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十年 - 過

酒吧、酒、靜、吵、醉、鬧。

阿朗看到芯穎，她穿着黑色連身裙，裙末有些流蘇，一搖一擺的展現她的風情。這一晚的所有事，都很平常。

芯穎和阿朗說一些工作上的不愉快，然後他安慰她。

沒有牽手、相擁、接吻。只有愉快的傾談，猜猜拳，喝喝酒。最親密的，也不過是芯穎往阿朗的肩上靠去，幾秒後，又自覺地縮開；或者，她說到興起時嬌嗔似的輕輕拍打他的手。但他有傾側身子，稍稍避開。

芯穎與阿朗自拍，笑得燦爛，相中二人都在微暗燈光下，顯得更有風情。

之後，她就與他告別，饒有意味地向他眨一眨眼，笑。

經過今晚之後，阿朗自問放心和芯穎相處，他知道她始終是規矩的。

畢竟，他已經結婚，她總不能公然勾引人夫吧。難道她果真以搶掠為樂嗎？不是吧。可能，這幾年間，她已經改變呢？

他們是朋友。

阿朗回家。進門抱了抱思思後，阿朗去洗澡，花灑替他按摩，給他滋潤。

思思入房，無聊，上一上Facebook；更新介面，多滑一下，有個一分鐘前發佈的帖子。她看到：程日朗被標註在一張相片裏。往下滑：

Fiona Lee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3

文字所配的，是和阿朗在酒吧的自拍合影，芯穎親暱的和他肩並肩，微微向前曲身，露出乳溝，將頭歪到阿朗那邊去。照片沒有調色，她的笑容很嫵媚，眼頭、眼尾都是尖長的。

思思認得，她就是阿朗的初戀李芯穎，那個踐踏過他的自尊的所謂女神——這當然不是阿朗的形容，而是思思偷偷查看芯穎的Facebook後，所得出的結論。芯穎無疑是一個奪目勾魂的女子。

何解？他們會在一起？不是和同學見面嗎？為什麼，芯穎會對自己親自背叛的人感到可惜？後面的「<3」又是什麼意思？

思思呆滯。

沒有任何反應，比空洞來得更猛烈，她的心臟真的狠狠地內陷了一下，或者幾次。

她的所有感官都被麻痹，如將臉頰上的毛孔燙灼，燻出了圓大的凹凸坑紋，無數蛔蟲爬進去伸伸縮縮地鑽過毛孔內側的圈套，其蠕動掙脫之姿一下下的刮削與磨蝕脆弱的皮層；皮肉又遭到深深淺淺的電擊，蛔蟲的乾屍於腐爛的洞孔中微微抽動，她的臉上最終懸掛爛肉，定格。

