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油小車在泥濘的官道上艱難前行,每一次車輪轉動都像是陷進黏稠的糖漿裡,發出沉悶的“噗嗤”聲,濺起的泥點不斷拍打著車廂外壁。車廂內,馬瑩靠著車壁,鵝黃色的杭綢裙襬下襬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幾點醒目的泥斑。她微微閉著眼,身體隨著馬車的顛簸輕輕搖晃,但腦海裡卻無法平靜。
那嗚嗚咽咽、帶著泥土氣息的蒼涼埙聲,彷彿穿透了車外嘩啦啦的雨聲,固執地在她耳邊迴盪,怎麼也趕不走。破廟昏黃搖曳的光線下,那個蜷縮在角落、全神貫注吹奏的青衫背影,在她眼前清晰浮現。他看起來很年輕,像個讀書人,可那樂聲裡卻藏著那麼深的沉重——是考試落榜的失落?是對家鄉親人的思念?還是……對這世道的無力感?那份孤獨和沉鬱,像一塊大石頭投入她平靜的心湖,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久久不能平息。這感覺很陌生,與車窗外漸漸靠近的、繁華喧鬧的汴京城格格不入。那個沉默的書生,像個突然闖進她世界的謎團,讓她心裡癢癢的,充滿了好奇。他吹的是什麼曲子?為何如此悲涼?他叫什麼名字?第三次赴考…考上了嗎?這些問題,在她心裡盤旋不去。
「小姐,您瞧,雨好像真的小多了!」小翠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欣喜,打斷了馬瑩的思緒。
馬瑩緩緩睜開眼,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她撩開車窗簾子一角向外望去。果然,之前像倒水一樣的大雨,此刻變成了綿密的雨絲,天空也不再是那種讓人喘不過氣的灰黑色,透出些許朦朧的亮光。遠處,汴京城高大雄偉的城牆輪廓在濛濛雨霧中越來越清楚,城門樓上掛著的紅燈籠,在濕潤的空氣裡散發著溫暖的黃光,像黑夜裡的家,在召喚著歸人。
「嗯,總算快到家了。」馬瑩輕輕吁了一口氣,應了一聲,努力想把腦海裡那個青衫身影暫時按下去。可是,現實的壓力緊接著就湧了上來。今天特意出城,就是為了親自看看絲線的行情,摸摸底,結果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還有那意外闖進耳朵、鑽進心裡的埙聲給徹底攪黃了。想到繡坊裡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賬本、還沒敲定的新圖樣、還有那些等著回覆的訂單,一絲焦躁悄悄爬上心頭。她下意識地伸手,想撫平裙襬上的褶皺,又挺直了背脊,讓自己打起精神。
小車終於駛過積著淺水的城門洞,車輪碾在堅硬的青石板路上,發出了清脆得多的“轆轆”聲。汴京城內熱鬧的聲浪瞬間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包圍了小小的車廂。雨後的街道濕漉漉的,青石板被雨水沖刷得發亮,像鏡子一樣倒映著兩旁店鋪五顏六色的燈籠、隨風飄動的招牌和匆匆走過的人影。空氣裡混合著雨水、泥土、食物的香味(剛出爐的燒餅、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女人身上的脂粉香,還有各種熱鬧街市特有的、充滿活力的氣息。小販的叫賣聲、車夫的吆喝聲、車輪滾動聲、人們的談笑聲,重新變得清晰而響亮,像一鍋煮沸的開水,一下子就把人從城外風雨飄搖的孤寂裡,拉回到這熱鬧滾滾的人間。
