹象，又覺得可以停歇了，進一步甚至會丢失眼前美景，所以世間的問題很難真正地被解決，只會甩皮甩骨地苟活，但永不斷氣。

下午，阿朗收到峰仔的WhatsApp：「芯穎就嚟要結婚，話想搞吓同學會，單身Party喎。」再附上兩個奸笑的表情。

「哦⋯⋯我唔去啦。」阿朗答。

「明。」

「玩得開心，唔好太癲，女朋友會擔心。」

「得啦。計我話，到時芯穎嘅婚禮上面，淨係襟兄弟都可以擺一圍，佢哋可以互相交流吓食評。」

阿朗看見峰仔講得抵死，對着電話笑了；思思見狀，問：

「傾咩傾得咁開心？」

「有個中學同學結婚，峰仔講咗啲好好笑嘅嘢嚟寸佢。」

「畀我睇吓？」思思將頭凑近，一看就看到名字，面色僵了一下：「哦，係芯穎喎。」

「係呀，佢咁都嫁得出。」

阿朗一直覺得，芯穎不適宜嫁娶，像月曆上的陰暗日子一樣。

「我係女人都覺得，佢就點都嫁得出嘅。咁咪幾好囉，我哋應該要替其他女人鬆一口氣。」

適宜與否是一回事，長得漂亮、情商高，這個結果並不出奇；倒好，思思可以減少對其的戒心。

「嗯。總之，我唔會去嗰個Party。」阿朗肯定地說。

「仲敢？」

「唔敢。」

「係我大量先原諒你咋，醒醒定定。」思思笑。

「得得得，知道。保證真係真係唔會再有咁嘅事。」

舊事重提，他們沒有點明，但也心知肚明。不是一種禁忌，但沒有人忘記。

「其實佢真係幾靚。嗰次之後，我Add咗佢Facebook，佢啲相影得好好睇，真人係咪都係呢個樣？」

只因思思想多看看——阿朗的初戀到底是何許人？思思幾乎記得芯穎分享過的語錄、自拍、瑣事。

「唔知咁多，我冇睇，嗰次之後，我就Unfriend咗佢。」

這是真的，阿朗在杜絕自己做到傻事，或者，拒絕給更多機會芯穎令他做壞事。

「我開畀你睇。」思思說。

「唔使啦。」阿朗搖頭。他心存芥蒂，毫不好奇於芯穎；每每想起，他都有種不適，總是覺得差一點就會失去一切，失去眼前的所謂幸福和安穩。

思思見他皺眉，確實不情願，故調侃他：「做咩咁抗拒，心虛？」

「唔係啊，我只係唔想睇，都過咗去啦。」

「其實，我仲好記得㗎。」

即使，已成過去，但那一種呼吸不來的強忍淚水、逼使自己頭腦清晰冷靜的眼睛麻痹感，仍然赫人；思思從沒有忘記。

「對唔住。」

阿朗不加以辯駁，也不想接話，沒有人想在自己犯錯的地方駐足，而且供別人遊覽；即使，對方是髮妻。

「我好似從來都冇同你講過咁，當時係唔想提，後來就係無謂提。但其實，我好介意你上佢屋企，仲成身都係香水味咁返嚟，我都好介意你有咩都同佢講先，而我，竟然係咩都唔知。」

思思為此，失卻了安全感；直到後來，才慢慢地相信他。當然，另一方面卻更安心，明白他對芯穎那種美人尚沒有過多越軌行為，其他人更難超越——思思如此自我安慰，在這個邏輯裏自洽。