不可感，無以受。

伴侶與舊情人有這般曖昧舉動，是一件很值得懷疑和心慌的事，並非她過分憂慮吧？換位思考，若然有男子和思思頻繁傾談，言語間逾越朋友本分，同樣足夠令阿朗起疑。

洗澡後，阿朗進房，見到思思單手拿着手提電話，頭向前頃，眼珠一動不動的、瞪着。

如果伸手，大概可以將整顆拿出，捏爆。她這個樣子，很呆，他笑了出來，想幫她影一張相。但是，他的動作幅度又勾了勾思思的脖子，令她抬頭，靜靜地看着他。血肉模糊。

「睇緊咩？做咩呆晒嘅？」阿朗問。

思思不語，他直接將頭伸在她與手提電話之上，隨即看到長島冰茶、芯穎、笑容、他。

輪到阿朗定格，半彎的腰椎有種利落的生硬。

何解？何解芯穎會說這種話？明明，剛剛一切如常。「<3」——又是為什麼？

阿朗嘗試輕鬆地笑說：「老婆，我喺裏面咁啱撞到佢咋，佢話我哋以前好少影相，而家想留個紀念咋⋯⋯」

「咁佢點解講啲咁曖昧嘅嘢？」

思思不信；阿朗內心默道：

其實，我真係唔知！佢啱啱明明好規矩，而且我真係唔係鍾意佢，我哋咩都冇做過，冇出軌都好似出咗軌咁⋯⋯

「唔知⋯⋯佢講吓笑咋啩，你都聽過我講，佢不嬲都唔知做緊咩咁。」

「你哋唔係決裂咗？點解仲會好聲好氣咁影相。」

思思不解，阿朗不是對芯穎抵觸和憤恨嗎？怎麼，會頭貼頭親暱地合照呢。

「可能都過咗太多年啦，又係同學仔，所以先影吓相。」

思思沉默，良久，又問：「真？」

「係。」

阿朗說。思思深呼吸：其實，只有你講。只有，我信。

「咁峰仔呢？你哋一齊飲嘢㗎喎，佢去咗邊？」但思思突然想起，阿朗以應約峰仔為由外出。

「佢唔想同峰仔影相，所以先冇佢咋！」阿朗的語氣更實淨了一點，聽起來更可信了一點；他確實說謊，但他也真的沒有背叛她，像一個形迹可疑、但尚未選定偷竊落腳點的新手小偷，首先被人捉捕，說到底內心都有點冤枉。

「而家，你打個電話畀峰仔。」

思思的語氣十分平和，但並不是春天平靜的温風，而是吹不起什麼漣漪的一潭死水。她已經沒有力氣分辨自家男人是否不忠；她只知道，她需要被一些更實質的證據安撫，實切地證明，接下來應該哭喊還是放心。

她很害怕。

小心翼翼的，試圖清理污血，渴望見明。

阿朗無聲地喘大氣，致電峰仔：「嘟、嘟、嘟⋯⋯喂，C朗？咩事？」

這聲音是一塊乾爽的海綿。

「峰仔，你啱啱咪同我飲嘢嘅。」

抹得走污漬嗎？

峰仔不語，電話內外的環境雜音被放到最大。

阿朗輕輕抿嘴，又道：「最後我哋咪見到芯穎，之後，佢就過嚟同我影咗張相嘅。」

可以。沾上洗潔泡沫，正在清潔。

「⋯⋯係。」峰仔說。

阿朗順勢問：「不過佢冇同你影到，係點解嘅？」

「哦⋯⋯咁我同佢又唔熟，咪唔同我影囉。你條仆街，打電話過嚟寸我？」

乾淨。

「得，唔該你。唔講咁多。」

心有餘悸。

整個過程，阿朗都在繃緊全身以令自己不要聲顫腹抖，生理反應告訴他，他很怕讓思思知道真相。

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麼，明明沒有越軌；可是又瞞着她，覺得不能讓她知道，包括他常和芯穎聊天。他已經考慮，如果峰仔的回答是：「邊有，你噏乜？」

那麼，阿朗就會再掙扎一下：「咪玩我啦！我老婆聽緊㗎。」然後，峰仔就會明白，然後替他圓謊。

如果，最後被發現，阿朗就決定跪下，聲淚俱下地和思思說：「我今日係同咗芯穎飲嘢，但係佢話唔開心我先見吓佢。對唔住，我唔應該瞞你。」

只是，代價大很多，他無疑直白地欺騙了她，

幸好。幸好，無論如何，好朋友也會替自己圓謊，只消隱隱明白所言何事，也能一本正經的說出從不存在的枝節。編謊、說謊、互相配合，還幽人一默作氣氛調節，這些不坦誠的事，竟然是一種善事。

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了兩個人呢？功德無量。

阿朗放下手提電話，將思思擁入懷內，抱得很緊很緊，仿佛想填滿她的腦袋，不讓她再思考：「真㗎，你信我啦。」

終於，思思哭出來。

她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可是他感覺到，她的身子不斷的、沒有規律地震，和她緊貼的他，心隔着無温衣服被撼動。

