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二十四回、殊途同歸順蒼天》

《第二十四回、殊途同歸順蒼天》─殊途篇之二十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nNF8T5Xze

（今後，我會陪著你。──夢容輝）

　　蘇圖當然不會忘了，不會忘了夢容輝最後的問題，甚至不會忘了任何一句他說過的話。

　　曾經的蘇圖很明白原因──為了自保。

　　可如今，他伴著夢容輝的屍體過了四年，他知自己心裡的感覺有什麼不同了。

　　他頓時覺得心裡落空空又沉甸甸的，他往前踏了一步，踩上被褥，這個舉動嚇了床上之人一跳。蘇圖沒再前進，不過堪堪屈起雙膝，重重跌跪。這又嚇了夢容輝一跳，嚇得他差點撲了過去。

　　蘇圖沒抬頭看他，沉沉緩緩地開口，字字句句都如拖著泥濘而行，道：「我只是想要你陪在我身邊，不論咱們過去做了什麼，不論咱們是誰……」

　　說至此，他才堪堪抬起面門，眉目之間盡是酸澀與苦楚，又道：「阿輝，你要是恨我的話，為何當初不殺了我？」

　　夢容輝還心有餘悸，怔怔道：「……這不明擺著嗎？我……我不恨你。」

　　蘇圖猛一怔，神情的苦澀霎時加重幾層，苦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苦得他垂下了頭，喉頭裡似是卡著什麼，聲音乾癟癟的，道：「……你不恨我、你不恨我……你當初下山，就是為了殺我，如今你說不恨我，我是該哭該笑啊……就算你真不恨我，就算你真不殺我，你也不願再與我……」

　　他抬起面門，悵然道：「夢容輝，你是不是又要丟下我，寧願回雲來山，寧願與黃臨一起？」

　　與黃臨一起？

　　夢容輝愣了愣片刻，道：「阿書，聶公子沒與你說，黃臨他死了？」

　　話鋒圖轉，蘇圖愕然：「他、他死了？怎麼死的？聶成華不是因他而來的嗎？」

　　夢容輝心中一嘆，敢情蘇圖什麼也不知道，他將黃臨獻身解封一事娓娓道來。蘇圖聽畢驚愕不已，可他心裡竟也有幾分欣喜。

　　那這樣是否就代表了夢容輝能與他……

　　蘇圖不及詢問，夢容輝便搶先打破短暫的沉默，道：「……阿書，我不會丟下你的，我也不會回雲來山。」

　　他方才想了想，或許追隨黃臨的打算也不假，同樣是尋死，只是，他還得陪著阿書贖罪，肯定沒法兒像黃臨那般孑然一身。

　　蘇圖好似見到希望，失神道：「你、你不會丟下我？真的？」

　　見夢容輝點點頭，蘇圖死灰完全復燃，唇角不自覺揚了起來，急急又道：「那咱們以後能──」

　　能一直在一起了？

　　他未說畢，夢容輝冷靜地截話道：「阿書。今後我會陪著你。」

　　蘇圖愣愣怔怔的，這分明就是他想聽的，可他心裡有股奇怪的感覺，他感覺夢容輝的意思，好似與自己所想不大一樣？

　　這麼好的一句話，為何要配上那種神情？冷靜得叫人喘不過氣。

　　這不是他認識的夢容輝，他認識的夢容輝應該是……是什麼樣子的？

　　＊

　　等聶成華睡了被喊醒，吃飽了又睡下，再次醒來，聽說已是亥時。

　　他揉著發昏的腦瓜兒，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發現陸靜虛就靜靜地坐於席位，道：「啊，陸寧，我醒了，他倆沒啥動靜吧？」

　　陸靜虛瞅眼過去，緩緩搖頭，隨後起身湊了過去。聶成華不解，目光隨之移動，驚見陸靜虛劈手打了過來，下意識緊閉雙目，片刻頂上髮帶一鬆，他才反應過來，睜眼傻笑，扭過身子以背示人，道：「嘿嘿，謝啦！」