當青油小車穩穩停在「玲瓏繡坊」熟悉的側門前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繡坊門口掛著的兩盞防風大燈籠,散發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把門楣上那塊寫著「玲瓏繡坊」四個漂亮大字的黑底金字招牌照得閃閃發亮,好像在無聲地歡迎主人回家。早有眼尖的夥計撐著油紙傘,提著一盞防風的玻璃燈籠快步迎了出來。
「小姐回來了!路上辛苦了!」夥計的聲音恭敬又帶著點心疼,動作麻利地打開車門,放下腳凳,又把玻璃燈籠舉高,照亮馬瑩腳下的路。
馬瑩在小翠的攙扶下小心地走下馬車,繡花鞋踩在乾淨乾燥的青石台階上,一股回家的踏實感讓她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些。她抬頭看了看燈火通明、透著溫暖氣息的繡坊大門,再想想剛才避雨的那個破敗陰冷的山神廟,還有廟裡那個空洞洞的山神像,這對比實在太強烈了,強烈得讓她有點恍惚。她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是熟悉的、混合著好聞的絲線、防蟲藥草香和淡淡墨水的味道,這讓她紛亂的心緒很快平靜下來。她把沾滿泥點的青色斗篷脫下來,遞給小翠,吩咐道:「去後院廚房,讓他們熬點濃濃的薑湯,給阿福也送一大碗,驅驅寒氣。再給我準備點熱水,我想洗把臉。」
「是,小姐,我這就去辦。」小翠接過斗篷,快步朝後院走去。
馬瑩則沒有停留,稍稍提起有點重的裙襬,腳步穩健地穿過側門,走進繡坊溫暖明亮的前廳。一進去,暖烘烘的氣息立刻趕走了身上殘留的最後一點寒意。大廳裡點了好幾盞明亮的玻璃燈和漂亮的枝形燭台,柔和的光芒灑滿每一個角落,把架子上擺得滿滿噹噹的繡品照得光彩奪目,漂亮極了。那幅巨大的百鳥朝鳳屏風上,金線繡的鳳凰羽毛在燈光下閃著耀眼的光;小巧的團扇上,蝴蝶戀花的圖案繡得活靈活現,好像蝴蝶馬上就要飛出來;一件件華美的衣裙樣品掛在架子上,上面的刺繡花樣又複雜又精緻,看得人眼花繚亂。幾位穿著講究、戴著漂亮首飾的女客人,在夥計的陪伴下,輕聲細語地挑選著繡品,不時發出讚美的驚嘆。
櫃檯後面,掌櫃周叔正對著一本厚厚的賬本發愁,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打了個結。他那撮山羊鬍子隨著手指飛快撥動大算盤的動作一抖一抖。算盤珠子發出密集又清脆的「噼里啪啦」聲,在相對安靜的大廳裡顯得特別響,透露出撥算盤的人心裡有多著急。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猛地抬起頭,一看是馬瑩,臉上立刻堆起笑容,但眼神裡那份憂愁怎麼也藏不住:「小姐!您可算回來了!這雨下得真不是時候……您路上沒淋著吧?快進來烤烤火,暖和暖和!」他一邊說,一邊趕緊從櫃檯後面繞出來。
「還好,在城外找了個山神廟躲了一陣雨。」馬瑩走到暖暖的炭火盆邊,伸出手烤了烤,驅散指尖的涼意。她的目光掃過周叔面前攤開的賬本和亂糟糟的算盤珠子,隨口問道,聲音還帶著點雨後的清冷:「看周叔您眉頭皺成這樣,是賬目哪裡卡住了嗎?」
周掌櫃一聽,臉上立刻露出不好意思和煩惱的表情,他重重嘆了口氣,指了指賬本:「唉!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小姐您!老朽正被這個月的採買細賬和總賬搞得頭昏眼花!特別是蘇州錦雲記那批上等熟絲的賬,怎麼算都覺得彆扭,可單價乘數量,最後總價又對得上!來來回回算了三遍,硬是找不出毛病在哪裡!這心裡頭啊,跟有隻貓在撓似的!」他說著,又忍不住煩躁地撥了幾下算盤珠子,額頭上都冒出了細小的汗珠,在燈光下亮晶晶的。
馬瑩點點頭,臉上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沉穩。她走到櫃檯裡面,在周掌櫃讓開的位置上坐下。溫暖的燈光把她鵝黃色的衣服照得暖暖的,也照亮了她專注認真的側臉。她先拿起那本厚厚的總賬,翻到記錄上個月各項開支的頁面,目光沉靜地落在“蘇絲成本”那一行數字上。纖細白淨的手指在黑色的字跡間慢慢滑過,眼神專注又銳利,好像那些枯燥的數字在她眼裡是有生命、有故事的。