而思思，尚有很多疑問。

講真，思思不蠢；或者說，在感情關係中，人有時精明得可怕，忽然會有種奇怪的直覺叫：「佢怪怪哋」。

可是，現在又仿佛證實阿朗並無傷害她，她有種劫後餘生的心驚。此刻，她只能相信峰仔沒有講大話，據阿朗曾經的形容，峰仔是一個黑白分明的人，十分誠實。

阿朗默默點頭，他所認識的峰仔正直誠實，應該不會背叛小美；如果真的背叛，也不會厚着面皮地自辯無辜。

思思想，不過是拍了一張照片，對吧？有什麼好介意的。

但她還是哭。

在峰仔沉默的時候，思思比阿朗還驚恐，像目睹自家樓房着火燒起，卻不能衝進去沖水撲滅，也不能搬離兒時相簿、舊式睡衣、餣製半年的咸柑桔。她只能等，等別人救火，等別人通知，等別人大肆報道她的無力；而她，卻要守在警戒線之外，企得遠遠的，不可作為。她在等待自己的命運被裁判。

等待，真的是一次焦躁的懶漫。

終於，她忍不住。慚慚，思思回抱阿朗的腰，再發出一嘶一㗜的泣聲。

她很害怕。

剛剛，思思發現，或者忽然認清，她是絕對不可能失去他的。只是懷疑，已夠她崩潰。

「心跳漏了一拍」，這個說法非常形象化；而她的心，剛才跳得很大力、很重，讓她覺得身體快將耗盡心臟的血液，不會再有養分，不會再蹦跳，不會再告訴她：你有我，我會陪住你。

思思想過，如果阿朗真的出軌，應該怎麼辦？

離婚嗎？她捨不得。

明明他們，應該會白頭到老，屆時應當再不用擔心棉花糖了，他們可以環遊世界，去冰島看極光，和他許下「下世再相愛」的願望；回到家裏，可以和他慵懶地靠在沙發上，爭奪搖控器跳轉電視台；閒逛，可以觀看他和其他公園的伯伯捉棋，如果對方要求回棋，她就會替阿朗說：「舉手不回大丈夫」這，理應是他們的花甲未來。

但原諒嗎？她𣎴忿。

她每天擁着的身軀，竟然留有別個女人的野性，是否代表他嫌棄自己過分平淡；而予她所有的親吻，都不過是一張張自欺欺人的贖罪券？那麼，若果二人的感情已成殘品，為何還勉強彌留而不撒手放棄呢。而他的出軌對象，是一個舊人，是否同樣印證，比起他們未知的將來，其實，他更留戀那個她沒有參與的過往？如此，為什麼還是砸毀自尊原諒，難道真要卑微到塵埃裏去！偏偏，可惜，種子卻被滾水燙過。

這種心理活動令思思混亂，彈着一首雜亂無章的曲子，沒有譜寫合適的抑揚。

幸好。幸好，阿朗沒有不忠。無論如何，他也是愛她的。

思思的眼淚一直淚。為擔心，為懷疑，為焦慮，為放心，為慶幸；為他，為她，為他們。

「對唔住啊老婆，我應承你，一定冇下次。」阿朗承諾。

他清楚知道，自己是一個不能言語的罪人，他不可認錯，但心知肚明。

他很害怕。剛剛，阿朗發現，或者忽然認清，他絕對不能講真話。他明白，如果讓她知道，他常和芯穎分享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她一定會很難受。

甚至，可能自責。

以思思的性格，難過過後，就會歸咎自身，覺得自身存在不足，才令他向外撞去。

可是，這分明不是她的錯。他悔恨，自己怎麼不懂珍惜她。

明明，有煩惱的話，他應該向她傾訴，她才是他最親密的枕邊人。

阿朗不斷親吻思思，深深的用唇在她的全身烙印，用力、無間斷，仿佛自證他只屬於她。

翌日，阿朗出門上班，他收到峰仔的WhatsApp：「你琴晚咩料啊？我等你而家返工，先敢揾你，廢事你有咩唔畀得人知。」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g6vBkwy4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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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朗回覆：「老婆叫我打電話畀你。」

