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十年 - 紀念碑

回家，阿朗打開手提電話，看見一則來自舊人的訊息：「阿朗，我係芯穎，好耐冇見。下星期六，肥仔傑約咗同學聚會，你會唔會嚟？」

原來有同學會，阿朗不知道：「佢哋冇叫我去。」

「緊係啦，佢叫我負責通知你嘛，所以，而家我咪邀請緊你囉。校服主題喎，摷返當年嗰件出嚟啦！」

芯穎、校服、同學聚會、中六甲班——當年。

中學時期的回憶在手提電話的屏幕映出，佔據了阿朗的瞳仁，他想起了無數個校園時刻。

原來，距離坐在中學班房聽課、食零食、睡覺流口水，已經差不多六、七年。以前，他是班中受歡迎的一群——阿朗成績唔錯、肯畀功課人哋抄、識玩吓運動、講嘢口臭搞笑但又肯幫吓人，人緣好，不論是之於老師，抑或同學。

阿朗有些懷緬那段時光；到家，他和思思講：

「老婆，我下星期六會去同學會。」

「哦、哦，好啊。你會着咩衫去？我幫你燙啦，靚靚仔仔咁去吖嘛。」思思本來想問：你嘅前度會唔會都去？你哋係高中同班同學，佢應該會到⋯⋯

但中學青蔥已成前塵往事，思思不想顯得自己太小氣。

「佢哋話校服主題喎，好癲，不過我都冇得着啦，抌咗咁耐。企企理理一件Tee就得啦。」

阿朗想像，如果其他人以過熟長相，穿上稚嫩校服，其違和感令他忍俊不禁。思思想的則是，女生們會否以純情學生妹之姿吸引阿朗；她說：

「如果真係要飲酒，唔好飲得太醉呀。我等埋你先瞓啦。」

不論如何，阿朗答覆芯穎：「好。」

同學會當日，阿朗到達約定地點：卡啦OK。

剛剛下車後，落到地面，竟然有些緊張，暗忖自己的外型應該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比以前黝黑和精瘦；連忙對着路邊私家車的倒後鏡，整理一下頭髮，難得用了少許髮泥。

他打開卡啦OK房，對裏頭的人說：「Hi，好耐冇見。」

其他同學見到他，一併歡迎：「C朗！好耐冇見。你做咩唔着校服嚟呀？」

阿朗是足球校隊的成員，改花名，當然要沾球星的光，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個暱稱。