接著,她又拿起旁邊那本同樣厚厚的採購明細賬,翻到記錄錦雲記蘇絲的那一頁,把兩本賬本並排放在自己面前。她的視線就像最精準的尺子,在兩本賬本的相關欄位之間快速移動、仔細比較。手指頭時而在某個數字上輕輕點一下,時而又停在半空,好像腦子裡正在進行一場外人看不見的複雜計算。整個過程,她沒有碰旁邊的算盤,只是全神貫注地思考著,眉頭一會兒微微皺起,一會兒又舒展開來。
周掌櫃屏住呼吸站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出,眼睛緊緊盯著馬瑩的手指頭,額頭上的汗好像更多了。大廳裡,挑選繡品的女客人輕聲說話的聲音,夥計介紹的聲音,好像都變得很遙遠。
「周叔,」過了一小會兒,馬瑩抬起頭,清澈平靜的目光看向周掌櫃,打破了有點緊張的安靜,「上個月從錦雲記進的那批上等熟絲,賬上寫的是每兩三錢七分銀子,總共進了兩百兩,總價是七十四兩銀子,對不對?」她的聲音很清楚,語氣很平穩。
「對對對!一點沒錯!單價三錢七分,總數兩百兩,總價七十四兩整銀子!分毫不差!」周掌櫃連忙點頭,語氣非常肯定。
「總賬這邊呢,蘇絲的成本總額記的也是七十四兩整銀子,數目是對得上的。」馬瑩的指尖輕輕點了點總賬上那個“七十四兩”的數字。然後,她的話頭一轉,手指又穩穩地落回採購明細賬的那筆記錄上,「但是問題出在明細賬這裡。您看,」她的指尖點在“數量”那一欄,「這裡寫的數量是多少?」
周掌櫃趕緊湊近,幾乎把鼻子貼到賬本上,順著馬瑩細細的手指看去——只見採購明細賬上,關於錦雲記蘇絲的記錄欄裡,“品名規格”寫著“蘇州一等熟絲”,“單價”清清楚楚是“三錢七分”,可是“數量”那一欄,寫的竟然是“貳佰壹拾兩”!而“總價”那一欄,卻又明明白白寫著“柒拾肆兩整”!
「貳佰壹拾兩?!」周掌櫃驚訝地叫出聲,老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他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發出“啪”的一聲響,「哎呦喂!我真是老糊塗了!這……這肯定是記賬的小王那小子,寫數量的時候寫錯了!把‘貳佰兩’寫成了‘貳佰壹拾兩’!可這總價……總價他倒是沒寫錯,還是按兩百兩算的七十四兩!」他又氣又急,山羊鬍子都翹了起來,連連跺腳,「這個粗心的小子!做事這麼毛毛躁躁!差點壞了大事!老朽這就去把他叫來,好好教訓一頓!」說著就要轉身去找人。
「周叔,等一下。」馬瑩抬手攔住了他,語氣還是那麼平靜,但眼神卻變得更加認真,「寫錯字當然要罰。但這筆錯字背後,其實暴露了我們算成本時一個更根本的問題。」她沒有急著發火,反而從書桌下面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捲起來的東西。
在周掌櫃又疑惑又帶著點期待的目光下,馬瑩小心地把那東西在寬大的花梨木書桌上攤開。原來是一塊洗得乾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大約兩尺見方的細白棉布!讓人驚訝的是,這塊布上,被人用非常細的黑線,工工整整地畫出了一個三行三列、總共九個大小一模一樣的方格子!每個格子大概有巴掌那麼大,邊線畫得筆直又清晰。更妙的是,每個格子裡,還用很小很工整的字寫著:「絲線(原料)」、「繡工(工錢)」、「染料(輔料)」、「工具損耗」、「店鋪租金」、「夥計月錢(開銷)」、「意外損耗」、「運費」、「預估利潤」這些名稱!九個格子,把繡品從買材料到賣出去幾乎所有的花費項目都清清楚楚地分門別類了!
