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燼：記憶焚盡之處，只剩下你的名字 - 第二章．昔日之道，如今再踏

黎明尚未完全展開，亞爾瑟帝恩的街道仍籠罩在結界映出的柔白晨光裡。

王城外的石板大道上，一道高一道矮的影子正緩緩向城門走去。

「這麼早出發真的有必要嗎？」雷歐抱著雙臂，打了個呵欠，「你是想趁太陽出來之前逼我在山路上失溫嗎？」

「……你不是說早點走比較不會曬傷？」

「我說的是你，不是我啊。看看我，連旅行披風都沒披好，你要我拿什麼來遮紫外線？神明之光嗎？」

「……對不起。」

「我沒在罵你啦！你太認真了吧！」

雷歐一臉崩潰地看著他，隨即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突然想起七百年前，這傢伙也是這樣。被指派任務時從不抱怨、從不拒絕，就算路線上寫著「可能有龍」也會點頭說「我會注意」。然後真的撞見龍的時候，第一反應是：「這傢伙……比想像中大耶。」

……雖然那時候也忘了誰說「不如我們和它談談」結果被噴了一臉火球。

雷歐搖搖頭，把那些回憶藏進心裡，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現在的利庫亞，走路姿勢還是一樣直挺挺的，裝備也還是背得那麼整齊得體，唯一不同的是——那雙眼睛裡，沒有過去那份「知道自己要去哪」的光。

但也沒關係。

只要是他，就還來得及。

兩人穿過城門口的魔力感應水晶時，守衛對他們微微點頭致意。雷歐揮了揮手，利庫亞則不安地低了低頭。

「……王城好像很喜歡你。」他低聲說。

「那是因為我每年幫雷洛斯擋掉十份婚姻提案，還幫他壓下三次內政風波。」

「……聽起來你比國王還國王？」

「嗯？我不是？」

「……」

「……開玩笑的啦。」

兩人就這樣一搭一唱地走過城門外的石階長道。

遠方的天邊漸漸泛出金色，白森林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旅途的開端，是沒有樂隊與掌聲的。但他們仍然向前。

就像七百年前那樣——又或者，正因為這次不再是那時候，所以才更需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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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漸漸遠離城牆。

當亞爾瑟帝恩的高塔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時，前方的地勢開始起伏不平，原本鋪著石板的王道也變成了雜草叢生的舊道。陽光從高高的松林間灑下，像是在指引他們前往某個被遺忘的地方。

再往前，就是白森林的邊緣了。

利庫亞停下腳步，望著前方那片泛著微光的白色樹海。

「那就是……白森林？」

「嗯。」雷歐走到他旁邊，眯起眼睛看著那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七百年前，這裡是你出生的村莊附近，也是……我們很多人相遇的地方。」

「我來過這裡嗎？」

「來過。」雷歐頓了頓，「還迷過路，掉進過湖，踩進過狼窩……你運氣很好的，真的。」

利庫亞苦笑了一下：「這算是誇獎嗎？」

「當然算。」雷歐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然後語氣一轉，「說正事吧。這次我們的目的，是調查魔王封印發生異動的源頭。」

利庫亞側頭看他：「雷洛斯不是說……魔王早就被打倒了？」

「是被打倒了。但打倒不等於徹底消滅。」雷歐眉頭輕蹙，從衣袖中取出一張泛黃的地圖，攤開在兩人之間。「你當年那一劍，把魔王的肉身與靈魂斬裂，強行封印在了原本的王座所在地——也就是魔王城的核心。」

他指著地圖上被標註成「禁域」的一塊焦黑地帶。

「那裡如今是無人能近的『禁之殘境』，不只魔氣濃厚，而且還有成片異變的魔獸。最近，有冒險者聲稱，在禁境邊緣看見了紅色的月。」

「紅月？」

「傳說中魔王覺醒前的徵兆之一。當年的聖女這麼記載過：『當夜色滲血，虛影將自斷滅中重生。』」

利庫亞聽得有些吃力，但還是點了點頭。「……所以我們要去那裡？」

「也不用這麼快送命啦，」雷歐聳肩，「我們的第一站，是繞過白森林，到後山的神殿遺跡去，那裡是早期的使者通道之一，也可能還有封印相關的記錄。」

利庫亞望向那片白得不像話的森林，沉默了片刻，輕聲問：

「我以前……是和誰一起來這裡的？」

「你記得有人陪你嗎？」雷歐反問。

利庫亞搖了搖頭。「不知道……有時候會夢到一個人影，是個女孩。她頭髮很長，笑起來……很溫柔。」

雷歐的步伐頓了一下。

他看著利庫亞的側臉，眼神有些複雜：「……那可能是克洛伊。」

「克洛伊？」利庫亞一愣，「她是誰？」

「是……」雷歐張了張嘴，原本想說「是你最重要的人」，卻在最後一刻咽了下去。

他笑了笑，語氣淡淡地說：「是你的魔法師。七百年前，你們是並肩作戰的搭檔。」

利庫亞低下頭，神情不變，卻抬手輕輕按住了胸口的位置。

「……我不記得她了。」

「沒關係。」雷歐拍拍他的背，「她記得你就行了。」

說完，他率先邁步走向森林。

而利庫亞看著他走遠的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天空中高懸的白光結界。那是亞爾瑟帝恩的天幕，已經離他越來越遠。

