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壇沒有廢文(1+2集) - 《第二集》第二十四章：在病房約會

　　黑帝斯記得，他很小的時候曾跟著姊姊進過一次醫院。

　　那一次，姊姊要去探望一位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朋友——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踏進醫院。

　　雖然只去過一次，但醫院內部的景象、聲音，以及瀰漫的氣味，直到現在，他都記憶猶新。

　　他討厭醫院。

　　他只去過一次，就對醫院裡面的一切沒好感了。

　　不對……應該說是恐懼才對。

　　醫院裡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深深的恐懼。

　　或許是因為人類經常習慣將他人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吧？當他隨著糖衣女孩穿過急診室，看見病床上那些痛苦的病人和受傷者，他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毛。

　　不只是急診室讓人不適。當他和糖衣女孩搭乘電梯，穿過聯絡橋，來到另一棟病房大樓，昏暗的燈光以及時有所聞的哀號聲，更是讓他備感壓抑。

　　明明醫院應該也有生命誕生時的喜悅，但此刻，他的感官只捕捉到年老、病痛，和死亡的氣息。

　　糖衣女孩一路牽著他的手，穿過走廊。

　　他們再次通過一座聯絡橋，來到一棟回字形的大樓。

　　他邊走邊向外望，看著大樓中央的方形中庭，試圖估算現在的樓層。他記得剛才搭電梯時，糖衣女孩按下了按鈕，但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被如此漂亮的女孩牽著手，所以緊張得忘了看清楚。

　　現在，他已經稍微適應這種被牽著的感覺。他猜測這裡應該是六樓或七樓。

　　經過一處擁擠的護理站時，他還能聽見護理師們的談笑聲。但隨著他們走進這條走廊，那些喧鬧聲逐漸被稀釋，直到完全消失。

　　這條走廊昏暗得像黑洞，讓他心生不安。

　　她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他抬頭看向走在前方的糖衣女孩。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不時閃爍，照得她的身影一明一滅。

　　大約繞了半圈大樓，糖衣女孩終於停下腳步。

　　她放開了他的手，站在一間病房門口，靜靜地佇立著。

　　她微微一笑，然後上前一步，推開門。

　　她伸出一隻手，像是淑女等待紳士相伴那樣，輕輕向他示意。

　　他望著她潔白無瑕的手背，又看了看她嘴角含蓄的笑容。

　　不知為什麼，他隱隱覺得，如果現在握住她的手，接下來的一切可能會失控，朝著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

　　但他終究沒能抗拒，輕輕握住了那隻手，隨她一同走進病房。

　　※

　　「原來如此，這裡是妳住的病房……」

　　進到病房後，黑帝斯與糖衣女孩並肩坐在病床邊，聽著她訴說自己與這間病房的故事。

　　「所以妳之前生病了？」

　　「對呀！不過我最近好多了，所以暫時出院了。」糖衣女孩笑著回答。

　　「是喔……咦？等等，那既然妳已經出院，我們現在坐在這邊沒問題嗎？」

　　「沒事啦！有時候我會偷偷跑進來坐著看風景，護理師們根本懶得理我。」

　　「真的假的……」黑帝斯瞪大眼睛，有些哭笑不得。

　　他原本想問，為什麼她喜歡在氣氛壓抑的醫院待著，但話還沒出口，糖衣女孩突然站起身，從病床旁的櫃子裡拿出一包咖啡開始泡。

　　「妳……要在這裡喝咖啡嗎？」

　　「當然！因為這是約會呀。」她笑嘻嘻地回答。

　　黑帝斯四處張望。他很想問，為什麼約會選在病房而不是咖啡廳，但當她端來一杯咖啡，帶著燦爛的笑容遞給他時，他又問不出口。

　　她之前生病……

　　他想問她之前是生什麼病，但當他的目光掃過她手腕上的幾道淺淺的傷痕，突然又覺得問出口會打破什麼無法挽回的東西。

　　最終，他只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咖啡苦澀無比，讓習慣加糖的他忍不住皺眉。

　　「啊！」糖衣女孩突然驚叫，一把奪過他的杯子。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喜歡喝咖啡……拜託你原諒我！」