「周叔,這是我最近幾個月一直在琢磨、試了又改,畫了好多遍,」馬瑩的聲音裡帶著一點點掩飾不住的自豪,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像藏著星星,「最後才想出來的辦法,我給它取名叫『九宮格核算法』。」她拿起一支削得很尖的炭筆,指著其中一個寫著「絲線(原料)」的格子。
「就拿我們眼前這筆蘇州熟絲來說吧,」她一邊說,一邊用炭筆在那個格子的空白處寫下「蘇絲-錦雲記」幾個小字,「它就屬於我們繡品成本裡的『原料』這一格。」炭筆移到旁邊標著「繡工(工錢)」的格子,「繡娘們花的時間、精力,她們的工錢,這就歸到『工錢』這一格。」她又指向標著「染料(輔料)」、「工具損耗」的格子,「染絲用的各種顏色、繡東西時正常消耗的線頭、繡針繃子這些工具的磨損替換,這些歸入『輔料』和『工具損耗』格。」接著,她的炭筆指向「店鋪租金」、「夥計月錢(開銷)」、「運費」等格子,「我們這鋪子的租金、像周叔您這樣的管事和夥計們的工錢、買材料運回來的車馬費,這些就屬於『開銷』和『運費』格。」
「每一件繡品,從畫師傅畫樣子開始,到買材料,繡娘領材料動手繡,再到最後繡好賣出去,」馬瑩拿著炭筆,在九個格子之間虛虛地畫著連接的線,動作很流暢也很清楚,「它用掉的每一種材料用了多少、每一分工錢花了多少、每一筆相關的開支支出了多少,都應該像這樣,」她的炭筆在代表“蘇絲”的原料格子上點了點,「按照類別、按照時間(比如這個月我們買進來多少,實際用掉多少,倉庫裡還剩下多少),清清楚楚地記到它所屬的『格子』裡!」她一邊說,一邊在代表“蘇絲”的格子旁邊空白處,用炭筆飛快地寫下「買進:貳佰兩」、「這個月用掉:大約壹佰陸拾捌兩」、「剩下:叁拾貳兩」幾個清楚的小字。
「然後呢,」她的炭筆在九個格子外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把它們全都包在裡面,「當我們要算某一件具體的繡品(比如一件用了蘇絲的屏風)花了多少錢,或者算某一個月所有賣出去的繡品總共花了多少錢時,」她的聲音清脆有力,說得條理分明,讓人信服,「只需要把這件繡品(或這個月所有繡品)實際用掉的、屬於各個格子的成本,」她的炭筆依次點過「原料」、「工錢」、「輔料」、「工具損耗」等格子,「一項一項、準確地加起來,就能算出它真實、精確的總成本!」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加重強調,「同樣的,月底我們清點倉庫還剩多少材料時,各個原料格子裡剩下的數量也清清楚楚,絕對不會再出現把倉庫裡還沒用掉的、值三十二兩銀子的上好蘇絲的成本,也糊里糊塗地算進當月賣出去的繡品成本裡這種事了!」她指著「剩下:叁拾貳兩」那幾個字,目光炯炯地看向周掌櫃。
周掌櫃看得眼睛都直了,一雙老眼跟著馬瑩的炭筆在九個格子之間轉來轉去,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完全看不懂,慢慢變成恍然大悟的驚訝,最後是發自內心的深深佩服和震撼!他忍不住拿起那塊畫著神奇九宮格的棉布,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粗糙的手指摸著那些清晰的線條和小字,激動得鬍子都在抖,說話聲音都發顫了:「妙!太妙了!小姐……小姐您這法子……這法子簡直是……是神仙點化!把一團亂麻似的賬目,用這九個格子一框,立刻就理得順順當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朽做了大半輩子賬房,還以為自己經驗老道,可跟小姐您這法子一比,簡直就是……就是閉著眼睛走路,全憑感覺瞎撞!