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壇沒有廢文(1+2集) - 《第二集》第三十一章：初訪小伶家

　　五月初，全台灣正式進入梅雨季。台中市連日陰雨綿綿，讓初夏的氣溫下降不少。

　　七星潭日報的員工與主管，依然穿著春天的服裝上班。

　　小雯也不例外。

　　今天，小雯依然穿著白色襯衫搭配西裝外套──不過她的下半身換成了黑色窄裙，而且沒有穿絲襪。

　　小雯用手摩擦裸露在外的雙腿。今天辦公室的冷氣似乎格外冷，讓她的雙腿冷得無法忍受。

　　最後，她放棄了用手摩擦雙腿的辦法，脫下西裝外套，蓋住雙腿，讓雙腿稍微暖和了些。

　　明明都已經進入夏天，卻還要靠外套取暖……

　　「唉……」

　　天早上開始，小雯就不斷地嘆氣。她嘆氣是因為，最近實在遭遇太多挫折，像是……

　　黑帝斯的姊姊。

　　文管會。

　　以及糖衣女孩。

　　小雯拿出那天在病房裡，面對黑帝斯的姊姊進行採訪時所寫下的筆記。只要一重讀筆記，當時的採訪內容便歷歷在目。

　　我沒想到……台灣都已經民主化了，竟然還會發生這種事情……

　　電擊……

　　溺水……

　　拘束衣……

　　還有強插鼻胃管……

　　小雯的筆記中滿是一些駭人的詞彙，這些詞彙在她眼裡，突然變得異常不真實。

　　她站起來，環顧整間辦公室。現在辦公室裡氣氛忙碌，因為甲級作家證照測驗第二試結果已經公布、第三試考試在即，七星潭日報的文藝專刊幾乎全員總動員，要全力協助范姊負責第三試的報導。

　　聽說總編輯還特別從其他部門抽調了人力。

　　小雯是唯一沒有參與的文藝專刊同仁。看著大家忙碌進出，為台灣文壇的這一大盛事忙碌不已，她突然有種被排擠的感覺。

　　她心知肚明，總編輯之所以沒將她排進協助范姊的名單，是因為──

　　「小雯，妳來一下好嗎？」

　　總編輯的秘書在門外大喊。雖然辦公室裡的噪音很大，秘書的聲音幾乎被淹沒，但小雯還是聽見了。

　　她心想：終於還是來了。隨即走向總編輯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已經有兩個人在等她，一個是總編輯，另一個，她前不久才在醫院大廳見過。

　　「總編輯好，還有……」

　　年長的男人對她點頭，露出和藹的微笑。

　　「文管會執法部外務局的局長，您好。」

　　※

　　從醫院搭公車，再走半小時的路，直到來到小伶家門口時，已經是下午。

　　黑帝斯按下門鈴，心中充滿了不安，焦慮地等待著。

　　他在心裡盤算著，等一下見到小伶後該說些什麼。

　　果然……果然還是先向她道歉好了。

　　為第二試那一天，還有之前我對她發過的所有脾氣道歉。

　　但是，都過了這麼久才來道歉，會不會顯得太沒有誠意？

　　黑帝斯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

　　也許，我應該帶點禮物才對？

　　唉！

　　我怎麼會忘記帶禮物？真是太失策了。什麼都沒帶就來道歉，這樣感覺更沒有誠意了！

　　不知道現在跑去買還來不來得及？

　　但我都已經按門鈴了。而且，我也不知道小伶喜歡什麼？我──

　　這時，小伶的家門忽然打開。黑帝斯心裡想著已經來不及了，正打算開口道歉。

　　可是，站在門口的人讓他此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是你啊。咦？你怎麼沒有在學校上課？」

站在門口的是吳老師，對於黑帝斯的突然到訪，他看起來既困惑又帶著一絲警覺。

「呃……呃……」

　　吳老師這麼一說，黑帝斯才意識到今天是平日，而他因為要照顧他姊姊所以向學校請假。

　　「呃……今天我請假，因為我要照顧我姊……」

　　「你姊……」

　　吳老師沉思了一下，隨即很快意會過來。

　　他露出有些心虛的表情，對黑帝斯說：「希望你姊能夠早日康復。」

　　「咦？我應該沒有跟您說過──」黑帝斯一邊說著，心裡卻瞬間明白了為什麼吳老師會知道他姊姊發生了什麼事。

　　畢竟，吳老師可是文管會的委員。

　　而且，說不定就是他把我姊抓走的……！

　　一想到這裡，黑帝斯突然覺得心中湧起一股憤怒。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努力擠出幾個字：

