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餐吃了菠蘿麵包,你們呢?」
「你真的吃菠蘿麵包?」姚音敏盯著窗外向後流動的夜景,手指隨著音樂輕敲大腿。
「我只是打個比方,不要給我轉移話題!」經紀人拳哥對著後視鏡的姚音敏皺起眉頭,大嗓門壓過不知名歌手的歌聲。
「一段文字和一張照片,有這麼難嗎!要是我就按三餐自拍,妳信不信?」
「那你幫我發文好了。」
「去你的!」
姚音敏本想在到家前閉目養神,可是拳哥似乎是想把最近的怒火通通發洩在她身上,自上車後那張嘴就沒停過。一開始姚音敏還打算無視他的的嘮叨,但考慮到拳哥會如此脾氣暴躁也是因為「自己」最近惹的麻煩,只好分一點心力回應前面那位中年男子無止境的抱怨。
「還有,那個什麼芸的,只要看她的動態就知道妳今天又幹了什麼好事……」
「叫何曼芸。」
「好了!不要打斷我!那個影片是怎麼回事?『音敏姐好嚴肅喔,哭哭』?嚴肅個屁!妳根本就一臉要進棺材的死樣,別說那些人認為妳不禮貌了,我看了都想直接幫妳送終!」
這樣的對話在旁人聽來或許有點奇怪,但拳哥從兩人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的說話風格。而且不只她,只要是不影響長遠利益的人,拳哥一概毒舌以待,就連公司高層也不放過,拳哥曾替公司帶出許多成功的歌手與演員,地位絕對不是一個經紀人這麼簡單。
剛開始姚音敏也不習慣這種十句有九句在罵人的風格,直到她發現這樣光明正大的辱罵竟然讓自己格外信任拳哥,因為想罵的都當面罵完了,也就不用在背後竊竊私語。
「對了,我先警告妳,妳知道誰跟我提離職嗎?」
其實這根本不算問句。
「胡佳琦說這個工作跟她當初想得不一樣,而且壓力太大,所以只想做到月底,我看妳什麼都不知道吧?」
她確實不知道,但卻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每次佳琦跟她的對話總是不超過十個字,再怎麼去蕪存菁也沒辦法用這少得可憐的份量談心。所以心裡話最終還是心裡話,一旦對其他人發洩出來,就理所當然就成了壞話。
「你答應了?」
「答應?我是很想把她從公司頂樓踹下去,但要踹也得挑時機。之前那個還算可靠,胡佳琦可不是,她人走嘴就會跟著開,不過她要是再用那張臉跟我說話,我會直接把離職書塞她嘴裡。」
「我沒有什麼可以讓她說的。」一說完自己也沒把握了。
「誰規定要有東西了?沒東西反而說得更精采!就算妳真的沒有好了,難道其他人就不會有嗎?也不用刻意爆料,說不定別人隨便勸一勸,她就當聊天全部說出來。反正至少要等宣傳結束,不然之後要是票房沒起來,廖胖子一定又有理由在那邊囉哩八唆。」
拳哥口中的「胖子」指的正是廖導演,不光是現在的《海底流星》,他同時也是姚音敏第一部電影《記住了,就不會忘記》的導演。
《記住了,就不會忘記》不僅讓姚音敏這個新人瞬間成為搜索第一位的女演員,廖導演也因此大翻身。所以這次合作大家都認為是在炒話題,好讓沉寂幾年的廖導演悄悄東山再起。
「妳知道廖胖子在慶功宴跟我說什麼嗎?他說要拍個續集叫《忘記了,就不會記住》,只是把心臟病換成失憶症就想再拍一部,真他媽好險沒拍成!他好像忘了當初是怎麼被惡搞片名的,像什麼『開心了,就不會生氣』、『人死了,就不會呼吸』,還有那個我最喜歡的……」
「放屁了,就不會脹氣。」姚音敏幫他接下去。
「對!就是這個!」拳哥的笑聲幾乎掀翻車頂。
「你可別忘了女主角的經紀人是誰。」看到拳哥漸漸偏離原本話題,姚音敏決定再加把勁。
「誰叫妳就一副得了絕症的樣子,能紅根本便宜妳!不過妳比不上廖胖子,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以前淨拍一些沒人看得懂的片,沒票房就怪別人不懂欣賞,現在拍了狗血劇賺飽飽後就開始切割,說自己跟那些商業片導演不一樣,什麼背後有『深深的含意』?我看都是拍完才開始想的吧。」
