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一日,香港。
彭先生。
彭先生來到我家時總會在休息前完成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他會先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把它摺好後放在我的藍色沙發上。這個動作總會令我想起那個人,因為我記得當那個人來到我家時他也會這樣做。
而第二件事,則是彭先生的獨有做法。他總會在我家客廳上看一會兒──不管是天花、地板、電燈,還是既微小又不重要的東西,他都會把它們看一遍,如同要把眼睛當作掃瞄器般,直至肯定自己已將一切都收在眼簾裡才會停下來,坐在沙發上。
我趁著他「參觀」時泡了一杯紅茶:我可以肯定這是那個人最愛喝的味道,但我不肯定彭先生會否喜歡。不過,當彭先生從我手上接過紅茶,喝了一口後卻沒有做出任何奇怪表情或發表意見時,我就決定不再追問了。
他把喝了一口的紅茶放在茶几上後道:「在這個時間打擾真的非常抱歉,但因為時差關係我無法入睡,再加上空閑時間亦只有這一點,所以我來拜訪了。」
我搖一搖頭,從飯桌下拉了一張摺椅出來,讓我可以坐在茶几的旁邊跟彭先生聊天。我以英文回應:「沒關係。不管是什麼時候,只要您來找我我都會很高興,所以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彭先生滿足地笑道:「你還是像以往般好客呢,賀瑞斯。」
我呆了半晌,道:「那些不是客套話啊,彭先生。我是真心高興的。」
「我知道啊。」他笑著說,溫柔的微笑令我放鬆過來:「謝謝你。」
話後,他又喝了一口茶,我則看著他,等待著他緊接著的話,可是當他再次把紅茶放下,他還是未有說出任何一句話。我們之間就這樣被靜謐覆蓋了好一會兒,不過尷尬並沒有伴隨左右。彭先生很自然地在安靜的環境中東張西望,而我只是慣性地等待──對。是慣性地等待。
我只是慣性地等待著彭先生打破沉默,沒有打算先行開口或提出如今正猶豫的問題。
為什麼不發問呢?為什麼不成為先行表達訴求的人呢?有時候我會在心中問自己種種關於沉默及等待的問題,但無論發問的形式為何,最終的答案依然是「習慣」。
「習慣」也許是我停濟不前的主因。以往曾經聽過瓊斯先生說過,我習慣使用的抗議方法對於他來說是沒可能的。那不進取、不激盡、亦不負責。面對這些以和平為首要目標的示威,大部分上司是不會理會的。
當然,我從沒有認同這個說法:二零零三年的遊行示威,的確讓我的上司退回本來的方案,這無疑是在證明我習慣以來的做法是有一定效用的。而現在沒有顯然易見的效用,我想只不過是由於大家未夠團結,未夠齊心,而我的上司又經常小看人民──
不過,假如現在都不懂得團結的話,那麼什麼時候才會團結呢?
「賀瑞斯。」約半分鐘後,彭先生終於開口,打斷了我的思路:「灣的事你聽說了嗎?」
我愣住,不明白為什麼彭先生會因為灣的事而來。
「我昨天才跟她為了此事而通了話。」我回答。
彭先生把背部靠到椅背上後注視我問:「你還好嗎?」
我的腦袋乍然發生短路,無法思考,只懂得呆在原地,默默地重覆他的問題:
我還好嗎?
「為什麼您會這樣問呢?」我的嘴巴吐出了問題,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這個問題應該是問灣吧?她才是在這件事情中最痛苦的那一個──」
「亞瑟很擔心你。」
別這樣。
「為什麼要……擔心我?」我問。恍如明知故問,可是我真的半點頭緒都沒有……
對。一個也沒有。
彭先生繼續溫柔地笑著說,但我不再因而放鬆,反而心疼無比:
「在這一年,你和他都將面對『全有』或『全無』的局面,這點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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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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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彭先生。」我回答:「先生說過我不能向他以外的人談論這件未被公佈的事──」
「當你說出這句話時,你就等同於告訴我你連說話的自由都『被』剝削了的啊,賀瑞斯。」他打斷我的瞬間,我渴望自己能夠光明正大地進行反駁,但現實的我只能無言以對,任由心中的疼痛擴張開去。我在心疼過後,首先感覺到手心發麻,接著便是肩膀和頭部。疼痛和麻痺以一定的路線在我的體內前進,可惜的是,我即使得悉到敵人的行動及意圖,我還是無法阻止,如同現實。
彭先生見我沒有任何反應後便說道:「事實上,亞瑟只希望我給你一個正式的問候,讓他知道你還活得好好,還活得精彩。亞瑟沒有要我就你的事提出任何建議,所以我亦不會在這裡說出任何關於你和王耀之間的評論,因為我不是你們的球證。」
我看到視線突然上下移動,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點頭回應。
他繼續說:「但是,雖然我們現在無法為你的事多說些什麼,但請你務必要記住我和亞瑟在把你歸還給他前,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訂立那份聲明,又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要求對方簽署。當然,始終我們是人類,也就是說在行動前都會有自己的打算,但假如你無法相信我的話,就相信亞瑟吧。」
相信……那個人?相信亞瑟先生?
但這是整件事的重點嗎?
「我想你誤會了,彭先生,我沒有不相信你和亞瑟先生。只不過……」當我的理性回來時,我這樣回答道:「只不過這件事並非『相信』就可以解決的。要面對先生的話,就必須像灣一樣獨自面對、獨自挑戰及獨自承擔:這是自己的事,而自己的事是無法靠外人來幫忙的。這就是我從灣的身上學習得到的東西。」
彭先生睜眼看我,似乎為我的回答而吃驚,但很快他的驚訝便轉為笑容。他一臉安慰般地道:
「It will be war to you. (對你來說,這將是一場戰爭。)」
我感到難受,但還是沒有猶豫地回答:
「I know. But it is me to blame.(我知道,但這是我的責任。)」
他笑得更燦爛了:「我衷心希望,亞瑟也能光明正大地面對自己的責任。」他喝光紅茶。
我道:「請告訴那個人,我現在依然活得好好。」
他帶著自己的西裝外套從藍色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我的家門前,一邊穿上黑色的皮鞋,一邊回答我的建議:「我只會誠實地告訴他我所見到的一切啊,賀瑞斯。」
我有點不安。「彭先生,我不想給他添任何麻煩。他為我付出的已經夠多||」
「我不是說了嗎?」他穿好鞋子後便打開了門,離開我家的同時也留下了一句話作我倆的道別句子,可是聽到此話的我沒有感到無比高興,反而變得不安及悲傷。
那句話是這樣子的:
「我衷心希望,亞瑟也能光明正大地面對自己的責任。」
這句重覆了的話語刺痛了我的理智,傷害了我的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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