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十年 - 紀念悲

那天之後，芯穎會從各個途徑找阿朗。

可能是透過Facebook分享一些有趣的笑話、在留言處標註阿朗，或者WhatsApp分享YouTube的影片。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不頻繁，但不會完全斷絕。有時探究時事新聞，有時記錄某間餐廳好食，有時抱怨工事太忙。

阿朗抱着平常心看待芯穎，他清楚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愛她。每次想起她對自己不忠，就有一種生理性的不適；但是，如果只是普通溝通，也還好。他隱隱若若或者顯然易見地，不願拒絕與她來往。

芯穎之於阿朗，不是觸不可及的女神。只有恰恰一張意外的神壇，而坐落這個位置的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他為她燒香，將縷縷凡事化成煙絲。

某程度上，他感激她。

況且，芯穎又沒有說一些超出友情的曖昧話語；也許，就真的將阿朗當成多年不見的朋友，僅此而已。

「阿朗，你睇吓張圖，好搞笑呀。」

「呢首歌好得！你有冇聽過？」

「喂喂，你咁好Taste，幫吓眼，睇吓邊條裙靚啲？」附圖兩張。

阿朗知道，這是芯穎一貫和男生相處的方式。她就是熱衷於與人分享生活，從日常，到興趣，再到她的個人細節，似有若無地令別人了解她的生活，令人有感自己是「被需要」的——呢個女仔，好似好悶咁喎。明明呢啲嘢可以唔使同我傾，唔通，佢真係咁想同我傾偈？或者，佢係因為鍾意我先咁？

如無意外，若果已令對方有這個想法，不消幾天，芯穎又會找另一個裙下之臣，因為已經失去了狩獵的挑戰性，沒必要再花心神，只差獨自享受殷勤的美麗。

這一朵花，仍然開着。

只是，阿朗不是澆花的人，他只沿經芯穎的盛放。

他將她放在不夠莊嚴的神壇上供養，不以愛，不以心神，只以偶然的閒暇。目前所見，他才是最大得益者，不求也得到回應。這一個神靈活潑得很，似乎比他，更需要他的虔誠。

即使，阿朗看見芯穎的短訊，也不會趕忙拋下原本在做的事以予回覆，因為他並沒有得失心，不用迎合她的期望，他到底並非渴慕她；他又覺得，芯穎可能在嘗試令他習慣和她聊天。

只要她成功，就會收網，高傲地看在魚網裏一抽一搐掙扎的他作痛苦狀。

阿朗覺得可笑。但是，又不抗拒和她相處。因為，她很懂得滿足他的自尊心：

「我有份Proposal，係做點樣Promote足球嘅。你可唔可以畀啲意見我？話晒你都參加過好多比賽！」

「呢間餐廳啲嘢食唔錯！尤其係焦糖燉蛋，水準有你整嘅一半咁啦。」

「你仲記唔記邊個係阿婷？以前成日睇你打波嗰個師妹呢，佢而家同咗我公司嘅同事一齊！不過，我就覺得同你冇得比囉。」

聽起來很誇張吧，怎麼會有人這樣調戲人夫？對方還是她曾經背叛過的人。

但這個她是芯穎，一個成熟的狩獵者；她同時也努力地等候，暗忖自己要冷靜、得體。難得守株，她正待着黑眼睛的兔。

無論如何，阿朗開心。

平時，放工後，就會打開手提電話，看看芯穎說些什麼，然後回覆。

回家，吃過思思煮的飯，和棉花糖玩了一會兒後，阿朗就會上一上網，看看手提電話。現在，他和棉花糖說睡前故事時，和思思不同，不只講童話和寓言，還會和她說笑話：「棉豬，你知唔知道咩動物最鍾意問『點解嘅』？」

