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石成金 - 第54章向著光輝

幾天後的午後，甲板上堆滿各式工具與殘破零件。

烈日下，銀鈴安寧號的建造接近尾聲。域陀坐在艙邊的陰影裡，火奴蜷在他腳邊，一動也不動。

「來，鑿子！」仙莉跪在地上，滿臉污漬，手往後一伸。

「我不是你副手！」菲婭一邊遞工具一邊皺眉，「你手明明就能自己拿，幹嘛要人伺候？」

「我需要專注！而且域陀說過這裡的陣法排列很微妙，手必須保持穩定！」仙莉頭也不回，「再吵下去，整個炙炊陣就會失控，到時候整條船就炸給你看。」

「喂，仙莉，這是你第幾次提到域陀了？」史龍從桅頂完工,回到甲板上，「最近你轉死性了？不再整天喊著要拆東拆西了？」

「我...我只是聽從青青大姐的命令！」

「我可是聽見你昨晚摸著他修的減速陣，偷偷說『帥到不行』呢。」

「菲婭你給我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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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橘鶙拿著一壺熱茶和兩個杯子，緩緩走到域陀身邊坐下。

「累了吧？」他倒了一杯茶，遞給域陀。

域陀接過茶杯，輕輕點頭。火奴抬起頭看了看兩人，又把頭靠回域陀的腿上。

「你修的陣法，」普橘鶙啜了一口茶，望著遠方的海平線，「確實是我見過最精妙的。老實說，我原本以為你是在吹牛。」

「幸不辱命,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域陀低聲說道，「畢竟你們收留了我和火奴。」

「你覺得船長最後會改變主意嗎？」

域陀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說實話，我理解他。」

「哦？」普橘鶙挑眉。

「大順……真的摧毀了他的一切，」域陀望著自己無力的右手，「我也曾經和他有相同的心情，想要殺掉所有害死我朋友的人。」

他沒說出後半句：「就是我自己。」

「但你似乎沒有被仇恨吞噬。」

「我想通了。」域陀摸了摸火奴的鬃毛，「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時，比力輝和瑞斯仁爬回甲板。

「喂，你們兩個，船底的工作完成了嗎？」

「修哥說他自己就能搞定……」

「這傢伙……」青青翻了個白眼，「別管他了，去船尾幫美濃修理尾舵吧。」

說完，她的目光停留在域陀的方向。

普橘鶙沉默片刻，又說：「船快修好了，如果船長還是不改變主意的話……」

「那我就離開吧，我必須尊重這艘船的船長意願，」域陀笑笑說，「你們給我的已經超出我想像了。」

「但是……」

「一定有辦法的，如果經歷這麼多事我還沒死，也許……我是注定要完成某些事情。」

他習慣性地望向天空，黃昏時分的晚霞柔和地映照著太陽與月亮。

「但是……」普橘鶙搔搔頭：「你有考慮過我們提議的其他方案嗎？」

「普橘鶙大哥，我知道你很討厭不確定的事。」域陀舉起那個帶著刻度的杯，茶水剛好停在一百毫升的位置，「但那些計劃實在太天馬行空了。」

「喂！我那個『假裝成海獸』的提議根本完美無缺！」史龍突然走過來抗議，「我還畫了圖給你看的！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我身為海族的常識吧！」

「沒錯，但要我閉氣五百分鐘也太強人所難了吧……我可不像你是隻海龜。」域陀說道。

「別理那個笨蛋的主意。」聽見史龍在嚷嚷，比力輝笑呵呵地走了過來，「我那個提議不錯吧？」

域陀看著這個一手抱著好幾個工具箱，另一手還能握著長棍的壯漢，不禁失笑。

普橘鶙則忍不住了：「你的那個更離譜。」

「什麼？就當作是限時返場嘛……」

「我們不會再做那種事了，我們現在不是海盜。」青青正色道：「喂，你怎麼還在這裡？快去船尾。」

比力輝吐了吐舌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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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提議比較合理吧？」仙莉忽然插話：「我們給你造艘新船！我可是最棒的……」

「最棒的破壞專家吧。要不然我們現在怎麼會在造新船？」普橘鶙突然插口，不懷好意地站了起來。

仙莉也馬上逃了，普橘鶙追著她那粉色的腦袋大喊：「我們現在連零件都不夠用，都是因為你！」

看著這溫馨的氣氛，域陀不禁有點羨慕。

「也許……如果當時我和姬詩婷一起逃走的話……」他想得入神，不覺間竟盯著青青看了好一會兒。

「有事嗎？」青青察覺到了他的目光。

「噢，對不起。」域陀回過神來，尷尬地一笑，「只是看到你們這樣，突然有點羨慕。」

青青挑了挑眉：「羨慕什麼？」

「你和鐵修撐起了這個小小的、幸福的家。」域陀輕聲說。「原來……這樣的生活，是那麼美好。」

他苦笑了一下：「但現在對我來說，大概只能是個幻想了。」

青青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知道嗎？我覺得你和鐵修其實很像。」

「什麼？」域陀驚訝地抬頭。

「你們都失去了重要的東西，都被命運殘酷地對待。」青青望著遠方的海平線。「但鐵修現在也能活得很幸福，我相信你也可以的。」

忽然，她朝船底喊了一聲：「喂！別吵了！吵了半天，船底都要被你打穿了！」

手上鐵勾換成了鐵鎚的鐵修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用另一隻手撓撓頭。他今天幾乎沒說話，只是不斷在船底敲木板，大家都知道他在生悶氣。