　　陸靜虛替他梳理、繫髮，聶成華心中訕訕難以抒解，他享受歸享受，但這與難為情是兩碼子事兒！

　　陸靜虛已是熟練，片刻即畢，聶成華起身舒展一番，道：「行啦，這件事該收場了！」

　　他揀起洞簫與代面，分別掛上左右腰際，拍了拍雙頰試圖讓自己清醒些，隨後與陸靜虛一前一後離開帳子，去往主屋。

　　看著主屋大開的門扇，聶成華一臉肅然，喃喃道：「但願一切順利。」

　　他率先進屋，陸靜虛隨後，輕輕闔上了門扉。

　　整間屋子安安靜靜的，前堂昏暗，煞顯內寢微光明耀。

　　幾步路的功夫，二人止於內寢門前，聶成華湊耳細聽，毫無聲響，透過陰氣他知蘇圖與夢容輝都在，而且蘇圖還活著。

　　聶成華徵詢性地看了陸靜虛一眼，得了個頷首的回應。有了支持，聶成華正身，深吸一口氣，沒直接闖入，而是抬手敲門，喊道：「我們來啦！」

　　須臾，門內傳來夢容輝一聲：「請進。」

　　聶成華莫名緊張，推門而入，一見屋內景象，為之大驚。

　　夢容輝雖仍素衣單薄，卻端坐床緣，神采精明，神情鎮定，比初醒時更為岸然。而那蘇圖竟然、竟然跪坐在鋪地的被褥上！

　　聶成華不知這等情況合不合理又合不合適，反正就擺在眼前，他也沒理由去攙扶蘇圖。

　　門扇闔，三生一屍，共處一室。

　　聶成華悄悄挪了個位置，偷偷觀察蘇圖的表情，一看又是震驚。蘇圖微微低頭，稍稍抿唇，眼簾低垂，好久才眨一次眼睛，好似陷入了沉思，雖說不悲不怒，卻有著難以言說的沉重。

　　──就像被迫接受了什麼。

　　聶成華瞅向夢容輝，卻得了個一抹淺笑的回應，一抹滿是無奈的淺笑。

　　他的目光在床上與地上的兩人游移幾回，慢慢明白了什麼，他忽然有些同情蘇圖了，忽然覺得夢容輝挺殘忍的。

　　可他只是一個局外人，沒有干涉的權力和必要。

　　夢容輝喊了一聲「阿書」，當蘇圖抬起一張苦臉，夢容輝給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

　　夢容輝緩緩起身，蘇圖的目光隨之昂起，幾個時辰下來，這是他頭一回見夢容輝離開床榻，他好生掛念這一身凜然英姿。

　　蘇圖不知為何，下意識地跟著站起身來，他的雙腿麻得沒有感覺了。

　　聶成華與陸靜虛默默退至一旁。夢容輝的笑意仍在，他能從蘇圖的眸子裡看見自己，他伸出左手，撫上蘇圖憔悴的臉頰。

　　蘇圖一顫，好似這才意識過來，夢容輝四肢完整了。

　　然後，他好不容易沒入水中的思緒又破冰而出，倉皇得激動，激動得倉皇，他弓起右手，貼上了那左手背上，失聲道：「阿輝……」

　　他有些錯愕，那隻手好冷，詭譎的涼意攀上他滿臉，他又茫然了，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夢容輝？