「羊？狗？貓？兔仔？」

棉花糖嘗試說出自己所知道的動物來；阿朗搖頭：

「錯啦，答案係：唔肯瞓覺嘅豬仔！」

「點解嘅？」

「嗱！你睇吓！所以唔願瞓嘅豬都會問『點解』。」

阿朗摸摸棉花糖的頭；她馬上氣鼓鼓地谷起臉頰，不忿地說：

「我先唔係！」

「咁棉豬而家瞓覺，爸爸就唔會再話你係啦，好冇？」

「好！我絕對唔係豬仔！」

豬，無論有沒有在後面加個可愛的「仔」字，對於小朋友來說，並不是一種可愛的動物，他們總先聯想起「懶」、「慢」、「醜」這些形容詞。

於是，阿朗成功令棉花糖早睡。

思思在旁，聽得興致勃勃，難得不用重複金斧頭銀斧頭、青蛙王子、紅舞鞋等的故事，笑說：「我都想做豬仔，又唔使做嘢，食得夠肥就有價值。」

「唔得喎，你點會係豬仔。」阿朗皺眉。

「都係嘅，我咁Slim！」

「唔係呀！豬仔其實好聰明㗎，你先唔係！」

思思作勢往阿朗的肚子打去，她覺得，最近阿朗開朗了很多。像一次未老先衰的陰暗天色，大片烏雲飄來蘯去，但最後落不成雨，轉為放晴的天空。

她不知道為什麼；她也不知道，剛才哄逗女兒入睡的方法，是芯穎分享給阿朗的：「如果個女扭計唔肯瞓覺，可以咁同佢講呀。好過你老婆係咁講故仔啦，佢都辛苦㗎嘛。」

他想了想，覺得也對。

有些時候，阿朗又覺得芯穎是真心關心他的生活，包括他的妻女狀況。

他默默地感激她的貼心。

阿朗和思思二人關上棉花糖的房門，熄燈；進入主人房，再開燈。

思思問：「咁有計嘅今日？佢仲早過平時瞓。」

阿朗滿足：「係呀，網上睇到，覺得應該有用吖嘛。」

「最近，你好似有啲唔同咗喎。」

她察覺；他不以為然：

「係？點唔同？」

「好似開心咗，嗯，有多啲⋯⋯希望嘅感覺？」她也不懂怎樣說明。

「唔止，我好似仲靚仔咗。」

阿朗笑笑。思思肯定，他真的自信了一點；她問：「返工係咪幾順利？」

「係呀，都幾好。」是因為工作嘛？可是，難道還有其他原因嗎？

思思笑，無論如何，這也是值得開心的事，她的丈夫似乎比以前活得更好，她有種不言而喻的自豪感，以為是自己的功勞、以為是好日子終於來臨，畢竟小孩子早已會走、會跑、會跳，發展智性聰敏，不會在無人街道哭着並無痛楚的泣飲。

還以為，幸好有她作為賢內助，才能令他安心地、了無牽掛地外出工作。

如此也好。

漸漸，阿朗開始習慣和芯穎聊天，不過這種習慣並非罌粟，只是，定時定候上一炷香，燒出的飄逸也夠滿足他的誠心。

有時思思進房，看見阿朗凝神捧着手提電話，而他之前並不會。她好奇：「做咩呢牌成日對住部電話？睇緊咩？」

「好睇就睇吓。」阿朗會訛言只是看看新聞，看看小狗的圖片，看看朋友的近況。

事實上，阿朗並沒有說謊，只不過，他所看的新聞是芯穎傳來的，那小狗則是她的寵物，理所當然地，他也由此知道她的近況。

他沒有講大話，只是也沒有完全坦誠而已——誰夠膽誠實地和自己的老婆講：

「哦，我同緊個EX傾偈呀。我哋緊係冇嘢啦，只不過好清楚大家嘅生活咋嘛，同埋佢成日都讚我，而我都勁鍾意畀佢讚呀！嗱，就算係咁，我都冇對你唔住㗎，雖然我識佢就早你幾年，雖然我曾經因為佢冇晒尊嚴，雖然佢真係好撚靚，但我哋分手之後做返朋友啦，絕對冇嘢㗎！你信我啦！」

阿朗堅持自問，自己並不是喜歡芯穎，只不過，和她說話是挺開心的，能夠誠實、坦然，有時令他消除一天的壓抑。他將她當成樹洞，說一些思思不知道的憂愁；反正，芯穎最後也會安撫他。