「你唔係呀嘛，偷食呀？仲揾我過橋？」

峰仔秒速上線；阿朗說：

「我冇偷食呀。但借你過橋係真嘅，多謝晒你，錫返啖先。」

「屌你老母。我喺Facebook見到芯穎Post咗你喎，又可惜不是你、又心心。痴線，你哋翻撻？」

「唔撚係。真心，我都唔知點解佢會Post。好複雜，遲啲見面講啦。」阿朗想起，芯穎見面時的規矩和那則帖文的曖昧，大相徑庭，他疑惑。

明明她一切表現如常，又何故與他分別以後，向他人宣示二人的親密？言語之間，盡是愛慕他的婉惜之情。難道只是想博關注嗎？可是對她來說，有什麼好處？

阿朗點進了芯穎的個人頁面，看到那則帖文的留言：

「邊個嚟㗎，新仔？」

「程日朗？」

「根據觀察，唇色係R.A.P. 110，啱唔啱？」

這張相片斬獲四百多個讚好，其中，有Sze Sze Ching——正是思思。

這則帖文是公開的，和芯穎以往的「只供好友瀏覽」不同。所以，思思才會看見阿朗被標註了。

阿朗無奈，將其標註移除，不讓它出現在他的個人版面上；然後私下給芯穎傳短訊：「做咩又Post又Public又Tag我⋯⋯我老婆睇到㗎。」

「對唔住⋯⋯無心㗎我。」

芯穎隔了一會兒回覆；阿朗看見看，便更生氣：

「咁你做咩講呢啲嘢呢？有咩咁可惜？好令人誤會喎。」

「哦⋯⋯係咩。」

芯穎敷衍；阿朗氣惱，什麼叫「係咩」？不過，他不願再與她多說。彼時，阿朗又收到峰仔的回覆：

「真心嘅，你咪撚搞啲咁嘅嘢。我明男人有鳩痕嘅時候，而芯穎都係難啲頂得住嗰類型嚟嘅，但你有老婆、有女㗎啦，咪對唔住人啦。」

峰仔見過思思。

有次，峰仔來到他們家作客。思思煮了四餸一湯，很惹味；他誇了一下，阿朗答：「佢驚你上到嚟，又冇咩好食，會失禮晒喎。」

思思不好意思地笑：「咁話晒都係你嘅好兄弟吖嘛，當然要好好招呼。」

說話時，嘴角帶動面部肌肉，酒窩微陷。峰仔看見思思沒有化妝，素面朝天，眉毛齊整濃密，而睫毛長長的掛在眼懸，根根分明；眼睛很清澈，雙眼皮呈扇狀，眨眼，有水光，很明亮。

「乾淨」。

這是峰仔對思思氣質的評價；再要說下去，就是温和，像不急不躁地坐在黃昏窗邊，看一場雨。

他們在客廳聊起近況，到峰仔講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看了思思一下。思思會意，講到底，她都是陌生人，可能令他不太自在，無法暢所欲言，她說：「你哋慢慢傾啦，我入房同棉花糖玩吓。」

峰仔肯定，思思是一個好妻子，或者就單純是一個「好人」，既懂得顧慮丈夫的面子，也能夠不着痕跡地照顧別人的感受。即使是他這麼一個無關痛癢的路人，她尚能奉上細心體貼；何況是她最愛的老公呢？