以前全靠腦子記個大概,憑老經驗去猜,難怪總有些糊塗賬,對不上又找不到原因!小姐您真是聰明絕頂!老朽……老朽佩服!真心佩服!」他看著馬瑩的眼神,充滿了尊敬,像是在看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看著周掌櫃真心實意、甚至有點崇拜的樣子,馬瑩臉上終於綻開一個明媚又自信的笑容,眼角眉梢都透著高興。她擺擺手:「周叔您太誇獎了,我就是想著怎麼把事情做得更清楚點,省得老出錯。」
「一點都不誇張!完全當得起!」周掌櫃連連擺手,像捧著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那塊承載著馬瑩心血的「九宮格布」收好,「小姐,這可是我們繡坊的傳家寶啊!老朽這就去把賬房老李、管倉庫的老趙,還有那個寫錯字的小王都叫來,馬上、立刻就按小姐您這九宮格的法子立新規矩!從買東西的單子、東西進倉庫的單子、繡娘領材料的單子,到賣東西的賬本,全都照新法子來!一定要把咱們繡坊這筆成本賬,算得比繡娘手裡的繡花針繡出來的線腳還要細密、還要精準!」
就在周掌櫃興奮地盤算著怎麼推行新方法,馬瑩也為自己的想法得到認可而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一個穿著藍布短褂、大概十五六歲、名叫小順子的夥計,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後堂衝了出來!他手裡捧著一個蓋著明黃色錦緞的朱紅色托盤,因為跑得太急,托盤都在他手裡直晃悠。他衝到櫃檯前,聲音因為太激動太著急而變得又尖又高:
「小姐!小姐!不得了了!宮裡……宮裡來人了!是……是尚服局的林掌事親自來的!遞了這個帖子!說……說是有天大的要緊事!」他將托盤高高舉過頭頂,好像捧著聖旨一樣,那明黃的錦緞在燈光下閃著尊貴的光。
「宮裡?尚服局?林掌事?!」馬瑩和周掌櫃同時驚叫出聲,臉上的輕鬆笑容瞬間凍結,被巨大的震驚和緊張取代!大廳裡挑選繡品的女客人和夥計們也感覺到了不尋常,紛紛轉頭看過來。空氣好像一下子凝固了,連燈籠裡蠟燭燃燒的“噼啪”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馬瑩只覺得心臟“咚”地猛跳了一下,好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用力吸了一口氣,穩住有點發抖的手,才伸出去,輕輕掀開了托盤上那塊代表著皇宮威嚴的明黃色錦緞。下面露出來的,是一張質地特別講究的大紅色灑金帖子!帖子邊上用金粉畫著繁複華麗的鳳凰和雲彩圖案,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雅又尊貴的龍涎香氣,這是只有皇宮裡才用的香料!光是這帖子本身,就透著一股讓人不敢大聲喘氣的威嚴。
馬瑩用指尖感受著帖子特有的硬挺和份量,小心翼翼地將它拿起。展開。帖子上的字寫得端端正正,一筆一劃都很有力氣,措辭很客氣,但字裡行間卻透著不容商量的威嚴:
「玲瓏繡坊少東馬瑩台啟: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onfSXDZDT
