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夢 - 天女散花（上）

柳驚鴻外傷好一些以後，杜月笙把他挪到了辣斐坊16號的外宅裡。

不為別的，只因為兩件事。

一是柳驚鴻怕打針和醫院的味道。

清醒的時候，他嗅著空氣裡的消毒藥水味道，常常不安地縮在床上直發抖。

他本來就很不願意手背上插著輸液管子了，經常想偷偷拔掉；每次護士一給他換鹽水或營養液，看著透明包裹裡的液體一點點減少注入身體裡，他更是臉色大變，像砧板上撲騰的魚一樣掙扎不休，遑論乖乖讓醫生抽血。

二是柳驚鴻毒癮發作起來鬧騰得厲害，要是半夜癮頭犯了，那叫聲跟鬼哭狼嚎似的，病床旁邊有什麼摔什麼，還試過撞床角和牆。

杜月笙綁過柳驚鴻幾次，用手帕堵他的嘴巴讓他忍過去，被年輕的護士姑娘看到柳驚鴻淒慘的模樣，背後議論紛紛，讓他心裡很不是味兒。

他一輩子裡最講「人面、場面、情面」，這面子絕對丟不得。

他不想他的病人吵得醫院雞犬不寧，而且他也不能整天往醫院跑，倒不如讓柳驚鴻在他眼皮子底下戒癮。

柳驚鴻脫離醫院，卻很不高興。

杜月笙綁他，在他惡寒打顫，甚至出現幻覺的時候，把他裹在厚厚的棉被裡，再綁在床上。綁好以後，自顧自在書桌前練字。

為了讓他分心一些，房間裡的留聲機播著戲，是《天女散花》。

天女曼聲吟唱。
「悟妙道好一似春夢乍醒，猛然醒又入夢長夜冥冥；
未修真便言悟終成夢境，到無夢與無醒方見性靈。」

柳驚鴻想，這戲錄進碟裡，失了真，不夠好聽。

將就著聽聽就算了，以後他要登台唱，唱那散花的天女。

無夢。無醒。

夢了又乍醒，醒了又入夢，真是麻煩。柳驚鴻恍惚地想。只要打了針劑，那一丁點的刺痛過後就暢快無比，神思飄忽，正是無夢也無醒，什麼都不用想不用知道。

「姓杜的，你不能這樣……這樣對我！你要不讓我去死，要不給我藥……」

「不行，不綁著你，你就會開始瘋。」

「沒有海洛因就算了，你不是毒梟嗎？你不也抽大煙嗎？給我抽一點……我快死了……」

「賣歸賣，我自個兒這幾年戒掉了，也不准家裡人和手下抽，你不能碰。」

「我不是你家人，也不是你手下……」

「可你的命是我救的，不給就是不給，我說了算。」

講價還價失敗了，柳驚鴻怨恨地盯著杜月笙，開始瘋了似的大喊大叫，把從前戲班子裡學的下流髒話全翻了出來，什麼「我肏你娘的眼」、「生兒子沒把沒腚眼子」，要多髒有多髒。

杜月笙依舊背對著他，不為所動，無論他怎麼罵，都像一拳打中棉花一樣著不了力。

「我娘早死了，你跟死人較什麼勁？我幾個兒子都長得好好的呢，你罵又不會把他們罵殘了。」

柳驚鴻歇斯底里地咆哮了一會，呼哧呼哧地喘氣。

杜月笙不想他弄壞嗓子，起身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臉頰，勸他：「再忍一忍罷。以後還想不想唱戲了？」