「痴線，都咁大個人啦，扮咩純情學生哥，你哋都冇着啦！」阿朗聽見其他同學對聚會主題的揶揄，心想：好彩我冇心血來潮走去買校服着過嚟，如果唔係？實畀佢哋笑我柒。

他們熱絡地講些粗口，互相問候，所謂死黨，就是「屌來屌去」的一種情義，不能和女生解釋，她們會問，他們是否想做對方的父親。

房門再被打開，進來的是身穿校服的芯穎。

同學見到，立刻歡呼，尤其男同學，因為芯穎的校裙長度只及大腿，如果走在校園，會被禿頭的訓導主任記名。他們七嘴八舌地說：

「哇芯穎，冇見咁耐仲係咁靚女。」

「芯穎！有冇拍拖？」

「你個手袋好靚喎，借嚟望吓得唔得？」

男同學已沒有當初害羞，更願意向中學女神打趣。

阿朗和芯穎對上眼，微笑，沒有說話，自顧自和別人聊聊天。

人齊，只得幾個女生穿了校服。那幾個女生說：「又話校服主題，連搞手都唔着！」

肥仔傑不可置否：「我邊着得落呀，似你哋咩，身材冇點變過。」

不知這是在稱讚或者奚落誰。

之後，就回憶起中學舊事，而內容，可能和三年前出來聚會時相差無幾。

「當年中文個Miss，堂堂都淨係識叫我哋讀課文。教呢，就喺度係咁直譯，我唔識自己查字典咩。」

「咪臭係，我自己出埋佢份糧都仲得啦。」

「你啊？唔多得囉。喂喂，有冇人記得大舊軒有次上堂食嘢畀人捉到正一正？」

「我！笑死，李Sir叫佢放低隻手，佢仲死都要遮住個嘴十幾秒，打開個口，勁大浸魷魚絲味。」

「超，你哋好彩先冇畀阿Sir捉到咋嘛，明明Lunch Time喺課室打邊爐大鑊好多囉！」

「係，仲要個個都同Miss Chan講啲味係出面傳入嚟班房。明明我哋學校咁僻，邊有人打邊爐打出咁重味，連學校都聞到喎。」

「其實Miss Chan一定知囉，佢廢事罰我哋啫，之前上上吓堂，有人部電話喺度響，我哋就喺度咳咳咳；佢會聽唔到電話聲咩，我哋突然咁Kai⋯⋯」

「我記得呀，大大聲喺度唱『假使我漂亮，性格縱使不吃香，如明星賣相』部電話係小美㗎嘛。」

「唔好笑我啦——咁我當時畀仔飛吖嘛，佢走寶啦！」小美用眼珠指一指右方的峰仔，饒有意味地揶揄他。

「Sorry囉⋯⋯之後咪同你認晒死狗咁，係你唔理我咋嘛。」峰仔頹然反駁。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m3W83f29b

在場的其他人不禁回想起，甜蜜的粉紅泡泡曾瀰漫他倆的前後座位。

「邊個叫你咁衰喎，追第個！先唔咁易原諒你咋嘛，點知你咁快就冇揾我喎，少少誠意都冇⋯⋯」小美委屈，她想起以前，期盼等待峰仔的道歉；她暗忖，最少不理他一個星期，怎知道，當她正打算原諒他時，他卻沒有再找她，只留下一句：

「對唔住，但我真係冇追其他人呀，你誤會咗啦⋯⋯」

峰仔也委屈：「阿美啊，我點知咁多啫，見你唔理我，我就真係覺得你唔想再到我、唔想再同我一齊呀⋯⋯而且我都冇追第個！嗰時會考日日落自修室，係嗰個女仔係咁揾我咋！我都冇理佢！你離遠見到嗰次，係佢話暈，我先冇掟佢走咋！」

阿朗默默點頭，他所認識的峰仔正直誠實，應該不會背叛小美；如果真的背叛，也不會厚着面皮地自辯無辜。芯穎低頭，笑了一下。

「咁你又唔講？」小美語帶哭腔，不知道在為什麼悲傷。

「講咗啦！你話你唔聽咋嘛⋯⋯」峰仔嘆氣。

眾人面面相覷，這一個「憶當年」的戲碼突然改劇本，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他們淪為臨時演員，此刻都克守本分地不做搶戲之舉，乖乖地做一塊背景板。

隔了一分鐘，仍無人說話，肥仔傑試圖打圓場：「咪講咁多啦，你哋咁襯，一齊返囉⋯⋯而家你哋有冇拍拖呀？」

「我冇。」

峰仔答得利落。大家聽罷，馬上向小美投射期待目光；她卻說：

「我、我有男朋友啦⋯⋯」

這個圓場，打得充滿棱角，扎人。

峰仔牽扯嘴角，隱隱覺得自己徹底失去了一些，已經很久沒有擁有的東西，一種「一眼萬年」的感覺：「小美，恭喜你。」

如果，當初沒有造成誤會；如果，當初肯再堅持找她道歉；如果，她願意聽他解釋；如果，沒有失足走錯這一個小小的分岔路——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呢？

峰仔以眼神詢問，平靜、柔和地盯着小美。

小美點頭：「多謝你嘅祝福。」

人永不知道，往昔不過小小的一步，已經影響以後的萬里前程。可是，回頭，再也不是無底深淵。經年已過，自有海闊天空。

有人起哄：「唔爭在啦，不如C朗講吓，你同芯穎發生咩事？」

如何掩蓋尷尬？提出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場上的注意力就會轉移，連峰仔和小美也看向阿朗和芯穎。

