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和醫師戰國行 - 第十三話《狼命人心》

——誰才是值得先救的生命？

京都西郊，午後。

村雨醫師蹲在溪邊，用紗布細心包紮著那隻動彈不得的動物。牠渾身血跡斑斑，一隻後腿已幾乎被捕獸鋏夾碎，口鼻間氣息微弱，雙目中卻仍帶著一絲掙扎的野性。

「……是日本狼。」

他低聲道。這種早在世人眼中快絕跡的稀世猛獸，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手中。若錯過此刻，牠的性命便無法挽回。

「你來得可真巧啊。」

背後傳來一聲拖長語調的聲音。一隊隨從擁著一輛牛車而來，車上半躺著一名身穿緋衣的男子，年約三十餘歲，眉宇驕橫，眼神掃人如草。

「本官，藤原家系——藤原源道。」

他自報名號，語氣帶著幾分鼻音：「騎馬摔傷，腹部劇痛，來此就醫。你既為御典醫，理當立刻為我處理。」

藤原源道這個人，我早有耳聞。出身藤原家系的旁支，雖說只是公卿末座，卻一副天王老子樣。京都街頭巷尾對他的風評極差，有人說他強佔民宅，只為擴建自家園子；也有人說他仗著權勢，連良家女子都能明目張膽地搶。

但偏偏這樣的人，因為出身夠高、關係夠硬，旁人就是拿他沒辦法。告他？告狀的人最後多半是自討沒趣，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村雨將藤原平放在草蓆上，命隨從固定其雙腿。他戴上手套，開始診查。

「先觸診。」他用指腹由上腹向右下腹推壓，感受到肌肉緊繃且在右下腹部靠近恥骨聯合處出現明顯的壓痛反應。「患者在外傷後疼痛劇烈，伴有腹壁局部腫脹與皮下瘀斑，提示可能為肌肉撕裂。」

他以食指與中指並攏，沿著腹直肌的兩側緩慢滑動，確認肌肉完整性。藤原一叫，他馬上停止。

「疼痛誘發位置精準，不向內擴散，這代表問題局限於表層肌肉。」

他對學生道：

「我們先排除腹膜炎——若是闌尾炎或腸破裂，會有『反跳痛』與『腹膜刺激徵象』。我剛才按壓之後快速放手，病患並未出現明顯反跳痛。」

他接著用聽診器檢查腸音：「腸音規律，有蠕動聲，這代表腸道功能正常，也未出現腸麻痺或內出血情況。」

又測量心跳與血壓：「心率為每分鐘82次，收縮壓約120。這不符合急性出血性休克的臨床表現。」

他又命令藤原：「抬腿——向上伸直用力。」藤原剛施力就露出痛苦表情，無法完成動作。

「這是腹直肌下端撕裂造成的運動限制。特徵在於：活動性誘發痛、靜態無持續壓痛、無發燒、無腸音異常、無反跳痛——結論是腹直肌末端撕裂伴出血性水腫與瘀斑，屬於軟組織損傷，非臟器傷。」