所以，峰仔才會配合阿朗撒謊；同時，對阿朗作出勸告。

阿朗抓頭，晦氣回覆：「屌，我冇鳩痕，我同芯穎係朋友咋。」

「收皮啦，同EX做朋友咁威？總之你諗清諗楚，咪辜負阿嫂。」

哭笑不得。峰仔覺得，就算阿朗真要偷食，也不要那麼低手，請不要被思思發現，倒不如瞞她一輩子；何況，阿朗已有小孩子。

而且，峰仔好像明白，為什麼阿朗會和芯穎接觸。

他在想，要不要告訴阿朗。

彼時，芯穎滿意地笑：「哦⋯⋯係咩。」

哦。係咩？我想Post咪Post，我諗，唔需要問準你嘅。

當然，對芯穎說，發佈此則帖文是有好處的。她搶佔了某種先機，喜歡她的人會因自慚其穢而加倍發奮，不喜歡她的人，則會理解她年深月久的執着和深情；最重要的是，這有效破壞阿朗和思思的關係。

芯穎想在冰涼的海游泳；她故邁步踏在初夏的冰面上，不急不慢，冰面則已因夏天升温、重量在上，而見裂痕以蛇形的迂迴在底部蔓延，履於薄冰的人將會達成她的目的。

其實也是吧？都幾年了，每天困在一個有小孩子呼喊的盒子裏，生活日復日，若然此刻，發現丈夫另有自己以外的世界，妻子自然起疑、猜忌。

即使，他們確是什麼都沒有做，只有芯穎一人溜冰。

芯穎笑，她看到讚好那張相片的人當中，有阿朗的老婆——Sze Sze Ching。

很好，阿朗的老婆看見的話，應該會隱忍地生氣，但不會爆炸；聽阿朗說，她是非常淡然的人，那麼現在，總能令她傷心了吧。

那麼珍愛自家妻子嗎？又何故以為自己手段高明，沒有真的所謂出軌，難道就沒有構成傷害嗎？

哦——如果真的出軌，就好了。芯穎想，現在半天吊，只是她設了一個陷阱給他，而他卻無真正地臣服於自己，說到底，也並不盡興。

芯穎不明白，阿朗對她竟然極其漫不經心，與昔日狼狽之相完全不可比擬，她在他身上無法獲取成功感。即使她已不惜放低身段，不斷作主動姿態，他也無動於衷，好像就真的只將她當「朋友」，沉重地和她分享心事，什麼自尊、壓力，云云，但毫無情意的流轉。

芯穎驚訝，阿朗只欣賞她的褒揚，而他明明可以獲取更多。

但阿朗不要。因此，芯穎發現，原來自信心得到滿足，是非常重要的事——

於阿朗，他常喃喃自己真心鍾愛妻子，卻有種壓力，令他只能當外人是樹洞，妻子只是夜半月光，在天上守着，不知植物吸入廢氣之多寡；於芯穎，此刻，在阿朗身上，不斷受挫，雖不至於令她懷疑自身魅力，可是，也夠她憤恨，她平生首次落敗。

可是，能令阿朗老婆起疑，或者傷心，也是一種成就。

有婦之夫、別人的東西、對自己冷淡的人、曾深愛她卻已經走出來的前度、較身邊人成熟的男子——對芯穎來說，很吸引。

芯穎有信心；因為她觀察到阿朗和她相處時，他非常輕鬆，他是喜歡與她共對的。即使這不是愛情，可是，已夠令他的愛情受到侵略性的襲擊。

還差一點點。

還差一點點，她就可以徹底地宣告勝利。

而思思，待阿朗出門後，打開手提電話，又重看一次那張照片。阿朗笑得很寫意，他和芯穎的肩貼得緊緊的，有同一款笑眼。

有沒有可能，他們並不是偶然碰面，而是一早約好呢？會不會，峰仔只是在說謊，只是替阿朗隱瞞她呢？如果屬實，峰仔，原來很醒目。

那麼，為什麼阿朗要騙她？

因為和前度女朋友見了面嗎。單純如此？還是，和對方耳語過，感官的騷癢化成欲拒還迎的神情，面部温熱化成生理腫脹，跳躍至獸性本能？

應該不會吧⋯⋯阿朗是這樣的人嗎？

他可是說過，一生一世都愛她的。他就捨得令她傷心欲絕麼。

好吧，如果真沒有出軌，為什麼會和芯穎見面？

原裝河粉在思思心不在焉的拉扯下，常常斷開一半，兩手油淋淋的，不得不自嘲，身為家庭主婦，不應忽視本職，她又哂笑一下。她遂專注地將一束束河粉分成一條條，下油，爆香乾葱和蒜片。