阿朗只是偶然，想起芯穎，然後給自己一些認同感而已。

他相信，那不是愛情。所以又更有前進的底氣，既然沒有不忠，對得住自己、對得住思思、對得住棉花糖；又能情緒自洽，以更佳的狀態撞向生活，何樂而不為呢？

只要不讓思思知道，就沒有問題。

他問自己，為什麼，思思不可以是那個人，他為什麼不能和她說那麼多深沉的心事呢。

他還沒有答案。

這種生活，大概維持了幾個月。直到，芯穎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己仍很想念他。這才出現了一些變化。

這些天來，阿朗都很沉穩地與她聊着，沒有暴露需求感。如果她明明聊着，卻忽然消失，他也不會問：「做緊咩？」

就隨她想回覆時才找他，他自然是毫無壓力的。

阿朗面對芯穎，像黃昏時走在一條熟悉而短暫的村路，如果忽覺疲累，可以選擇乘車回家；但同時，又可以慢悠悠地走回去，欣賞沿途石階的裂縫。

沒有壓力，沒有負擔感，也沒什麼得失心。

但是，因此，芯穎驚覺，阿朗和別人不同，幾年之後，他並不再似當初迷戀自己。

芯穎落寞。

感覺像，她身穿高跟鞋、立在中午太陽之下開揚的大街，曬得滿面都有腿腳的酸軟，她只能馬上揮手，跳上的士。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NCCQcxtfx

芯穎只好發奮，不再吝嗇地和阿朗說：「而家我發現，咁多年嚟，其實我只係真心鍾意過你。你同其他人真係完全唔同。」

阿朗在村路上聽見了抑揚頓挫的風，吹散了正在發酵的汗珠，感覺舒暢。

「做咩突然講呢啲？」

路邊的蘆葦草突然刮過他的小腿，嚇了他一下，癢癢的。

「因為你真係特別啩。」

他的腳步往左前方踏去，即使這樣更近馬路，至少別過了被草葉監察的不安。

「係咩？」

而芯穎，則嘗試說服司機超速駕駛，即使身處的士，還是有種眼目被日光填滿的燥熱。

「做你老婆，應該真係好幸福。」

阿朗看着眼前的直路，突然想起，家裏有人留飯給他；他猶豫，要不要跑回去？

「嗯，係嘅。」

他放棄，這一段是上坡路，跑回去，將會身水身汗，太疲憊，倒不如先享受現在的寧靜。

「我最近都有啲唔開心，好想見你。阿朗，要唔要出嚟飲一杯？」

到達，芯穎拿出錢包，看了看的士的跳錶顯示。

「可以。」

付錢、開門、下車。

「星期六夜晚？」

阿朗在路上走着，入夜，月亮的身影更明顯了；只是，他的頭頂，被路燈照耀，月光淡淡的擱置天上，不知道有什麼用。

「好。」

只是享受一下這一種閒適而已，走在人煙稀少的大街上，靜下心來。

阿朗肯定自己不會走着走着改道，他最後只會回家吃飯，他是真心喜愛這一段歸途的。況且，飯菜會被保温，不會變涼，他因而安心。

所以，走慢一點吧。

他想，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因此，臨睡之前，阿朗搓了搓思思的腰窩，說：「老婆，我星期六約咗同學飲嘢。」

「邊個？」思思挑眉。

「中學同學，峰仔。」他只能撒謊。

她知道，峰仔是他的好朋友，其友好的程度，令他們被誤會是同性戀；她點點頭：「好，唔好太夜返。」

「知道！而家一齊瞓啦。」

本來，思思心裏有很多話想說，想和阿朗傾訴更多更多，譬如她的苦悶、孤獨。畢竟這個開朗的他仿如初見，應更有心神聆聽她的需求，甚至滿足她。

但是，下一刻，他又抱了抱她，他的氣息塗抹了她的鼻子，分享着同一口氣。忽然，她也好像不用說什麼，莫名的也快活起來。

如此，思思就知足。

月亮掛在天上，可能，真的沒什麼用。儘管如此，她仍然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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