「若是腸破裂，數小時內就會出現腹膜炎與休克；若是闌尾炎，患者早已高燒、腹肌板狀緊張。此人目前沒有這些徵象。」

德本輕聲問：「老師，那要不要安排超音波或影像？」

村雨搖頭：「以現場設備，無影像機。憑手感與理學檢查可得95%準確度。若需後續影像，回醫館後再補腹部超音波即可。」

「你說什麼？」藤原源道皺起眉。「我可是朝廷公卿，你居然說不急？」

村雨頭也不抬地繼續為狼設置輸液與清創，「這隻日本狼後腿粉碎性骨折，出血過多，若不立即止血與固定，將立即休克死亡。」

「牠只是一隻畜生！」

「但這一命，與你等同珍貴。」

藤原氣得拍案而起：「你、你要我等一隻野獸之後再救我？這成何體統！」

村雨這才緩緩轉身，面無表情地說：

「若你堅持我立即動手術，可以。但我要五萬貫金，還有一項條件——接下來所有治療與安排，都必須照我說的做，半句不得違。」

德本與道三一旁聽見，不禁面面相覷。

德本壓低聲音：「老師他……怎麼會講出這種話？」

道三皺眉低語：「五萬貫？那可是天文數字……這不像是老師會說的話。」

德本喃喃：「還有什麼都要照他說的？這不像是在救人，更像是在要脅啊……」

「……等等。」道三的眼神凝住，「老師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有什麼目的。」

藤原一時語塞，但終究還是咬牙答應：「好……你休想拿到這筆錢便了事，等我回京，定告你誤醫、藐視公卿！」

村雨未理，只繼續執刀救狼。縫合、止血、鋼針固定、石膏包紮——這場手術進行了整整兩個時辰，直到狼喘息平穩，生命徵象穩定，他才轉身走進另一間診室。

「把藤原帶回醫館，進行進一步的影像檢查還有手術。」

他冷冷說道，彷彿那是某種審判。

—

幾個時辰後，醫館內

藤原源道平躺在手術台上，臉色蒼白，嘴角抖動，卻一句話也不說。我仔細清創他的腹部創口，先用溫熱的生理食鹽水清洗，再以稀釋的次氯酸溶液刷洗三遍。血液與沙塵混濁地被洗去，露出撕裂的腹直肌。

「這傷不淺，深入腱膜，若不處理好，日後腹壓一上來就會整條撕裂，甚至腸子脫出。」我戴上手套，口罩覆臉，開始準備縫線與持針器。

「老師，他的臟器……都沒事吧？」德本站在我左側，眼神帶著明顯不安。

「腸音正常，無反跳痛、無腹膜刺激徵象，說明臟器沒有破裂。」我回答他，同時打開注射器，在皮下與肌層沿創口注射1%利多卡因。「這劑麻藥會在五分鐘內起效。縫這種深層傷口，一定得讓肌肉放鬆，不然會拉斷縫線。」

我看了看表，然後彎下腰，開始了第一針。

「肌肉層我會使用figure-of-eight suture，也就是八字縫法。你們注意看針路。」我讓針穿過左側肌肉邊緣，斜向穿過裂口，再從右側肌纖維穿出，然後迴轉回左側，整個縫線像個斜倒的8字。

「為什麼用這種縫法？直接縫起來不行嗎？」道三眉頭微皺，看著我的手指精準地拉線打結。

「因為肌肉是活的，它會動、會收縮。若只縫在邊緣，收縮時會讓線勒進組織，甚至撕開。八字縫可以將拉力均勻分散，就像你拉帳篷時，四角固定比兩點固定更穩。」

我一針接一針，穩定地縫了八針，將整段肌肉邊緣牢牢對齊。

德本在旁輕聲說：「這就像老師之前教的拉鍊法，但加了結點……更穩。」

我點點頭，將視線轉向下一層。

「筋膜，fascia。」我輕輕剝離脂肪與纖維組織，露出那層泛白堅韌的結構。「它像是肌肉的外衣，一旦沒縫好，日後用力會撐破，造成腹壁疝氣。」

「我會使用interrupted sutures，間斷縫法。每針獨立，就算有一針斷了，其餘也能撐住。」我一邊說一邊下針，針頭從筋膜的兩側穿出，再小心地打結固定。

道三站在我右側，雖然沒再發問，但神情明顯在消化我每個動作。我注意到他手指緊握衣袖，眼神不再是單純的觀察，而是帶著一種——我早已熟悉的——技術者的嫉妒。

「皮下層用的是可吸收縫線，會在三到五週內被分解，不需拆線，能減少發炎。」我繼續說道，一邊用更細的縫線沿脂肪層縫合。

「而皮膚層，我採用subcuticular continuous suture，皮內連續縫法。」我邊說邊將針從一側皮下滑入，再穿過對側，來回交錯。「這樣能減少疤痕，外表也更美觀——雖然我不認為這傢伙值得什麼美觀。」

「老師……」德本忽然低聲開口，「您明明對他不屑，卻還這麼仔細地縫……」

我停下動作，看了他一眼：「醫者的手，不能因為對方的德行而遲疑。救人，不是為了讓他感恩，而是為了讓你自己能安心睡覺。」

德本似懂非懂地點頭，道三則低聲說道：「……這才是我們學不來的地方。」

縫合完成後，我取出藥膏，擠出一條褐色凝膠狀的藥物塗在創口表面。

「這是Betadine Ointment，聚維酮碘軟膏，能殺死大多數細菌與真菌，預防感染。每日換藥兩次，每次洗淨傷口後塗新的一層。」

我覆上無菌紗布，再用彈性繃帶包紮，最後坐下寫了張藥方：「初期可以服用Acetaminophen五百毫克，六小時一次止痛。若痛得睡不著，可用Ketorolac十毫克，但務必要飯後服用，這藥對胃刺激強，不可連續使用超過五天。」

