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是我生命中的染料 - 第一章 1-2 (2022-12-28 更新)

　　這幾天，我照樣過原本的生活，繼續作畫、賣畫，去認識新的生意機會，或擺攤市場速繪肖象，剩下的時間不是在旅店裡埋頭畫畫、就是坐在廣場或城邊丘陵地……可是所有遇見的人、經過我身邊的人，我看他們的眼神變得不同了。

　　我忍不住要去懷疑這些人，會不會是來監視我的？這幾天下來有沒有熟面孔不停出現過？或遠遠窺視我？

　　然後第三天的下午，有新的敲門聲，我以為是客人，打開門的瞬間我就明白這不是客人了。

　　對方風塵僕僕，像是從遠地趕來。他頭髮凌亂油膩、鬍渣叢生，瞪視我的眼神好像在質疑些什麼。

　　他一身探索者的皮革輕裝行頭看起來十分老舊，樸實卻勘用，只有掛在腰身的劍袋經過保養。

　　「你是萊爾奇畫師？」

　　「是，請問要買──」

　　「我看起來像要買畫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找我？」我對他皺了眉頭。

　　他緩緩地進來，我無法阻止，只好退後幾步，他還關上了門，歪著脖子上下打量我。

　　「讓我問問你個問題，應該有空吧？」

　　我刻意回頭看了我的作畫，然後好氣沒氣地回應：「我今晚前就要交貨了，而且是給神殿的！」

　　那是幅神殿大廳的作畫，如僕人般，以低伏的視角往上作畫，將大廳的宏偉模樣與神聖給展現出來。

　　在我碰上老爺爺的警告後，我一直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應對可能會發生的事，所以跑去跟神殿牽上關係，說自己是名虔誠信徒，想作畫捐贈。

