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放榜這一日,汴京城的天空像一塊被揉皺又勉強攤開的灰藍綢緞。連日豪雨初歇,空氣裡飽含著沉甸甸的水汽,將皇城根下朱雀門外那一片開闊廣場上的喧囂人聲,也浸得濕漉漉、沉甸甸。烏泱泱的人頭攢動,新科貢士們身著簇新卻因連日等待而略顯皺褶的襴衫,匯聚於此,一張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臉龐上,焦灼與希冀交織成一片無聲的海洋,浪濤般拍打著沉默的宮牆。空氣緊繃如滿弓之弦,每一次皇城司禁軍整齊劃一的甲葉鏗鏘聲,都引得這片人海一陣劇烈的騷動與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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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獨立於人群邊緣一株虯枝盤曲的老槐樹蔭下,青衫微濕,緊貼著背脊,帶來一絲黏膩的涼意。他雙手攏在袖中,指尖卻冰涼,微微顫抖著。周遭鼎沸的人聲彷彿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壁傳來,模糊不清。他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死死釘在緊閉的宮門上那對巨大的鎏金獸首門環上。門環冰冷,獸目猙獰,似也在靜候著某個決定無數人榮辱沉浮的莊嚴時刻。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一聲聲,沉重地撞擊著耳膜,幾乎要蓋過外界所有聲響。那篇耗盡心血、直指時弊、力陳“務實恤民”的殿試策論,此刻字字句句在他腦海中翻騰不休,是登雲之梯,還是……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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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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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聲低沉雄渾的景陽鐘聲,如同九天降下的驚雷,驟然撕裂了廣場上緊繃的寂靜!沉重的宮門在無數道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目光聚焦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向內洞開。一隊身著朱紅錦袍、手持拂塵的內侍,簇擁著一位鬚髮皆白、面容肅穆的紫袍大監,魚貫而出。陽光恰好在此時刺破厚重的雲層,金輝灑落,映照在內侍們手中高舉的、長逾丈許的明黃色龍紋榜卷之上,那奪目的明黃與蟠龍刺繡,瞬間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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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死一般的沉寂,只餘下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匯成一片低沉的嗚咽。數百顆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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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紫袍大監站定在高闊的丹墀之上,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群。他緩緩展開那承載著命運的長卷,清了清嗓子,那聲音並不洪亮,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冰冷威嚴,清晰地送入每個貢士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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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熙寧七年,丁巳恩科殿試——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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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兩個字落下,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廣場轟然炸開,隨即又被更大的緊張死死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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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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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個名字被清晰地唱出。被點到名字的貢士,或狂喜失聲,掩面而泣;或長吁一口氣,踉蹌著被同伴扶住;也有人黯然垂首,默默退入人群陰影。每一次唱名,都牽動著無數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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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依舊站在槐樹下,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標槍。他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眼中只剩下那張越來越短的黃榜。袖中的手指早已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跡,卻渾然不覺疼痛。時間變得黏稠而緩慢,每一息的流轉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他腦中一片空白,唯有心臟在瘋狂地搏動,撞得他胸口陣陣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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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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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莊嚴的儀式感,瞬間抽走了廣場上殘存的空氣。所有的目光,無論是狂喜的、失落的、期待的,此刻都齊刷刷地聚焦於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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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名,探花及第——江南西路,柳文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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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羨的騷動,一個清瘦的身影激動地排眾而出,步履有些不穩地向丹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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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榜眼及第——京畿路,陳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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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身影出列,臉上洋溢著難以置信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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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剎那停止了流動。只剩下一個名字了……那個萬眾矚目的巔峰之位。他感到一陣眩暈,下意識地扶住了粗糙冰冷的槐樹幹。指甲深深摳進了樹皮縫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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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袍大監略作停頓,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最終,那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種宣告命運的終極力量,清晰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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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名——狀元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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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落針可聞。張牧屏住了呼吸,整個世界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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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南路,襄州——張!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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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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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平地驚雷,巨大的聲浪瞬間將張牧吞沒!