　　黑帝斯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

　　「咖啡不加糖對我來說只是小事，妳別那麼激動……」他正想安慰她，卻被她一連串的話堵住。

　　「嗚嗚……對不起啦……你該不會討厭我了吧？就像討厭這咖啡一樣？」她竟然哭了起來，淚珠不停地滑落。「嗚……我真的不知道你不喜歡喝咖啡……我泡的咖啡是不是太燙了……你的嘴巴有被燙到嗎？沒事吧？嗚嗚……拜託你不要討厭我……」

　　黑帝斯急忙站起來試圖安撫她，但她的哭聲卻更響亮。

　　「你、你是不是再也不喜歡我了……你討厭我嗎……你一定討厭我了……你討厭我了對吧？可是就算、就算你討厭我……我還是沒辦法討厭你呀！畢竟你是我的第一個粉絲，就算你討厭我，我也希望你可以摸摸我的頭安慰我……可是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被你安慰……」

　　糖衣女孩越說越含糊，也哭得越厲害。他突然想到這棟大樓或許還有其他人在，要是聽見她的哭聲，說不定會有人趕過來關心──

　　我可不想到到時候還得向對方解釋我和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連忙抓住糖衣女孩單薄的肩膀，對著她低聲吼道：「我沒有討厭妳！拜託妳冷靜一點！我、我很喜歡妳！妳別哭了！我是真的很喜歡妳，還有妳的作品──」

　　糖衣女孩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紅著臉抬起頭看著他，隨後又低下頭，小聲說：「對不起……我又失控了……」

　　「沒關係。」黑帝斯嘆了口氣，看著她輕輕用紙巾擦拭眼角。

　　他不禁開始納悶，眼前的這名女孩，真的是他朝思暮想，崇拜的那個糖衣女孩嗎？

　　能夠寫出那種作品的，難道都是像她這樣情感豐富的人？

　　不對──她這樣根本不叫情感豐富。她這樣，根本就是情緒激烈。

　　他又再次瞥見她手腕上的傷痕，心裡湧上一股複雜的情緒。

　　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那個……其實……妳誤會了……」

　　「我誤會了？」她倏地放下紙巾。「也就是說你根本就不喜歡我？還有我的作品？」

　　「不是──」

　　「你也覺得我的作品很噁心？」

　　「不是啦──」

　　「其實你討厭我的作品？難道，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天呀……好丟臉……我好想死……」

　　「不是啦！我說誤會的意思是──」

　　「像我這種人果然還是去死算了……你可以離開一下，讓我一個人獨處嗎？我聽說人死掉的時候會大小便失禁，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骯髒的模樣……」

　　「不是！等等──妳先不要死──妳完全搞錯了，我說誤會的意思是說我其實喜歡喝咖啡，拜託妳不要想不開。」

　　「真的嗎？」

　　她瞬間漾起笑容。

　　「我就知道！你果然跟我一樣，都喜歡喝黑咖啡……」

　　「呃──其實，我比較喜歡加糖的咖啡──」

　　她的笑容瞬間變成一副遭到天打雷劈的表情。黑帝斯又立刻改口：「沒有啦！對！我就喜歡黑咖啡！妳猜得真準，我的確是喜歡黑咖啡哈哈……」

　　說完，他自顧自地傻笑起來。不過，當他看到糖衣女孩有些歉疚地望著他，他又立刻收起笑容。

　　糖衣女孩有些忸怩地說：「那個……真不好意思……其實，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妳說吧。」