「冇呀，就係分咗手。」阿朗不在意地說。

「點解分手嘅？」旁人更八卦。

「都過咗去，唔講啦！想知，問吓芯穎囉。」

阿朗已不想再提，不說，是因為他厚道，以免破壞芯穎在別人心中的形象——畢竟那是他的特殊待遇；即使他曾經極想向她報復。

如果說小美和峰仔的感情是無意消逝，那麼阿朗與芯穎的初戀，是被蓄意謀殺，最後一口氣，灌入了血管。

芯穎幽幽，向阿朗苦笑：「唉，唔好提啦，阿朗而家都結咗婚。」

阿朗也笑，她演技真好。

話題，又轉回了阿朗的婚姻，不過，大家都不知道應該問什麼，無人熟知嬰兒車、糊仔、塑膠地板，他們尚是少艾，而且，沒有人認識思思；所以，話題再被轉移。

說說近來現況，有人投資，有人等升職，有人失業。

有人炫耀，有人陪笑。

阿朗不語，他不想被別人知道他在做地盤。明明，他曾經那麼的符合社會規範。

芯穎坐到他旁，淡黃校裙掃過他的長褲，小聲問：「最近忙啲咩？」

「返工。」她竟然跟他寒暄？他只冷漠回應。芯穎又問：「有困難？見你好似好頹咁。」

「冇，有啲攰啫。」

「都係，你不嬲都咁叻。程日朗，永遠都係我男神。」芯穎向他貶一貶眼，語氣自然到，令阿朗覺得他們從無芥蒂。她就是一個如此自若的女人。

你都不嬲都咁叻。永遠都係我男神。程日朗。

阿朗不屑芯穎這樣說，因為無法分清她是否真心，但又有一種被褒揚的沾沾自喜；畢業之後，他就沒有聽過這樣的奉承，雖然思思也有稱讚他，但是，用詞比較婉轉。芯穎提起以前的學生時光，她身穿校服的聊着，仿佛他們還仍是學生，所顧慮的，是明天的中文背默範圍太長。

阿朗想起，以前認真鍾愛芯穎。

芯穎是「女神」。

她是班裏最漂亮的那個，又好人緣，從來不缺別人的目光。

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看一眼，柔情湧上心頭。一朵燦爛的玫瑰，一直嬌艷地盛放，永遠不會枯萎。人類社會對美人很寬容，這一種直截了當的性吸引力是致命的，一個漂亮的女性從來不缺異性的青睞，即使他們尚是中學生，但微型社會當然反映社會現實。

阿朗曾經很喜歡芯穎。

他一直專心讀書，反正家教太嚴，反抗無效；而且，也沒有什麼值得他分神；戀愛？他卻沒有對別的女孩子有遐想，與男生攬頭攬頸地過一天，分明更輕鬆。

除了芯穎。在她轉學過來之前，他從不知道，原來人可以這麼奪目，她是一種恣肆揚厲的存在，他窒息，心甘情願地投進汪洋，不斷支撐身體，學習換氣。

芯穎平易近人，如在課後補習班，聽見有人為英文寫作大聲哀嚎，她會上前替其解題；課間，聽見有同學講爛Gag，她會掩着嘴，將眼睛笑成一道橋，承載阿朗的目光；一同練班際歌唱比賽時，阿朗作為班會主席，功用是凝聚同學，以及「畀人屌——屌練得太耐、屌啲動作做唔齊、屌啲人咁耐都未返嚟」，但她會拍拍他的肩膀，輕輕皺眉，笑着說一句：

