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紅塵卷》 - 《第十一回、眉尾深疤真名現》

《第十一回、眉尾深疤真名現》─殊途篇之七

（莫名叫人心煩。──陸靜虛）

　　聶成華手無寸鐵，他好似看著問道那年比武大會，最後一戰與自己對手的陸靜虛，他那時是如何應對的？

　　很簡單，就是跑。然後投降。

　　那時他並非懼怕陸靜虛，只是單純不想與他交手罷了。真的，他堂堂聶成華，向來無所畏懼。

　　可如今的他是個廢人了，頂多方才那兩箭射得還不錯，他跑是能跑，但哪裡跑得贏那傢伙？又如何說投降就能保命的？

　　現下，他只能祈禱有把碧綠流蘇的銀劍，像在滄雲城那時救他一命了。

　　聶成華大弓向前一扔，回身拔腿就跑，跑沒三步，便聽得身後一陣巨大的悶響，好似土石迸裂。他急急一個止步轉身，是他方才惦記的靈劍！

　　可疏影劍沒像定住無頭屍那般刺穿那人，而是豎立插於土壤，擋在那人面前，直挺挺的好似一朵驕傲的清蓮。

　　聶成華見那人眉眼一緊，僅是一瞬，那人提劍回身，一襲碧綠白裳由天陡然一降。陸靜虛豎立三指，銀光繞指，重重劈下，直打在那人劍上。

　　那人不敵其勢，順著陸靜虛的力勁，長劍猛垂，身子乃順勢一摔，實在悽慘。那人重摔同時，陸靜虛腳尖輕點，安安靜靜地站穩了。

　　聶成華這才看清那柄劍上所掛之紅色物事，瞅來不若玉珮光澤，卻是顯眼的鮮紅色，整體是顆球形，上頭刻著密密麻麻的圖樣或文字。他腦兒閃過一念，上頭所刻，莫非真言？

　　當年崑崙山的禁制法寶是一塊巴掌大的石板，上頭也是密密麻麻的好似螞蟻，之後事情太多，太過匆忙，他也忘了問法寶下落。

　　那也不重要了。

　　聶成華盯著陸靜虛，陸靜虛卻沒瞅他一眼，落地後立即抬履一踩一扭，直接將那人手中之劍擰了出去，接著行至那人身側，彎身將兩條胳膊架起，右腳再往那人膝後一踢，那人一個癱軟，若非陸靜虛架著，早就跌跪在地。

　　陸靜虛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毫無遲疑，看得聶成華心中欽佩，那一番壓制的舉動真是霸氣。

　　聶成華樂了，雀躍縱步，來到那人面前，他笑得極為詭異，道：「嘿，這位兄臺，讓爺爺我瞧瞧你的真面目。」

　　那人馬尾凌亂不堪，雙目如炬，凶光嗔怒，有如猛獸，難掩一身倨傲。可聶成華才不怕，他抬眼瞅了陸靜虛一眼，發現他皺著眉頭，卻非不滿，而是古怪。聶成華不以為然，視線降下，將右手伸了過去。

　　於那人面門距巴掌寬時，黑面罩下有了動靜，一道惱怒的男音沉聲道：「別碰我！」

　　聶成華右手一定，唇角一揚，冷不防扯下黑布，那人的面容就此昭然。聶成華將黑布信手一扔，直起身子，兩手環胸，居高臨上，怪笑道：「嚄！這不生得挺好的嗎？」

　　黑布之下，門面乾淨，怒目咬牙，惡狠狠的，前髮亦是凌亂，聶成華想撥開他的頭髮瞧瞧眉尾是否有疤，又怕被咬了，便此作罷。聶成華哼哼笑了兩聲，道：「敢問閣下大名，是不是蘇圖？」

　　那人一甩面門，劈頭罵道：「蘇你個狗屁！還不放了本大爺！」

　　聶成華噗嗤一聲，抬眸搧搧手道：「陸寧，我方才有瞧見繩索，你等會兒。」

　　陸靜虛面色沉凝，卻也只是點頭同意。也只有他自個兒知曉，他是花了多大力氣才架住那人的。

　　聶成華往揀到弓箭的那帳子去了，捧著兩米的繩子出來，與陸靜虛合作將那人給綁了手腕與足踝。

　　總算不必再與人接觸，陸靜虛甩了甩雙袖，又捋了捋衣裳，盡顯嫌棄，這才將疏影劍好好收鞘了。

　　聶成華拍拍兩掌，十分滿意，正要揀起地上長劍，聽得那人怒罵一聲：「別碰我的劍！」

　　聶成華才不搭理他，彎身揀起，把弄一番，道：「你的劍？我看多半也是你偷來的吧？上面這掛飾作何之用？」

　　語音未落，他便伸手去碰，一觸即色變，驚愕不已，指尖也如觸電那般猛然退離。陸靜虛登時顰眉，行將過去，劈手奪過長劍，一把抓住那紅色圓形物事，眉頭是越發緊蹙了，道：「是法器，怪不得劍氣傷不到他。」