無數道目光,驚羨、嫉妒、審視、狂熱,如同實質的箭矢,瞬間聚焦在他身上。巨大的眩暈感猛地襲來,腳下堅實的土地彷彿瞬間變成了洶湧的波濤。他聽不見震耳欲聾的歡呼,只覺得那“張牧”二字在腦海中反覆迴盪,撞擊著每一根神經,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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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州張牧!上前覲見天顏,領旨謝恩!”內侍尖利的聲音穿透喧囂,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張牧的意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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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個激靈,強行壓下翻騰如沸的心緒,深吸了一口帶著槐葉清苦和塵土氣息的潮濕空氣,努力穩住幾乎虛浮的腳步,排開身前自動讓出通路、神情各異的人群。那些或熱切或複雜的目光烙在皮膚上,帶來灼熱的刺痛感。他一步一步,踏著堅硬的御道石板,走向那象徵著權力巔峰的丹墀。陽光刺目,映照在紫袍大監手中那捲明黃的聖旨上,也映照在他因極度緊繃而顯得過於蒼白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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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丹墀之下,他撩起青衫下襬,雙膝穩穩地跪落在冰冷堅硬的石面上,額頭深深觸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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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新科進士張牧,叩謝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微顫,卻清晰有力地迴盪在寂靜下來的廣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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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擢爾為魁首,乃朕欽點,望爾日後克己奉公,忠君體國,不負朕望。”大監宣讀著制式的勉勵之語,將那捲沉甸甸、代表著無上榮耀的明黃聖旨,鄭重地交到張牧高舉過頂的雙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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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張牧,謹遵聖諭!定當肝腦塗地,以報君恩!”張牧再次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石板,那沁骨的涼意讓他沸騰的血液稍稍冷卻。他雙手接過聖旨,指尖感受到絲絹的柔滑與皇權的沉重,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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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的瞬間,早有兩名年輕內侍捧著早已備好的狀元行頭上前。大紅的狀元袍服,色澤鮮豔奪目,如同燃燒的火焰;烏紗帽兩側插著一對金燦燦、顫巍巍的宮花;一條代表著皇家恩寵與無上榮耀的御賜金花綢帶,被鄭重其事地披掛在他的肩上。沉重的袍服加身,那鮮紅的色澤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當那頂插著耀眼金花的烏紗帽落在頭頂的剎那,張牧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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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公,請上馬遊街,誇官示眾!”禮官高聲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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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御馬已被牽至階下,配著華麗的金鞍玉轡。在內侍的攙扶下,張牧翻身上馬。馬蹄聲清脆地敲擊在御道上,身後是榜眼、探花及新晉進士們組成的龐大隊伍。早已等候在宮門外的開封府衙役們,敲響了震天的鑼鼓,揮舞著“肅靜”、“迴避”的虎頭牌,開始鳴鑼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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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狀元遊街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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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這一聲嘹亮的吆喝,整個汴京城彷彿被投入了滾沸的油鍋!朱雀門外長街兩側,早已被洶湧的人潮擠得水洩不通。樓閣之上,窗戶盡開,擠滿了探頭觀望的男女老少;街道兩旁,萬頭攢動,歡呼聲、議論聲、小兒的啼哭聲、商販的叫賣聲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海洋。無數的手臂揮舞著,無數的花朵、彩絹、甚至鮮果蜜餞,如同雨點般從四面八方拋灑過來,落在張牧鮮紅的袍服上,落在白馬的鬃毛上,也落在身後進士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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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看!那就是狀元郎!好年輕!”
“聽說是襄州來的寒門子弟,真真了不起!”
“好個俊俏的狀元公!不知可曾婚配?”
“沾沾文氣!保佑我家小兒來日也能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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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浪幾乎要將人掀下馬背。張牧端坐馬上,努力挺直腰背,雙手緊緊抓住韁繩,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臉上維持著得體的、略顯僵硬的微笑,目光平視前方,不敢有絲毫斜視。那鮮紅的袍袖在喧囂的風中獵獵作響,肩上的金花綢帶閃爍著刺目的光芒。拋來的鮮花擦過臉頰,留下淡淡的香氣;一枚蜜餞“啪”地砸在烏紗帽上,甜膩的糖汁順著帽簷緩緩流下。他感到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火焰,燒灼著他的皮膚,也燒灼著他竭力維持的平靜外表下那顆依舊狂跳不止的心。這潑天的富貴榮耀,這萬眾矚目的巔峰時刻,來得太快太猛,如同洶湧的巨浪,幾乎要將他這艘剛剛離開靜港的小舟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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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街的隊伍在震天動地的喧囂中緩緩行進,從皇城根下,穿過最為繁華的州橋夜市,繞過大相國寺巍峨的殿角,最終抵達了汴河畔專為新科進士舉辦皇家盛宴的所在——瓊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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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苑內,早已是另一番富麗堂皇、花團錦簇的景象。時值暮春,苑內移栽的名貴牡丹正值盛放,姚黃魏紫,爭奇鬥豔,馥郁的香氣在空氣中浮動,與遠處汴河飄來的濕潤水汽交融。曲折迴廊,朱漆彩繪,連接著一座座飛簷斗拱、精雕細琢的水閣亭台。身著鮮豔宮裝的侍女們手捧金盤玉壺,如同穿花蝴蝶般在賓客間穿梭。身披精銳鎧甲、手持金瓜的殿前司禁軍,如標槍般侍立在每一處要道迴廊,神情肅穆,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往來人等,為這場極盡榮寵的盛宴增添了幾分不容侵犯的皇家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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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進士們在禮官引導下,魚貫進入正中央最為宏敞的“擷芳殿”。大殿內,數十張紫檀木大案已按品級高低擺放整齊,金盃玉箸,熠熠生輝。美酒佳餚的香氣混合著殿內燃燒的龍涎名香,形成一種令人微醺的奢靡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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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作為狀元,位置被安排在御階之下最為顯赫的首席,與榜眼、探花同席。他剛剛落座,還未及仔細打量殿中情形,便聽殿門處內侍高聲唱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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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知政事呂相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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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喏聲未落,殿內原本輕鬆喧鬧的氣氛為之一肅。所有進士,無論正在交談還是飲酒,都立刻起身,垂手肅立,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殿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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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位身著深紫色蟒袍、腰繫玉帶、頭戴長翅襆頭的中年官員,步履沉穩地步入殿中。