「弄……弄好了。」

「我待會就下去檢查！要是被我發現你打壞了什麼東西，一個月別想進來房間睡覺！到時你去桅桿頂上睡吧！」

域陀忽然有些後悔剛才說了羨慕。

「別看那笨蛋這樣，他以前的處境比你還糟。」青青說，「不過多虧神王陛下保佑，我們都奇蹟般地得救了。」

「奇蹟？」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了。我們有幸遇上一位很強很強的化形者……」青青頓了好一會兒，望著忙碌的船員。

「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加入我們吧。你的傷在我們這裡不會是問題，讓我們一起創造奇蹟……別擔心那個笨蛋，我會……」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們的恩情。」域陀低聲說，「但我不能接受。」

「……你不喜歡我們嗎？我們真的很感謝你的幫助……」

青青張口欲言，卻被他舉手阻止。

「這裡太完美了，就像個不切實際的夢。我不能再活在夢裡了。上次我嘗試過，美好的願望反而給了我最深的傷痕。」

他望著夕陽，輕輕打了個寒顫。「光是想到我可能會污染這份美好，就讓我感到噁心。」

青青一時語塞。

「別這樣想……」

「你……是新安的人吧，」域陀說：「神王……至高神使……算了。」

他想到自己曾經對宗教的種種看法，那些對金教的信仰與失望交織的記憶。

「這艘船上，有你這新安正神教教徒、有鐵修這大順前貴族，還有幾位化形者……大家都能融洽相處。」

「以前在大齊的起義軍裡，連大順不同地區的人都能吵得不可開交。我說我要帶給人們幸福，但連讓大家坐下來談話都做不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黑暗如潮水般籠罩著眾人的臉龐與整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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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錯了！」

比力輝的聲音如雷霆震盪，他舉起手中的照明陣法燈，燈光照亮了他堅毅的面容。

「你怎麼能說自己是個失敗者？」他把燈高高舉起。「看看這盞燈，這就是你的傑作。你以為你做什麼都失敗嗎？那麼，朱雀呢？那個為我們帶來希望的人？」

淚水滑過比力輝的臉頰，但他的眼神卻無比堅定。

「青青姐，我終於想明白了……上次在港口聽到的傳聞……朱雀，就是姬詩婷大人！那個改變了我家鄉的人！」

域陀愣住了，左眼睜大了一些。

「我知道你是誰，域陀。你是綸殿臨的未來，大順的貴族。我只是個卑微的強盜，一個在大順東方無名村落靠搶劫度日的賊。」比力輝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在任何情況下，我們本不該相遇。」

他的指節因用力緊握著長鐵棍而發白，青筋在手背上清晰可見。

「我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我也常常質問上天：為什麼我不能出生在富貴人家？為什麼我虔誠向林默嬋祈禱，衪卻眼睜睜看著我的家人餓死？為什麼我要攻擊鄰里才能活下去？」

「直到那一天……」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有個年輕人找上門來。他想讓我帶他偷渡到新安，因為他聽說了總軍屯的傳說……」

「你說……真理之地下室？」青青輕聲說道。「我在總軍屯長大，從小就聽說那只是個騙局，只是為了吸引新安其他封國的貴族來觀光探險，不知道什麼時候傳到了大順去了。」

「沒錯，我也是這樣告訴他的。」比力輝苦笑，「但那個年輕人不肯死心，一直糾纏不休。我看他衣著不錯，想著反正能騙就騙吧，畢竟我也沒有真本事帶人過境。」

「一天晚上，我突然怒火爆發了。」他的聲音低沉，「我找了個藉口挑起爭端，騙自己這是林默嬋的教義——我現在是向敵人復仇。然後……我用鐵棍……把他捅死了。」

「但最讓我震驚的是他臨終時的眼神，那麼純淨，那麼堅定。」比力輝的聲音哽咽，「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將死之人還能露出微笑？他最後對我說：『能死在追尋真理的路上，我此生無憾。總有一天，你也會明白什麼是捨身取義的。』」

「我還是像往常一樣搜刮了他的財物，然後逃走。但從那天起，一切都變了。我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要殺害一個無辜的靈魂？」

他緩緩看向域陀。

「後來被鐵修打敗的那天，我其實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終於可以擺脫那種折磨。但他卻饒了我一命。我不知道為什麼，林默嬋的教義為何帶給我痛苦，為何詛咒我無法解脫？」

「但……你依然叫自己做『神的僕人』。」青青說。

比力輝露出苦澀的微笑：「這更像是一種執念了……我的信仰源自我的故鄉，這個名字讓我依然能感受到與家鄉的連結。」

「但當那蒼火旗幟在天際飄揚，當我聽聞朱雀的事蹟，當我親眼見證她為我家鄉帶來的改變，看到千千萬萬和我遭遇相同的人們終於找到希望……」他抹了抹眼淚，卻仍然堅定地望著域陀。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

「域陀，」他直視著域陀的眼睛，淚水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別說你是個失敗者。至少對我來說，你不是失敗的，你絕不可能是失敗者！姬絲婷不可以是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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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陀凝視著這個壯漢的眼睛，裡面映著自己頸上熒熒閃耀的金色項鍊，那道光彷彿穿透了他內心的黑暗。

在那一刻，域陀感受到了他那顆早已死寂的心，似乎又開始重新讓他流淌著熱血。

鐵修依然安靜地坐在地上，背靠著銀鈴安寧號的龍骨。他完好的那隻手輕撫著身邊堆積的船板，目光掃過跪坐在地一起偷聽，卻已經淚流滿面的美濃，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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