「說不定是真的有含意啊。」姚音敏並非討厭聽拳哥說話,但她的眼皮越來越重,而且一想到明天要和何曼芸拍擁抱和解的橋段,就覺得腦袋隱隱作痛,只能盡量從對話中找關鍵字隨便回應。
「別傻了,就像美女怕別人認為自己腦袋空空,還特地花時間向別人證明自己很有內涵一樣,內涵這種東西還得到處宣傳實在可悲。對了,我以在演藝圈打滾二十年的過來人跟妳分享,教妳怎麼分辨真正的婊子,妳沒聽過吧?」
「應該沒有。」其實她很想假裝有聽過,但拳哥並不是在徵求她同意,所以說謊一點意義都沒有。
「妳只要觀察一下就知道了,婊子之所以這麼難定義,是因為她們根本沒有定義可言,流行文靜乖巧的時候,染金髮抽菸的就是婊子,現在粗魯講髒話才代表不做作,溫柔拘謹的反而成了婊子,誰知道幾年後又會變成什麼?」
「嗯,然後怎麼分辨?」她努力壓下哈欠。
「所以分辨婊子不是看她做了什麼,而是看她能做得了多久。」
原來到現在為止都還只是前言。姚音敏開始絕望了。
「怎麼說呢?如果現在有人定義出一個婊子不會做的事,她們就會開始聚集到那邊,因為婊子的任務就是絕對不能被發現是婊子,但人多必有白癡,久了之後大家發現原來那堆人才是婊子啊!於是她們又開始搬家了。懂了吧?一個人如果堅持自己的立場,總有一天會輪到不利的那邊,但婊子會設法讓自己永遠處在有利的一方,所以我才說看她能做得了多久。」
「那你覺得我是嗎?」
「噢,妳根本活生生的婊子。」
說實在她也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好笑的,卻還是跟著拳哥的嘿嘿聲一起笑了起來。
在聽拳哥講完一大段話後,姚音敏總算稍微清醒一點了,至少視線不再那麼模糊,只是那個搖滾歌手的嘶吼實在尖銳得令人難受,讓人擔心音響會不會因此減少壽命。
「哎!難聽死了。」拳哥一隻手不停轉換頻道,那些歌手還來不及發出一個音就被強行切斷,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把視線從窗外拉回車內。
「等一下。」她阻止了拳哥想轉台的手指。
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到半小時,姚音敏還是對盧振他那聽起來像鴨子叫的笑聲印象深刻。
「我說你會不會太倒楣了?」可能是剛剛才大笑一場,主持人的笑聲似乎隨時會從句尾蹦出來。
「對啊,我也覺得在這裡上節目挺倒楣的。」盧振他用低落的語氣這麼說,主持人又再次笑得失控。
雖然自己也是藝人,但當認識的人出現在螢幕上做著平時不會作的事、說著平時不會說的話時,還是會讓她心頭一緊。
這是一種罪惡感,一種偷窺別人另一面的罪惡感。
「怎麼?妳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聽廣播的?」
「沒有,你認識嗎?」
「認識什麼?」
「阿踏。」姚音敏試探地問。
拳哥一句話都沒說,反而準備切到下一個頻道,姚音敏知道拳哥極度討厭說「不知道」,遇到這種狀況他會乾脆當作沒聽到。
「我是說……盧振他。」她盡量喚醒拳哥的記憶,即便是拳哥也很難記住所有氾濫的演藝圈新人。
結果拳哥確實想起來了。
「喔,妳是說那個長得像強暴犯的傢伙?」
「拳哥……」
「妳對他有興趣?要是妳跟他搞緋聞,我一定要他把鈔票通通吐出來。」
「他只是我的粉絲。」
「那很好,他一樣要吐錢給我們,妳可別忘了給人家簽名,那大概可以讓他再貢獻兩年的營收。」
「不用這麼過份吧。」她突然被激起了反駁的慾望。
「妳說他現在叫阿踏?喂!妳要是好心的話就提醒一下妳的粉絲,名字都已經開始有點知名度了,不亂換藝名說不定還能撐更久一點,又不是每個人都閒著要去記他的名字。」
