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呂布, 并洲五原郡, 九原人. 并洲--是漢室為了對抗匈奴, 鮮卑, 烏桓等邊彊外族而設立的軍事重鎮, 并洲 五原郡, 更是四戰之地, 臨近邊境, 越過北面的陰山山脈, 就是胡人的世界.
這裏絕大部份人都是軍戶, 而當中十有八九, 都會世世代代, 留在并洲, 為帝 國開荒戍邊. 但我不喜歡這樣, 這種生活, 太沒趣了.
我父親是九原的一名中層軍官, 母親是一名胡族女子.
并洲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政治上入於大漢版圖; 軍事上與邊地的異族對抗, 也 的確經常面對他們的侵擾; 但是漢胡雜處, 兩族之間, 往來貿易, 互通有無, 卻 是并洲百姓的生活常態.
像我這種出身於中低階層的并洲人, 不論胡漢, 一般都很難結識不到幾個胡 族朋友. 因此, 在這裏長年戍守的漢家軍士, 有不少都會娶胡人女子為妻, 我父親就是其中一個.
我自少就很好奇, 這些胡家女子嫁予漢人為妻, 她們丈夫的工作就是和自己的 族人撕殺鬥爭, 心裏不知是怎樣一種滋味?
當然, 我沒敢向我母親求證, 而且, 我母親的情況, 似乎更有點特別.
父親說過, 母親本是一個陰山舊鮮卑某部大人的女兒, 卻因為背叛了族人而被 逼出走, 在草原上受傷昏迷, 被我父親所救, 也就順理成章嫁給了他.
我沒敢親自向母親確認, 但她的身世, 是我們九原的其中一個傳聞.
母親是構成我童年和少年回憶的主要部份, 她是個輪廓分明的典型的胡族美人, 有深眼睛, 長而翹的睫毛, 雙眼明亮得如草原夜空的星, 尤其當她跟我講 述他們胡人的文化和故事時, 那個充滿生機與朝氣的神態, 就從來沒有在父親 面前表現出來.
她用胡人的方法教我騎術和箭術, 後來我發覺, 都比軍營裏學到的管用.
當我父親不在的時候, 她就會帶著我到草原策馬奔馳, 告訴我屬於這遍土地的故事 和傳說, 通常, 說到結尾, 她總會加上一句, "布兒, 不要忘記, 你體內有一半是 流著草原的血!"
我總覺得, 每次她對我說這話時, 其實是在提醒她自己.
可是母親, 草原既然是你的根, 你又為何要從那裏逃出來呢?
這個問題, 我當然也是沒敢問她, 只是我覺得, 她的生命和靈魂, 從來都不在 這裏, 那個她背叛了的, 回不去的草原, 才是她真正的歸屬和歸宿.
父親長年在軍營駐守, 在家的時候不多, 記憶中, 他是個活得不快樂的人, 我 沒有看見他笑過.
我對他的印象十分模糊; 然而, 他對我的"教誨", 卻貫穿我整 個人生.
父親雖未至於對我倆母子拳打腳踢, 但卻絕談不上和靄親切, 或許他已盡了力, 不把痛苦發泄在他的妻兒身上.
可是, 自從我十三歲, 身材已比同齡的漢族孩子高上兩個頭. 有一次, 更在軍 中一口氣把十來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打得扒下, 成為在九原傳頌一時的佳話. 自此以後, 他對我和我母親, 明顯地和顏悅色了許多.
這是我第一次明白, 什麼是力量; 和力量帶來的好處.
還有一次, 那天軍營來了一個朝廷派來的不知什麼監軍, 那人尖嘴猴腮, 面目 猥瑣, 把一身官袍穿得像掛在竹干上似的, 但卻指高氣揚, 囂張得讓人發笑. 更滑稽的是,一班平日自詡英明神武的軍士,竟都圍在他身後, 哈腰作揖,滿臉諂媚, 我的父親,也不例外。
憑什麼呢? 站在最前線, 冒生命危險守衛國土的人不是我們嗎? 憑什麼我們得 不到一點尊重呢? 瞧那混蛋的身形, 一個稍為強壯的胡族女子都可以將他打死, 憑什麼可以對我 們頤指氣使呢? 就憑他是朝廷命官, 而我們是最底層的, 隨時可以被取代的邊彊士卒.
這是我第一次明白, 什麼叫權力; 而距離權力核心越遠, 人就越低賤.
可是, 做官的都只能是高門大族的子弟, 世族壟斷朝廷, 而我這種出身的人, 連洛陽街上的石板也沒有機會踏上--這個時代, 你父親是誰, 決定了你是誰.
然而, 這一切, 並不適用在我呂布身上.
我只相信, 在這個禮崩樂壞, 人命如草的亂世, 唯有強者可立.
權力,不是屬於那些所謂掌握“大義”的人,而是屬於敢去奪取的人。
我遠看著父親的窩囊嘴面暗自發誓: 我要向上爬, 直至登峰造極!
***
沒有人, 能擋我決定要走的路.
"記著! 你只是我和叔父養的一條狗!"
耳邊又響起董璜的這句話, 雖然說這話 時他是在配合我的苦肉計, 但言為心聲, 我當然聽得出.
"...姓丁的...姓董的...都是...被你這姓呂的...利用罷了...我命中注定....養虎為患 呀....!!!"
這是董卓臨死前的咆哮.
真好笑. 說得自己多麼像個人似的. 狗也好, 虎也罷, 又如何呢?
至少, 我就是活得比你們都長.
***
或許我母親真是個苦命的女人, 當她的兒子, 終於開始有能力保護她的時候, 十四歲那年的冬天, 她就感染風寒病逝了.
我戍邊回來, 還沒有見她最後一面, 沒有聽到她最後一句說話, 她就走了.
那又是個橫風暴雪之夜, 現在想來, 和白門樓那個自忖必死的夜晚又點相似.
并洲是個邊荒苦寒之地, 所有人都只能用自身的力量去對抗死亡, 誰要是弱了 下來, 就只能給死亡吞噬.
只是, 那夜...我有哭過嗎...? 我已記不清楚了...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 兩年後我父親在一次戰事中陣亡了, 我一滴淚也沒有流過.
如果我有為過母親的死而流淚, 那麼人生中第二次流淚, 就是為了小東西吧...
***
天氣已踏入爭秋奪暑的時份, 難得夜涼如水, 月明風輕, 但對呂布來說, 又是 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於是他索性拿了一壼今早在市集買的水酒, 走出去前園的槐樹下坐著, 喝酒乘涼, 在這個小農舍之中, 細細回望自己的前半生, 和那些早已被遺忘的過往.
想得入神的呂布, 卻不知身後的屋內, 有一雙空靈的眼睛, 帶著一絲幽怨, 注 視著他好久, 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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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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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夢記》第十二章〈別問我是誰〉
由景熙賢(筆名 Vampire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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