「辛苦晒你啦，佢哋唔係有心嘅，唔好太介意。」

在冷水中浮沉，蹬腳、呼吸。

阿朗不願溺斃。他想暢泳。

於是阿朗，和芯穎上課傳紙仔，叮囑別人不要打開；約她食午飯，買一盒朱古力給她，叫她不要對數學測驗低分而難過；陪她留校處理文化周的佈置，幫她剪下農曆節氣的圖案，再釘上壁報；故意叫身為風紀的她捉他罰站，然後不斷捉弄她，以爭取和她相處的時間

阿朗看到芯穎笑，他也會不自覺地揚起嘴角；看到她正在說話的嘴唇，仿佛耳聞她的柔軟；看到她的馬尾一搖一擺，洗髮水香味撲鼻而來。

有意無意的肢體碰觸、舉重若輕的笑話、剛巧對上的眼神。

不斷幻想，如果她是他的女朋友，自己會有多幸福，她的温聲笑語從此都屬於他。

後來，甚至不用幻想，阿朗親自感受芯穎的女兒紅。

香醇厚美，嚐的是滿足感。

終於，不止能夠坐在課室裏看她低頭抄筆記、皺眉篤着計數機的側影，目眥所到，是她躺在床上，無言沒語的旖旎風情；還有，她生氣、緊張、在乎的神色，唯他見到。

阿朗很願意被芯穎佔有。

這是他的初戀。

阿朗想過，如果如此從校服走到婚紗，由偷偷早戀，到快餐店温習般過一個日晨，到光明正大地從她父親手上接過她，與生命願意承受之重合巹交杯，大聲宣告：「佢係我嘅！」

那都挺好，不用經過太多的分離；白紗下的她，一定極美。從前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芯穎會是他的如花美眷。

直至，阿朗知道，芯穎同時和兩個男人拍拖。算上他，她共有三個男朋友。

一個網戀、一個校外。一個他。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0aFGQ8rcr

而阿朗，卻只是三分之一。

一直以來，他以為愛情只能容納兩個人，但原來對芯穎來說，越多，越有被疼愛的感覺；另外，芯穎還有數之不盡的觀音兵，他們每天盼她和阿朗分手，那麼自己就能從後勤糧水部，擢升成為前線大將軍，征戰沙場，衝峰陷陣。

阿朗竟然自責，自己對她是否不夠好，至令她記掛他人？他自我審視，卻得不出結論。他自問，待她極好，已經有求必應。

怎知對芯穎來說，不是；而且，也不需要。

有些人，天生有種狩獵的喜好，一顰一笑是網羅陷阱，温聲細語是捕殺器，親密與獨特是致死毒藥，獵殺的，是異性對之嚮往愛慕，如此一顆赤誠而拙劣的真心。她不需要別人真的待她好，反正，她不在乎，也不打算回報同等份量的愛。

阿朗只成為芯穎的點心。

姜太公釣魚。

而芯穎，大概，只鍾意「他鍾意她」。

別人的一切愛意，都成為她的養份。她是一朵不會枯萎的玫瑰，而摘的人，手破血流——玫瑰當然帶刺。

越多人摘，越多人為她流血，這一份腥臊滴在泥土中，她就盛放得更加嬌艷欲滴，血一般紅地宣告她是被愛的，比起別的女生，她在頂點。

阿朗確是「夠好」，對芯穎而言，他好看、有志氣、有能力；具體地說，那就是得體——靚仔、成績好、咩都識玩吓，成為他的女朋友，臉上有光；何況，他還被不少人明戀暗示。而最後，她得到他。

何其滿足，她無疑俯瞰他人，仿佛側面證實她是最艷美的花，與別的、不被人供養的，不同。

所以，阿朗是她明面上的男朋友。

這樣的芯穎，偏偏，阿朗沉迷於她的薄倖。她一點都不珍惜他的感情。但是，這就令他越想證明，自己值得被她珍愛。他當然願意負傷照料花莖，供給她所有需要的血液，一滴一滴，毫不吝嗇地落在黑沉沉的泥裏，讓她生長、供她營養、使她開得更鮮紅艷麗。