杜月笙在柳驚鴻眼前變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拿著針筒和藥瓶，獰笑著晃動。

柳驚鴻一偏頭，張嘴就狠狠咬住杜月笙的食指。

杜月笙痛得直抽氣。

「鬆開，你屬狗的嗎？怎麼咬我？」

柳驚鴻眼晴通紅，死死地咬著不鬆口。

殺死他，殺死他。咬斷他的手，血流光了，殺死他，就有藥了。

杜月笙好不容易才把鮮血淋漓的食指抽出來，指上留下了一圈深深的血牙印。

「你你你……嘶……這海什麼因，怎麼把人弄得這麼瘋？」

柳驚鴻嘴唇上全是血，扭曲地笑了一會，又開始痛苦地哀嚎。

杜月笙只得堵他的嘴。

柳驚鴻再掙扎一會，忽地收了哭聲，只淚眼汪汪一個勁兒地瞅著人看。

杜月笙鬆了一口氣，把手帕抽出來，也給他鬆了綁。

「癮頭過了？」

「杜先生，我扭到脖子了……你瞧瞧……」

「坐起來，我瞧瞧。」杜月笙俯下身去，手伸到他的腰後，輕輕一托。

幾乎同一時間，柳驚鴻一伸手，堪堪摟住杜月笙的肩膀，仰著脖子銜他的嘴唇，在曖昧的喘息聲中把人往身上帶。

「做什麼？」杜月笙用手輕輕擋住。

柳驚鴻只靠自己一雙手和杜月笙托在腰間的手借力，伸出舌尖，輕輕地舔了杜月笙手指一下，半瞇著眼瞧他。

「還能做什麼？以身相許啊……三爺不是愛看《貴妃醉酒》那一出嗎？今兒個驚鴻不嚐那杯酒，想嚐上一嚐別的。比如……三爺您。」

杜月笙似笑非笑：「你的小破身板還沒好，就想以身相許？」

柳驚鴻側了側頭，繞過杜月笙擋在嘴唇前的手指，一邊舔吻他的喉結，一邊摸索到長褂最上的一顆扣子，解開了，再往下摸去。

「唔，怎麼就不行了，三爺愛怎麼玩都行，不還有嘴巴麼？嘖嘖……啾……」

待柳驚鴻摸到長衫的掩襟處，杜月笙忍不住笑了出來，捉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亂摸。

「我掩襟的口袋裡沒帶替代的嗎啡劑。你還要色誘我嗎？」

柳驚鴻神色馬上就被憤怒扭曲了，咬牙切齒地抓著杜月笙衣襟，叫嚷起來：「你到底把藥藏到哪去了？給我藥！給我！給我！」

杜月笙正了正色，叫傭人送上一面鏡子。

「柳驚鴻，我覺得你得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我不要看！你起開！」

柳驚鴻尖叫著，推不開他，還未來得及閉眼，清晰的鏡面就已經映出他的模樣。

他自從那次在杜公館上妝唱《綠珠墜樓》以後，就沒有再照鏡子了，幾乎認不出自己。

一把頭髮枯草似的，臉頰消瘦，顴骨突出，瘦巴巴的臉上是滿佈血絲的眼。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剛才……用這副醜八怪模樣去引誘杜月笙？

天女正在唸白。
「吾乃天女是也。在這眾香國中，拈花見性。每逢諸天菩薩、眾大弟子等談經說法之時，我便將花片散落其身，藉驗結習，为我佛廣宣妙諦，普種善根。正是：千花輝淨業，十念見真如。」

天女。眾香國裡美麗的天女。

可他當不成天女。柳驚鴻絕望地想。

趙名成把他變成了為三個大洋大打出手的潑婦，大川昭明把他變成了為一管針劑出賣尊嚴的妓女。

他現在為了那一點替代的嗎啡，活像以前碰到的瘋女人，無所不用其極，醜態百出。

他憎恨這樣的自己，可這面照妖鏡偏偏忠實又可恨地反映出他最不堪入目的模樣，半點不漏。

「這不是我！不是！」

他崩潰地號啕大哭，掃跌了鏡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姓杜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給我聽《天女散花》？為什麼要給我照鏡子？我恨死你了！」

直至柳驚鴻哭得累了，杜月笙才叫傭人端了熱水和毛巾，替他擦了把臉。

「我問過醫生，這海洛因的癮一發作，人會變得反常易怒，癮過了就沒事了。」他說。「我看你在醫院那麼怕打針，一定不是主動碰這藥的，沒有斥你自甘墮落的意思，只是我得讓你下狠心戒掉。」

天女唱完了，現在是毘耶離大城的維摩居士在與文殊菩薩論法。
維摩詰唱道：「茫茫大千，煩惱苦纏牽。」

柳驚鴻淚水差點又奪眶而出。

用得著你這禿驢說嗎？活著哪有不苦的？

「杜先生，至少你……你別給我聽《天女散花》！我已經夠苦的了，這戲愈唱，就愈提醒我唱不了天女，提醒我活得有多絕望……」

杜月笙一挑眉：「誰說你唱不了？」

「天女不知世人疾苦，無憂無慮地散花，我不是，也做不到。」

「她當然知道，不然散的花怎分得出得道的智者和未悟道的愚苦之人？這天女啊，跟你從前唱的旦角都不一樣，她的美源於超越苦難，不是頂尖的角兒絕對唱不來。我就不信你不想演。」

柳驚鴻咬著嘴唇，與他四目交投。

「杜先生懂戲。」他最終說。「有您這個座兒，我拼了命也要唱《天女散花》。」

「三個月夠不夠？」杜月笙伸出三根指頭。「我的『恆社』下給你組個戲班子，叫『鴻福班』，怎麼樣？」

他把慶祥班搬走後留下的宅院買下了，說選好樂師伶人和學徒以後，柳驚鴻什麼都不用管，只需要專心排戲練戲。

「我來看你的時候，你給我單獨唱唱戲，另外在戲院給我留著最好的包廂就行。」

柳驚鴻熱淚盈眶。

「杜先生這麼看得起我，就不怕是虧本買賣？」

「不虧。唱戲叫座你高興，我也看得高興，還樂得旁人讚我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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