他面容清癯,顴骨略高,一雙細長的眼睛深邃內斂,目光掃過之處,如同寒潭掠影,帶著一種久居上位、洞悉世情的審視與無形的壓力。正是當今官家最為倚重、主持變法大計的參知政事——呂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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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並未立刻走向為他預留的主位,目光在殿內新科進士們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上緩緩掃過。那目光並無太多笑意,反而像在檢視一批新出爐的兵器,評估著它們的鋒芒與韌性。他緩步而行,經過幾位進士身邊時,偶爾微微頷首,算是回禮,卻並不停留交談,直到他的腳步停在了狀元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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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早已起身,垂手恭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帶著審視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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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便是今科魁首,襄州張牧?”呂惠卿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金石般的質感,瞬間壓下了殿內所有細碎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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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躬身行禮,姿態恭謹卻不顯卑微:“學生張牧,參見呂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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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要穿透那平靜的外表,直視其內心。他微微抬手示意張牧不必多禮,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算是個極淡的笑意:“不必拘禮。狀元郎殿試大作《論務實恤民與國朝新法之要》,老夫已拜讀。‘不務虛名而處實禍,不騖高遠而恤民艱’,‘新法之行,在得其人,在察其情,在恤其力’……見解頗為切中時弊,亦有幾分務實的銳氣。” 他話語一頓,那深邃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只是不知,狀元郎這‘務實恤民’四字,是發乎本心的真知灼見,抑或是……迎合時勢的錦繡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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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直刺而來!空氣瞬間凝固。周圍的榜眼、探花以及臨近幾席的進士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緊張地在呂惠卿和張牧之間逡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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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心頭猛地一緊,後背瞬間滲出一層薄汗。他抬起頭,目光迎向呂惠卿那深不見底的眼眸,沒有躲閃。他明白,這不僅是對他才學的考校,更是對他立場、心性乃至未來政治生命的第一次尖銳試探!是成為變法新貴的階梯,還是被視作空談迂腐的棄子,或許就在這瞬息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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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一沉吟,聲音沉穩而清晰地響起,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回稟相公。學生出身寒微,少時隨家父行商,足跡曾遍及京西、荊湖、淮南諸路。親見鄉野間,農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終歲辛勞,所得幾何?豐年尚可果腹,稍遇水旱蟲蝗,則不免流離溝壑。縣衙胥吏催科,如狼似虎,常聞有賣兒鬻女以完稅賦者。市井之間,小商小販,肩挑手扛,賺取蠅頭微利以養家餬口,卻又苦於行會盤剝、衙前重役。此皆學生親歷親聞,點滴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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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目光坦誠地看著呂惠卿:“故學生以為,‘恤民’二字,非是書齋中空談仁義道德,而是切切實實見黎庶之艱辛,聞民間之疾苦。‘務實’亦非口號,當如良醫診脈,須先明癥結所在。學生策論所陳,不過是將所見所聞所思,據實稟告於君父之前。至於新法,” 他語氣轉為更深的謹慎,“乃廟堂諸公為解國朝積弊所謀之良策,立意深遠。然學生斗膽妄言,法如良藥,藥性雖好,若投送不得其人,或劑量過猛,或水土不服,恐良藥亦成傷人之刃。所謂‘察其情’、‘恤其力’,學生愚見,便是希望施政者能俯身傾聽,知曉這良藥在田間地頭、在坊市之間,究竟是解了病痛,還是……添了新的苦楚?” 他說完,再次深深一躬,“學生見識淺陋,妄議國策,言語或有唐突冒犯之處,萬望相公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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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不卑不亢,既陳述了自己觀點來源於真實見聞,又巧妙地將對新法潛在弊端的憂慮,包裹在對其初衷的肯定與對執行層面的謹慎建言之中,並未直接否定新法本身。沒有慷慨激昂的辯駁,也沒有曲意逢迎的諂媚,只有一份沉甸甸的、來自底層的觀察與冷靜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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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內一片寂靜。呂惠卿那張清癯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張牧陳述時,始終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彷彿要從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中分辨真偽。當張牧說完最後一句,呂惠卿沉默了足足有數息之久。周圍的進士們連大氣都不敢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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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呂惠卿那緊繃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那迫人的壓力卻似乎消散了幾分:“好一個‘俯身傾聽’!狀元郎年紀雖輕,倒有幾分腳踏實地的見識。能體察下情,不尚空談,甚好。入座吧。” 他擺了擺手,不再多言,轉身走向自己的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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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暗自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背心處的內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肌膚,帶來一陣冰涼。他依言坐下,端起案上早已斟滿的玉杯,借著飲酒的動作掩飾著心緒的激盪。杯中美酒清冽,入口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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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落座後,宴會的氣氛才重新活絡起來,但無形中已多了一層謹慎。進士們開始互相敬酒攀談,但言語間顯然收斂了許多,目光時不時地瞥向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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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殿內絲竹管弦之聲漸起,悠揚悅耳。正當觥籌交錯之際,殿門處再次傳來內侍清越悠長的唱喏聲,這一次,帶著一種迥異於之前的莊嚴與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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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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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的一聲,整個擷芳殿內所有聲響戛然而止!無論是談笑風生的官員,還是略顯拘謹的進士,抑或是穿梭侍奉的宮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僵住。緊接著,是整齊劃一的衣袍摩擦聲和杯箸輕放聲。所有人,包括呂惠卿在內,都迅速離席,垂手躬身,屏息凝神,面向殿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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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威壓,隨著那唱喏聲瀰漫開來,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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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由遠及近,沉穩而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隊手執金瓜、斧鉞、旌旗的殿前司儀仗武士,他們面容肅殺,甲冑鮮明,如同移動的鋼鐵壁壘。