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二十五章

清晨，廳內的陰影還未完全退去，晨光斜斜灑落在雕花木格窗上，細細碎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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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早早守在門邊，身上的灰袍沾了幾點露水，卻不曾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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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三粒屎踏進廊道，祁管家立刻抬手招呼，未說一句，卻一個眼神將他引進了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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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內空氣微涼，案上擺著一盞未滅的油燈，燈芯已燒得焦黑，映在那封折好的紙簡上，顯出微微焦黃的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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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伸手從袖中抽出那紙簡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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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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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接過紙簡，拂開摺痕，低頭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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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從府城佛教會回傳的調查回函，紙面之上，字跡工整，卻字字如鐵，如針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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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自稱「明燈法師」的僧人，實則為一邪教「明元教」之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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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一凝，指尖不自覺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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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回函所述，明元教近年在山東一帶頻繁活動，號稱靜坐修心、度人脫厄，實則修習咒術，尤擅以「言祈手印」惑人心志。曾在數地誘人夢中成癡，導致瘋病橫生，民心大亂，官府數度介入，皆視其為密防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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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人，本名周延福，兩年前便曾因煽惑村民與蠱惑兒童之事，被捕送京，途中卻從重兵押送的囚車中離奇失蹤，自此潛逃無蹤。誰知竟潛入慧覺寺，化名明燈，復起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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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合起紙簡，眼中神色已然冷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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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察言觀色，微微側身一步，目光緊扣著他：「你記得那日陪小姐進香，這法師可曾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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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了搖頭，語聲壓得很低：「從沒見過。他自稱閉關，那幾個小沙彌總說他不便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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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冷哼一聲，那聲音不高，卻帶著幾分譏誚與森然：「閉關？怕是避禍罷了。那孩子一出事，他就無影無蹤；等風聲一響，寺中已無其人。這份手腳，乾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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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垂下眼簾，心頭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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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以為，只是民間迷信之談，如今看來，卻是真的捲進了邪教之事。而這事，竟在紀小姐香火之行後接連發作，是否巧合，已無從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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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佛音尚未散盡，禍事便已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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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紀府書房的燈火依舊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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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章坐在書案後，對面一位老儒身穿青袍，戴著銅絲眼鏡，案上攤著一本泛黃的命理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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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儒手指節輕輕敲著書頁，低聲道：「當年您為小姐請命時，老夫便曾提到過，八字中顯有一大劫。這劫若要化去，須得形相有異、沾殺氣之人相護，方能脫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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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章微微蹙眉，目光一轉：「你說的，是那新來的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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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儒拈鬚笑了笑：「此子雖命賤，卻八字硬實。若非天意，怎會巧巧出現在府上？若非天意，又如何能在那場風波中全身而退？正是天命所歸，護小姐過劫倒是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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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劫，早晚得來吧……只是，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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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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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章不語，沉吟半晌後，終是點了點頭：「既如此，便暫且由他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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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府衙傳來回報，慧覺寺的案子，終於有了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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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章親自擬了文書，蓋上大印後，派人送往平陽府通判衙門。這份文書薄薄幾頁，卻壓得整個府中人人屏息，連平日裏嘻笑的下人也變得謹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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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官兵上山搜查，帶隊人馬直入寺中，沒費多少工夫便將整座寺院團團圍住。儘管寺中僧侶驚慌失措，卻無人敢反抗，似是早知道此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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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天色未亮，除了三粒屎當日發現的那些，在大雄寶殿後的偏殿一處隱秘小室中，官兵也翻出一批異物。數本封皮發黑的經卷，無字的卷首下繪滿詭異的手印圖譜，甚至牆縫中還夾著一卷已半融的蠟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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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蠟簡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咒語，符號扭曲不明，像是獸吼又似哭泣，看久了只覺心神紊亂，背脊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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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自稱「明燈法師」的僧人，早已無影無蹤。