他終於邁出腳步，踏入那片發著微光的白樹林。

風從林中吹來，像誰的耳語，也像過去正從回憶的縫隙中悄然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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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森林的景色與利庫亞記憶中的模樣——或者說，他夢裡模糊出現過的畫面——極為相似。

樹幹是泛著銀光的蒼白，葉片如雪，整片林地靜謐而空靈，仿佛走入某個被神明封存的時空遺跡。陽光從葉縫間灑下，如同星辰墜落。

然而氣氛並不平靜。

雷歐皺起眉，指尖輕觸一棵樹幹。魔力流動紊亂，樹皮泛出詭異的紅色紋路。他語氣低沉：

「這片森林正在腐化……你感覺到了嗎？」

利庫亞點頭，眼神警覺。他雖然記不得「魔氣」是什麼，但本能地不喜歡這種窒悶感，像霉爛的泥水灌進肺裡。

不久後，他們發現了異常的源頭。

是一個倒塌的古代神殿遺跡，掩埋在白森林深處的霧氣中。殘破的浮雕上依稀能看見使者的印記，但在遺跡中心，裂開一道黑色的縫隙，從中湧出的魔氣讓周圍草木皆枯。

而更可怕的是——那道縫隙旁，盤踞著一群變異魔獸。

牠們身形瘦長，四肢佝僂，骨骼裸露在外，眼睛發出猩紅光芒。氣息狂暴如火，卻完全無理智地撲向靠近者。

「來了。」雷歐抽出數張符紙，指尖一彈，光刃如星雨激射而出。

利庫亞沒多說話，只將背後的劍抽出。

那一刻，他的姿勢就像七百年前。

劍光橫掃，動作俐落乾脆，無需多餘思考，每一擊都準確地擊中魔獸要害。雷歐以符陣封鎖空間，為他製造破綻；他則一往無前地衝入敵陣，劍氣如風。

兩人就像多年來一直並肩作戰，沒有言語，卻默契十足。

等最後一頭魔獸倒下時，夕陽已將白森林染上一層淡金色。

雷歐拍了拍手掌，把最後一張符紙收回袖中，語氣輕快：「嘛，看來我還沒老。」

利庫亞將劍歸鞘，吐出一口氣，神情有些錯愕地望著自己的手。

「……我真的會戰鬥啊。」

「不只會，而且超強。」雷歐笑著走過去，「你忘了，你可是傳說中一劍把魔王砍成兩半的男人。」

利庫亞苦笑：「……我更想知道那時候我砍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啊，那大概是——你一邊哭一邊喊『她不會這樣的』的那種心情吧。」

「……什麼？」

「沒事，我亂講的，別太認真～」雷歐迅速轉移話題，「走吧，今晚先紮營，明早再往東繞去神殿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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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歐收起最後一張符紙，活動了一下肩膀：「好久沒這麼激烈地打架了……不過說真的，你還是老樣子耶，動作沒半點生疏。」

利庫亞看了看自己染血的劍刃，低聲道：「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動。」

「欸欸，這就是傳說中的『肌肉記憶』吧？哪怕失憶也能爆打魔獸，你簡直是戰鬥AI。」

「……你這樣講我有點擔心我以前到底過著什麼生活。」

雷歐笑出聲：「要說以前的生活嘛……唔，你大概每天都在做這些事吧：出任務、回來被罵、再出任務、然後又被罵。」

利庫亞：「誰罵我？」

「大部分是克洛伊，偶爾是我。有時候你會自己嘟噥說：『怎麼又弄壞了別人的城門……』」

「……我那麼沒用？」

「哪裡啊，你可是我們的精神象徵欸，最強的劍，最笨的腦——咳，最溫柔的心啦。」

利庫亞沉默了一會，然後轉頭看他：「那你呢？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我啊？負責吐槽你們啊。順便救場、規劃戰術、擋下外交官的火球、順手把某人從地牢挖出來兩次。」