「對唔住⋯⋯」阿朗重複道歉，她一直沒有責備他，已很寬厚。

「唔緊要。我已經冇嘢，但只係想講出嚟啫，難得溝通吓吖嘛。」

「你信我，我冇鍾意過佢。」除了初戀之時。

「嗯。」思思如此應。

既然說起舊事，阿朗問：「咁你呢？有冇鍾意過你個學生？」

思思沒好氣地答：「當然冇——喂，人哋咁細個，我有冇咁狼死啊？」

「細個咪好，不知幾正，又青春又有活力。」

「唔覺。你真係傻仔嚟嘅。」

「我邊度傻，一估就畀我估到，唔係淨係得你先有女人嘅直覺。」

「威啦威啦。」

二人都笑，然後，又停頓了一下。

「佢最近點？」

阿朗隨便問問；思思講起朝光：

「佢拍咗拖啦；琴日我見到佢，佢送咗盒鎮痛貼畀我。」

「喺街上撞到？」

「佢喺校門等我。」

阿朗忽然想起，昨晚，思思從袋中取出鎮痛貼，然後着他幫忙貼上；時間推前，她比往常晚了一點回來。

阿朗不滿，語帶諷刺：「哇，咁有心嘅？拍咗拖仲送嘢畀鍾意過嘅人？」

思思聽得出他的揶揄，反擊道：「你夠結咗婚啦，咁仲同初戀情人攬攬錫錫？」

「邊同？我係以為佢有事先會上去，你呢？你成個人生勾勾咁，佢都特登等你放工？」

「有咩問題？」

「佢又知你唔舒服？同學生有冇必要講咁多？」

阿朗確實不快；思思有種不被信任的不適：

「識得耐，唔小心講多咗兩句咋嘛。」

「都唔知止唔止淨係用口講，係咪幫你鏈埋骨？」

係。

「你夠係，都唔知止唔止淨係錫過。」

係。

於是，二人盯着對方，再沒有說話。

明明，內心的劇本不是這樣的；明明，這些天來的掙扎和猶豫都是想為大家好，想大家都開心快樂，渴望將心底的話都攤出來；明明，不應該如此，卻會在情緒驅使下，說一些傷害對方的話。

原先想表達的是什麼？

太像在運動場跑步了。跑個半小時，還是不停在同一條跑道上繞圈，來來去去都是這四百米，即使心率高企、汗已浸濕內衣褲，但在旁人看來，只是在原地踏步，只在同一個空間停留；慢慢，連自己也覺得如此。

更甚的是，新進場的人只會在內心鄙夷——才跑幾步就如此氣促？體力真差。他們不會知道時間之長、體力之消耗。事實上，永遠只有自己才真正一直伴在自己身邊，

所以，阿朗和思思都不了解對方的心路歷程，只覺近來平淡，對方開始沒有心。

所以，也因此，他們缺乏柔情的包容。

所以，他們首先被情緒凌駕思考，繼而作出挑釁。

原先只是想開一開玩笑，然而細石仍能激起千層浪；但如果旁觀，或會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人與人在關係之中，平穩是一種安心的狀態，但如果心有不滿，只會去往關係的消亡，倒不如學習吵架。

一次質素高的罵戰，比十次平淡的沉默效果更佳。

「我落去跑吓步先。」

他們已不能再講下去，阿朗借詞離開。

「好。」

於是，門又關上，感覺世界被隔絕兩方，但明明分享着同一份憂傷。

外面太陽很猛烈，跑什麼步？

外面太陽很猛烈，跑什麼步？

所以，阿朗繞過運動場，多行一會兒走進了商場，至少裹面有冷氣。

日光日白，不熱嗎？雖然，思思很清楚，阿朗說要跑步只是想讓大家都冷靜一下。若然身處同一個空間，夾硬聊下去，只會實切地意興闌珊。

至少，如此，還可以令大家都覺得二人還是擁有情緒的，不至於不聞不問。

樓下的商場是小小一間，得兩層有店舖，直行直過不足十分鐘已可逛畢。

阿朗經過鞋舖，想起思思有天回家後，嫌棄的說：「唔小心踩到啲泥，死啦，都唔知洗唔洗得乾淨。」

思思用力地洗拭那一雙白色的鞋，但將泥塊移下後，還是有頑固的啡啡綠綠色的污漬：「洗唔甩。」

「幾潮吖，唔緊要啦。」阿朗安慰她。

阿朗下樓，而思思只好執一下屋，從乾衣機取出衣服，先掛起棉花糖的校服，然後坐在地上摺。一件、一件⋯⋯

思思打開YouTube看影片，看到一些心理學的小知識，很想立刻嘗試應用，測試其功能性；可是這屋只得影片的聲音，無人與她同在。

阿朗內進，揀了一雙白色的鞋，有些粉紅色的點綴，三十七碼。

思思很喜歡這樣的小白鞋，因為襯什麼衫都適合；但是，這些天來，她都在穿厚重的黑色波鞋，和她的長裙不太搭，可是又捨不得扔掉舊的那雙，只將它放在鞋盒中。

「咔——咔——」時鐘裏秒針在慢跑。

思思忽然笑，這個情景，很像她廿四歲時的寂寞——同樣，無人回應；同樣，她也沒有說出口讓他知道；和她共明共晦地看色情片、自慰的人，是她自己。

但明明，後來，沒有再如此。只是現在，YouTube的影片已播完，她聽見時鐘走動的聲音，如同當時清晰透徹。時鐘還是同一個，但用久了，越行越快，足足快了十分鐘，即使調較，多過一會兒又行得快，慢慢就習慣將所看到的時間延後；始終和當年不一樣。