官兵傳喚寺中幾位年長和尚，那些和尚面色慘白，顫聲交代：此人不過是近幾個月才帶著幾個小沙彌來投寺中，自稱是來參禪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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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奇怪的是，明燈幾乎從不露面，平日裏總愛深夜獨自徘徊，尤其偏愛在偏殿附近遊走，腳步輕得像沒碰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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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貧僧以為是高僧大德，不敢多問……那知他竟是邪教徒……」一位老和尚垂淚跪地，聲音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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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根據僧人描述畫了像，貼榜懸賞，全城緝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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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寺中癲狂而死的孩童，也已被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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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仵作所言，死因是驚厥引發狂症，且屍身上幾處淺褐色痕跡，竟與蠟簡圖譜中的某枚手印紋路幾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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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章聽罷府衙回報，面色冷然，淡淡吩咐：「慧覺寺暫封三月，所有僧人逐出，帳冊逐一清查。若再藏匿邪徒，拿人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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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祁管家便悄悄放出風聲：慧覺寺近年香火不正，惹了冤靈瘋童，香客聞之盡皆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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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樁慧覺寺的案件，終於算是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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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紀府氣氛明顯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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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上下皆知慧覺寺出了事，但無人敢細問，只知紀明章親自介入，並連夜擬了文書，遣人火速送往平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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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本以為自己也會再被派往協查，卻不料，紀明章命他留在府中，說得雲淡風輕，卻句句有分量：「你這些日子，就守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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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然是紀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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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領命後，沒有問緣由，只安靜照做。他雖不諳醫理，卻知人心之傷，有時比病痛更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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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白日倒還清醒，神色雖有些倦怠，但言語有條，神情平和。她時常靜靜坐在窗邊，望著庭前槐影發呆，一坐便是大半晌，偶爾垂眼看書，也只是翻頁，未曾真正細讀。她不像病人，更像從夢中初醒，還未真正踏入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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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夜晚，才是最難熬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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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入夢之後便眉頭緊鎖，唇齒間低語斷續，時而呢喃，時而驚恐掙扎，雙手緊緊攥著被角，有時甚至滿頭冷汗，唇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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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便坐在窗外，不敢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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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她輕語驚夢，他便俯身貼近，聽她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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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夢裏語句斷續，卻含意森然：「月門下……有血，逆流上階……淹到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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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轎停在……廢寺門前……紅紗蓋面……紙人跳舞……和尚牽我手……不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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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我進去……叫我拜佛……可是……那佛沒臉……沒臉……」這些話聽來瘋癲，細聽卻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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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知她所夢所言，與慧覺寺之事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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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他在偏殿外偷窺見的畫面，那些詭異的手印、紙人、香案、獻供，都在她的夢中一一出現，分毫不差。那晚之後，他便將她夢話逐字記錄，藏於胸前小冊，日夜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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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老爺終於有所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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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祁管家私語良久，次日便請來城中一位熟悉陰事的高人，五旬左右，身穿青布道袍，腳步沉穩，卻不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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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提著一只繡符布囊，眉眼低垂，自進門便未曾與任何人目視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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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室後，他不語不拜，只在紀小姐床前走了一圈，接著立在門邊，垂首片刻，才緩緩說出一句：「是撞上不乾淨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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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管家神色微變，立刻命人取出從慧覺寺搜出的「鬼壓佛」畫軸。畫軸陳舊，封面泛黃霉斑，打開時有股淡淡的霉氣，像是壓在地底多年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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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佛像面容模糊，四周纏滿詭異鬼影，有的半人半獸，有的無目無口，正於佛身周圍蠕動爬行。畫上墨線已略微暈開，但線條中仍隱約可見符咒夾雜，似咒非咒，似語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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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人只看了一眼，便道：「燒了罷。」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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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管家不敢怠慢，立刻命家丁拖至院中，擺上火盆與艾草黃符，高人手一抬，幾張黃符紛紛投下，接著火把一觸，火舌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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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中，那畫像仿佛扭動掙扎，紙頁崩裂如肉皮翻卷，夾著一聲不明的吱響，像獸鳴，又像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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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屋外，目不轉睛。他聽見屋內床榻輕響，那是紀小姐翻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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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後睡息漸漸綿長，竟安靜入眠，額頭也不再見冷汗。這是她多日以來，第一次睡得這麼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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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院中許久，直到火光熄滅，畫軸燒成一灘碎灰，夜風吹過，灰燼四散，他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仍有些濕，竟是緊握成拳所出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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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信這些邪門事的人，但經過慧覺寺一事，他心知，這世上確有些東西，既非鬼，也非神，是人心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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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守夜的日子，總算暫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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