她往大鑊加入魷魚、魚片、蝦仁；手握着鑊鏟。

思思又想，其實，或許峰仔並無撒謊呢。她為什麼還要懷疑？她就這樣信不過阿朗嗎？他可是每天都會吻她額頭、誇她飯菜好味、願意下床關燈的——好丈夫。他是愛她的吧。

昨晚，阿朗從抱着微泣的思思，到親吻她的敏感帶，而後進入她時，下體腫脹之際，突然，她很清醒。

她問自己，為什麼突然做愛？他們的喘氣聲是因何而生？空間為什麼開始動蘯和扭曲？

可是，下一刻，快感又填滿她的腦，所有的潺潺水聲都叫她：不要掃興。

為什麼做愛？

當然，因為有愛。

阿朗乘車，想，可能芯穎，或者思思，甚至他自己，都覺得和思思的婚姻是一段過期的愛情。

但他自己知道：不是。

阿朗對思思自然有「戀人」的感覺，仍喜歡聽她講無聊的瑣碎，雖然很無聊，雖然很瑣碎，但看到她說「被呃秤」的扁嘴樣，他覺得很可愛，像以前她曾因弄跌雪糕而悶悶不樂一樣。

有些事情當然不同了，他倆的髮型都在長長短短地改變，黑色素的積聚令黑痣生在奇怪的部分上，年歲增長，難保一切如舊。

但回家，和思思共對，阿朗仍然快樂。

積累下來的回憶和久經習慣的相處，不再有新鮮感，但是，化作了另一種舒適。

一樣，可親可愛。

只是有時，阿朗沒有太多心力細味，他真的太累了，每天汗流浹背，他懷疑，流失的尚有支撐自己牢牢站穩的動力，汗水被太陽蒸發，不再復生。如果他真的足夠空閒，有很多事可能也不一樣了，至少，他會有閒情逸致，和思思討論新上映的本土電影、廣東歌、即時新聞。

不會休竭。

有時，阿朗又覺得和思思相處，有點壓力，他覺得，她不會、也不應明白他的苦況。他也不想讓她明白。

婚姻之後的所有變遷，是他們個人心境上的變化，有時不滿，有時焦慮，有時傷感。但每一次，阿朗的選擇都並非抽拂而去，而是，將她擁得緊緊的。

除了，瞞着她，去找芯穎——

所以此刻，阿朗忽然愧疚，他暪着思思，卻與芯穎聊得歡快，不也是一種離開嗎？這等同「不需要妻子」，仿佛他另有温枕軟玉一樣。

是嗎？可是，這只是與異性聊天罷了。

阿朗自問十分愛思思。

如此想來，又惱恨，為什麼要瞞她那麼多事呢？他應該有她傾聽煩心事就足夠。

是嗎？不是嗎？

阿朗托着下巴，看着左方的樹不斷向後飛去，像永遠不會再看到那些翠綠，忽然婉惜。

這一條重復的路，已走過太多遍，有時有點沉悶，但每次打着呵欠、看着熟悉的風景，才真的有安心的感覺。如果，這條路上忽然種了櫻花樹，那麼，他會當成一種驚喜，然後，更愛凝望這條路。

一切都是往更好的方向進發。

阿朗決定，要和芯穎斷聯。

臨進家門，看到芯穎給他發短訊，一則關於黑奴的笑話：阿朗點了進去，看了五秒，忍住沒有笑，他暗暗慶幸：不用落地獄。

本來，正想回覆她：「無聊。」

但隨即想起，早上誓要和她斷絕來往；所以，又下線，袋起手提電話。

他將鎖匙插入，未轉，門已利落地打開了，乾炒海鮮河粉的味道，撲鼻而來。

思思如常抱了抱阿朗：「返嚟啦？快啲洗手沖涼食飯啦！」

「炒河？」他問。

「係呀。之前你話好耐冇食呀嘛。」她笑。

阿朗也跟着她燦笑。確實，思思很久都沒有煮一些阿朗很喜歡的菜餚，她不想讓棉花糖吃得太濃味，偏偏，阿朗則喜歡挑戰味蕾的極致；而思思，在懷孕及生育之後，都一改以前的口味，轉為清淡。