　　聶成華訝然：「敢情如此啊？我也覺得奇怪！」

　　陸靜虛也沒說那法器是個什麼玩意兒，逕自走向那人，便持那劍抵著那人頸側，冷聲道：「報上姓名。」

　　氣氛驟降，連聶成華都能感受到陸靜虛周身的冷意，他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見那人仍是咬牙不語，道：「喂，都走投無路了，你也別倔了。你身上的氣息特別複雜，先說說你叫什麼名兒成嗎？」

　　那人啐了一口在劍鋒上，也不咬牙了，滿面倨傲，目光如炬，直勾勾瞅了二人。

　　聶成華撇撇嘴，心道：「這種態度最不遭陸寧待見了。」

　　陸靜虛二話不說，將劍鋒移開了，唾沫還在上頭，他便直往那人額湊去，沾著唾沫的劍鋒輕輕撥開那人前髮。

　　那人一驚，正想甩頭閃躲，卻被陸靜虛搶先道：「別動。」

　　興許是氣勢過盛，那人還真定住了，陸靜虛緩聲又道：「倘若不願見血，就別動。」

　　別說那人了，聶成華都膽寒，他繃緊身子盯著劍鋒，那人前髮堪堪外展，左邊的眉毛亦堪堪展現，當銀光止，唾沫也沾在了青絲上，而左邊眉尾上的一條深疤，昭然若揭。

　　空氣凝結片刻，陸靜虛右手一收，長劍一撤，劃開沉寂，劍尖委地，他的神色似乎也平靜了幾分。

　　聶成華愣了愣，指著那人大叫：「你這王八！還不承認自己是蘇圖！」

　　就那聲「王八」，陸靜虛又擰起眉頭向左看去，聶成華察覺那責備的眼神，一驚一詫，一縮一退，直是乾笑。

　　那人冷笑道：「是又如何？陸家公子找我何事？我可與華山陸氏無冤無仇！」

　　聶成華罵道：「呸！你偷襲在先，無冤無仇也都有冤有仇了！」

　　蘇圖仍是冷笑道：「笑話！這整座山都是我的，分明是你們擅闖私人地界在先！」

　　聶成華當即皺眉，古怪道：「整座山都是你的？你又不是山賊，先不說你還把山賊殺光了，你就一揚州黃氏的門生，鳩佔鵲巢、霸地為王！」

　　蘇圖猛一怔，又擺出那兇惡的面貌，沉聲道：「你們是那些傢伙派來的？」

　　聶成華擺擺手道：「毫無瓜葛。是我個人，黃家壓根沒那意思。」

　　蘇圖眉頭深擰，直對聶成華，道：「你是何人？」

　　聶成華看了一眼陸靜虛，在想自己是說還不說，尋思片刻，想來蘇圖必死無疑，說了也無妨，便道：「妖師聶成華認得不？黃家公子黃臨認得不？」

　　蘇圖明顯一驚，道：「妖師聶成華？你開什麼玩笑？妖師聶成華早就死了！再說那邪魔歪道怎可能與仙門正派一道！還有黃臨那個廢物！打小身子差去了雲來山休養，我都沒見過他！」