　　「呃，吳伯伯好……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

　　「當然記得，我怎麼可能會忘記。你是小伶的同學嘛。」

　　「對。呃……那個……我是來找小伶的。可是我猜她現在應該不在家？」

　　「當然啊，她在學校上課。」

　　吳老師回過頭，瞄了一眼掛在客廳牆上的時鐘。

　　「不過她現在應該已經放學了，大概再半小時就會到家。你要……先進來等她嗎？」

　　「這樣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不會啦，剛好我也有一些話想跟你聊。」

　　黑帝斯其實不想和吳老師聊天，更不願意和他一起待上半小時，他光是想像就覺得難受，所以立刻搖頭拒絕。

　　然而，吳老師的眼神忽然變得很銳利——他甚至抓住黑帝斯的肩膀，把他推進門。

　　「你就別不好意思了，趕快進來吧。我們只剩下半小時的時間可以聊天。」

　　面對吳老師的堅持，黑帝斯完全無法反抗，只好默默地走進屋內。

　　「要是你再不進來，恐怕會聊不完喔……」

　　※

　　黑帝斯看了一眼掛在小伶家客廳牆上的時鐘──下午五點十分。

　　接著，他的視線移到擺在他面前茶几上的黑咖啡。

　　吳老師就坐在黑帝斯對面的單人沙發上。黑帝斯東張西望，就是不看吳老師。雖然吳老師說要跟他聊天，可是自從他進門以來，吳老師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現在。

　　已經過了整整十分鐘了。這十分鐘，吳老師一言不發，只是盯著黑帝斯看。

　　黑帝斯感到一陣慌張。

　　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他將注意力轉移到客廳的四周。小伶家的客廳和他家的客廳差不多，裡面有茶几、沙發，還有低矮的電視櫃。就連電視櫃上的電視螢幕，也和他家的一樣，品牌相同。

不過，小伶家的客廳還是有些不同。黑帝斯注意到電視櫃上擺了很多可愛的擺飾。他猜，那些應該是小伶小學時候的收藏。另外，他也看到電視旁邊的書櫃，滿滿的都是文學名著。那些書的書脊，有些破舊，有些卻幾乎全新，書名也有些他看過，有些他從未見過。