德本小心地記下，我抬頭望向道三：「你也聽清楚了吧？手術結束不代表任務完成。傷口要癒合，靠的是日後的細心與紀律，而不是當下一場漂亮的縫合。」

我望著躺在床上的藤原，他額上的汗還沒乾，眼角抽動，氣息卻已安穩。

這人或許仍會記恨，仍會詆毀我，但我知道，這條命保住了。這雙手，沒有失職。

而這份職責，才是我唯一在意的事。

—--------

幾日後，風波果然而至。

京都御所北廂，藏人所的審問之間靜悄無聲，無人旁聽，唯有幾名高位吏員靜立兩側，屏息等待。房中榻上，藏人頭公卿身著深紫朝服，面容端凝，低頭閱畢控狀，藏人頭年逾五旬，氣度沉穩，他先向我點頭致意——

「村雨卿。」

他措詞極盡客氣，不敢稍逾。畢竟我乃朝廷所封之正五位上御典醫，論位階已與部分地方大名齊肩，況且近日京都上下無人不識村雨之名，豈容輕待？

堂中央，藤原源道披著緋色直衣，神色鐵青，雙手捧狀紙朗聲開口：

「藏人頭殿！此醫先救畜生、後救小官，蔑視朝儀，請治其罪！」

他昂首以待，似認定滿堂官吏必與他同仇敵愾。

我身後的德本聞言急得直吸冷氣，低聲竊語：

「連朝廷都被驚動……老師真的頂得住嗎？」

道三卻沉著審視四周，心想：若連性命輕重都無法辨，這藏人所還談何公理？

藏人頭溫聲開口：

「村雨卿，可否詳述當日之經過？卿為何先治日本狼？」

我向前一步，先行一揖：

「源道卿抵我醫館時，脈搏八十二，血壓約一百二十，呼吸規律；檢其創口，為腹直肌斷裂，尚未穿膜入腔。經觸診、反跳痛檢查及影像檢查，腹膜完好，腸音正常——判定無立危之虞。」

我稍頓，讓藏人頭和旁聽官吏都聽得真切，續道：

「而那隻日本狼後腿粉碎性骨折，失血已逾三成，黏膜蒼白、脈搏細速，若再遲半刻便休克而亡。醫者所秉，急者先救；此乃醫道，非意在辱上。」

藏人頭微微頷首，目光轉向藤原源道：

「源道卿，醫者論病情輕重，似無冒犯之實。卿意下如何？」

藤原正待開口反駁，我抬手示意，語調忽沉：

「藏人頭殿與源道卿恕罪，還有一事未曾稟明——」

眾人屏氣。我回想縫合時指尖掃過的異常硬結，抬眼直視藤原：

「當日清創時，藤原卿之撕裂傷深達腹直肌下緣，疑涉腹膜前脂肪層，故小官依醫理探查，恐有異物殘留或化膿未覺。然於右下腹腔近盲腸處，意外觸得一物，形圓而不規、質硬如石，固定不隨呼吸浮動，尤感異常。以餘所習解剖之知，此物位於升結腸外緣，極可能為惡性腫瘤。」

我語氣堅決，甚至帶了絲冷冽：

「若不即時切除，三月之內卿必見腹脹如鼓，食不下嚥，一時便秘、一時腹瀉，氣力日衰、體重驟減。最終腸道全阻，毒素外洩，敗血而亡。」

大堂內掀起低低的驚呼。德本瞪大了眼：老師竟在手術途中發現此事而隱而未發……

藤原微微顫抖，面色由青轉白，想怒斥，卻只吐出一句：

「休得妖言惑眾……某身安泰……」

我不動聲色再壓一寸：

「卿近日可有夜半腹痛難眠？清晨氣虛盜汗、午後腹脹如鼓？若自覺安然，大可堅持控告。待我入獄，你那腸中惡瘤便可恣意生長——一旦潰爛穿孔，腹內盡成膿血之海。屆時你縱有金銀萬貫，也再無人敢剖腹救你性命。」