　　但他不理會我，拉了椅子粗魯坐下，發出咯咯聲響。

　　「小子，有酒嗎？」

　　我不能就此退讓，繼續抱怨：

　　「你想要我跟神殿長說，不是我不夠虔誠，是因為有個醉漢傭兵干擾？」

　　「幾個問題就好，不會太久。」但接下來他抽出腰間的闊劍，橫擺在大腿上。「我不想惹麻煩，不過我先警告你，信賴這個東西對傭兵來說是很重要的，你能保證不會對我說謊嗎？」

　　太陽已逐漸西下，照映在他臉上的餘暉也一點一滴下滑，好像一但落幕他就會變臉一樣。

　　明明他說的話似乎很有道理，我卻感到恐怖又噁心，喉嚨忍不住哽咽。

　　我看了還在燃燒的蠟燭一眼，希望它持續的時間夠久。

　　「我對聖殿的六位神祇發誓。」

　　「林巴彼是你的誰？」

　　「啥？林什麼？」

　　外境語的發音對多數人來說可難了。

　　「……」他瞇細眸子盯著我困擾的神情，「你的頭髮，是少有的黑……又有點深藍，就像夜晚，你父親是誰？」

　　「他死了，摔下山谷。母親病死了，我們都是北方人，我這萊爾奇也是北方的名字。」

　　「嗯，那妳母親以前是做什麼的？」他瞇細了眼睛，懶洋洋地回問。

　　我用力給他翻了白眼，除了嘆氣之外還肩膀脫力給他看，一副別以為擺一把劍在那邊，我就會給你好臉色看。

　　我心裡卻怕得要死。

　　劍與筆的較量，用膝蓋想也知道結果。

　　但也許是我態度的關係，他慢慢收起了劍。

　　「做過很多，賣花、賣衣服、傭人、繡花……要聽幾個？」

　　「……好吧，應該沒什麼問題了。」他慵懶起身，似乎不捨得離開，然後拿出了一張羊皮紙，「只要你按著羊皮紙，對它說，你剛剛說的話沒有半句謊言，我馬上就走。」

　　「……」

　　我嚇得喉嚨一陣痙攣，一連咳了幾聲，連雙腳差點都要站不住。

　　我死命抵住桌子，才不至於跌倒。

　　明明屋子還是亮的、蠟燭燒著、嫣紅夕陽給了我溫暖，我卻忽然好冷，冰冷汗水從背脊流出。

　　這就是……感受到死亡的瞬間？

　　「快呀，你何必浪費時間？」

　　不能退怯！

　　我逼自己調整好呼吸，逼自己的雙眼看向他。

　　魔法羊皮紙不是這麼容易得手的東西！我還有賭命的機會，我還能活──

　　然而他的闊劍再次出鞘時，瞪視我的凶惡眼神充滿血絲與邪惡笑意。

　　我從來不知道，面對活生生又血淋淋的惡意時，自己是多麼脆弱不堪，就像裸體曝露在刀子下一樣。

　　他尚未傷到我，我卻覺得胃已經被刺穿，讓我難受的想吐。

　　叩叩。

　　我看向了門，這是唯一能救我的機會。

　　然後門外傳來了聲音。

　　──萊爾奇先生，我來看你的畫了。

　　聽到這溫柔的聲音，我馬上知道是教會的聖職者瓦亞可先生。

　　但闊劍壓到我胸前，他稍微用力一刺──明明只是小小一塊皮肉的刺痛，這種痛，卻隨著我的恐懼蔓延全身上下，叫我渾身發抖。

　　他的惡意像毒一樣，侵蝕我的意志。

　　「瓦亞可先生，我不方便。」我連呼吸都開始混亂，差點嗆到，還是大聲回答他。

　　──啊，那我晚點在……

　　「是因為有人拿劍威脅我！」

　　「你小子！」

　　瞬間，門與其說是被打開，更像是被粗暴的方式撞開。

　　聖職者的橘色修士長袍迅速闖入，傭兵將劍尖轉移到瓦亞可修士身上。

　　「我記得神說不能自尋死路的吧？不關你的事，我只是再問話！」傭兵對著修士惡言相向。

　　「是阿。」

　　修士的容貌就如同他的姓名，有藝術之畫的意思，夕陽餘韻烙在他那溫柔婉約形象的美男臉上，搭上他那金色動人的微翹秀髮，美得像教會裡玫瑰花窗上繪畫的聖人。

　　這樣的美男子，卻用纖細的手，慢慢捉住傭兵粗壯的手腕。

　　還在傭兵訕笑的時候，瓦亞可一腳踢進他的右膝外側，我除了聽見傭兵驚叫跪地的聲音之外，他的膝蓋也發出像糖果碎裂的可怕脆響。

　　啪。

　　瓦亞可另一隻手死死掐住傭兵渾厚的喉嚨，讓他連呻吟都發不出來。

　　這位臉上還是依然美貌祥和的修士，再次發話：

　　「人實在不能自尋死路，你說的對，可你願意道歉嗎？」

　　傭兵想點頭也很困難，最後瓦亞可還是放了他，傭兵臉色漲紅地大口喘氣，他本想連滾帶爬地逃走，卻發現右手還被瓦亞可修士牢牢抓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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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幕實在精彩萬分，我旅居這麼多年，還沒見過這麼俐落的身手。

　　我是聽過像他這種穿橘服的修士，是為了磨練精神、鍛鍊身體而留在神殿，但可沒想過連比他精壯結實的傭兵，都能輕而易舉地打倒。

　　「給你述說罪行的機會，否則被我帶回神殿，就先拔你的舌頭。」

　　帶著祥和笑容的聖職者瓦亞可，竟能面無改色地說出這話，我起雞皮疙瘩的程度比剛剛被持劍威嚇還多。

　　「我、我是為了錢……」

　　……我不打算指證他說謊，即使我看了一眼羊皮紙也不想用。

　　「闖進屋裡、這又是旅店、拿劍威嚇、劫財、又是手無寸鐵的孩子，你現場就犯了五條罪，希望你能好好懺悔。」瓦亞可修士轉向了我說，「我待回再來，需要有人陪你嗎？」

　　你當我是少女嗎？

　　「不必，非常感謝瓦亞可修士。」

　　「感謝六神吧，這都是冥冥中的安排。」

　　「非常感激六神對我的庇──」話沒說完，我的桌子突然放射紅光，低頭一看是魔法羊皮紙跑出了紅字，上頭寫著「羞恥」兩個大字，原因是，我的手正好壓在羊皮紙上面。

　　「……」

　　他尷尬地看著我。

　　我羞恥地用一手把臉給遮掩起來！另一手繼續壓在羊皮紙上喊著：「其實我還是只有感謝你而已啦！對不起六神！」

　　羊皮紙乖乖消去了紅光。

　　瓦亞可修士一臉苦笑地把人給帶走。

　　＊

　　那晚，我夢到母親。

　　那是母親，還是說，只是像母親的人？

　　不管我怎麼回想，母親的面龐都很模糊。

　　夢裡和以前一樣，我們四處雲遊。

　　明明我連更早以前相遇的人都還記得臉龐，也記得她喜歡的衣服、飾品、吃的東西，可為什麼我忘了她的臉？

　　然後她給了我一條項鍊，我至始至終都沒帶過，一直保存著。

　　為什麼不帶？

　　我偶爾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我睡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條項鍊給找了出來。

　　沒有珍珠寶石、沒有水晶，用的是小銅片鑄成六角型，正面刻有六尊神像，代表宗教信仰，唯有背面的太陽雕刻鑲了細碎紅寶石。

　　看著陳舊物件，我似乎明白為什麼我不想戴了。

　　打從我懂事以來，和母親一起旅居各方時，就漸漸學到，任何一個東西、人、事，都有損壞別離的時刻，而我捨不得它終有天的損壞，因為它是母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了。

　　我很少會拿出來，就算整理的時候看到，也不會想藉由它從當中找出母親的身影，因為我害怕太過思念。

　　這次，我依然沒有戴上它，繼續把它給封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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