哪管，他已經乾枯。

阿朗問芯穎：「如果你願意放棄另外兩個男朋友，我可以當無事發生過，我哋重頭嚟過好冇？」

他的確不忿，的確生氣，可是，沒有關係。

阿朗對芯穎加倍的好，噓寒問暖，將兼職的薪水化成大大小小的禮物奉上；將文字上的「休息多啲！」、「食咗飯未？」煮成紅糖水、綿密瘦肉粥；約她去主題公園，重複玩旋轉木馬；學習怎樣拍出自然、不曝光的個人照，從此相機裏全是她的身影；只要她要求就會立刻飛奔出去找她；如果她說：「唔使啦。」那麼他也會悻悻然回家⋯⋯

他對她上癮。

他甚至，在腦中替她辯護：咁，都正常嘅，邊個唔想自己多人錫、多人關心？話晒，佢都係女神吖⋯⋯

願者上釣。

阿朗不明白的是，芯穎喜歡另外兩個人什麼？或者，為什麼仍樂不思蜀地統領眾兵？

有他一個，不夠嗎？

不夠。天梯，要爬。

芯穎從來不缺來自異性的善意和所謂的「好」，她有的是收割的殷勤。不過是一個人的好，就想將她關在細小而木訥的盆栽裏？等待太陽心情好的時候散恩播種？等待某個人憐惜的時候澆水施肥？一場仗，也不可能只得一個將軍吧？尚有千軍萬馬，方能硝煙彌漫。

怎可能足夠呢？芯穎的世界裏，除了養分，還有水和陽光，要很多很多的愛慕。

作為回報，芯穎會雨露均沾；她一套、一套地對阿朗說：

「咁，佢哋鍾意我吖嘛，又肯對我好。」

「我當然係個個都多謝啦，咁人哋鍾意我，我都冇辦法嘅。」

「但咁多個裏面，我最鍾意你㗎，如果唔係，就唔會畀咁多人知道我同你拍拖啦，係咪？」

「阿朗，你仲係好鍾意我㗎係咪？你接唔接受到？」

「咁算啦，阿朗。」

但阿朗，只想成為唯一。所以，最後，芯穎對阿朗的歇斯底理不瞅不睬，面對他的質問漠不關心，只笑說一句「對唔住」。

阿朗到底不是芯穎的觀音兵，他的自尊心不容許他與他人共用女朋友，那樽鹽，不可再被打碎了。自我犧牲這種事，他不想為一個不愛他的人實現。

芯穎對誰都不拒絕，仿佛對誰都鍾意。但也許，這證明了她誰都不愛，她只愛自己。所以，即使看見他人為她崩潰、流淚、哀慟，她也漠然，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唯一擔心的是，別人的眼淚變成滂沱大雨，以猛烈又兇狠的來勢淹沒玫瑰，不能再吸收來自其他人的供養。

因此，芯穎又會稍稍安撫對方，告訴對方——多謝你啊，我係唔會忘記你㗎，我哋之間，只係少咗啲緣分咋。

每一次、每一個。

他們果真心軟，並且遙望她，祝福她，還擔心別人待她不如自己那般好。

結果，分手，是淡淡的，阿朗挽回無果。

不過，阿朗也沒有和別人說芯穎的壞話，她畢竟曾經好過，為他緊張的高中生活帶來過一抹亮色，因為她，他才開始學習「愛」，明白女生需要怎樣的關心、喜歡聽怎樣的稱讚、討厭男生怎樣的話語，云云。

而且，確實是他被魚餌引誘，主動上這後知後覺的當。

他看着那一朵玫瑰，沿途繼續驕傲地盛開。只是，他不會再為她獻血了，自有人主動投網、被她獵捕——但不會是他了，他不願做萬分之一，他要做唯一。

他恨她。

你都不嬲都咁叻。永遠都係我男神。

但芯穎此刻，卻慰藉阿朗的自尊心，告訴他：他很叻；哪怕只是客氣說話。

阿朗看見芯穎，就想起她選擇他做男朋友，也是因為他很叻。

程日朗，不只是擔泥搬貨的建築工人，他還是敏捷冷靜的足球隊隊長，是連年數學、生物、化學、物理的科長，是知識問答比賽的全港總冠軍，是參與籃球比賽時有很多人吶喊助威的神射手，是温文而堅決地拒絕女生贈禮的紳士——