　　語畢一瞬，銀光又搭在他的頸子上了，別說他不解，聶成華也不明白陸靜虛怎忽然生氣了，蘇圖所言可沒什麼錯的，至少對天下人來說如此。

　　蘇圖面色一沉，瞥了陸靜虛一眼，在那雙冰冷的眼神中，藏著只有被盯上的人才能瞧見的炙火。

　　聶成華聳聳肩道：「如你所見，我還活著。還有一事問你，你把夢容輝怎麼了？」

　　那名兒一出，蘇圖聞之色變，複雜的心緒盡現於神情，有驚有恐，有悲有愁，還有說不出的愧疚。那表情實在太奇妙，聶成華凝眸，緩聲道：「你……殺了他？」

　　氣氛陡然一沉，一瞬寧寂好似永恆，蘇圖肩頭明顯一顫，他緩緩看向聶成華，眼神有些空乏，他淺淺擺首，失聲道：「我沒……」

　　沒什麼？話音便斷在這了。

　　忽然，蘇圖又是一怔，神目回湧複雜的思緒，他冷不防蹬腿起身，聶成華嚇得退了一步，陸靜虛不及收劍，一道血痕於蘇圖面頰留下刺辣的疼痛。

　　可蘇圖好似感覺不到疼，踉踉蹌蹌地直往聶成華撲去，陸靜虛來不及攔住，聶成華也來不及躲，直被撲得跌坐在地。

　　蘇圖與他貼著身子，一股濃重的氣息撲面而來，不是味道，是一股死亡的氣息。

　　聶成華愕然，原本是要推開蘇圖的，卻瞧見他眼神中那難以言說的情感，不禁愣了愣，不過霎時，蘇圖便被陸靜虛兜回去了。

　　蘇圖跌坐在地，目光仍死死盯著聶成華，非怨非仇，反倒是──黑暗中瞥見一絲明光的盼望。

　　聶成華不明所以，呆呆地坐在地上，直到陸靜虛丟開長劍，將他攙起。聶成華神智堪堪復歸，他俛面瞅著蘇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他想問蘇圖眼中的思緒是什麼意思。

　　陸靜虛的叫喚讓他頓了一頓，他看著蘇圖的神情再添上了幾分期許，又是錯愕不已。

　　可他不必開口問，蘇圖便自個兒說了，新鮮的傷痕淌出紅液，好似象徵著生意，他的口吻與神色相當，都是雀躍欣喜的：

　　「大妖師聶成華！如果、如果是你的話定能！」

　　能什麼？話音又斷在這了。

　　那一瞬間，聶成華感覺眼前那人，不是什麼抄家滿門、偷搶拐騙的大惡人，反而像一條狗，被拋棄的狗，好不容易有人來了，能夠救他了。

　　救他？

　　聶成華不知為何浮出了這想法。

　　＊

　　立場突然都不同了。

　　原本蘇圖才是困獸之鬥，如今，聶成華感覺自己才是。他好似被蘇圖捕獲的魚，蘇圖的眼神充滿期待，欲望並無區別，他就像俎上魚肉，而蘇圖是淌著津涎的餓鬼。

　　為什麼？

　　聶成華還不及思考，就見陸靜虛兜開蘇圖之後又湊了過去，直接將人給拽了起來。聶成華愣了愣，立場改換的念想越發深刻，眼下好似陸靜虛才是那惡人，霸道得不可理喻。

　　陸靜虛向來是霸道的，不是嗎？

　　聶成華的思緒又被截斷了，蘇圖忽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原本想著那把仙劍定能為我所用！這下可好了！給我送了個大妖師來！」

　　他在說啥呢？聶成華錯愕一臉，渾然理解不能，仙劍莫不是說疏影？蘇圖如何能用？

　　陸靜虛眉頭一緊，將蘇圖重重甩下，巨大而沉悶的異響，立刻被蘇圖的唪聲取代。

　　聶成華拖著腳步慢慢走了過去，愣愣道：「……陸寧，他是什麼意思？」

　　他感覺，陸靜虛就是聽懂了蘇圖的意思才會這般惱怒。

　　陸靜虛總算看了過去，眉目間滿是層層堆疊的怨忿與不滿，其音亦然：「縛靈劍鞘，夢容輝。」

　　就這倆詞兒，聶成華倒抽一口氣，腦子堪堪運轉，他總算是明白了──

　　縛靈劍鞘本就無劍，倘若以修為極佳的靈劍作為主體呢？暫且撇除難以相容之說，倘若能夠相容，那必是如虎添翼，效果卓犖！

　　這是蘇圖意欲奪取疏影劍的理由。

　　而夢容輝便是與妖師有關了。

　　聶成華不禁肅然，原先的猜測看來……是沒跑了。

　　夢容輝真死了，而天下誰不知他妖師聶成華能煉屍還魂？或許天下人不知風仲羲，但肯定知他聶成華，坐擁群妖百鬼、一雙劍尊，堪得世人最為忌憚的存在。

　　然，蘇圖所想，多半是要他煉化夢容輝。

　　可，這又是緣何？

　　聶成華瞅向仍笑聲不止的蘇圖，他感覺，夢容輝的死沒那麼簡單。不，應該說，自打蘇圖滅黃門開始，就沒簡單過！

　　他走到蜷起身子抖動不止的蘇圖面前，道：「蘇圖，夢容輝在哪？你對他做了什麼？」

　　唪聲猛止，蘇圖定了一定，擺頭上看，靜默片刻，他勾起唇角，卻是幾分倦意與無奈，道：「要我做什麼都行，你，救救他吧。」

　　救？夢容輝？

　　聶成華與陸靜虛不約而同四目相對，彼此眼中可見不解與警戒。或許，是他倆想得太複雜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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