思思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不甘表達的人了，不再隱忍沉默。

這是進步。

然後，阿朗去向對面的文具店，買了幾枝墨水筆、筆芯、塗改帶。棉花糖已不再用鉛筆了，就算她不用，思思也會以紙筆記事。

這屋裏只有他不用再執筆。

其實，阿朗已很多年不用執筆。但以前，他會自卑於別人正為事業打拼或者持續進修，而自己卻在做一份難有晉升機會的工作；現在，他已不是，並且隱隱地為自己感到驕傲。

這是進步。

二人都在這段獨處之間平靜下來，反覆思慮已沒有意義，腦海中的東西在游泳，然而空間狹小，不讓它出去的話遲早一天憋死。

已過而立之年，應比當年進步，是否？

思思想在家等阿朗回來，期間先煮飯吧；卻發現家裏的姜已經用完，本來想讓阿朗順便買回來，但又不知他何時回程，更不欲致電他。她故穿上拖鞋下樓。

思思經過樓下的小公園，看見阿朗呆坐着綠色鐵鏽長櫈上，怔怔地看着小孩子盪鞦韆、瀡滑梯，旁邊放着一個膠袋。

她站在涼亭，坐一坐，看他、看他看別人、看別人。

阿朗腳踏在雜色地磚上，十指雙交，目光在焦點中伸長，聽見歡快的玩鬧聲，甚至伸至他和她曾經也在同一張椅子上停留，也緊緊地牽過對方。

其實，他們很近，但總是差一點點。

思思看見天開始悄悄地暗了一點，突然釋懷，不可能再等——等到日落？等到夜晚？等到月明星晞，然後盼待明天會更好嗎？

她故前去，輕鬆地問：「老公，你做咩喺度嘅？」

阿朗看見思思，先驚訝了一下，然後神色如常，回答她：「坐喺度睇吓啲細路仔玩咋嘛。以前，棉花糖返完學，就同同學落嚟玩一陣嘅。」

「係。以前仲係做緊畫直線，但而家就嚟升中學添啦。」

「嗯。都幾好。」

「你買咗嘢？」

思思伸手去阿朗遞給她的膠袋，她取出鞋盒，打開。

「你睇吓啱唔啱腳？嗰對鞋，你可以唔要啦，都污糟咗。」

阿朗付錢之後，突然想起，鞋合不合腳只有她試過先知，唯有在心裏祈求她能穿得下。

「唔得，繼續擺喺屋企啦。你送㗎喎，唔會唔要。」

思思見他記得小事，不自覺地柔軟，衷心地討他歡喜；他果然笑笑。其實，他們在對方面前，沒有什麼算計，全屬人性自然反應，防衛心低；所以，轉折很容易。

阿朗問：「你呢？做咩落嚟嘅？」

思思像忽然記起什麼：「哦、係喎——我想蒸魚，但屋企冇晒姜，所以落嚟買。」

「一定要有姜嘅咩？落多啲蔥囉。」

「一定要，如果唔係我就寧願唔蒸啦。」

「咁行啦。」

「你同我去？」

阿朗點頭，再站起，牽起思思的手：「琴日咪話有嘢想講嘅，返去就好好傾吓啦，好冇？」1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XpcPYBS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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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她答。

他們行街市，他們行超市，買了幾舊姜，買了一盒無核青提。

阿朗捧着它們，思思挽着他的手，一路走回家。

她和他說東西又加價了，好像貴了一點點；他點頭，和她一起嘆物價高企，即使他不清楚原先的價錢。

思思煮飯，他們吃飯，阿朗洗碗，全程很和諧。

和對方生活，說到底是舒適的。他們知道對方的吃什麼、不吃什麼、進門出門前的小動作、糞便聞起來是什麼味道，長久的習慣締造出舉止自如的輕快。

「落街行吓好冇？」阿朗問。

思思明白：「好。」

於是，他們像拍拖一樣，下樓到處逛逛，二人都沒有說話。

是因為享受閒適嗎？恐怕不是。他們在心裏打了一份草稿，正默默練習，演講的時候要配合眼神、表情、動作，不可以有任何差池——即使，他們都感覺到對方的態度軟化，仍怕一旦有細節處理不好，就會前功盡廢。