　　那些書大多是古今中外的經典文學名著。黑帝斯猜測，那些書應該是吳老師的收藏。

　　他的視線離開書櫃，轉向擺在玄關的布鞋。

　　他很快就認出那雙布鞋是小伶的。

　　黑帝斯看著那雙布鞋陷入沉思。直到吳老師咳嗽了兩聲，他才回過神來。

　　現在已經五點十五分，吳老師終於開口。

　　黑帝斯的視線再次回到茶几上的黑咖啡。

　　「我問你喔，你……最近學校的課業還好嗎？我記得你們期中考剛考完。」

　　「還好……我考得還可以。」

　　「這樣啊……我看你也不是那種不愛念書的學生，學校的成績應該還不錯吧？」

　　「也沒有說很好……」

　　「你太謙虛了。尤其是你加入了文藝創作社，那你的國文作文成績應該很不錯吧？」

　　一聽到文藝創作社，黑帝斯的心跳不由得加速。

　　「還可以……我大概都考七八十吧。」

　　「七八十就已經很高了。不過，我認為你的實力還不止於此。」

　　吳老師意味深長地望著黑帝斯。

　　「畢竟你連甲級作家證照測驗的第一試都通過了，不是嗎？」

　　黑帝斯驚訝得愣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寒意，渾身不禁發毛。

　　吳伯伯也注意到我通過第一試的事情了？

　　也許自從我被逮捕之後，他就一直在注意我。

　　所以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把我姊給抓走？

　　意識到吳老師正在等他回應，黑帝斯急忙開口：「可、可是我第二試沒有通過。」

　　「那又怎樣？對高中生來說，能夠通過第一試就已經很厲害了。我相信，只要你繼續磨練寫作，明年再接再厲，肯定有機會通過第二試。」

　　黑帝斯原本打算解釋自己通過第一試完全是憑猜測，但現在他覺得自己很丟臉，不想再在吳老師面前再丟臉一次，所以他選擇沉默。

　　見黑帝斯不說話，吳老師決定換個話題。

　　「對了……我記得你和小伶在同一個社團……她在社團裡的表現如何？」

　　「還、還不錯吧？我覺得她的寫作實力蠻強的。」

　　「她有沒有欺負你？」

　　黑帝斯心想：如果我說有，不知道吳伯伯會有什麼反應？

　　但最終他還是搖搖頭。「沒有，沒有──她沒有欺負我。」

　　吳老師笑了出來。

　　「這樣就好，畢竟她繼承了她母親的霸道，不僅性格強勢，而且嘴巴還很毒──但其實她心地很溫柔，總是默默替別人著想。」

　　「……」

　　「我希望，你可繼續好好跟她相處。」

　　黑帝斯點點頭。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對了，你們社團平時都做些什麼？」

　　「就是……練習寫作吧。」

　　「還有評論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

　　看來吳伯伯也看過了那篇報導……

　　「呃對，還有評論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

　　「這樣啊……聽起來是個很健全的社團……」

　　吳老師點了點頭，接著突然神情一變，變得嚴肅。

　　「你知道嗎？因為你曾經有過那種紀錄，我有些擔心小伶會被你影響。」

　　「影響？」

　　黑帝斯心想，吳老師之所以強迫他進門，應該是想討論這個話題。

　　「您是說，我寫的那些文章，會害她去自殺──讓她想不開？」

　　吳老師搖搖頭。

　　「我並不擔心她會因為廢文自殺。我比較擔心的是，她會像你一樣，喜歡那些噁心的文章。」

　　這時，黑帝斯突然想起了第二試當天，他和小伶之間的對話。

　　他說過「妳還是覺得廢文是爛作品」，而她當時沒有反駁。

　　黑帝斯不禁嘆了口氣。

　　「其實，您根本不需要擔心。因為我覺得她並不喜歡那種文章，也就是您說的那種『噁心』的文章。」

　　「可是她寒假的時候告訴我，她覺得廢文不會殺人。這是你教她的嗎？」

　　黑帝斯皺了皺眉，感到有些困惑。

　　「她真的有這樣說過嗎？」

　　吳老師點點頭。

　　一聽到這話，黑帝斯心中充滿了懊悔。

　　她、她真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然後我竟然還用那種態度對她，甚至還對她講那種話……

　　唉！

　　那時候，她果然說得沒錯！自從我通過第一試之後，我真的變得太自大了。

　　我真是白癡！

　　黑帝斯感到相當愧疚。他發誓，等一下見到小伶，一定要好好向她道歉。

　　下定決心後，黑帝斯抬起頭，認真地對吳老師說：

　　「吳伯伯，我想她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什麼事實？」

　　「事實是，她當時讀了廢文，結果並沒有自殺。」

　　「那、那也只能說她的心靈比較堅強而已。實際上，像一般人讀了廢文，可能會去自殺──」

　　「您真的相信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吳伯伯，您真的相信廢文能殺人嗎？」

　　「我、我當然相信啊！應該說我相信那些客觀的研究，已經有很多證據顯示──」

　　話說到這，吳老師忽然停住了。

　　因為他突然想起，根本沒有任何研究能證明廢文會殺人。而且，他還記得自己曾經也不相信廢文會讓人自殺，他記得自己在醫院時，怎麼也不相信他妻子是因為廢文自殺的。

　　「那麼，我現在為什麼……」

　　吳老師的語氣變得沉重。

　　「吳老師？」

　　「吳老師，您還好吧？」

　　無論黑帝斯怎麼叫，他都沒有回應。

　　黑帝斯只好伸手碰了碰吳老師的肩膀──這才將吳老師喚回現實。

　　吳老師看了看黑帝斯──黑帝斯滿臉困惑，正在等待他的回應。

　　吳老師嘆了一口氣。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現在也會相信廢文會殺人，但此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無奈地開口說：