「……我被關過？」

「還不是因為你被騙去參加地下比武大會，輸了還在觀眾席痛哭說『我以為這場是捉迷藏』。」

「……這太離譜了吧？」

雷歐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你信了！欸欸，我亂講的，不要這麼單純啊！」

「……」利庫亞嘆了口氣，嘴角卻也微微勾起。

雷歐一邊走，一邊語氣忽然轉柔：「但說真的，你以前確實是那種……不管多荒唐的事，最後總會站出來保護大家的人。」

「就算流血、就算不明白為什麼，也會毫不猶豫地往前衝。」

利庫亞垂下視線，輕聲問：「那時候的我……快樂嗎？」

雷歐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頭看了看那片靜默的白色樹林。

「我不知道你自己快不快樂，但我們因為你在，都活得比較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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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火光在風中搖曳，營火旁。

利庫亞將披風裹緊些，火光映著他的眼睛。他忽然開口問：「你剛剛說……克洛伊？」

「啊啊，她啊。」雷歐轉頭看他，「是你的小隊魔法師，某方面來說也像是你的人生導師——你以前基本上不會照顧自己，全靠她盯著你吃飯、擦藥、記日期……」

「……」

「她有點兇，但也很傲嬌，罵你時會臉紅的那種。」

利庫亞愣了一下：「……傲嬌是什麼？」

「啊——這問題太大了，等你記起來你就懂了。」

雷歐笑著倚在樹幹上，語氣像在說一段很久以前的事，卻聽不出是喜是悲。

「她曾經說過，你就像一隻黃金獵犬，傻傻的、太容易相信人，也太容易受傷……但如果有人敢動你一下，她可以把整座城燒掉。」

利庫亞聽著，無聲地抱住膝蓋。

他不記得她，但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悸動。像某塊本該存在的拼圖，被突如其來的名字勾出了邊角。

「她……現在還在嗎？」

這次，雷歐沒有立刻開口。他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地說：

「……她很努力地想讓你活下來。」

利庫亞低頭，把額貼在臂上，聲音幾不可聞：「……我做了什麼？」

「不是你做錯了什麼。」雷歐輕聲道，「是那場戰爭本來就不該讓你一個人去扛。」

火光映著他的側臉，平靜得像是在講一場平凡故事，卻每一字都藏著刀鋒。

「不過沒事，利庫亞。」他笑了笑，「我們這不是還在一起嗎？這次你不會一個人去了，我也不會再讓你把記憶留在城牆那頭。」

「這次，我們會一起走到底。」

利庫亞轉過頭，看向那團搖曳不定的火光。

他不知道為什麼，眼角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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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庫亞枕著行囊閉上雙眼。

森林深處傳來偶爾幾聲夜鳥的啼叫，遠方有魔獸殘餘的低吼回響。他沒有睡得特別沉，但也不特別煩躁。

直到——

他夢見了那個身影。

白森林籠罩在月光下。

他站在某片熟悉的草地上，前方有個身穿長袍的女孩，正背對著他。

她金色的長髮隨風飄起，髮尾在月色下泛著柔亮的弧光。她站得靜靜的，像在等待什麼。

「……妳是誰？」

他忍不住開口，聲音輕得像風。

女孩微微側過頭，似乎想回應。

但下一刻，夢境崩潰了。

風暴般的黑影從天而降，將白森林撕裂成無數碎片。金髮女孩轉身的瞬間，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在他視線中閃過一抹驚愕與淚光——

然後，一切歸於黑暗。

利庫亞猛地睜開眼，額頭冷汗直流。

他喘著氣坐起身，雷歐靠在樹邊打盹，並未察覺。

他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掌，心中仍有某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在翻湧。

「……她到底是誰……？」

——她是你曾握住過的手，是你親手失去的人。

但他還不知道。

而白森林的夜色，只靜靜地守住這份遺忘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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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漸漸安靜下來，只有遠處傳來微弱的蟲鳴與風聲。

雷歐靠著樹幹半睡半醒，身上披著外袍，呼吸平穩。

利庫亞躺在鋪好的行囊上，眼睛卻仍睜著，看著頭頂閃著微光的樹葉。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感受自己身體裡那股莫名的空洞感。

他不記得這片森林，不記得那個女孩，甚至不確定眼前的同伴是否真如他所言，是他「過去的朋友」。

但他感覺不到害怕。

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信任眼前這個人。就像是某種深埋靈魂的記憶，告訴他：只要跟著這人走，就不會錯。

他轉頭看了眼雷歐，想了想，輕聲開口：

「……如果我真的不是你們記得的那個人怎麼辦？」

雷歐沒有睜眼，卻立刻回應：

「那又怎樣？」

「……」

「你現在還在這裡，不就夠了？」

利庫亞沒說話。過了好一會，他低聲笑了一下，像是被什麼安撫了。

「晚安，雷歐。」

「嗯，晚安，利庫亞。」

——這次，沒有人要獨自走完這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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