緊隨其後的,是數名手持拂塵、神態恭謹的大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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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個身著明黃色常服、頭戴烏紗折上巾的年輕身影,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他身形並不高大,甚至略顯清瘦,面容年輕,約莫二十七八歲光景,眉宇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朗,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顧盼之間,流露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不容置疑的威嚴。正是當今天子,銳意革新的神宗皇帝——趙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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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步履從容,臉上帶著一絲溫和卻疏離的淺笑,目光平和地掃過匍匐在地的臣子與新科進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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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學生等)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響徹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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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卿平身。今日瓊林盛宴,君臣同樂,新進士們不必過於拘束。” 神宗的聲音溫潤平和,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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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謝恩起身,重新落座,但氣氛已變得更加莊重肅穆,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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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皇帝在御座上坐定,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最前排的狀元、榜眼、探花三人身上。他的視線在張牧那身鮮紅的狀元袍服上停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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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是今科狀元張牧?”皇帝溫言問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每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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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心頭猛地一跳,立刻離席,走到御階之下中央的空地,再次跪倒:“新科進士張牧,叩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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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頭來。”神宗的聲音帶著一絲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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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依言抬頭,目光卻恭敬地垂落在御座前的丹陛花紋上,不敢直視天顏。他能感受到那道來自高處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殿內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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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果然年輕有為。”神宗微微頷首,語氣溫和,“朕看了你的策論。‘務實恤民’四字,提綱挈領。你文中提到荊襄流民安置事,頗有見地。朕記得你言道,‘流民非樂流徙,實因苛政猛於虎,天災無所依。安之之道,首在清吏治、省賦役、予田畝,使其有恆產而有恆心’……此論甚合朕心。” 他話鋒一轉,帶著探詢,“朕觀你文風質樸,切中時弊,不尚浮華。不知這‘務實’二字,於你心中,最重者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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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而且這次是來自九五之尊的垂詢!比之呂惠卿方才的試探,分量何止重了百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呂惠卿端坐主位,面無表情,目光低垂,指尖卻無意識地在玉帶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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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感到喉嚨有些發乾,額角再次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腦海中飛速運轉。皇帝的問題,表面是問“務實”的重點,實則是在考察他施政的核心理念與優先方向,也隱含著對其政治傾向的判斷。回答必須謹慎,既要體現對皇帝變法圖強大業的認同,又不能完全悖離自己“恤民”的根本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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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伏身叩首,聲音沉穩而清晰地回答:“陛下聖明,垂詢於微末。學生惶恐。竊以為,‘務實’之重,首在‘明本末、知緩急’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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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何謂明本末,知緩急?”神宗似乎被這簡潔的提煉勾起了興趣,身體微微前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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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勵精圖治,變法圖強,乃為解國朝百年積弊,富國強兵,此為社稷之‘本’,亦是當務之‘急’。”張牧頓了頓,語氣更加懇切,“然國之根本在民。民猶水,社稷猶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新法推行,譬如良藥施於病體。藥力強勁,固能祛除沉痾,然若病體孱弱不堪,驟施猛藥,恐舊疾未除,元氣先傷。此即學生所憂慮之‘末’與‘緩’——民力之孱弱,民生之凋敝。故學生愚見,務實之道,在於推行新法富國強兵之大業時,當時刻體察民情,度量民力。譬如青苗之法,本意恤農,助其度過青黃不接之時。然若執行官吏,或為邀功,或圖便利,強行抑配,不問農戶是否需要,不顧其償還能力,則良法反成害民之舉,非但傷農,亦損朝廷威信,動搖變法根基。此即學生所謂‘明本末’——富國強兵為本,恤民安民亦為固本之要;‘知緩急’——推行新法之急,當以不傷民力、不絕民生為底線之緩。唯有本末兼顧,緩急得宜,方為長久之計。學生淺見,妄言國事,死罪。” 他說完,再次深深叩首,額頭觸及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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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擷芳殿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靜。空氣彷彿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絲竹聲,更襯托出這片死寂的可怕。數百道目光,或驚愕、或擔憂、或欽佩、或隱含敵意,全都聚焦在御階之下那個伏地的鮮紅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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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在瓊林宴上,在銳意變法的皇帝面前,如此直白地將新法執行中可能存在的弊端(尤其是敏感的“強行抑配”問題)與“動搖變法根基”聯繫起來,這份膽識,近乎於莽撞!這簡直是在刀尖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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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低垂的眼簾下,目光驟然變得冰寒刺骨,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他身側幾位明顯是變法派核心的官員,臉色也瞬間陰沉下來,看向張牧的眼神充滿了不善。而席間一些年紀較大、神情沉穩的老臣,眼中則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光芒,有讚賞,也有深深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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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座之上,年輕的神宗皇帝臉上的溫和笑意早已斂去。