阿朗乾笑，原來他在回味中學的舊事；而如今，他連校服都找不到、穿不上。

只不過，與芯穎共對，仿佛又回到舊時。

他對她本身並無懷念，畢竟他並沒有忘記那種傷害，他是恨她的。

但是，即使在昏暗嘈吵的卡啦OK房，她的話語、笑容、裝束又像極了舊日的真誠學生，言之鑿鑿地肯定他的「好」；只消看到芯穎，阿朗就想起他們曾經交往的原因，他「好」。

這使他有了更多的自信。

有時，阿朗這樣想——芯穎和思思，是很不一樣的人。

芯穎身上有光，像太陽一樣奪目，因為她精彩、絢爛，長得漂亮，樂天積極，熱衷社交，和她相處，如沐春風。

與芯穎談話，永遠都不會有Dead Air的時候，因為她隨即又可以找到下一個話題，繼續交談。她非常懂得察言觀色，知道什麼話語是得體的、應該說的。語調充滿抑揚，令人覺得她真的願意繼續交談、合作，便更高興地與她聊下去。

而思思不是。相比之下，思思像月亮，柔和、冷冽。她不喜歡連續地說話，不喜歡為說而說，她曾叫阿朗：「諗到嘢講先講，唔使夾硬嚟。」

阿朗曾為此驚訝，因為一開始，思思挺懂得接話，懂得聆聽，也懂得在尷尬時發問。在一起之後，思思告訴他，那只是社交技能，如果對於某一種沉默感到舒適，於她而言，這一段關係非常值得珍惜。

明顯，芯穎更受異性歡迎。

這麼一朵奪目的花，很吸引男人摘。芯穎聰明，知進懂退，貼心得親自撥開厚重的雲，讓別人輕易地為她灑下太陽的碎片；偶然宣告泥土濕潤，請別人不要再澆水，一眾養花的人心悸，為她的滋潤高興，又暗盼她有那麼一天乾枯，讓他們小心翼翼地澆上一次水。

如果為她奉血能令她開得更鮮艷，他們同樣願意。

思思則不同。她沉靜，更像一棵仙人掌，只消一點點水分就能將其養活，畢竟她的願望是生存，美麗並非她所求，一個人的愛，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如果太多，反而令她有感窒息——壓力大且又不自在，怎麼能將自己獨有的靚麗，共諸同好？

她已得摰愛。

對阿朗來說，思思的外表、心智也並不比芯穎遜色，甚至更良善直爽。

只是，或者說，可惜，對於一個努力打拼至辛勞頹喪的男人而言——思思幾乎錯過了他對未來最有憧憬的時候。

認識之初，阿朗就找到他的「自由」，再沒有向思思從社會層面上，展露什麼優勢，她只知他愛她，卻不知他其實也很能幹，她可會覺得他終日遊手好閒？後來，他們身居一屋簷下，她能見識的，只是他在太陽底下抗衡紫外光的能力，或者累極秒速睡去的能耐。

阿朗覺得，思思無法欣賞他，像他的舊相識一樣，欣賞他。

而且，思思總是淡淡的，不為很多事驚訝，她的情緒是「十」和「一百」，是微微和爆炸，沒太多中間地帶。

結果，思思愛阿朗，卻不太展示崇拜，她連稱讚是平和的。

他覺得，她錯過了太多，但沒有辦法，難不成祈求時光倒流麼？

何況，如今他們都身處於現今社會。

阿朗的自尊得不到滿足，像一個後天因意外而眼瞎的盲人，連身處居近三十載的家裏也不適應，手伸進雪櫃，卻分辨不到喝慣的可樂，只能晦氣地隨便拿出一罐金屬；過後，卻無可救藥地懷念從前眼睛明亮的好日子，只好購買金屬鋁罐、樽裝、紙包等不同手感的飲品，以兹識別。

