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攬月軒」內昏暗幽靜,層層書架投下的巨大陰影籠罩著熟睡中的淩宇和梅露。兩人睡在書堆上,身下的毯子隨著柔風飄動,邊緣處的金絲綉圖金芒閃爍。不遠處的書桌上擺放著兩盞燭燈,忽明忽暗搖拽不定。泰倫和肯撒兩人坐在書桌前細讀著《卡普蘭西游史》的某一段:「因追尋失落之碧日神矛,踏足天眼城西,一跬一躍間已過千山萬水,擡手即起龍捲萬丈,噓吸立化雲霞千里。」
「夫歷西極羣嶂,越萬仞絕壑,終睹普勒弗喇之真容。其地也,穹穀無垠,接天連嶂。懸瀑如銀河倒瀉,飛湍似白練垂空。雲蒸霞蔚之處,有異獸潛形;霧鎖煙迷之所,見奇木參天。虯枝若龍蟠,怪石類虎踞,誠世外之靈墟,絕人蹤之秘境。」
「吾駐蹕其間,觀四時之變幻,察萬物之玄機。見麋鹿飲澗而知時序,聞青鸞啼曉以辨晨昏。然遍尋碧日神矛,終不可得。忽一日,遇白猿獻桃,引至寒潭深處。但見潭水如墨,靜影沉璧,有青光自淵底透出,照徹九霄。乃知神物所藏,遂凝神靜氣,踏波而入。」
「潭底有玄宮,宮中列玉柱十二,具刻星圖。中央石臺之上,碧日神矛粲然生輝,其芒如旭日初升,其勢若蒼龍昂首。遂持矛出淵,頓覺天地靈氣奔湧而來,遂乘風禦氣,飛昇太虛,自此絕跡剛托斯。」
閱畢,肯撒翻了翻白眼,隨手把《卡普蘭西游史》丟到一旁,沒精打埰地道:「切,又是個騙人的,連『白猿獻桃』這種老故事都有,抄來抄去沒一點新意。」
「再説了,碧日神矛這種傳說始於盛世剛托斯,而卡普蘭最遲也生於賽博極技時代,他怎麼可能去追尋一件尚未存在的神器?」
「還有,聖書的筆風向來平實,從不自誇。你看這句『一跬一躍間已過千山萬水,擡手即起龍捲萬丈,噓吸立化雲霞千里。』寫的是什麽鬼,搞得好像天仙下凡似的。」
泰倫使勁揉了揉兩頰, 驅趕下睡意,離開了書桌,爬上書架的梯子一陣翻找,拿著《卡普蘭遊記上卷·校正版》,翻到最後一頁逐字逐句朗讀起來:「應邀至天眼城西一聚,與友窮眾山之高,見一絕域之境。」
「羣山環峙如鐵壁,人跡罕至。其間古木參天,若虯龍搏空;幽谷深處,異類叢生,萬類競自由,各具靈性。此般奇境,非造化之神工不能為也。然則山外有山,焉知寰宇之中,更藏幾許未睹之奇觀乎?然後知此境乃通萬玄之鑰,為眾妙之源,諸相之始。吾等窮其一生所探求之唯物,皆始於是。」
「其名曰,普勒弗喇……」
隨著泰倫一字一句緩緩讀出,兩人心頭陡然一顫。肯撒艱難地嚥了下唾液,免強壓住心中震驚,顫抖著開口:「虧我倆還一直以為這最後幾頁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腳註,竟忽略了如此細節。不,最後幾頁的確是腳註。但是,正因為這幾句深藏於附頁裏,所以才不會有人去看,你,我,其他師兄弟師姐妹,修煉者,所有人都不會留意到!」
泰倫看了看封面,皺著眉頭道:「不止如此。我手上這本是唯一的校正版,經過天眼閣『墨師』還原墨跡而成的上卷。學院裏的聖書,其他圖書館裏的,乃至於流傳於世上的版本,都沒經過校正。還記得第一次發現「普勒弗喇」四字的時候,除了這四個大字,其他都顯得模糊不清。」
「那是因為學院的聖書也是後人抄錄的,看不清楚的字句當然隨手撩個幾筆便帶過了,啥也看不清。」
「但即使有墨師修訂,仍未能解決正本下卷的文字。除了普勒弗喇這個名字。『其名曰,普勒弗喇。』一句往下還有一行小字也讓人難以辨識。」泰倫指腹摩挲著泛黃的紙頁,「只有普勒弗喇是清晰的……但為何要特意強調普勒弗喇?」
「因為普勒弗喇真的存在。」肯撒輕聲道。
泰倫合上書,目光投向窗外:「雷格納師傅的反應太激烈了。『域外之地』這個詞,在沃克學院像是某種禁忌。普勒弗喇更是不曾有人提過。即使是皇都的神皇們,也應該早已把聖書參詳透了才對,怎會不知道這個地名?」
「聖書裡明明提到過,為什麼所有人都避而不談?」
「除非……」肯撒聲音低沉,「那裡藏著某些東西,是整個哈姆皇朝,不想讓人知道的。」
「那學院呢?作為最接近域外之地的學院,究竟是另有所圖,還是有什麽不能説的秘密?」
兩人對視一眼,無需多言,默契已在心中成形。
聖書最後那幾具模糊不清的小字,或許訴説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如今,還無人知道。
年度大比,前五。