行一行，又返回樓下公園，坐在那張長椅上，微風正好。

阿朗首先開口：「係呢⋯⋯我有啲嘢想講。」

「嗯？」思思側頭。

「你覺唔覺得我哋怪怪哋，好似同以前好唔同咁。」

「覺。」她看着他，坦白承認。

「其實，我覺得，我哋好似淡咗⋯⋯或者唔係淡咗，但好似冇以前咁開心。」

「嗯。」

「啫係，我哋都——我哋都少講咗嘢，少傾咗偈，係呢一兩日先多啲。平時，都好似只係傾棉花糖咁⋯⋯」

阿朗回想，除了功課、興趣班、測考、冬季校服，只得無聊地問好。

「好似係，連佢都覺得我哋唔太熟添。」

思思自嘲於被女兒發現端倪；阿朗也笑：

「但係，我哋當然熟。」

「用熟唔熟嚟講我哋，好似有啲怪。」

他們已經很親，說不說話也有親厚情義，但確實不安於此，熟悉感正在剝落。

思思深呼吸：「我明你意思，我都係咁覺得——」

阿朗說：「請講。」她故直直地看着他，像背誦課文一樣：「我好唔開心——真㗎，因為我哋變成咁。但我唔想再咁落去啦，但係，我都唔知個問題出喺邊。你話喇，如果係喺以前，我會覺得都幾合理？但而家，明明我哋都好好㗎⋯⋯」

阿朗見思思已說不下去的樣子，順着手肘牽起她的手，替她補充：

「嗯，我哋係好好，過得幾好，個女又咁生性，又夠錢使。係咪因為咁，所以覺得啲嘢，永遠都只會繼續行落去⋯⋯我意思係，冇太多進步空間，甚至有啲太習慣、太安穩？變咗，好似好悶咁？」

他們達成共識。

思思表達意願：「嗯⋯⋯但係呢，我真係唔想再咁。」

「我都唔想。」阿朗附和。

「其實，我之前就想同你講，但係每次去到口唇邊，就講唔出咁⋯⋯我認我係有少少細膽，但係嗰陣時，我唔知你係點諗。我驚我同你講咗我唔開心，甚至同你講我覺得我哋⋯⋯淡咗，就會返唔到轉頭，啫係——」

「係咪驚我唔係咁諗？或者，我都係咁諗，但係講咗，就返唔到轉頭？」

阿朗忽然心寬，因為，他也有過這樣的思慮過程。思思點頭：「係。」

「明。」

「嗯，唔係所有嘢講出嚟，就可以趨向解決㗎嘛，可能一講，連原本咁樣嘅安穩都冇埋呢？咁到時點？」

「我都係咁覺得。」

思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捽捽手指：「我哋，好似、好似都幾廢。」

「係，垃圾。但係垃圾而家識開口，叻咗，變成可回收㗎啦喎。」

阿朗指着不遠處的三色回收箱；而思思沒好氣地笑一笑：

「都擺咗成三十幾年啦——都唔係嘅，個問題啱啱先有啫。」

「嗯。咁而家我哋肯傾，你係想大概點樣？我係因為想解決，所以先想同你講出口，我唔想再係咁啦，我諗，我哋都好辛苦。真㗎。」

二人的語調平緩，聲線都是輕輕的。她點頭：「嗯。我啱啱咪話，之前想同你講嘅⋯⋯但係，最後冇講到嗰次。就係嗰日，我話，嗰個學生同我表白嗰次。」

「係，我記得。」

阿朗想起，那天思思比往常熱情，笑容燦爛，像一次晴天娃娃顯靈的天朗氣清。她說：「嗰次呢，就係因為佢同我講完，我就覺得，其實，我好愛你。或者係，你真係好愛我——哈哈，有啲肉麻添。」

這個太清晰的她，阿朗清楚知道，並且給予認識、擁抱、接納，未曾離開。

「係，少骨痹。」阿朗笑。

「就係咁啦——我聽完之後，唔覺得會有人可以取代到你嘅地位。始終呢，我都太多謝你啦。」

思思越說越小聲，很久沒有告白愛意，突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將目光投射到前面在玩「紅綠燈」的小朋友上，微笑。

