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那篇如天书般的《暴力批判》,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注入了“星期日俱乐部”本已不平静的肌体。它没有带来共识,反而加剧了分裂。尤其是对格奥尔格·卢卡奇而言,本雅明的思想,像一声遥远的号角,唤醒了他内心深处那个渴望“决断”与“献身”的悲剧英雄。
他不再满足于俱乐部里那种优雅而抽离的智识讨论。当窗外的帝国正在分崩离析,当远方的俄国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创世实验时,他觉得,继续扮演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道德怯懦。
这种情绪,在一场关于俱乐部未来方向的讨论中,彻底爆发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星期日,卢卡奇的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雷声,显得异常激动,“我们不能永远满足于分析这个世界的病症,解构所有的意识形态和乌托邦。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我们自己的‘乌托邦’,并为之奋斗!”
卡尔·曼海姆沉静地听着,扶了扶眼镜,用他那一贯的、冷静的、不带情绪的语调回应道:“格奥尔格,我理解你的激情。但是,你所说的‘我们自己的乌托邦’,究竟是哪一个?是安娜同志所信奉的、以布尔什维克为蓝本的无产阶级专政吗?还是某种我们尚未设想出来的、属于知识分子的精神共同体?根据我的知识社会学理论,任何一种‘乌托邦’,都必然是片面的,它都只代表了某个特定社会群体的愿望和视角。我们一旦选择了它,就意味着放弃了对其他可能性的理解,放弃了我们作为‘自由漂浮的知识分子’的独特位置。”
“我所说的,不是你那种社会学意义上的、相对的‘乌托邦’!”卢卡奇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被拉得忽长忽短,“我说的‘乌托邦’,是一种康德哲学意义上的‘应然’(Sollen)!是一个绝对的、指导我们所有行动的道德律令!是一个我们必须为之献身的、能够赋予历史以终极意义的弥赛亚!”
“弥赛亚?”曼海姆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格奥尔格,你正在把一个社会学概念,变成一个神学概念!这是危险的!一旦你将某个特定的、历史性的运动——比如无产阶级革命——等同于‘弥赛亚’的降临,你就放弃了所有批判性的距离。你就不再是一个思想家,而是一个信徒,一个神甫。你会为了你的‘神’,去原谅和合理化一切以祂之名犯下的罪行。”
“那也比做一个永远在岸上分析着不同泳姿、却从不敢下水的游泳理论家要好!”卢卡奇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这在他们之间是前所未有的。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阿诺德·豪泽尔试图打圆场:“先生们,也许……也许这两种视角并不完全矛盾。我们既需要曼海姆的冷静诊断,也需要卢卡奇的道德激情。这就像一幅画,既需要精确的素描骨架,也需要热烈的色彩……”
“不,豪泽尔,这完全是两回事!”卢卡奇打断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曼海姆,“卡尔,你的理论,最终导向的是一种优雅的、犬儒式的相对主义!你解构了一切,最终让自己悬浮在了一片安全的、不承担任何责任的虚空之中。而我,宁愿选择一个具体的、哪怕是充满危险和罪孽的立场,然后用我的整个生命,去承担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这才是韦伯教授所说的,现代知识分子的‘英雄宿命’!”
他引用了韦伯,这让曼海姆感到了一丝刺痛。
“而你的选择,格奥尔格,”曼海姆也站了起来,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平稳,但已经带上了钢铁般的硬度,“最终导向的是一种智识上的自杀!是为了获得一个虚假的‘整体性’幻觉,而放弃思想的独立与自由。你不是在追随韦伯,你是在追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宗教大法官!你渴望一个终极的权威,来结束你内心那无法承受的自由和选择的痛苦!”
这场辩论,已经不再是学术观点的分歧,而是两种最根本的世界观、两种最深刻的人格类型的正面碰撞。
一个是“诊断师”曼海姆。他相信,世界的真理,隐藏在所有片面立场的相互关系之中。知识分子的天职,是理解,是描绘,是保持清醒。
另一个,是“信仰者”卢卡奇。他相信,世界需要被拯救,历史需要一个终点。知识分子的天职,是发现那个能够扮演救世主角色的历史力量,然后献身于它,成为它的利剑与号角。
安娜·雷斯尼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卢卡奇一边。“我完全同意格奥尔格!现在不是玩弄概念游戏的时候!历史的列车正在驶来,我们要么跳上去,要么被它碾碎!”但她内心深处也感到一丝困惑,她所理解的那个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科学的革命,与卢卡奇口中那个充满德国古典哲学和神秘主义色彩的、弥赛亚式的“乌托邦”,似乎并非一回事。
烛光下的书房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阵营。思想的共和国,出现了第一道深刻的、无法弥合的政治裂痕。
曼海姆看着自己这位昔日最亲密的朋友,看着他眼中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殉道者的火焰,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悲哀。他知道,他正在失去这位朋友。卢卡奇正在从一个与他并肩探索的同伴,变成他未来需要用一生去分析和批判的、一个典型的“乌托邦意识形态”的悲剧案例。
而卢卡奇,则看着曼海姆那张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充满智识优越感的脸,也感到了一种诀别的冲动。他想,卡尔永远不会明白,对于一个曾亲眼目睹灵魂(伊尔玛)被这个破碎的世界所谋杀的人来说,“悬浮”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罪。
两种乌托邦的对决,没有胜负。但它标志着,“星期日俱乐部”那个纯粹的、田园诗般的阶段,已经结束了。
风暴,已经从窗外,刮进了这间小小的书房。每个人,都将被迫在时代的洪流中,选择自己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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