慢慢，思思就沒再加太多調味料；慢慢，思思也忘記了，阿朗很久沒有吃上他真正喜歡的飯菜；慢慢，阿朗也習慣了，不再對煎、炸、鹹、辣唸唸有詞⋯⋯

不知道為什麼，思思縱然自問細心體貼，可是，還是會忽略阿朗的需要。她忘了這個家裏，不止她和棉花糖天天坐在飯桌前，還有他，低頭吃飯，卻永遠給她遞上一個大拇指。但是，她總以為，得到了他的誇讚，就等於他是喜歡的。

可是，現在想來，他的讚賞只是給思思這個人本身，不是飯菜本身。

吃慣了，不代表喜歡吃吧。所以，要令他更喜歡才是啊。

不如種一棵櫻花樹吧？她感激所得。

今早買菜的時候，思思看到粉麵檔的婆婆彎腰，其自行搥背：「靚女，買唔買啲河粉呀？我哋就嚟搬啦。」

思思這才想起，阿朗很喜歡吃炒河，曾經誇她炒得很有鑊氣；只是，她很久已經沒有煮。結果，難得二人外出吃飯，他就會叫乾炒牛河，拌着辣醬吃下。

雖然她知道，這個檔家永遠都在約滿，永遠都在搬遷，下個月，一切又如舊。但她還是買了；因為她，應當就在今天煮一頓阿朗喜歡的，應當就在今天提醒自己要多加照顧阿朗的感受，應當就在今天讓阿朗開開心心地吃到記憶中的味道。

思思應當，就在今天，多給阿朗安全感，讓他相信，她永遠都在他身邊——

拜托，不要離開，不要往外另覓一雙軟稔臂彎，另一個人夠我有力嗎？我可是持續地扛得起棉花糖的；希望，也扛得起你的憂愁，不如，和我分享一下吧。

留下來，好嗎？不要搭理芯穎，可否？

怎樣看，思思都覺得，自己與阿朗更相襯。

思思並非覺得阿朗會逃離，多年感情就此毁於一旦？就算他想，她也會阻止，盡力挽回。

只是，這一整天下來，她都在不斷反省自己的不足。

即使阿朗沒有和芯穎見面，即使他從無異心，即使他是真的愛她。

阿朗已經為他們付出很多很多，她看在眼內，不敢多言。若然，他需要在外尋找心靈慰藉，責任完全在於他嗎？她又想，自己是否無法給他足夠的信心，讓他相信，她可以一直一直地陪伴他呢？

可是，其實，思思覺得，她真的可以。

她會努力的。

「棉花糖洗咗手未？」

「洗咗！我要食魷魚，多啲多啲！」

「開餐啦！」

櫻花開。

另一邊廂，芯穎緊盯電話：

日朗

最後上線於今天下午7:21

嗯——很好嘛。芯穎料到，其實，阿朗的反應一直淡淡的，他可不會為了她，而放棄原本的家庭美滿，何況女兒才四歲。只是沒有想到，不過是一張相片而已，就令他怕到不再理會她。

對，就是這樣才好玩。因為，她連阿朗是否喜歡她，也不知道。

芯穎喃喃：「程日朗，係你逼我㗎咋。估唔到，要出絕招，真係失策。」

她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阿朗的行為，倘若是其他人，必然已將手放在她的纖腰上，不斷遊離。那天飲酒，她差點就想坐在他的大腿上磨擦，誓要他臣服，禁止他再露出心不在焉的神色，讓他跪在她的胯下，手口並用的服侍她，要求他的七竅，都要殘留她的氣味才滿意。