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沃克學院主堂內,十二盞青銅燈檯搖曳著幽藍火焰。包括雷格納師傅,錫奇亞師傅在內,七位師傅盤坐於大堂下方,另有一位老師傅坐在輪椅上。梯級上方坐著一人,左襟別著一枚青銅六芒星胸針,指尖在信紙邊緣摩挲,火漆上的獨眼紋章在燈光下泛著詭譎的血色。
「抱歉,要各位早早於此等候,實是有萬分火急之事,來不及等至晨鍾鳴起再行通知。」拿著信封的那人緩緩開口,語調平淡寡淡,無波無瀾,聼不出喜怒哀樂。
「堂主言重了,事關天眼閣及諸多學院安危,吾等亦必庶竭駑鈍,以攘除奸兇為先。」東院院長馬列零師傅連忙回道。
「此信,是昨夜亥時初刻送至我手中的。根據火漆的天眼紋路,寄信人屬於『守望者』,」堂主微微頷首,翻動身前玉案上的另外十幾封發黃信件,「然後這裏,全數不過二十,盡皆出自守望者,最早的一封來自五百零六年前。除了現在手上拿著的一封信外,最新的一封已經是一年前寄出的了,來自已故第十六代聖守望者厄布拉鹹.赫爾辛先生。」
「我明白東西兩院不欲受塵世俗務困擾,一直以來甚少問及世事。但有這麽幾件事,是主堂一致認為必須向兩院高層開誠佈公的。這一年以來,所有從天眼閣發送的信封都出自『唯真黨』,內容全是與新政策有關,『為保障哈姆皇朝長遠與東鄰杜哈矮人諸國的友好邦交並重新發展賽博極技,將配合皇都引入更多帝國軍至天眼城西部作技術支援用途,並擬增加各大學院精英人士及學生在多哈大陸極技交流團的名額,』卻甚少提及赫爾辛先生的死因及葬禮,」堂主看向下方八人,面無表情,「諸位有何看法?」
東院馬列零院長身旁一名身穿藍色燕尾服的中年男子率先開口:「堂主,請讓我先說一件事。雖然説不知真僞,但卻是我親眼所見。」
堂主聞言睜大雙眼,一雙銅鈴般的眸子盯著那人,道:「雷格納大師,是夢境嗎?希望不是預言。」
那雷格納大師點了點頭道:「的確是夢。不過以隱喻為主,並非什麽預言。」
「乍一看,只見天上五大金星墜落。」
「然後,我看見了在天眼城裏,從地獄裏來了惡魔,引誘人們為了任何事與地獄進行交易,成為了魔鬼。」
「但是,細看之下我看到了成千上萬隻魔鬼,他們保留了最初的人形,然後慢慢地被自己所投射出的陰影吞噬,化為了沒有形狀、比黑暗更黑暗的黑影。它們嘶吼著我聽不懂的話,數量太龐大,多到數不清,遮蔽了萬物,連地獄也吞噬。最後,包圍住唯一一處光明,進而吞噬之。」
「那一處光明,在天眼城的西邊,域外之地,普勒弗喇。」
隨著雷格納師傅娓娓道出所看見的夢境,主堂裏靜得可怕,只聽得見各人吞嚥唾沫的聲音。在場幾人都默不作聲,只是細細咀嚼剛才的一番話。
「五大金星……」一名坐在輪椅上的白髮老翁極力回想著什麽,突然道:「哈姆之印。哈姆新皇出生時背部有胎記,形似天星,因而成為其象徵。」
「地獄裏的惡魔降臨天眼城……」一名身穿絲緞黑袍的魁梧男子沉吟道:「是天眼城來了不速之客嗎……不是帝國軍,而是另有其人。」
「如此説來,跟他們進行交易的,就是……」
説到此處,眾人一致很有默契地閉口不言,再次使主堂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靜中,空氣中充滿了陰謀詭計的不詳之氣息。
過了半晌,堂主悠悠開口:「老喬院長與錫奇亞大師的推斷不無道理。但是,請問『夢之舞者』,您有否看見所交易之物為何?」
雷格納大師應道:「人們以大量的覓靈晶換取遺囑,地契房契,鐵鏈及頸錮的鑰匙,金玉,玉璽,但最多的是各種武器與功法。」
「覓靈晶……」一名身穿灰袍,左襟同樣別著一枚青銅六芒星胸針的佝僂老者喃喃自語道。一説起覓靈晶,眾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七年前的那場慘劇,而雷格納的腦海中,則浮現一個整日嘻嘻哈哈,藍衣的少年身影。
又大概過了兩盞茶時分,堂主開口道:「諸位大師辛苦了。從今後開始,無需理會唯真黨的一切政策,沃克學院將聽從守望者指令。」
「各位大師請繼續關注天眼城西部群山之範圍,如有任何異常狀況,請立即匯報。」
其實,雷格納大師隱藏了一件事沒有透露:在那場夢境的最後,他看見一件血跡斑斑的,破爛的藍色燕尾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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