他面無表情,眼神深邃如同古井,靜靜地注視著下方叩首的張牧,手指在御座的龍首扶手上,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敲擊著。那輕微的“篤、篤”聲,在死寂的大殿中,竟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敲打在每個人的心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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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一刻彷彿被無限拉長。每一息的流逝都如同煎熬。張牧伏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堅硬的金磚,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臟狂跳的轟鳴聲。後背的冷汗早已浸透內衫,黏膩冰涼。他知道自己這番話的份量,也知道可能帶來的後果。但他無法迴避。那些流民絕望的眼神,那些農戶被強行攤派青苗錢時的哀告,那些小商販被重役壓垮的嘆息……如同沉重的石塊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無法在御座之前,說出違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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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百年。終於,神宗皇帝那敲擊著扶手的手指,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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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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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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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在。”張牧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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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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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依言抬頭,目光依舊低垂,不敢直視天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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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的目光在他年輕而帶著幾分倔強的臉龐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種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最終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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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所言,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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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讚許,沒有駁斥,更沒有雷霆之怒。只有這簡單到近乎莫測的四個字——“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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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平淡無奇的四個字,卻讓在場所有豎起耳朵屏息凝聽的重臣和新科進士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這代表了什麼?是皇帝對其言論的不置可否?是留待後觀的保留?還是一種……默許?無人能猜透年輕帝王此刻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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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身吧。今日瓊林宴,君臣同樂,不必過於拘禮。”神宗的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和,轉頭對侍立的內侍吩咐道,“賜御酒三杯,與狀元郎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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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陛下隆恩!”張牧再次叩首謝恩,這才起身。內侍早已端著金盤玉壺上前,恭敬地為他斟滿三杯御酒。張牧雙手微顫地接過,一杯杯飲盡。那御酒入口醇厚綿長,卻帶著一股直衝頭頂的熱辣,壓下了喉頭的乾澀,也暫時驅散了心頭的寒意。他知道,皇帝這杯酒,既是恩典,也是一種無形的告誡與安撫——今日之言,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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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個插曲,接下來的宴席氣氛變得更加微妙而謹慎。進士們的談笑明顯收斂,連敬酒都顯得小心翼翼。呂惠卿等變法派官員面色平靜,與幾位老臣偶爾交談幾句,但言語間也透著客氣的疏離。皇帝端坐御座,神情溫和,偶爾與近旁的呂惠卿低語幾句,目光不時掠過席間,卻再也沒有單獨詢問任何一位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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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終於在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湧動的氛圍中接近尾聲。宮燈高懸,將殿內映照得亮如白晝,卻也將每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射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顯得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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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官高聲宣布宴罷。新科進士們按禮制,依次向皇帝叩謝天恩,再向主持宴會的宰輔大臣行禮告退。當張牧隨著人流走出宏偉而略顯壓抑的擷芳殿時,清涼的夜風裹挾著汴河的水汽與苑中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讓他因緊張和酒意而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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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彷彿要將殿內那沉悶而充滿無形壓力的空氣全部排出體外。抬頭望去,汴京城的夜空,繁星點點,深邃遼闊,一如他此刻茫然又沉重的心情。瓊林苑內依舊燈火輝煌,絲竹隱隱,但這份極致的榮耀與喧囂,此刻在他眼中,卻彷彿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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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公請留步。”一個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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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心頭一凜,轉身看去。只見一位身著深青色宦官常服、面容白淨、眉眼含笑的中年內侍,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他身後不遠處。此人氣息內斂,眼神卻透著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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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公公是……?”張牧拱手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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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內侍微微一笑,躬身還禮,姿態恭謹卻不顯卑微:“小人乃政事堂行走,姓馮。奉參知政事呂相公鈞命,特來請狀元公移步一敘。相公在水雲軒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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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水雲軒?張牧心頭猛地一沉,剛剛放鬆些許的神經瞬間又繃緊了。瓊林宴上的當面考校,皇帝御前的驚心對答……這深夜的單獨召見,又會是什麼?是進一步的試探,還是……攤牌?那“務實恤民”的言論,終究是觸碰到了新貴的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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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不動聲色,微微頷首:“有勞馮公公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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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公請隨小人來。”