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炭和毛巾藏起來了 - 第六節

我沒有馬上離開，而是看著她走掉。

這是一種禮貌嗎？我不知道。也許是想證明自己沒有在逃避，像那種在電影裡目送戀人離開的角色。但我不是戀人，她也不是主角，況且阿姨年紀比我媽大，即便是君生我未生的愛情故事，也會是逃離父母追殺的懸疑片。這只是兩個剛好經過同一棟社區的人碰巧知道彼此買過什麼。

她轉進轉角時順手把咖啡杯丟進垃圾桶，背影沒有停頓。像她說的話一樣，只是剛好經過，沒有多想。

風還在吹，強到讓我連思考都懶得完整。

下一個有記憶的時候，我已經站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椅子旁那袋無辜的炭和毛巾。

塑膠袋邊角還貼著地板，像是自己坐下來等我回來。它們真的很乖，一動也不動，也沒有出聲反駁什麼。我甚至可以想像，要是它們有眼睛，此刻應該是閃著某種期待的光，看著我像一個即將宣布中秋烤肉大計的主人。

可惜，沒有中秋，也沒有烤肉。有的是一個太早被拆穿的預謀。

我沒有力氣哄它們，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它們聊聊未來職涯計畫。

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安放它們。

放在廚房？聽起來合理，非常合理，合理到過頭了。那種「誰都不會懷疑」的地方，反而讓我不安。就像是明明把心事藏得很好，卻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

合理有時候比不合理更像暴露。

陽台呢？更不用想了。我的陽台不是我的陽台。上面有我爸曬衣服的鋁架、有我媽風乾橘子的籃子、有以前小時候種仙人掌失敗後留下的空盆子。那不是屬於我情緒的空間，我不能把什麼東西塞進去，就當作自己處理了。

床底下？也不是沒有想過。

但那就像是把我的目的寫在布條上，還要當著橫幅掛起來。太招搖。太戲劇化。就差沒在袋子上寫「此處無意圖」五個字。

我看著它們，像看兩個太早出生的小孩，還來不及幫他們取名字，也不敢承認自己其實早就為他們準備好了房間。是的，那間房間，大家都不敢靠近的那一間。

說實話，我還沒準備好打開那扇門。

我說「還沒準備好」，其實只是試圖說服自己。就像當初買它們時那樣，嘴上說著「以備不時之需」，心裡卻明明知道，「不時」這個時間點比想像中更近。

我一直都知道它們遲早會進那個房間的，只是想假裝這個計畫還沒動心思。

但從我把它們從貨架上拿下來的那一刻開始，計畫就已經成形了。只不過是故意裝作還沒整理行李。

那間房間我不常去。去的時候通常不是為了使用，而是檢查還能不能被使用。裡面沒有電，也沒有網路，沒有時鐘，沒有鏡子。有的是寫一半的日記、封起來又拆開的信、一個被踢凹角的行李箱。那是我為了「以前不可割捨的我」及「以後可能的我」所打造的逃生艙。

但我一直沒搬進去，只是偶爾把一些「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東西」放進去——像緩衝區，又像遺物箱。放久了，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那個畫著愛心的信封是情書，還是遺書。

炭和毛巾也應該去那裡。從邏輯上來說，它們屬於那裡。就像一張買錯的票，不管你多晚發現，它最後還是得回收。

但我站著，沒動。身體不聽使喚，大腦跟它打了個照面，也沒發出命令。

彷彿只要再多站一會兒，它們就會自動失效，像過期食品一樣，不必由我親手處理。

我坐下來，把頭靠在椅背上，看著天花板。想像炭包在袋子裡無聲地散著它不會被點燃的未來，毛巾折得那麼整齊，好像在等一場不會發生的濕透。不，這些都有可能發生，在它們臨終前。

只是我潛意識裡可能還在告訴我這不能發生。

我不是沒有選擇，而是選項太多，每一個都通往一樣的沉默。我想藏，但哪裡都太明顯。我想丟，但又覺得那樣好像太果斷，像是我在說：「我真的有打算，只是現在改變主意了。」

我沒有改變主意。我只是還沒決定要不要承認那是主意。

整個下午，我幾乎都在房間裡打轉。偶爾出來喝水、洗個杯子、假裝自己有在過日子。

我一直有意無意地繞回那張椅子邊，但每次手一碰到袋子的提把，心臟就先收緊一下。不是疼，而是像要咳嗽之前的癢。

最後我把它們提起來，輕輕移到桌子下方的陰影處。沒太遠，沒有脫離我視線，但至少不像剛才那麼明晃晃地待在那裡，好像在說：「來選我吧。」

它們也沒抗議。只是順從地往後滑了一點，像兩個在面試前被叫去旁邊等的備選名單。沒有走進那扇門，但也不再坐在我腳邊。

暫時這樣吧，我想。這不是決定，只是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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