「噢，對唔住。」阿朗摸摸她的頭；他記起，當時，他打斷了她，因為他生氣於他們陌生，而她卻與別人熟絡到能夠被鍾情、被告白。

她的決心竟然在融化。

「唔緊要。所以，嗰陣時，我冇講到。」思思又補充：「我當時聽緊朝光講，但係與此同時，就只係得一種好攰嘅感覺，我只係諗起你，諗起你對我有幾好。」

「你都對我好好啊。」

「係唔錯㗎。」

「嗯⋯⋯我嗰日唔應該發你脾氣，我諗多咗。」他抬頭看天。

「係囉，嚇到我唔敢講。」她扁嘴。

「Well⋯⋯雖然我就冇你咁正畀人媾。」只見思思笑着反了一個白眼，他繼續說：

「但係，我都有作出反思，都想改善⋯⋯我諗，我哋都有同一個感受，譬如我都會覺得我哋有嘢唔同、好掛住以前、記低對方嘅好，只係有啲無力。

咁耐以嚟，我返殯儀呢，成日接觸啲唔喺度嘅人，其實都幾令我珍惜生活，始終，我都唔想瞓喺度等其他人幫我化妝⋯⋯咁但係，我好似——因為太有安全感？覺得呢一種平淡係唔會更改，有點都好過冇，好過大家連平淡都唔得。

所以，雖然珍惜生活，但係，就唔太珍惜⋯⋯我哋。」

明明說珍惜生活、好好活着，第一個主觀感受是「好煩」，珍惜生活，卻沒有珍惜生活中身邊人的舉動，只在內心默唸、憂愁、後退。

「嗯，明白你意思。」思思點頭。

「但我想珍惜。而家——或者係之前咁樣，我都唔太舒服。你呢？」一切醞釀已久，阿朗輕呼一口氣，終於不止困於無力腦袋中。

「我都係。」思思笑。

「咁⋯⋯就好啦。」

小朋友玩耍的歡快和老人家下棋的爭論忽然沒有了聲，他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像已歷盡高山爬上了珠穆朗馬蜂，但無以為繼，只看着眼前美景卻不知是否應該原路往返——說完了，之後呢？

「我想盪鞦韆，推我吖。」

思思站起，向阿朗笑笑；他揶揄她：

「你同隔籬個細路仔差唔多高咋喎。」

「亂講，姐姐我高過姚明。」她睥一睥他：「咁都好吖，坐喺度咪冇違和感，快啲照顧我啦哥哥。」

思思坐在鞦韆上，向後踏步，然後向前伸直雙腿：「正！」

「幼稚鬼。」阿朗調侃她。

「推高啲推高啲。」

「你着緊裙呀，走光㗎會。」

「最多我唔抬腳啦。」

雖然阿朗應了聲「好」，但只比原本用力一點點，因為他見思思並不能控制自己的腳。

「大力啲！唔夠高！你平時推——推得好大力㗎喎。」

思思扭頭，原本想說更出格的話；但礙於有小朋友在旁，只好吞下；阿朗卻會意：

「好啦好啦，我推咩都係大力嘅。」

很快，旁邊的小孩子已經盡興離開。思思便說：「你坐上去啦。我哋咁樣傾。」

「傾到咩？盪嚟盪去咁。」

「玩High咗就咩都傾到，快啲啦。」

思思踢腳，仰頭看他；阿朗坐下：

「真係低能仔嚟㗎喎，你啲學生、同事知唔知你咁低B㗎？」

阿朗柔柔地說，一邊捏她臉上的肉。

「唔知，永遠都唔會知。」思思認真思索，看一看阿朗，再低頭微笑——很遺憾，很慶幸，有些事情，只能與他分享。

「唔好畀佢哋知。」阿朗笑，想起她拒絕朝光的心路歷程，坐上鞦韆，前後搖了起來。

他們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盪了盪去，每次衝向風裏，都有一種撞向未來的猛烈，沒有恐懼、沒有憧憬、沒有壓力，這般的夜晚，甚至可以沒有日出。直至有小朋友眼巴巴地在旁邊等，他們馬上站起。

