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四十五章

暮春將盡，平陽的風裏已有一絲暑氣，夾著不知名的野花香，吹得人懶洋洋地不想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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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的生活，倒也悠閒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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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盜賊事件之後，府中多添了兩名巡夜的護院，紀老爺也特意吩咐三粒屎多陪著小姐走動走動，散心解悶。說是散心，其實也是變著法子讓小姐不再獨坐書房發呆。紀老爺雖是嚴父，卻也知道自家女兒心重，受不得什麼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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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正午，園中天氣甚好，陽光從高牆外一寸寸灑入，透過楊樹篩成一片片細斑，落在小姐的石青色羅衫上，薄光微顫，顯得她像一幅舊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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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替她搧著扇子，動作細緻又不著痕跡；芙桃坐在她身邊，一顆一顆剝著葡萄，還得用帕子吸乾水氣再遞過去，一邊剝一邊還念叨著那家的葡萄新鮮，那家的不行，說得像說書。2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JVnFLxW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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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一旁，不遠不近，像顆樹樁，眼神卻總是不安分地瞄來瞄去，尤其瞄小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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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你去買上次那家的酒釀桂花糕。」小姐忽地開口，聲音慵懶得像剛醒過午覺。「要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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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愣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聽錯，過了半拍才連忙答道：「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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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程快，出了府門拐過兩條巷子，三炷香不到便將桂花糕買回來，還熱著，捧在手心裏怕壓壞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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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吃了一口，咬得小口，眉心卻微微蹙了下：「這次的不對，糖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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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剩下的半盒糕，順手塞進嘴裏：「還可以啊，甜一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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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斜他一眼，嘴角卻止不住翹了翹：「你這種人，嘴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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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邊嚼一邊說：「小姐吃的是人間仙品，我吃的是餿飯剩菜，自是味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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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他自己都愣了。這話說得太隨意了，像是市井閒人坐茶館裏打牙祭閒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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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瞪他一眼，轉頭逗弄一旁的小公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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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子昂已經會爬了，八個多月大，粉雕玉琢的小子，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像兩顆黑葡萄，抱著芙桃的指頭啃，口水流得一襟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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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看得好笑，走過去蹲下來想逗他一逗，結果被小公子一把抓住前額的髮絲，扯得他「哎呦」一聲，差點仰面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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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一看，笑得眼都彎了：「你瞧你這點本事，連個孩子都擺不平，還敢說護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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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揉著頭皮，悻悻道：「小的沒說不護衛，只是……小的護的可不是這麼兇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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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誰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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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說蟻兇，府裏蚊蟲多……」他說著說著，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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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撇過頭，掩嘴咳了兩聲，肩膀微微抖了兩下，眼角泛出點紅來，不知是笑過還是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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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西斜，午後光線漸暖，丫鬟們提了籃子去後山採最後一批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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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起身，提議去後園小亭坐坐乘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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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和芙桃先去鋪了軟墊備茶具，三粒屎自然是跟著，走在後頭。走到半路，忽見側門處探出個腦袋，一副心虛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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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閒書吧，」三粒屎壓低聲音：「那廝要是再不準備八月的鄉試，到時又得哭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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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聞聲側頭：「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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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和你爭書看的那個書呆子李瓘，書倒讀得多，就是腦子歪，老看些什麼《白骨魔掌》《三劍客》這種胡編亂造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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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想了想，輕笑一聲：「是他啊，那不和你一樣？不也是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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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擺手：「我這是活在江湖裏，他是夢在江湖裏，差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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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夢在江湖裏，也未嘗不好。」那一瞬間，她望著遠山，眼底像是映了些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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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說話。他知道，那雙眼裏藏著她不願言明的東西。她是金籠裏的鳳，生來帶爪，但困於牢籠，只得偶爾伸個爪子，喚個人啄一下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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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便這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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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裏，三粒屎除了每日操練護院，還得暗地裏盯著那書呆子是否真有準備八月鄉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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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去找他，不是蹲在角落琢磨什麼「絕情十三劍」，就是在屋後演練自創的「金鵰大鵬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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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攤得總是亂得像個菜市，滿地紙張翻飛，一手《降龍十八掌》一手《九陽真經》，正經的「四書五經」只偶爾能在牆角發現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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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若你八月不中，回頭你娘打死你，我可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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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住在城外，賣些織布零活，攢下來的錢全貼給這小子買書，街坊鄰居都說這孩子命好，遇著這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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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還是笑嘻嘻：「三哥放心，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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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安排什麼？安排你那黑風寨少主出場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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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那能救我，我得自己救自己。」說著他從書堆裡扒出一本新書，「你瞧，這回新角色登場，天殘腳，地火掌，雙修雙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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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本來不屑，翻了兩頁竟也翻得津津有味，還咕噥一句：「這老賊怎越寫越離譜，還雙修雙廢……不過，還真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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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一聽，樂了：「我就知道你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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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一坐地上，就能聊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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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轉陰，薄雲壓過院牆，微風吹來，連新鋪的小茶亭簾子都晃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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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坐在亭中，沒再翻書，只抱著茶杯靜靜望著池水蕩漾。那水面映著晚霞，一波一紋，全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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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開口問：「三粒屎，你識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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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認得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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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教你抄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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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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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抄這些日子裏的事。」她語氣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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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答應，也沒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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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看著茶杯中飄著的兩瓣花，忽覺這日子，竟也有點甜。就像那次吃的酒釀桂花糕，糖雖放多了些，但入口後，回味裏藏著微酸與一點點酒氣，叫人吃完還想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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