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嵐一早便出了門。關上大門的那一瞬間,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了客廳內,落在了窗邊那架鋼琴上面。這時已經快七點了,清晰的白還不至於太刺眼,融進了鋼琴的墨黑之中,只在琴譜上留下它到來的痕跡。其他地方還呈現著灰階色調,偌大的空間裡,鋼琴、沙發、矮桌、電視,還有那個紫羅蘭色的花瓶,再勉強算上窗上那米白色的窗簾,仍舊有些空落落的。
眼前一抹深紅棕色襲了上來,嵐有些反應不及。
過了幾秒鐘後,他眨眨眼,才轉身去騎腳踏車。
下午回來的時候,也許能夠回到原先的樣子。
路上,依舊三三兩兩的人們,先是一些老人家,靠近學校的時候,學生就多了起來。
在這有些稀疏的人潮中,嵐注意到了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那個人影步伐有些不穩,臉色蒼白地幾乎要透過去了,就像一隻可憐的野鬼一樣,似乎只要一陣風就能把他吹散了。只不過,那蒼白中帶著青紫斑斑的清秀臉龐倒是讓人能夠確定這是真實存在的一個人。
他下了車,正想牽車走過去。
「嵐!」肩膀上一個力道直接攬了下來,嵐覺得身體突然矮了一截。
「阿泉?」看了那黝黑的結實臂膀一眼,嵐的視線再度轉了回去,那道蒼白的身影還在努力往前走。
「你在看什麼啊?」阿泉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在看溫寧。」一道宏亮甜美的女聲從身旁傳來。「嵐,」阿華皺著眉看向嵐,問:「你認識溫寧嗎?」
嵐點了點頭。
昨天看到的時候,只是瘦弱了一點,今天看起來卻是滿身傷痕,發生什麼事了嗎?
「蛤?」阿泉一臉驚訝,也向著嵐的視線看過去。「他?他們家的事你別管太多比較好!」跟昨天那個老人說的一樣。
「我過去找他一下,等一下再回來。」嵐只說了一句,就過去了,阿泉跟阿華根本來不及開口攔他。「幫我顧一下車。」
「溫寧!」他原想拍拍肩膀的,可是怕碰到傷處就沒動了。「你怎麼了?」話一出口,就對上溫寧轉過頭來的視線,滿滿的疏離感讓嵐發現自己似乎太過直接了。
正想著怎麼將話圓過去,又或是怎麼做比較好的時候,耳邊傳來一句:「我認識你嗎?」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那抹虛弱的身影已經往前走了好一段距離。想追上去,卻又想不到理由。
他們......確實不熟。
「嵐......」阿華的聲音飄來。「溫寧他可能只是不想讓你遇到麻煩。」
「什麼意思?」嵐看著已經走近自己的兩個人。
「他爸爸......會酗酒、賭博,酒後還會打人。」阿華講到這裡已經有點猶豫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他媽媽呢?」如果會打人,那其他兩個孩子還那麼小,怎麼辦?
「他媽媽已經很久沒回來了。」阿華還是一樣簡短。
「那其他小孩怎麼辦?」他喃喃出聲。
「其他小孩?」阿華聲音突然拔高,緊抓住嵐一隻手臂激動地問:「你有看到小婉嗎?還有晴晴?她們還好嗎?」
「嗯,昨天看到了,看起來比溫寧還不錯。」嵐看著阿華的反應,有些不解:「怎麼了嗎?」
「過得好就好。」阿華鬆了口氣,不過卻讓嵐聽出了點話外之音。
「溫寧家的兩個妹妹早就不在家裡了,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被送到離這裡很遠的幼兒園。」阿泉開口,一改他平日裡憨實的樣子。
「誰照顧她們?」
「嚴格來說,應該是育幼院,也就是孤兒院。」阿華說著,神情有些低落:「晴晴出生後就被登記為孤兒,只是溫寧的媽媽告訴他這件事,長期帶他去看望,所以他才會知道。至於小婉,好像是他媽媽寄在那裡的,算是一種保護,也算是讓晴晴能夠有個伴,平常會定期寄生活費過去,只不過只有小婉的。」
「怎麼會不一樣?」
「至少,她們的媽媽不一樣。」阿華盡可能委婉地說。「晴晴是在溫寧家裡出生的,被發現的時候是被丟在浴室一個小櫃子裡,呼吸很微弱,沒有人確定是不是他爸爸女朋友生的,等到晴晴被救活的時候,已經連絡不到她了。那個時候,溫寧家早就亂成一團了,為了安全,才送去育幼院的。」
這是真的有點複雜了。
「有的時候,溫寧會帶孩子們回來,找他爺爺,通常會避開他爸,避免他找孩子們的麻煩,去要錢或是拿孩子威脅爺爺。」阿泉說著皺了皺眉頭:「這件事鬧得很大,整個桑諾的人幾乎都知道了。他爸現在的女朋友也常常來找麻煩,有時候甚至會一住就好幾個月,抽菸、喝酒、賭博,常常還鬧得鄰居雞犬不寧的。」他頓了一下,又說:「你應該是昨天看到那兩個孩子的吧?溫寧他應該不小心讓他爸知道了,所以才會被打。」
嵐沉默了一下,又說:「那溫寧為什麼不跟著他媽媽離開?」他不敢問為什麼沒人幫忙,他想,大概沒有幾個人願意主動出面,而且溫寧也不會願意被幫的,就看剛剛那個眼神,他知道溫寧不會願意麻煩別人。
「他媽媽是很突然離開的,可能不願意再回來了。雖然還是定期會寄生活費,溫寧也會去餐廳工作,可是還不夠他搬出去,而且他還有一個爺爺要照顧。」不然,被打的那個人大概會變成溫爺爺。
「那我──」
「你先別去。」阿華打斷了他:「如果你要找他,可以在班上或是找老師聯絡他,不要在學校以外的地方,不然讓他爸爸知道了,你會很麻煩的。」
想了想,嵐點頭:「我知道了。」
儘管心裡還有些疑惑,不過嵐忍了下來,打算到班上再說。
教室最後面靠窗的位置,一個顯得有些灰暗,有些透明的影子,浮在課桌椅上,微微蜷縮著,用連衣帽盡可能掩蓋住身上潮濕幽暗還略帶一絲血腥的氣息,阻隔了所有跟外界溝通的可能。
「寧......」嵐望著這個縮在椅子上裝睡的人影,低聲喚著他的名字。語調很低很沉,音量很輕很緩,像是怕太大聲就會刺破這氣息微弱的人影,消散無蹤,再也尋不回一樣。
然而,座位上的人影只是顫了顫,卻並不打算接觸這個世界。也許,是這影子生來便是在洞穴裡苟延殘喘;也許,是這個世界的樣子太過明亮了,讓人看得太清楚、無法忽視。
而這一抹影子顯然不願意直視洞穴之外璀璨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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