因為皇太后娘娘的壽辰快到了,慈寧宮寢殿急需增添一批刺繡物品,用來彰顯皇家的氣派,祈求福氣和吉祥。特別需要:紫檀木邊框、鑲嵌八扇連通畫面的蘇繡落地屏風一組(高八尺,寬一丈二尺);用同樣材料和工藝製作的落地門簾兩幅;配套的桌子圍布、椅子披布、炕上屏風等總共十六件。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BiUkNQ6jO
材料必須是最好的:要用蘇州杭州最上等的熟絲做經線,湖州清澈水質養出的蠶絲做緯線,顏色一定要純正鮮亮,光澤像緞子一樣好。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8GI5vzaKK
刺繡手藝必須是最頂尖的:針腳要細密均勻,顏色過渡要自然,特別強調屏風,一定要用‘雙面異色異繡’這門絕技,正反兩面,圖案和顏色必須完全不同,各自都要非常精美。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9OO5Osf0Z
圖案花樣必須新穎大氣、寓意吉祥:可以參考《宣和畫譜》裡的吉祥圖,但是絕對不能照抄模仿老樣子,要有創新、有新意。屏風的主圖打算用‘海屋添籌’(神仙增壽的意思)、‘麻姑獻壽’(仙女祝壽),門簾用‘百蝶穿花’(喜慶熱鬧)、‘瓜瓞綿綿’(子孫興旺),其他配套物品的圖案要和主體相互呼應。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qOF0z2xvh
時間:從你接到這張帖子那天算起,總共只有兩個半月時間,一定要在太后壽辰前五天,把全部東西完好無損地送到尚服局接受檢查。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超過時間或者東西的工藝、材料達不到要求,恐怕會惹怒皇上,後果嚴重!一定要謹慎再謹慎!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xOReq9gOM
尚服局 掌事 林文茵 親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mpGMtxfzu
帖子最下面,清清楚楚蓋著一枚鮮紅得像血的「尚服局造辦處」大印章!那紅色的印泥,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馬瑩眼睛發疼!
馬瑩一個字一個字地默默讀著,纖細的手指頭不由自主地死死捏緊了帖子硬硬的邊角,因為太用力,指關節都發白了。她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胸口微微起伏。那雙又大又靈的眼睛此刻睜得圓圓的,瞳孔深處劇烈地收縮著,映著帖子上的鮮紅大印和那觸目驚心的「兩個半月」!震驚!不敢相信的巨大驚喜!像泰山壓頂一樣的巨大壓力!還有一股被徹底點燃、熊熊燃燒的鬥志!各種極端的情緒在她心裡翻江倒海,猛烈地撞擊著!燈光下,她鵝黃色的衣服襯著她因為震驚而微微前傾、緊繃得像拉滿弓的身體。時間好像在這一刻變慢了,停滯了。
這絕對是繡坊開張以來最大的機會!「雙面異色異繡」!這是刺繡手藝的最高境界,是對繡坊實力最頂級的考驗和認可!要是做成了,玲瓏繡坊的名字肯定能響遍整個汴京城,甚至傳到皇上耳朵裡!可是……只有兩個半月!這麼大的工作量!這麼高、高到嚇人的工藝和材料要求!頂級的蘇州杭州熟絲!頂級的湖州蠶絲!頂級的繡娘!馬瑩的腦子像最精密的機器,瞬間以驚人的速度飛轉起來:繡坊裡現在能稱得上一等繡娘的只有八個人,會雙面異色繡這種絕活的更是只有三個!人手差太多了!必須馬上、花大價錢從蘇州杭州請真正的高手來!而頂級絲線——這才是真正的命根子!是這座華麗刺繡宮殿最基礎、最重要的基石!