　　「其實我並沒有怪你，只是最近我的女兒有些反常，我想知道原因──對不起。」

　　作為長輩的吳老師突然坦誠道歉，讓黑帝斯一時不知如何反應。

　　趁著這個機會，吳老師再度轉換話題。

　　「對了！你知道今年十月，文管會即將舉辦『全國高中職文藝創作競賽』嗎？」

　　黑帝斯搖搖頭。

　　不要說知道，他連『全國高中職文藝創作競賽』這個名稱都是第一次聽到。

　　「也難怪你沒聽過，畢竟這是高中的活動。去年舉辦的時候，你還在讀國中呢。」

　　看見黑帝斯似乎對這個比賽有些興趣，吳老師繼續說道：

　　「這個競賽是唯一由文管會主辦的賽事，除了甲級作家證照測驗外，可以說是台灣文壇的一大盛事。這個比賽幾乎等同於台灣高校文壇的頂點。到時候，會有和你同齡且實力強勁的孩子參賽。如果你打算繼續走寫作這條路，且有野心的話，不妨參加這個比賽，當作甲級作家證照測驗的練習賽。而且，如果在這個比賽中取得不錯的成績，日後考甲級作家證照測驗時，在第四試的生涯審查中也能更容易過關。」

　　台灣高校文壇的頂點……？

　　黑帝斯總覺得之前好像從小伶的口中聽過這個名詞。

　　他默默地將這個比賽記下來，打算日後查詢，並端起茶几上的黑咖啡喝了一口。

　　──好苦！

　　「如果覺得不好喝，不用勉強自己。」吳老師輕聲說道。

　　黑帝斯放下咖啡杯。

　　「那麼，你打算如何提升自己的寫作實力？」

　　「呃……我還沒想到。」

　　「要是不知道該怎麼提升寫作實力，其實你可以來找我。你剛才說覺得小伶的寫作實力很強，這是因為我從小就訓練她寫作。」

　　吳老師站起來──此時，掛在客廳牆上的時鐘正好指向五點半。

　　他看了眼時鐘，心想已經快來不及了，得加快說完。

　　「黑帝斯，你聽好了，我曾經是國文老師。你是小伶的同學，又和我一樣熱愛寫作，我很樂意指導你如何走好寫作這條路！」

　　說到最後一句時，吳老師特別加重了語氣。

　　黑帝斯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他總覺得，吳老師對他傾囊相授似乎另有目的。

　　然而，他還未能深思吳老師究竟有什麼目的，門口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我現在有事出門。如果你想和小伶一起出門，記得叫她把門鎖好。」

　　說完，吳老師走到電視櫃，從那些少女擺飾中拿起一串鑰匙，然後離開了家。

　　與放學回來的小伶擦肩而過時，吳老師還瞥了她一眼。

　　※

　　「妳……」

　　此時此刻，小伶正站在門口，背對著敞開的大門。她的打扮依然是制服配領帶，以及深藍色的短裙和皮鞋。

　　當她看到黑帝斯出現在自家的客廳時，小伶有些錯愕。然而，她很快便恢復了冷靜，並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你幹嘛來我家啊？真是變態。」

　　黑帝斯突然想起，上學期的時候，小伶也曾擅自來過他家──他有點不爽。但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沒資格生氣，只能耐著性子說：

　　「那個……我的第二試……」

　　「我已經知道了啦。」

　　原本，黑帝斯是想從自己沒通過第二試的事開始說起，結果小伶卻搶在他前面開口了。

　　「你沒通過第二試，對吧？」

　　「對……」

　　接著，黑帝斯打算道歉──可是就在這時，小伶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妳、妳要幹嘛──」

　　黑帝斯嚇了一跳。他以為小伶打算出手揍他什麼的，於是拼命掙脫她的手。不過，今天的小伶力氣出奇的大，他怎麼掙脫都掙脫不了。

　　「你先別動！我們到樓上去說。」

　　小伶用另一隻手把身後的大門關上，隨後拉著滿臉錯愕的黑帝斯走上樓梯，將他帶進位於二樓的臥房，並把門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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