阿朗拿起思思的外套，牽她坐到長椅上，問：「點？夠High未？」

「少少啦。」

「不如以後，我哋有咩都講出嚟，唔好收埋好唔好？」

此刻，情緒高漲的人，似乎是他。

她失笑：「可以。不過，難少少喎，咩都坦白——我問你，你有冇收埋私己錢？」

「冇——嗱、嗱，真話，我哋啲錢自己Keep㗎嘛。」

「咁你有冇喺邊度收埋少少？啫係枕頭底、鞋底——」

「你畀電視荼毒得太多。」

其實，就算有，思思也覺得無所謂；阿朗回歸正題：

「咁我哋點？」

「不如我哋開家庭會議，棉花糖都會Join，令我哋唔好避咗去。啫係，我哋幾個坐埋嚟，一齊匯報呢一個月裏面嘅近況——當然啦，我哋平時都可以講。

咁如果我哋有嘢要同對方講，咁就同棉花糖散會之後，我哋兩個再傾。」

二人都是挺有儀式感的人，這招可壓制他們的退避和懶惰。

阿朗點頭：「嗯，得啊，棉花糖實會督促我哋開會。」

「佢仲可以做埋會議紀錄添。」

這個「會議」方法，是早些天思思聽學生說的，真的大概一個月一次，在一個星期天晚上，令大家排排坐的，在客廳裏說最近過得好不好——

便秘、長期補課、參考書缺貨、失戀原因、股票升幅，等等。

雖然，思思存疑於坦白程度，難免報喜不報憂，但始終也是一個實用的方法讓大家靜心下來說說話，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儀式，大家都有共識和珍視。

「而家我哋模擬一次——程家，第零點五次家庭會議，而家開始。」

「議程呢？講吓近況？」阿朗見思思點頭，便續道：「最近幾好，今日幾好，有同老婆講到心底話。」

她覺得很好笑，但見他一臉嚴肅，又跟着莊重起來：「係，好耐冇講真心話，啱啱講咗。」

「跟住呢？」

「講多啲講多啲。」

「哦⋯⋯冇諗過可以講出嚟，之前一直諗，一直覺得有少少煩亂。嗯——如果之後都係咁樣，咁就好啦，可以有咩都講，有咩都唔好擺喺心裏面。如果真係有嘢，就一齊講囉，唔好太Cool。」

思思接話：「係。其實我想講好耐，但都係得個諗字；好恐怖啊我哋之前，點解會咁㗎？都唔似我哋嘅，對住街外人好似仲親切同認真啲咁。啊——可唔可以，唔好唔做愛？」

「係你成日話攰咋喎。」阿朗笑她突然說些棉花糖聽不得的話。

「之前我哋嘢都少講，所以我唔想做⋯⋯感覺好奇怪。」

「好，咁快啲返屋企。」

阿朗作勢回家，當然，只是說說。如果可以，他們尚有悠長生命，不爭朝夕。

「未講完啊——我愛你。」思思輕聲的說。

「我都愛你。」阿朗看着她，也笑。

「都唔知係咪嘅。」思思抬頭看天，月亮在照耀他們，像是默默祝福他們那樣。

「當然係，點會唔愛？」阿朗強調，以自證。

「希望棉花糖未返屋企啦——」

「返咗都唔緊要，我哋靜啲囉。」

他們又笑了笑，起程回家，惹蚊的他們腳上已有數塊蚊赧，此地不便久留。

愛，究竟是什麼？

回想，十八歲有過的悸動，那一個打從心底裏將他擘開揉碎誓要將他蘊藏自己的血液中的人，後來還是不是在心尖上？

以前，可以徹夜不睡地和對方隔着電話聊一個通宵，即使呵欠連連、回話的聲音越發稀薄；寫一封有點浪漫的情書，夾在三百日紀念的禮物中，心跳加速地期待對方的反應，可以因為對方的動容而同樣感恩流淚；毫不貪婪，不需要真的伸手、接受一種極其實切的因物質表象而生的愛，二人可以就如此坐着，如果對方忙，可以靜靜地坐在他的旁邊，默默看他，偶然提醒他記得喝水。

就這樣對望，就已經很幸福，心頭仍是甜蜜的。

可以為什麼呢？三十歲、已歷十多年戀愛的我們，卻是力不從心的？

大家都沒有做錯什麼，卻總之，就是變了。但如果因為沒有以前熱絡，就不愛了，那麼，這種也是愛嗎？變的是愛，還是我們？

為什麼，我們會倒退呢？

如果說，那是因為我們生於現世，被世俗所限，在有限的時間裏填補沒有限度的欲望——那麼，應不應該鄙視自己呢？還是奮力地指罵現實殘酷，就足以抵消自身軟弱而不思進取的愧疚之心？

似有還無的呢喃，偶然獻上一雙耳朵傾聽、一張嘴應答；不需身穿華裝、出席盛宴，怎樣都是好滋味，心足飽肚。

在每日的重複中，但願，還未看厭這一張曾經認為是世界之最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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