關上雪櫃門，他仿佛目睹，那隨即熄滅的光似有若無地嘲諷他。但明明，他的眼睛曾經極度雪亮。

這些年都過得太倉促，他沒有時間停下來，認真思索自己想要什麼。

阿朗只知道自己懷念舊時光，懷念舊時輕鬆的自己。

你都不嬲都咁叻——永遠都係我男神——程日朗。

伴着同學的唱K聲，阿朗看着芯穎：「咁你呢，最近忙緊咩？」

一刻，好像充滿了自信，他享受這一種滿足。恰恰，從芯穎那處，阿朗得到了一絲復明的信心；他想看得見汽水，打開、喝下，不願再駐足雪櫃前來回摸索。他要的，是睜眼看見它熄燈的一瞬，並向它回報微笑。

而這，偏偏，是思思給不了他的。

同學會結束，阿朗在家門前，停下。

他的皮肉被一整列啞色階磚搌過，夾在家門和對面屋鐵閘的中間，頭頂上的燈押運他的黑髮。離開了燈光紫暗的聚會，他忽然有感折返平凡的人間，迎接他的，將是清冷的脫鞋聲，忠心又利落。

這是整個環境和心境轉折下衍生的空洞。

然後，阿朗拿出鎖匙，其金屬的碰撞聲搖動了思思久坐的下肢，她站起來，替阿朗開門——如同往常，阿朗下班回家，一樣。

「咦，你仲未瞓嘅？」阿朗問。

「係呀，我話咗等埋你先瞓㗎嘛。」

思思抱了抱阿朗，昂首，又問：「係呢，最後有幾多人着咗校服去？」

「幾個囉，得啲女同學仲摷得返件校服，同埋着得落；我哋啲男人，就開始有佬味，冇人着。」

「哦⋯⋯咁佢哋係咪好正？」

阿朗想起芯穎的短裙不斷擺動，腰帶勾勒了比以前更豐盈的線條；對上思思的眼——噢，家有賢妻，又答：「邊夠你正？」

「講呢啲。咁你哋啲舊同學聚埋一齊，傾咗啲咩？」

思思好奇地問；阿朗回想：

「冇呀，咪就係講返舊時中學啲嘢，之前聚嘅時候，都係講啲差唔多嘅嘢啦，分享吓近況咁囉。」

「咁佢哋最近點？」

阿朗聽罷，停頓。其實，他沒有仔細聽別人的話，反正過得比他好吧？他答：「幾好啦。老婆，你知唔知？畢咗業咁多年，竟然仲有人記得我以前係點。」

「咩意思？你以前係點？」

思思饒有趣味地打聽；阿朗則緩緩地說：

「嗯，之前同你提過嘅，我以前有玩唔同嘅嘢，而且都幾畀心機讀書，係大學之後先開始心散。」

「我記得呀。我都明嘅，大學嘅環境同埋你屋企，都比以前中學時期自由嘛。」思思抿嘴，其實她知道，如果阿朗繼續努力，一定會更有成就；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阿朗很聰明，對很多事都有獨特見解。只是，她沒有親眼目睹過他口中所說的「唔同嘅嘢」，此刻覺得有些遺憾，舊人獨佔那些她失落的回憶。

