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最應該恨自己的,就是愛一個逼自己討厭他的男人。愛是不可理喻的,尤其是當愛人已成為過去式,但愛的感覺還在跟自己糾纏的時候。慶幸的是下腹的疼痛可以喚醒迷失的腦袋,「急症室」三個字赫然出現在我眼前。到了,我奮力打開車門,黃線在前頭引路,我蹣跚地沿著線走進急症室。
我最熟悉急症室。
媽媽告訴我急症室彷彿是我第二個家。差不多每次哮喘發作,媽媽都抱我到急症室求醫。有一段時間,還待在兒童病房裡幾星期。如果疾病本身就是個隱喻,我便是那個喻體。事實是,我媽媽最討厭人說比喻。
身份證——住哪——電話——100元。負責登記的是個非常胖的中年男人,他毫無起伏的語氣竟能讓我按耐不住差點罵起髒話來。為什麼呢,來看急症的不也是急著讓醫生治病嗎?為什麼你們工作的可以慢條斯理,說話那麼麻木不仁呢?
先付100元,可選擇現金或八達通,然後可打這個熱線電話投訴……我的袋裡只有一本正在讀的《疾病的隱喻》、一包很久以前在藥房配的過期成藥、一個沒錢的錢包,幾塊巧克力、一瓶礦泉水以及一張負值的八達通卡。
我正在慌忙之際,母親已替我付了帳。她領我到分流站,用熟練的手勢替我量血壓。
媽,你怎麼當上了護士了?我大惑不解,因母親最討厭就是到醫院這等地方。
都不是為了你麼?你是從我肚裡走出來的,難道我會丟下你不管?只怪你不爭氣,一直在病,或者是我作的孽報在你身上吧。
媽,少來這套罷,我的哮喘是隔代遺傳,月經更是每個女人都有的啊,難道你認為是詛咒嗎?
月經本就是對女人的一種詛咒﹗媽緊握著拳頭,說得面容有點扭曲,卻帶點滑稽。
如果是詛咒,那就只針對我而已,你可沒試過經歷月事的疼痛呢。
可能只是你心理作祟而已,從小到大,不論大大小小的檢查,你也試過很多次吧,你的痛不至於這麼嚴重吧,為什麼要這樣苦待自己呢?
我的血已不能自已地沿大腿流到地上,我方才記起忘了買衛生巾,最後的一塊已無能力抵禦洶湧無情的經血。
我引領母親的目光朝向我的下體。你看,這是不折不扣的詛咒。
我怕你是啃了很多藥吧。母親帶點驚愕地說。
我拿了輪候的號碼籌,離開我的母親,獨自走到最後一排的座位上,周圍輪候的病人,都向我側目,大抵是被我流出來的血所嚇倒吧,可是他們也好不了我多少呢,我們都是被該死的臭皮囊幽禁著,只是幽禁的名目不同而已。我就是被經痛所幽禁,幽禁在無邊的痛苦這座不見天日的監牢內,可是我相信我的靈魂卻是自由的﹗
自由﹗你當然是自由的嘍﹗我那該死的弟弟突然又出現在身旁。可是我倒覺得你很享受被奴役罷了。擺動著裸體,一副輕蔑的嘴臉真的快要把我逼瘋。
莫非你以為是我發出邀請卡給那可惡的月經,叫她定期來把我玩弄得要死嗎?我恨不得他立刻消失。
我是指你在挑選男人方面,無論是男朋友還是你的前夫,都是俗不可耐的傢伙,偏偏你就甘心被他們約束。
我彷彿被他說中要害,頓時無言以對。我真的如此不濟嗎?沒理由。我幾經波折才能從那些結著領帶,外表斯文卻滿嘴謊言的雄性堆中走出來,我怎會是他口中的被虐待狂呢?一定是經痛給我的幻覺。
我在等著,奢想解決那該死的經痛,我耐心等那些神祕的急症室醫生,他們都是神龍現首不現尾的。急症室裡有七個診症室,卻經常只有三個醫生,你猜哪個醫生在哪個診症室?我上次看的那個一號室的醫生,今次卻到了四號室,三號室的女醫生卻換了個男的。六號室永遠沒有醫生,門後總好像有一頭異獸在等候獵物。
廣播器在讀我的名字,那是一把熟悉而久違的聲音。我推門一看,是跟我失散很多年的父親。他保養得真好,跟當年離開我們時的樣子沒兩樣。「年華老去」彷彿只是屬於女人的咒語,在男人身上用不著。他命令我坐下,就像我小時候被他責備時的語氣一樣。
你這疼痛持續多久了?他執筆書寫著我的病歷,那種書寫的姿態,勾起我太多兒時的回憶了。
自你丟下我們離去之後,我便這樣疼痛了。
事實上經痛分兩種,他著我躺在病床上檢查時說,原發性的經痛是由於經前,身體產生前列腺素,令子宮收縮抽搐,故月經來潮首兩三天,會感到肚痛和腰痛、作嘔和乳房脹痛等,直到經期完畢,痛楚才消失。繼發性經痛則可由子宮內膜移位、子宮肌瘤或使用子宮環等引起,必須接受治療。若病患的子宮內膜移位,可以接受荷爾蒙治療或注射收經針,亦可以腹腔鏡切除問題部位。
如果是心理作祟呢?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問父親。
那我幫不了你,去找輔導專員試試看吧。
我分不清楚我是恨他還是想念他,但在這樣的情形下遇見他,是不是應該跟他談一談呢。我想了一會,問他,輔導員能不能把你找回來?
他靜默了好一會,然後著我先照X光看看有沒有其他問題再說。
我拿著病歷沿著地上的紅線走到X光室,又碰上我的前夫,他負責替我照X光。
但願你能照得出我的心在想什麼。我挖苦他。
或者我能從你身上照出貪婪兩個字。他也不讓我佔上風。
你怎可說我是貪婪?
自由。他拿著X光片告訴我。你終日要求自由,你甚至可稱得上是自由意志主義者。自以為爭取公平,事實上是想給自己放縱內心的貪婪。
貪婪。什麼叫貪婪?如果把每個月從身體裡缺堤而出的經血儲存再過濾消毒,再售予醫院的話,可能足夠養活一家四口;現在卻因為受著血潮帶來的疼痛的影響,隨時連工作都不保,我只希望討回失去的,那不是貪婪,是討回公道而已。
我從X光室走回候診大堂,看見那些被帶病的身體拘禁的人,反覆思想前夫的話。誰自由,誰不自由,我要的到底是哪一種自由?
我想起像頭狼的前夫,對啊,他是頭狼,而我只是一頭待宰的羊,羊是希冀一種受愛護的約束,而狼是需要一種被約束的自由,狼群要的自由卻意味著羊群的死亡。
父親再次呼喚我的名字。
他反覆觀察那X光片,沒發現什麼。
或許你需要旅行一下,散散心。
像你一樣一走了之會否好一點?
旅行可以舒緩你的疼痛,不要太過執著吧。
或者到天堂旅行,才可永遠解除疼痛吧。我打趣道。
父親寫了一張藥單給我。沿著黃線一直走,到藥房取止痛藥吧,以後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我拿著藥單,上面是父親的字跡。我看著,像讀著一封信,突然我的疼痛好像減輕了,我可稍為集中精神看見地上五顏六色的線,有並排也有交替的,像人生的命運,要往煉獄,還是往天堂,都要看清楚哪條線:紅線、藍線、灰線和黃線,我聽見廣播裡跟我說,請沿黃線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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