　　「其實呢，我有一點精神上的問題，好像是憂鬱症？還是躁鬱症？我好像還有一點焦慮跟恐慌？剛才可能又發作了，嚇到你真是不好意思。」

　　黑帝斯盯著她滿布傷痕的手腕。其實，他早就隱約猜到了。

　　「沒事啦……我不在乎……」

　　「真的嗎？」她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不管我怎樣，你還是會繼續喜歡我？」

　　黑帝斯頓時語塞。他突然意識到，她似乎誤會了「喜歡」的意思。

　　我是喜歡她的作品而已！對她這個人，我只有崇拜和敬仰。

　　我對她，絕對沒有任何戀愛的感情！

　　結果，她好像完全誤會了？

　　完了。

　　「呃……我是說，我喜歡妳的作品……」他試圖澄清，但糖衣女孩的笑容瞬間黯淡，低語著：「原來是這樣……我以為……」

　　她的神情讓黑帝斯一陣慌亂。他連忙補充：「不過，我也很欣賞妳這個人！真的！」

　　她微微一笑，卻突然提到：「說起來，上週文管會把我抓走的時候，我還以為這世上沒有人會愛我了……」

　　黑帝斯愣住了。

　　「妳、妳剛才說什麼？妳說妳被文管會抓走？是什麼時候？妳被抓到哪裡？」

　　糖衣女孩有些不安地回憶：「大概上週吧……他們突然闖進我家，把我強行押上車。我那時候還穿著睡衣呢……」

　　黑帝斯冷不防抓住糖衣女孩的肩膀：「妳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帶妳去哪裡？妳在他們車上的時候，有沒有看窗外？妳有沒有看到一棟ㄇ字型建築？妳知道妳被抓去台中市政府嗎？」

　　肩膀被抓住使糖衣女孩嚇了一跳，但她還是努力地回憶。只不過，越是回憶那個冰冷的房間她就越害怕。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裡很暗，我好害怕……」

　　糖衣女孩微微發抖，雙手不自覺地攀住他的衣服。這看在黑帝斯的眼裡，讓他不由得升起一股同情。

　　「沒事了，妳別害怕。」黑帝斯有些膽怯地拍拍她的頭。她順勢將頭埋進他的胸口，拼命地吸著他的氣味。

　　身為血氣方剛的青少年，被年輕女孩這樣對待，就算黑帝斯的自制力再強，也忍不住起了生理反應，慾火瞬間蔓延至全身。

　　但是，他又想到她對他並沒有任何戀愛的感情，有的只是崇拜和敬仰。此時此刻，要是將她推倒，恐怕只是趁人之危。

　　於是他一把將他推開，然後正經地對她說：

　　「放心好了！很快，妳就再也不需要害怕了！」

　　「咦？」

　　糖衣女孩披散著頭髮，滿臉茫然地看向黑帝斯。

　　此時，黑帝斯的心中燃起熊熊怒火。這股怒火迅速蔓延至全身，將方才的慾念完全壓下。

　　當糖衣女孩輕聲提起自己被抓走的經歷時，黑帝斯腦海中不禁浮現那群文管會人員粗暴地對待她的畫面。

　　像她這樣的女孩——不僅身體脆弱，就連內心也是千瘡百孔——只因為寫了幾篇文章，就被文管會如此對待？

　　就在他怒火中燒之際，糖衣女孩輕輕地低語了一句：

　　「我只是想發洩一下心情而已，為什麼大家都不准我這樣……」

　　這句話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引爆了黑帝斯的怒火。

　　不久前與小伶爭吵的場景再次浮現他的心頭。他曾後悔自己那時候的偏激，但現在，那份懊悔卻全部被怒火吞噬。

　　他站起身，緩緩地跪在糖衣女孩面前。

　　就像是在求婚一般，他握住她纖細而白皙的手，目光堅定，語氣鄭重地說：

　　「一切都交給我！等我拿到甲級作家證照，我一定會告訴所有人，妳的作品非常棒！比任何人都還要傑出！」

　　聽見黑帝斯的誓言，糖衣女孩先是一愣。

　　片刻後，她嘴角綻開一抹燦爛的笑容，如同陽光破雲而出，明媚且動人。

　　「好的！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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