本來，她尚存一絲理智，但現在，挫敗感開始蠶食她。

這場遊戲，注定要有人做輸家；這個人，才不可能是她！

記得今早，芯穎回覆了Facebook的留言：

「程日朗？」有人問。

「係！我哋仲傾咗好耐偈添。」她答。

芯穎有種直覺，那個叫Sze Sze Ching的女人閒來無事就會按進來，看看有沒有新的留言，甚至是芯穎的回覆。多疑的女子就是如此，永遠不得安生，真擔心丈夫會越軌，就用繩索將其綑綁嘛，背靠椅子、頸掛大餅吧！為什麼讓他走在街上呢？最好用密封罩套住他吧，那麼，連塵粒也不會碰到他啊。

不過，芯穎又笑，也絕對不怪思思；任哪個妻子看到她都是應該擔心的。

芯穎想，如果思思看到，知道她和阿朗聊了好一會的天，會有什麼反應：生氣地質問阿朗？懷疑有沒有進一步後續？還是內疚？

丈夫和別的女人傾訴心事，卻選擇對她避而不談，那麼，會自我檢討嗎？會因此認真思考為什麼嗎？然後，繼而對阿朗作出補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芯穎覺得，勾引阿朗，將會比想像之中難。

芯穎認為，如果程思思是一個喜形於色的人，那樣還好，至少阿朗的壓力會倍倍急升，每每見到哭喊，只想退避；相反，若然程思思不語，卻默默對他加倍地好的話，他只會覺得她體貼，她也許更明白他的種種難處，而且，她的身份也更光明正大。

如果阿朗再和芯穎相處，就會令他有更濃重的愧疚感了。

自然，他就會走。

呵。要踏着那條上坡路回家了嗎，記起家中的保暖飯菜了？

無論如何吧——沒有芯穎贏不了的對手。

中學時期，芯穎的好朋友暗戀阿朗，着她不要告訴他。

當時，還和阿朗是普通朋友的芯穎，在後樓梯等待阿朗經過，讓他看見自己哭得梨花帶雨的楚楚可憐之態。阿朗緊張，問及何事；芯穎楚楚可憐地望他：

「冇⋯⋯瀅瀅佢話，佢鍾意你喎。」

「咁你做咩喊？」阿朗不解；芯穎抿嘴反問：「你覺得呢？」

芯穎眨眼，一大滴珍珠劃過臉頰，落下，在校裙上開出一朵花來。

阿朗心跳加速，明明此刻，他聽見的是另一個女孩子的愛慕，可是，他卻對眼前人心動；他好像瞬間理解她的意有所指。

二人沉默，他拍肩作安撫狀。

「你以後⋯⋯可唔可以唔好再理瀅瀅？」芯穎說得輕巧，充滿亮光的大眼珠卻重重地落在阿朗的心瓣上，他趕忙說：「好。」

怎可能會有不好呢？話者，是芯穎。雖然瀅瀅無辜，但他確實、本來就不喜歡她。

結果，沒隔多久，瀅瀅唉聲嘆氣地和芯穎說：「阿朗都唔理我嘅，就算揾佢傾偈，佢都好求其咁應⋯⋯」

芯穎皺眉：「吓，佢咁衰嘅？突然間咁樣？」

嗯，唔駛你答，我都知道係突然間咁樣。瀅瀅啊，希望你明白，佢唔對你衰，又點對我好呀？

嗯。希望你明白——程思思，你老公唔係真正屬於你嘅。如果你覺得係，咁你都幾天真吓。

芯穎不相信她會輸，憑什麼？現在，先等一下、多隔一會兒，再戰高峰。

就畀你哋享受吓家庭樂先囉？個女咁細個，玩吓煮飯仔先啦。

芯穎知道，阿朗心軟。

他見不得他人難受，尤其是，女人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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