姚音敏有點想告訴拳哥,改藝名可能只是經紀公司的決定,而非盧振他的意願。但她知道說了應該也沒什麼用,頂多只會讓拳哥更愉快地罵這間公司是智障,然後選擇這間公司的藝人也一樣都是智障。
「還真的是挺可悲的,現在藝人越來越短命,一個新人好不容易才被記住,大家又膩了想看新面孔,特別是那些莫名其妙紅起來的人,最後通常也會莫名其妙消失不見,那種知名度就像屁一樣,用力一下就沒了,管他曾經放得多響亮都一樣。」
一直以來,拳哥對藝人的標準都十分嚴苛,但她認為這是遺憾所造成的固執。
姚音敏曾聽拳哥說起,他學生時期就想當節目主持人,卻被從高中就開始交往的妻子堅決反對,因為她不想讓孩子看到父親在電視上講黃色笑話,結果他妻子當上主播,拳哥則是繼續流連演藝圈當助理。
拳哥敢說敢做的個性讓他一路被提拔,最後在熟識的製作人推薦下進到現在公司當經紀人。他把當初的夢想投注在自己的藝人身上,這樣做既能分享成名的成就感,也不至於傷害家人。
或許拳哥沒有照著原來的理想去走,但卻意外找到真正適合的工作。拳哥還笑著對她說,要是自己年輕時真的選擇了未經熟慮的夢想,想必最後也忍不了半年,就會為了擺脫束縛而翻臉走人。
她完全能理解拳哥的說法,只要看看自己就知道了。她順利踏入許多人夢想的世界,現在卻恨不得逃得遠遠的,因為她正在接受當初拳哥躲過的懲罰,這是身為公眾人物都必須穿的一雙鐵鞋。
「可是你們不也挺喜歡簽這種藝人嗎?」
「喂,妳不要把我也算進去,那種的輪不到我這邊。不過一開始我就跟妳說了,在這行,有魅力的人爬得高,有實力的人走得遠。兩者兼備當然沒話說,但機率實在太小,公司又不是慈善機構,真的沒辦法的時候,我們寧願找十個有魅力的來賺十年,也不要養一個光有實力的賠十年。之前公司吃錯藥和一個網路歌手簽約,一看就知道沒賺頭,我那時直接跟她說,妳或許唱歌好聽,但只能靠別人的歌吸引聽眾,建議還是快點收收行李離開。但她打死也不肯聽,果不其然出了第一張專輯就被冷凍,就叫她別再浪費光陰,白癡一個。」
「你說這種話只會讓人更不想放棄。」
「不然我還要負責幫她把人生導向正途啊?我有收錢嗎?而且我要是真的拿刀逼她轉向,她之後也只會把責任全推給我,一輩子怨恨是我埋沒了她這個天才。我幹嘛沒事找事做?乾脆讓她自生自滅,才會死心得夠徹底。」
這是當然的,要看清別人的事實一點都不難,可是真的輪到自己時,就算拿到面前也能視而不見。
但最讓人痛苦的,是想裝作沒看到,還得先看到才行。
她和拳哥都沒再說話,車內的沉默替剛才熱辣辣的對話降溫了不少。
疲憊感重新襲向姚音敏,她好想把腿抬到座椅上休息,明明車窗都關上了,她的臉卻仍然感受得到窗外的冷風。
閉起眼睛幾秒後,姚音敏發現自己雖然很累,卻根本睡不著。她睜開雙眼,看著在前座的拳哥背影,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渺小起來。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她又再一次把自己交給那個讓人心煩的疑慮。
所有人都知道,拳哥向來在藝人達到頂峰後就放手,他寧願重頭帶領新人闖出一片天,也不願意留在未來順遂或只剩下坡路可走的明星身邊。對他來說,唯有不斷品嘗成功瞬間的甜美,才能消除過去揮之不去的遺憾。
她不知道自己在拳哥眼中的「頂峰」是要到什麼程度,但在姚音敏兩年前入圍最佳女主角,也是呼聲最高的那次,她差點以為拳哥就要離開了。只是最後的結果跌破大家眼鏡,獎項頒給了一名有十年資歷的前輩,姚音敏最終還是沒能拿到最高榮譽。
雖然遺憾一定會有,但那時她沒跟拳哥說,還能繼續看到他在身邊捶桌子罵髒話,自己其實挺慶幸是這個結果的。
「對啊,他媽的狗評審真是有夠沒眼光。」
那時姚音敏眼裡泛淚重複拳哥的話,由於她臉上帶著微笑,拳哥還以為她終於難過到發瘋了。