馮內侍側身引路,步履輕快無聲,如同飄行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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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穿行在燈火闌珊、花影扶疏的瓊林苑小徑上。越往深處,喧囂的人聲越遠,只餘下蟲鳴唧唧,夜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汴河隱約的流水聲。空氣中浮動著夜露的清冷和越發濃郁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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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軒,是瓊林苑深處一處臨水而建的雅緻水榭。此刻軒內燈火通明,映照著窗外墨玉般的汴河水面,波光粼粼,與天上的星月遙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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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內侍在軒外階下止步,躬身道:“相公,狀元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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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進。”呂惠卿那特有的、帶著金石質感的聲音從軒內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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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定了定神,邁步踏入水雲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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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內陳設清雅,紫檀几案,素瓷瓶爐,牆上掛著一幅筆力遒勁的山水立軸。呂惠卿並未坐在主位,而是負手立於臨水的大窗前,望著窗外流淌的汴河與對岸汴京城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他只穿著一身素雅的深青色直裰,卸去了蟒袍玉帶的威儀,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清瘦孤峭,卻依舊散發著一種沉凝如淵的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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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燭光映照著他那張清癯的臉,白日裡那種審視的銳利似乎收斂了許多,但眼神依舊深邃,讓人難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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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見過呂相公。”張牧躬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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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擺擺手,指著窗邊一張鋪著錦墊的椅子:“坐。此處非朝堂,不必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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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依言坐下,卻只敢坐了半邊椅子,腰背挺直。馮內侍悄無聲息地奉上兩盞清茶,又悄然退下,輕輕帶上了軒門。軒內只剩下他們二人,以及窗外潺潺的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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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並未立刻說話,他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了撇浮沫,動作從容。裊裊的茶煙升騰,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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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宴上,陛下問你‘務實’之重,你答以‘明本末、知緩急’六字。”呂惠卿終於開口,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更以青苗法為例,言及執行中可能出現的‘強行抑配’之弊。此論……很大膽。” 他抬起眼,目光透過茶煙,落在張牧臉上,“你可知,此言一出,落在某些人耳中,便是非議新法,動搖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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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張牧心頭一緊,後背再次泛起涼意。他迎向呂惠卿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依舊,卻似乎並無白日殿上的咄咄逼人,反而帶著一種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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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惶恐。”張牧聲音沉穩,“學生絕無非議新法、動搖國策之心。學生所慮者,唯在‘得人’與‘察情’四字。法之善惡,繫於執行之人。青苗法,本意恤農,學生深知此乃相公與王相公(王安石)體恤民艱、抑制兼併之高義。然學生所見,地方官吏,良莠不齊。或有急功近利者,為完成上峰攤派之數額,不顧農戶實情,強行攤派,將本為助農之錢,變為勒逼之債。或有與地方豪強勾結者,將低息之錢優先貸予富戶,轉手高利盤剝貧農。此等情狀,非但使良法蒙污,更令百姓怨聲載道,將怨恨指向朝廷,指向新法。長此以往,恐傷及變法大業之根本!學生以為,此非立法之過,實乃執行之失!故斗膽直言,望相公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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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矛頭直指執行層面的吏治問題,再次強調了“得人”和“察情”的重要性,並未否定新法本身,反而強調了其被扭曲執行對變法事業本身的巨大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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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放下茶盞,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几案上輕輕劃過,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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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你少時隨父行商,遍歷州府?”呂惠卿忽然轉換了話題,語氣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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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微微一怔,隨即點頭:“是。家父經營布匹,學生少年時常隨行押運貨物,往來於襄州、荊州、鄂州乃至淮南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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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呂惠卿若有所思,“那想必對市易之法,亦有所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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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易法!這是變法中爭議極大的一項,旨在平抑物價、打擊大商人壟斷、增加朝廷收入。張牧心中念頭急轉,呂惠卿此刻提及此法的用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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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確有所見聞。”張牧謹慎地答道,“市易法立意,學生以為在於抑制豪商囤積居奇、操控物價,使小商販與百姓得實惠,亦能充盈國庫,乃一舉多得之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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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呂惠卿眉梢極其輕微地一挑,“那你行商所至之處,所見市易務推行,成效如何?可有……你所憂慮的‘執行之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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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再次變得尖銳。