城裡那些大絲行老闆一張張精於算計、等著漲價、甚至可能拿次品冒充好貨的臉孔在她腦子裡飛快閃過。她立刻想到了昨天在城外破廟附近看到的那個絲線集市,那些掛在簡陋棚子下、價格高得離譜卻顏色暗淡、粗細不勻的所謂“頂級蘇絲”。就在這思緒混亂的電光火石間,那個破廟角落裡吹埙的青衫書生,不知怎麼的,又清晰地在她腦子裡冒了出來。他背靠著斑駁脫落的土牆,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個悲傷的世界裡。那份安靜,那份專注,甚至他那種處在困境裡的孤獨感,此刻竟然奇特地給了她一種沉澱的力量,像是一個無聲的提醒:做事情要踏實,要從最源頭的地方開始,親眼所見、親手所驗,才能真正把握住根本。也許,就像他專注於那首悲涼的曲子一樣,她也要專注於眼前這份挑戰,從最根本的絲線抓起。
「小姐?」周掌櫃見馬瑩拿著帖子像被施了定身法,臉色變來變去,額頭也冒出了細汗,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帶著萬分的緊張和期待輕聲喊道。整個大廳好像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馬瑩和她手上那張代表著巨大機遇和巨大風險的紅帖子上。
馬瑩猛地一個激靈,從那短暫的、被埙聲觸動的思緒裡回過神來。眼中所有的震驚、猶豫、掙扎瞬間像退潮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出去了、志在必得的銳利光芒!那光芒像最鋒利的寶劍,一下子劈開了所有的迷霧!她穩穩地、鄭重地把帖子合好,放回朱紅色的托盤裡,動作沉穩而堅決,沒有半點猶豫。
「周叔!」她的聲音清晰、有力,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決斷力,瞬間打破了前廳的沉寂,「這是皇家的恩典!是玲瓏繡坊百年難遇的大機會!更是對我們真本事的大考驗!這活兒——我們接了!」她的話像石頭砸在地上,鏗鏘有力!
周掌櫃渾身一哆嗦,腰桿一下子挺得筆直,眼睛裡爆發出激動的光:「是!小姐!老朽……」
「聽我安排!」馬瑩抬手,語速很快但吐字清晰,條理分明地開始部署,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力量: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R2U2bZYAJ
「第一,馬上把這帖子上的內容原原本本抄三份!挑最得力、騎術最好的夥計,騎最快的馬,日夜不停,送去蘇州『天工坊』、杭州『彩雲軒』和『霓裳閣』!告訴他們掌櫃的,玲瓏繡坊出重金聘請會『雙面異色異繡』的一等繡娘,人數至少要十二個!工錢在他們原來工錢的基礎上翻一倍!包吃包住,路費我們出!只要手藝是真本事,待遇還可以再談!只有一個死命令——五天內必須出發,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汴京!晚了就來不及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YAHbSgJFU
「第二,馬上敲鐘!把繡坊裡所有一等、二等的繡娘,還有張畫師、李畫師,半個時辰內,全部叫到後院最大的繡樓會議廳集合!告訴她們,天大的活兒來了!圖樣子是頂頂要緊的!屏風、門簾、桌圍椅披,所有的圖案花樣既要符合皇家的氣派,富麗堂皇,又要新穎別緻,圖個好彩頭!拿《宣和畫譜》裡的吉祥圖當參考,但是絕對不能照抄!要動腦筋想新樣子,要繡出我們玲瓏繡坊獨有的味道!讓畫師們先畫個草圖出來,大家一起商量!」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fLyNCIgA8