　　當然是夢容輝，也只是夢容輝，而非他心心念念的阿輝。

　　他深明此事，卻不願承認，早在四年前坦承身分與所作所為時，他認了，可四年光陰又讓他退卻了。

　　自欺欺人。

　　夢容輝的笑意深了幾分，思緒卻沉了幾分，道：「阿書，來生……我不會再丟下你，咱們好好的，一起贖罪吧。」

　　「咦？」

　　蘇圖怔怔一臉，像個迷路的稚兒那般慌張，他喜歡那句「來生不會再丟下你」，可其實他下輩子不想再遇見夢容輝，他呆呆地道：「咱們不能……現在開始贖罪嗎？用今生……」

　　他總算理解了夢容輝的意思，總算明白了那句「今後我會陪著你」，他看著夢容輝的唇角堪堪平下，看著那分不清真假的笑意堪堪消散，換他笑了，自嘲般地笑了。

　　夢容輝的神情早出賣了自己，他擁住蘇圖，左手繞過頸子，右手繞至後背，這是他倆相識以來，最為貼近的接觸。

　　蘇圖咧開唇角，雙目濕潤，牙關打顫著，身子虛軟，幾乎夢容輝支撐著他。

　　一旁的聶成華很想撇開視線，可他必須看著，看著這件事落下最後一個音律。

　　夢容輝的右掌平貼在蘇圖背後，他能感覺到蘇圖紊亂的心跳，蘇圖卻感覺不到他的。夢容輝忽然加深了擁抱的力道，與此同時，他的右手背驀地青筋條條拱起，五爪變得又尖又長。

　　接著，五指一屈，沒入了黑裳，刺入了皮肉，沉悶的異響夾在兩身之間，夢容輝觸及了更加狂亂的本體，像安撫哭鬧的孩子那般輕輕捧住。

　　蘇圖發出一個悶聲，身子又疲軟了幾分，可他笑意仍在，還變得輕鬆了。

　　當夢容輝再將五爪刺入濕滑的臟器時，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溫暖，他想起了自己殺過的那些人，想起那些熱血，是啊，蘇圖的血也是熱的。

　　紅液浸濕了黑裳，黏黏稠稠的，蘇圖卻從未這般舒暢過，這是第一次了，也是最後一次了。

　　當兩個東西從背上的洞抽了出來，蘇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抱住夢容輝，唾液與鮮血混成一塊，染滿他整張嘴與下顎，從他體內出來的，除了是夢容輝的手，還有一顆還跳個不停的心臟。

　　蘇圖笑了笑，道出最後一句話：

　　「……對，這樣就好。」

　　他給夢容輝的那個擁抱好似獎勵，當他將力氣用在了胳膊了與說話上，他無法制止再有任何東西從體內流出，更無法阻止完全沒了知覺的身子軟下。

　　視線堪堪模糊，眼皮沉得好似想趕緊做個了結，蘇圖沒心思想自己怎麼了，當眼前漆黑一片，他似乎聽見了一個好讓人心疼的聲音說了──

　　「阿書，對不起。」

　　那聲音真的好讓人心疼。蘇圖在心中「啊」了一聲，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忘記說那句話了，真可笑，又被夢容輝搶著說去了。

　　之後，他也沒有之後了。

　　那顆被取出的心臟淌著鮮紅，沾染夢容輝滿手滿袖，而同樣的赤紅也存於夢容輝面上，唯一不同的是，他臉上的是他自己的，而且是冷的。

　　冷冷的血，冷冷的淚，沉沉的心，沉沉的情。

　　聶成華驚詫不已，屍體不該能流淚的，可那算淚嗎？那分明是血。他不能想像夢容輝心裡有多痛，他從未親手將摯愛致死，可他親眼見過摯愛喪命，這會不一樣的嗎？當然不一樣。

　　蘇圖已經倒下，夢容輝隨之跌跪，堪堪衰委的臟器滾落一旁，夢容輝緊緊抱著蘇圖，口中喃喃著一句對不起。

　　聶成華忽然好羨慕他，羨慕他能在對的時間向必須的人道歉。

　　聶成華胸口一熱，他低頭拉開前襟，怔怔地看著那紅黑色的印記慢慢變淡，陸靜虛也瞅了過去，可他倆都沒等到印記完全消失，只是變得很淺很淺，即便就在面前，不仔細瞧都不見得會發現的程度。

　　在這靜得只剩夢容輝的啜泣聲中，聶成華默默離開了，陸靜虛自是跟了過去。

　　聶成華走至屋外，沿牆蹲下，他昂首，以掌覆面，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碧綠白裳就在一邊，道：「這樣就結束了吧。」

　　陸靜虛僅是一個應聲，平如止水，輕如晚風，他看著聶成華抿起雙唇，始終沒有等到晶瑩鑽出指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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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聶成華緩和過來，已是半炷香功夫後。他與陸靜虛回到內寢，是真的寂靜無聲了。

　　蘇圖枕在夢容輝腿上，半張臉的鮮紅已被抹除，夢容輝正溫柔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淚花。

　　夢容輝聞腳步聲抬面，淺淺笑道：「謝謝。」

　　這句道謝太過沉重，聶成華垮著臉搖搖頭，道：「我也謝你替我殺了他。」

　　夢容輝失笑一聲，俛面看著面容異常安詳的蘇圖，五指輕拂於面，已是與他一般的涼意，他好似看著骨肉入睡那般欣慰。

　　聶成華忽然好想問他一句，在他心中，對蘇圖懷有怎樣的情感。

　　可他沒問，也不敢問，更沒必要問了。

　　正如蘇圖所說，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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