市易法由呂惠卿本人親自主導推進,是其重要的政績和政治資本!張牧心中警鈴大作。這不僅是考校見識,更是對他立場和膽魄的終極試探!若直言弊端,無異於當面質疑呂惠卿的施政;若一味諛詞,則又與自己“務實”的主張背道而馳,更可能被視為投機取巧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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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中飛速閃過在鄂州、江陵等地市易務門前看到的景象:那些被強行“和買”(徵購)了貨物卻遲遲拿不到錢款、愁眉苦臉的小商販;那些仗著市易務背景、打壓同行的“行人”(大商人);那些堆積在官倉裡、因管理不善而開始發霉變質的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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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端起自己面前微涼的茶盞,淺啜一口,藉著這短暫的動作整理思緒。清苦的茶湯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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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相公,”他放下茶盞,目光坦誠,“學生所見,市易法推行,確有成效。譬如江陵府,去歲米價飛漲,市易務及時以平價售糧,穩定了民心,此乃學生親眼所見之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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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靜靜聽著,臉上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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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張牧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學生亦見隱憂。其一,在於‘和買’之弊。市易務為獲取貨源,常行‘和買’之法,即按官府定價強行徵購商戶貨物。此法定價,有時遠低於市價,商戶本已吃虧。更甚者,貨物被徵,官府錢款卻遲遲不能發放,動輒拖延數月乃至經年!小商戶本小利微,貨物是其命脈,錢款久拖,則週轉不靈,生計斷絕。學生在鄂州碼頭,親見數位小布商因貨物被‘和買’而錢款遲遲不到,最終只能賤賣鋪面、典當家什以償還債務,淪為赤貧。此情此景,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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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觀察著呂惠卿的反應。對方依舊沉默,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似乎更幽暗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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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在於‘行人’之弊。”張牧繼續說道,聲音低沉下去,“市易務為便於管理,常指定若干大商人為‘行人’,代理官府買賣。初衷本好。然久而久之,此輩‘行人’手握官府特許,漸成新的壟斷。他們往往利用特權,打壓同行,操縱部分貨物價格,甚至勾結市易務胥吏,將緊俏貨物優先售予關係戶或自己經營的店鋪,普通商販與百姓反而難以購得。學生曾見,有‘行人’在市易務平價售鹽時,暗中指使閒漢排隊搶購,再轉手於黑市高價售出,牟取暴利。此等情形,非但背離市易法抑兼併、惠民生的初衷,反使權力尋租更甚,催生新的豪強,民怨亦因此積聚於市易務與新法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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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內一片死寂。窗外汴河的流水聲似乎都遠去了,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的輕微噼啪聲。呂惠卿的臉色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明暗不定。他久久沒有說話,只是那雙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靜靜地注視著張牧,那目光彷彿有千鈞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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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張牧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擂鼓般的跳動聲。他知道自己這番話,幾乎是在刀尖上跳舞,將市易法執行中最為人詬病、也最為敏感的弊端直接剖開在主持此法的參知政事面前!這已不是建言,近乎於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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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呂惠卿終於動了。他沒有發怒,也沒有駁斥,只是緩緩站起身,再次踱步到那扇敞開的臨水大窗前。夜風吹動他深青色的衣袂。他望著窗外汴河上倒映的點點星火和遠處皇城巍峨的輪廓,背影在燈火與夜色中顯得有些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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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這些……”呂惠卿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嘆息的低沉,飄散在夜風中,“本相……並非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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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心頭劇震!呂惠卿竟然承認了?!
“變法,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呂惠卿的聲音依舊低沉,卻透著一股堅韌與冷冽,“國朝積弊百年,沉痾難起。欲破此僵局,行非常之法,必有非常之舉,亦必有……非常之痛。吏治之弊,古來有之,非一日可除。市易、青苗諸法,觸動巨室豪強之利,其反撲無所不用其極,或明或暗,或阻撓或扭曲。你所言小商戶之苦,‘行人’之弊,確有其事。此乃推行大業,必付之代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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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直射張牧!那眼神中沒有被冒犯的怒火,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執著與冰冷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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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若因噎廢食,因懼怕些許弊端、些許陣痛而裹足不前,則國朝積弱難返,終將沉淪!遼夏虎視眈眈,歲幣如割肉,冗官冗兵,財用日蹙!此時不行霹靂手段,更待何時?些許執行之失,些許民怨沸騰,相較於富國強兵、中興大宋之宏圖,孰輕孰重?張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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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強大的壓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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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有志於‘務實恤民’,更應明白,唯有變法功成,國庫充盈,兵強馬壯,方能真正解民倒懸,拒外侮於國門之外!屆時,吏治自可徐徐圖之,民生亦能切實改善!若因小仁而廢大義,因婦人之仁而貽誤變法時機,那才是對天下蒼生最大的不仁!你今日在瓊林苑中所見的榮華富貴,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談的機遇,皆是變法所予!是新法打破了舊有的門閥桎梏,才讓寒門學子有直達天聽之階!你當思其源,明其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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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如同疾風驟雨,帶著呂惠卿一貫的鋒芒與不容置疑的邏輯,猛烈地衝擊著張牧的認知。將執行中的弊端與民怨,輕描淡寫地歸為“些許代價”、“陣痛”,並將其置於“富國強兵、中興大宋”的宏大目標之下,顯得似乎無足輕重,甚至成了必須承受的犧牲品。更將張牧自身的晉身之階,歸功於變法,隱含著提醒與警告——你的榮耀來自何處?你該站在哪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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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寒意。他明白了呂惠卿深夜召見的真正意圖。這不僅僅是考校,更是一種立場的劃分與選擇的逼迫!是要他認同這套“宏大目標壓倒一切”的邏輯,是要他將“務實恤民”的初心,納入變法急進的軌道之中,為其服務,甚至……為其可能造成的傷害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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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了張嘴,喉嚨乾澀,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呂惠卿的話語自成體系,帶著強大的現實壓力和看似崇高的目標,極具蠱惑力與壓迫感。