「第三,也是現在最要命、最火燒眉毛的——頂級材料!頂級的蘇州杭州熟絲!頂級的湖州清水蠶絲!」馬瑩的語氣一下子加重,目光像兩把火炬,直直盯著周掌櫃,「城裡那些絲行,等著漲價還是小事,怕就怕他們拿次品糊弄我們!這批貨關係到繡坊是生是死,絕對不能交給別人去辦,更不能出一點點差錯!周叔,繡坊裡的事情,召集繡娘,還有馬上開始用九宮格新法子算賬,全都交給您了!一定要把家守好!」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vjgsUPqTF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沒有商量餘地的決絕:「我親自去汴河碼頭!找『順風』、『廣源』、『通達』那幾家和蘇州杭州來往最密切、名聲相對最好的大倉庫!只有親眼看到剛從運河大船上卸下來、包裝都沒拆的貨,親手拆開包裝,用我的『驗絲盒』一根一根地檢查絲線的顏色好不好、光澤亮不亮、結實不結實、粗細均不均勻,親耳聽聽那些倉庫老闆和船老大開什麼價、怎麼保證,我這顆心——才能放得下!」她的話說得鏗鏘有力,帶著一種屬於她這個商界女強人的果斷、務實和對品質近乎固執的堅持。破廟裡那個書生安靜專注的樣子,此刻彷彿變成了一種沉穩的力量,支撐著她的決定。
「小姐您要親自去碼頭?!」周掌櫃雖然知道事情重大,但想到碼頭那邊人來人往什麼人都有,倉庫裡貨物堆得像山,亂糟糟的,還是不放心,「那邊人太雜,倉庫裡也亂,您一個姑娘家……」
「正因為人多手雜,什麼人都有,我才更得去!」馬瑩斷然說道,眼中閃著精明和銳利的光,「那些大倉庫的老闆,哪個不是老狐狸?看我一個年輕姑娘去談,也許會看不起我,但也更容易露出狐狸尾巴。只有我親自到場,親手驗貨,才能堵住任何弄虛作假的空子!這筆買賣,我們輸不起!絲線這道關,必須我親自去闖!」她的決心,像石頭一樣硬。她想起了破廟裡那個書生,即使處境窘迫,依然沉靜自持,這份定力也給了她勇氣。
周掌櫃看著馬瑩眼中那不容反駁的堅決光芒,知道再勸也沒用,只能鄭重地點頭:「小姐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多帶幾個人手!」
「知道了。」馬瑩點頭,轉向還捧著托盤、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小順子,語速飛快:「小順子!馬上去告訴阿福,備車!還是那輛輕便的青油小車!再把我書房裡那個紫檀木做的『驗絲盒』拿來!小翠!」她提高聲音喊道。
剛安排好薑湯和熱水回來的小翠立刻應聲:「小姐,我在!」
「收拾一下,跟我去碼頭!」
「是!小姐!」小翠響亮地回答,眼神裡也充滿了緊張和幹勁。
馬瑩不再多說,轉身快步走向自己的書房。她需要換一雙更舒服、走路更穩當的軟底繡鞋。很快,她換好鞋子出來,小翠也已經把那個特製的紫檀木「驗絲盒」捧了過來。盒子不大,但做工非常精緻,打開盒蓋,裡面分層放著高倍的放大鏡、量絲線粗細的黃銅卡尺、測試絲線結實程度的小巧砝碼和掛鉤、甚至還有幾塊不同材質的布頭用來摩擦測試絲線的光滑度。
當馬瑩再次出現在側門時,那輛輕便的青油小車已經準備好。她接過小翠遞來的驗絲盒,緊緊抱在懷裡,好像抱著繡坊的未來。她動作利落地登上馬車,透著一股俐落勁兒。
「阿福,去汴河碼頭!用最快的速度!」她的聲音透過車簾傳出來,果斷又堅定,沒有一絲猶豫。
「好嘞!小姐您坐穩了!」車夫阿福高聲答應,手中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響亮的「啪」聲!「駕!」拉車的壯騾子嘶鳴一聲,揚起蹄子,拖著小車再次衝進了燈火輝煌、人來人往的汴京街道,向著燈火點點、帆船林立、更加喧鬧的汴河碼頭方向,飛奔而去!車輪飛快地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濺起小小的水花,在燈火通明的長街上留下一道飛快移動的影子。
馬瑩靠著車廂壁,懷裡緊緊抱著那個沉甸甸的驗絲盒。車窗外,繁華的燈光像流動的光帶在她臉上忽明忽暗。破廟裡那嗚咽的埙聲似乎已經很遠很模糊了,但那份直達心底的蒼涼和沉靜,彷彿已經沉澱進她的骨子裡。那個青衫書生的身影,和他專注吹奏的姿態,在這一刻竟成了她面對巨大挑戰時內心深處的一塊壓艙石。頂級絲線,她將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手去檢驗,去爭取!這第一關,她一定要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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