可是，下一刻，窗外黑沈沈的天又提醒她，累。而幾個鐘後，太陽會如常升起，她有的，是他倆的未來，不只停留在向晚街道、佇足街燈下。

「老婆，你覺得我叻唔叻？」阿朗忽然問。

截至回家、看見思思之前，他一直都在回想芯穎的話和過去的感情，沉浸在那種被肯定的感覺；回家，他想確定自己的價值——

「叻。」思思不解，他何以突然這樣問，他當然是非常非常好的，又補充：「當然叻，我哋兩母女都靠晒你喎，你話呢？」

「嗯，都係嘅。咁仲有冇其他？」

「有呀！多謝你咁辛苦，每日見到你咁攰，我好心痛。」

阿朗聽罷，心感鬰悶。他隱隱失落，她回答得過分真誠。

問之前，阿朗就有一個期待的答案，譬如，評價他個人的行事、性格；而不是他的社會身份：「程思思老公」、「棉花糖父親」；他想知道的是，「程日朗」本身在思思眼中的價值。

可是，又似乎，真的很難讓思思感覺到。

現在更甚。阿朗沒有機會、也沒有空閒讓她見證——程日朗，不止可以養家。

「我去個沖涼先。」阿朗說。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2w0pkIxcU

不知道為什麼，思思覺得，打從踏進家門開始，阿朗的興致就不斷減退，好像有點落寞。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LpxEzNeuL

思來想去，她猜測，可能是阿朗的發展和別人不同，所以有種脫隊的不安嗎？別的同學畢業後自有去路，無論是繼續讀書、創業、打工、投資、戀愛，還是失業、失戀嗎？但只有他，那麼年輕已被一紙婚書綑綁，既需養妻又要活兒，肩負家累嗎？

阿朗有家累。

思思明白，他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她叫喚他：「老公——」

「係？」

「我愛你。」

「我都係。」

思思不明白的是：阿朗需要尋找成功感，想取得屬於他自己的認同感。

阿朗已經自卑，他很怕思思不再欣賞他，他也怕她會看不起他。

而，她不知道。

阿朗不想在最愛的妻子面前展露怯意，他渴望自己的身影永遠高大，永遠撐得起這一頭家，如果天塌下來，他都希望她們都分毫無損。他搖搖欲墜的尊嚴，告訴他，世界要變了。而且，世界本來就不是他原先想像那樣，這一種失温感，令他搓了搓手臂，但一失手，頭上的瓦礫就跌下來。

阿朗想找點方法使其穩健。

自卑這種情緒，可以流露得很明顯，眉頭額角，皆是破綻。只是，阿朗不想讓思思察覺，也不想直白地被她安慰。

他覺得，一個自卑的男人，是毫無吸引力的。

他不想雪上加霜。

深夜，二人躺在床上。

阿朗看着思思閉眼的面容，幫她撥開頸上的頭髮。他睡不着。

「做咩仲擘大眼嘅？」思思察覺，問。

「冇咩，可能K房啲氣氛太High，我未平復到啫，有少少精神。」

「難得喎——你瞓唔着。」

「係⋯⋯你瞓先啦，乖。」說罷，阿朗往思思的額頭親了一下。

他看到她的頭髮攤散在枕頭上，無故想起，在剛才的聚會中，芯穎問他：「點解咁早結婚嘅？以為你會好好讀書，再好好返工，或者開公司添。」

「冇呀。遇啱咪結囉，好正常啫。」

「奉子成婚咋啩？」芯穎調侃阿朗，下一秒，又道：「講笑咋，祝福你。」

「嗯。」他點頭。

「而家咁都唔錯吖，我都幾羨慕你老婆；我覺得，你要多謝佢。」

她對他莞爾一笑；他好奇：「點解？」

「你比起以前，成熟咗好多，同其他男人唔同，佢哋同你比，太幼稚。」芯穎伸手撫了撫他的腮骨，笑靨如花。

阿朗對芯穎有種來自回憶的怨恨，矛盾於她的肯定和否定——曾經，她肯定阿朗夠好，才讓他做她的男朋友，才讓身邊的人知道他與她有親；然而，她卻又背叛了他，親口宣告，對她來說，他，是不足以令她放棄整個森林的，他不過是其中一棵樹。

但，他又想，起碼她認同，他特別強壯。

阿朗遂在芯穎的話中，睡去。

一夜甜夢。

可是他忘了，芯穎的校服長度，是不符合儀容規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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