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的11月,布达佩斯的天空,与帝国的前景一样,阴云密布。奥匈帝国,这个维系了数百年的“多瑙河君主国”,终于在内外夹击下,像一栋被白蚁蛀空了的巨大房屋,轰然倒塌。皇帝退位,停战协议签订,战争结束了。
然而,和平并未带来喜悦,而是更大的混乱。街上到处是失业的工人和溃散的士兵,各种政治派别都在为争夺这个新生共和国的权力而奔走呼号。
就在这片混乱中,一个幽灵般的身影,回到了布达佩斯。
贝拉·巴拉兹,这位曾经的诗人、剧作家和炮兵中尉,终于脱下了那身磨破了的军装。战争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一条略显僵硬的手臂,以及一种再也无法恢复的、深刻的疲惫。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许多,仿佛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伊松佐河畔那些冰冷的石头山上。
当他再次走进“星期日俱乐部”那间熟悉的书房时,他发现,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变,又似乎都变了。烛光依旧,朋友们依旧在激烈地辩论,但他们讨论的话题——“无产阶级专政”、“知识分子的立场”——却让他感到一种隔世般的陌生。
“你们还在谈论这些概念,”在听完一场卢卡奇与曼海姆之间关于“阶级意识”的争论后,巴拉兹沙哑地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你们知道吗?在战壕里,我们从不谈论这些。我们谈论的是罐头、靴子,和一个女人温暖的身体。”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火热的理论激情上。
“贝拉,我们是在探讨如何终结那样的苦难,如何建立一个不再有战壕的世界。”安娜·雷斯尼试图向他解释。
“用什么来建立?用理论吗?”巴拉兹摇了摇头,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了一样奇怪的东西——几卷赛璐珞胶片盘。“不,女士们,先生们。我认为,我们都忽略了一种新的、更强大的力量。一种正在悄然改变我们看待世界方式的力量。”
他将胶片盘放在桌上,烛光下,那黑色的胶片闪着幽暗的光。
“这是什么?”豪泽尔好奇地问。
“一个幽灵,”巴拉兹的眼中,第一次重新闪现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一个正在欧洲游荡的、名为‘电影’的幽灵。”
他在回国途中,曾在柏林短暂停留。在那个因战败而陷入骚动与创造力并存的城市里,他第一次走进了一家简陋的、被称为“活动照相馆”的电影院。他看到的,是一些粗糙的、闪烁不定的黑白影像。但其中一些来自UFA制片厂的、充满表现主义风格的片段,彻底攫住了他。
“我看到了一些……难以置信的东西,”他试图向朋友们描述,“我看到一个名叫卡里加里的博士,他让一个梦游者去杀人。整个世界的布景都是扭曲的、倾斜的,光影对比强烈得像一场噩梦。那不是现实,但那比我经历过的任何现实都更‘真实’!因为它直接呈现了我们这个时代那种疯癫的、非理性的精神状态!”
他站起身,激动地比划着:“你们明白吗?语言已经破产了!‘自由’、‘正义’、‘祖国’……这些词,在战争中已经被政客和将军们糟蹋得一文不值。我们不再相信语言。但是,影像不会说谎!”
他拿起一卷胶片,对着烛光。
“这就是未来的语言!一种全新的‘视觉文化’正在诞生!它不需要翻译,不需要高深的教育,一个文盲,也能看懂一个母亲失去儿子的悲伤表情。它将成为一种新的、属于大众的《圣经》,用图像来讲述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
他将目光投向格奥尔格,眼神变得格外热切。
“格奥尔格,你还记得我很多年前跟你说过的‘可见的人’吗?我终于找到了实现它的完美媒介!就是电影里的‘特写’(close-up)!想象一下,当摄影机无限地靠近一张人脸,将它放大到整个银幕上时,会发生什么?那张脸,就成了一幅灵魂的地图!它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次肌肉的微颤,每一次眼神的闪烁,都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比任何台词都更雄辩的戏剧!这才是真正的、赤裸的灵魂!”
巴拉兹的这番“电影宣言”,让俱乐部陷入了一阵困惑的沉默。
对曼海姆来说,电影这种新兴的大众娱乐,似乎更应该被归入“文化工业”的范畴去进行社会学分析,而不是被提升到“拯救灵魂”的高度。
对豪泽尔来说,这种机械复制的、稍纵即逝的影像,与他所研究的那些凝结着历史精神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而对卢卡奇来说,他虽然为朋友重新找到热情而感到高兴,但内心深处,却对这种理论感到一种本能的抗拒。在他看来,巴拉兹所迷恋的,是现象,是未经提炼的、感性的、偶然的生命瞬间。而他自己所追求的,是本质,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概念化的总体。
“但是,贝拉,”卢卡奇提出了他的疑问,“一张脸的特写,它能告诉我们什么?它能告诉我们这张脸背后的社会关系吗?能告诉我们决定他命运的阶级地位和历史规律吗?这种对‘瞬间’和‘表面’的迷恋,会不会反而遮蔽了更深层的、结构性的真实?这会不会是一种新的、更精致的‘物化’——将复杂的灵魂,还原为一张可以被观看的、消费的图像?”
这番对话,清晰地勾勒出了两位挚友未来思想道路的分野。
卢卡奇,将继续在他那条宏大的、黑格尔式的、通往总体性的哲学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他将拥抱一个他认为能够体现历史总体的“政党”。
而巴拉兹,则将一头扎进那个由光影构成的、感性的、具体的微观世界。他将成为世界上第一批严肃的电影理论家,用他的一生,去捍卫影像的尊严,去解读“可见的人”的奥秘。
此刻,他们还并肩坐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讨论的,不仅仅是一种新的艺术形式。
他们在讨论的,是两种看待世界、理解世界、并试图拯救世界的根本不同的方式。一个,是哲学的望远镜,试图看清整个星系的运行轨迹。另一个,则是电影的显微镜,试图看清一滴水中蕴含的全部生命。
而历史,将为他们两人,都准备好一个巨大而残酷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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