難道自己堅持的“恤民”,在國家大義面前,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仁”?難道為了那個遙遠的強國夢,眼前的民生疾苦就真的可以視而不見,甚至被當作必要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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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張牧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學生深知相公變法強國之苦心,亦知國勢維艱,非大變革無以圖存。學生更不敢或忘朝廷拔擢之恩。” 他抬起頭,目光迎向呂惠卿那雙銳利逼人的眼睛,雖然艱難,卻依舊帶著一絲不肯屈服的執拗,“然學生愚見,變法強國與體恤民生,絕非水火不容!新法本為利國利民而設,若在推行之中,因其執行不善而反傷民生,積累民怨,動搖民心,則如大廈築於流沙之上,縱有宏圖偉略,恐亦難長久!學生所謂‘務實’,便是懇請相公在力推新法之時,亦能撥冗俯察下情,嚴懲害民之吏,疏通民怨之渠。使良法真正惠及於民,而非徒增其苦。如此,則民安而國本固,國本固則變法可期大成!若視民怨為螻蟻之鳴,視執行之失為疥癬之疾……學生……學生恐非長久之計,亦非聖天子推行新法之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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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直接否定呂惠卿的“宏大敘事”,但再次將“民生”與“國本”、“變法成敗”緊密捆綁,強調了忽視執行弊端和民意的巨大風險。這近乎是對呂惠卿“陣痛論”、“代價論”的委婉卻堅定的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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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內再次陷入令人心悸的沉默。燭火跳動,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牆壁上,搖曳不定,如同此刻微妙而緊張的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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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盯著張牧,那目光銳利得彷彿要將他刺穿。良久,他臉上的線條似乎微微鬆動,嘴角竟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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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個‘民安而國本固,國本固則變法可期大成’!”呂惠卿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緩和,“狀元郎年紀雖輕,這份固執己見的膽氣,倒是不小。你之所慮,本相……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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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贊同,也沒有再反駁。這句“記下了”,如同方才皇帝的那句“知道了”,再次充滿了莫測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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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惠卿踱回几案旁,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卻並未飲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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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陛下為何對你另眼相看?”他忽然問道,目光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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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一愣,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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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僅是你那篇策論。”呂惠卿自問自答,語氣平淡,“更因你出身寒微,深知民間疾苦。陛下求才若渴,尤重能體察下情、言之有物者。狀元郎,”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種深長的意味,“你今日之榮耀,是陛下所賜,亦是變法所開之門徑。這條路,是青雲直上,還是荊棘密佈,皆在你一念之間。務實恤民,很好。但務實,更要懂得審時度勢;恤民,亦要明白何為真正的國之大義、民之長遠!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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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軟硬兼施,恩威並濟。既點明皇帝對他的賞識源於其寒門背景與“務實恤民”的見解,又再次強調了變法給予他的晉身機會。最後那句“審時度勢”、“國之大義、民之長遠”,更是意味深長,既是告誡,也是一種隱晦的招攬——只要你肯調整“尺度”,認同變法為先的理念,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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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相公教誨,學生銘記於心。”張牧深深一揖,心中卻是百味雜陳,沉甸甸的如同壓著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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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馮公公會送你出苑。”呂惠卿擺擺手,轉過身去,再次面向窗外浩渺的汴河,只留下一個孤峭而莫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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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默默行禮告退。走出水雲軒,夜風清冷,帶著河水的濕氣撲面而來,讓他激盪的心緒稍稍平復,卻無法驅散心頭那沉甸甸的陰霾。馮內侍如同幽靈般無聲地出現,依舊是那副溫和含笑的模樣,引著他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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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苑的燈火漸漸遠去,身後那片象徵著無上榮耀與權力核心的輝煌之地,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汴京城繁華的夜市燈火在遠處閃爍,勾勒出這座帝國心臟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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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牧抬頭望向深邃的夜空,星河璀璨,亙古不變。他摸了摸頭上那頂依舊戴著的、插著御賜金花的烏紗帽,那金花的稜角硌著指腹,帶來一種微涼而堅硬的真實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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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及第,瓊林賜宴,天顏垂詢,宰輔夜談……這一日之間,他從默默無聞的寒門舉子,躍上了萬人矚目的帝國巔峰。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然而,這潑天的富貴榮耀背後,是呂惠卿那充滿壓迫感的宏大敘事與冰冷的“陣痛論”,是皇帝那莫測高深的“朕知道了”,是那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新舊黨爭漩渦,是那推行中已然變形、正在傷害著他所熟悉的小民的“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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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軒中那番交鋒,言猶在耳。呂惠卿需要的是能為變法衝鋒陷陣、認同其“代價論”的急先鋒,而自己心中那桿“務實恤民”的秤,卻無法漠視那代價的血淚與呻吟。皇帝的態度曖昧不明,如同霧裡看花。自己的立身之本與堅持之道,在踏入這波譎雲詭的朝堂之初,便已與炙手可熱的變法核心,產生了難以彌合的巨大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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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宴的喧囂與榮光,如同潮水般退去。張牧獨自行走在漸漸安靜下來的汴京街道上,身上那件鮮紅奪目的狀元袍服,在夜色中失去了白日的耀眼,反而像一團凝固的血色。肩頭御賜的金花綢帶,在夜風中輕輕擺動,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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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這條狀元之路,步步榮華,亦步步……驚心。他握緊了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那疼痛,讓他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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