那「剖腹」二字，我刻意咬重，恍如刀鋒貼骨。藤原聞言，手已下意識覆向腹部，額際竟滲出冷汗；他想再言強硬，卻哽在喉間——

那幾日來的腹脹、便秘、倦怠，竟絲絲湧上心頭，與我所述分毫不差。

聲線顫抖：

「藏人頭殿……愚臣……方才一時情急……此案……此案願撤！」

藏人頭斜目確認他神情，再轉向我，語帶尊重：

「村雨卿，既源道卿自願撤狀，不佞當場銷案。若後日需請醫手術，當由醫館所議，與朝廷再無干涉。」

我拱手：

「謝大人明斷。」

德本在旁鬆了口氣，心中暗嘆：老師一言，勝萬卷訟詞。

道三則低聲自語：醫術之外，還需膽識與算度……

---

堂外日頭熾烈。我與兩名學生並肩走出奉行所門檻時，德本終於忍不住開口：

「老師，若他不撤告，您真的會被關嗎？」

我淡淡一笑：

「即便真下獄，他的腸道也不會等他出來——那時，他求醫無門，訟與命同失。我只是讓他先看清結局罷了。」

道三凝望我背影，第一次真正明白：

醫者之刃，不僅能割膿肉救生，也能斷人傲骨，護醫道尊嚴。

—

手術當日。

村雨為他施行開腹腸繫膜腫瘤切除術，術中於迴腸腸系膜近根部發現一顆直徑約七公分的實性腫塊，外觀呈灰白色、界線模糊，與周圍淋巴結略有沾黏。經判斷為腸系膜軟組織腫瘤，疑為惡性間質瘤（GIST），遂小心分離並完整切除腫瘤及其周邊可疑組織，完成止血與腸道重接，手術順利。

術後數日，藤原逐漸恢復體力，腹脹與食慾不振的症狀明顯改善。雖尚未能久坐行走，氣色卻遠勝於從前。他本想親自面謝村雨，卻聽聞當日所付的五萬貫金，早已全數捐予醫館所在町中，用於建置常設的貧民診療與孤兒救助。

他獨自坐在榻上，久久無語。

—

德本低聲說道：「老師……那人名聲那麼差，京都人避之唯恐不及，您竟還出手救他？」

我淡淡望向他們，語氣並不激昂，卻字字帶刺。

「像他那樣仗勢欺人的貴族，我見過不知多少。霸佔土地、欺壓百姓、強奪民女，做盡壞事卻照樣披著華服被人敬著。」

我頓了頓，看向窗外，陽光落在庭中草地，昨日救回的那頭日本狼正靜靜蜷伏在角落。

「可你知道嗎？這世上的狗官，死一個，後頭還有千千萬萬個補上；但像這樣的狼，全國也不過剩下三千隻了。」

道三喃喃說：「可他是公卿……若您判斷錯了，後果……」

我看著他們，聲音低下來，卻異常堅定。

「我說過了——命就是命，不論出身、不問好壞，只要還有得救，就不能見死不救。我救的不是他的人品，而是他的性命。」

我頓了一下，語氣轉為冰冷：「可別以為我會敬他、怕他。我這一刀，是為了醫道，不是為了給他續命。若不是這身醫術落在我手上，我也希望他下地獄見閻羅王。」

我望著手中的手術病歷，紙上尚留幾滴乾涸的血跡，來自一個曾將百姓逼至絕境的男人。今夜他沉睡無聲，肚腹縫線整齊，脈搏平穩，暫且無恙。

我明白，這不是結束，只是另一場試煉的開始。

一個人的命可以被我救回來，可他作為「人」的價值，卻不是醫術能替他贖清的。

我曾問自己：若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性命垂危，手術刀下，該不該救？

答案從未改變：該救。

但我也清楚，這不是對他的寬恕，而是對自己的堅持。

醫者若也學著選擇誰該活、誰該死，那與審判者何異？

與那仗勢行惡、任意裁人命運的權貴，有何不同？

或許我無法改變他的人格，但我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個不靠階級、不看身分的選擇。

那就是：我救他，僅僅因為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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