事到如今,自己在演員排行榜依然名列前茅,大眾對她的討論熱度也一直不低,但她就是覺得沒機會再爬得更高了,那個所謂的「頂峰」似乎早就悄悄來過,然後又悄悄離開。
拳哥到現在之所以還沒離開,如果不是對她還抱有期待,可能就只是單純不想承認判斷錯誤而已,只要適當的時機一到,拳哥大概就會頭也不回地拋下她。
姚音敏完全不敢想像,要是拳哥真的離開,以自己的個性到底還能找誰當她的經紀人?就算願意的人很多,她好像也很難重新去信任其他人。
一開始知道拳哥是自己未來的經紀人時,姚音敏曾稍微打聽一下他的風評,只是打聽到的內容實在讓人有點害怕。像是男藝人當眾被他罵哭、跟黑道大哥稱兄道弟,還有被年輕女歌手告白時直接撂一句三字經走人。姚音敏後來才知道,由於名字的關係,拳哥剛開始是被稱呼為「全哥」,但在某次活動把主持人揍到住院後,大家就很自然地改成「拳哥」了。
當初她還在為拳哥的這些「豐功偉業」感到憂心,沒想到現在只是可能失去這個經紀人,自己就感到無所適從。
姚音敏知道自己必須提前準備好一些挽留拳哥的話,但她腦裡被打了許多死結,如果不把結打開,那些話就算想得到也不可能說得出來。
她忌妒他們。
拳哥也好、佳琦也好,他們只要一份簡單的離職書,隨時都可以脫離這個裝飾華麗的牢籠,自己卻得經過重重阻礙才能脫身,說不定最後還要被人給踢出來。
但她也沒資格抱怨什麼,因為自己像極了被關在籠裡的鳥,平時總想著要自由,當門真的開了,卻開始害怕起外頭的世界,最後只能懇求拳哥替她關上籠門。
無論身在哪裡,她都不可能快樂。
「拳哥,你會後悔當我的經紀人嗎?」
應該是沒想到姚音敏會問這種問題,有一瞬間拳哥似乎是想用沉默帶過,因為這時候「不知道」可能是最好的答案。
但她清楚拳哥會回答什麼,一如往常。
「後悔死了,根本自找麻煩。」
「那還真是對不起了。」姚音敏希望鼻音沒有破壞這句聽起來毫無悔意的話。
「知道就好,馬上給我滾下車!」
拳哥猛然踩了剎車,她往窗外一看,雖然已經看到大樓,停的地方卻比平時來的遠,至少也要走個三分鐘。平時要是拳哥這樣做,他們一定會先爭執個幾分鐘,但姚音敏無法保證再說下去眼淚不會直接落下來。
姚音敏試著揚起嘴角,緊閉的雙唇卻讓這個動作加倍困難。她把外套拉緊,打開車門準備迎接外頭溼冷的空氣。
有什麼辦法呢?
雖然拳哥從沒後悔當她的經紀人,但總有一天還是會不在自己身邊到了那時,她同樣也得學習獨自在街頭吹著冷風走向終點,至少先習慣才不至於手足無措。
「再見。」姚音敏說完後就關上車門,越短的對話就越不容易洩漏情緒。
拳哥只是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哼聲,踩了油門就把她留在後頭,姚音敏低著頭朝大樓走去,祈禱不要遇見認識她的人,這只會讓她的處境更加難堪。
因為她永遠都學不會用笑偽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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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哥盯著後照鏡,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個讓人發愁的身影。
他點起菸,白煙瀰漫整個車內。音樂早在姚音敏下車後就關掉了,那本來就不是播給自己聽的。
看著遠處亮起的紅燈,拳哥按壓眉間,想減緩因壓力造成的暈眩。
「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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